两人慢慢的从霍思齐家中走出来，莫雷在前，苏眉落后两步。行至村外数百米的一条小溪旁，莫雷将溪边一块横卧大石上的尘土枯叶拨开，两人坐在冰凉的石上。

溪流混着薄冰潺潺流动，清澈的水流底，可见随水波动的绿藻和圆溜可人的鹅卵石。

莫雷弯腰，伸手入水中，指尖感受冰凉寒洌的温度，轻声道：“假如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说出来。”

又过一会，苏眉的声音才缓缓从空气中传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个很亲近的人，但是我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的样子，只知道他的生命甚至喜怒哀乐都与我息息相关，可是，我又完全说不出他是谁。”

莫雷张了下嘴，没说话。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妈，她叫我别胡思乱想，我也曾经自己去看过心理医生，他说我是学习压力太重的缘故。”苏眉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莫雷抬眼瞥向她，看见少女柔弱的面容上写着几分倔强，“但是我知道，这不是臆想，我能够清楚的想起，曾经有一个人跟我分享喜怒哀乐，那种感觉不是幻想出来的，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他是谁。”

莫雷若有所悟，道：“那么，你其实根本没回家过年，对吧，你这些天来一直在找那个人？”

“嗯。”苏眉微一点头，道，“我跟家里说这个假期我要留在学校里参加活动，接着就一直在找那个人，我觉得那个人就在我身边，我一定能找到他的。”她上学期打工赚的钱，全做了这些日子的旅费，到现在已经花了大半。

“假如找不到呢？”莫雷忽然忍不住问，话才问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一时冲动说出这句话。

苏眉脸上浮现一丝无奈之色：“我没有想过，其实我甚至没有想过，找到那个人做什么，我现在所想的，只是尽我的能力去找。”她只是在寻找，生命里缺失的那部分，假如不这样，她就觉得自己不是完整的。

一个人旅行很辛苦，乘车的颠簸，旅店的简陋，饮食的粗糙，这些东西假如不去体会，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才过了这么些天，她便感觉到了疲惫，甚至有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有时候她会问自己，那个人真的存在吗，可是每当她想否定，灵魂深处那些鲜明的感觉又会冒出来提醒她，那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转向莫雷：“莫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莫雷看着少女姣好的脸容，她昨天洗了头，细柔乌黑的发丝贴在脸颊侧，更衬得肌肤雪白：“你可以放弃吗？”他能感觉出来，苏眉问他怎么办，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只是在寻找一点支持她继续下去的动力。

苏眉一愣，尔后轻声却也是坚定的道：“不能。”假如现在便放弃，她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莫雷微微一笑，柔声道：“那就趁着你还能自由自在走动，一直找下去好了，直到你想放弃为止。不管怎么样，都不要为难自己。”他站起来往回走，边走边道，“要不要在这里休息几天？休息之后上路，不要再露出迷路一样的表情了。”

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苏眉都不需要，所以他也仅仅是对她微笑，给她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就算苏眉所说的那个人真的只是她的臆想，他也没有妄加干涉的理由。

苏眉看着莫雷的背影，面上慢慢的浮现安静的笑意，快步跟上他：“好。”

两人一前一后来，并且同样是一前一后的往回走。

溪水混着料峭的冰梢，在他们身后静静地流。

苏眉没有吃早饭便告辞上路，看她恢复了精神，莫雷自然为她高兴，霍思齐却是惊诧不已：“她不跟你一起住下来吗？你们真不是一道的？”

莫雷瞥他一眼往回走：“不是。”他倒差点忘了，苏眉这么走了也好，免得他整日被霍思齐调侃。

早饭是昨晚吃剩的饺子，霍思齐将冷掉的饺子回锅煎一遍变作煎饺，另佐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

霍思齐自中学时代起便是一人过的，生活手艺自是磨练得无比纯熟，莫雷吃得很是开心，吃到一半，他发现霍思齐只灭了两个饺子便停筷，不由奇怪道：“霍哥，你怎么不吃？”

霍思齐抹了抹嘴，从容答道：“没办法，前两天除夕年初一吃得太油腻了，这两天有点反胃。”

莫雷“喔”了一声，没再深想，也没怎么疑心。

四处走走逛逛便是又一天过，虽然是依旧是料峭的寒天，但远离了城市的喧嚣，伴着山岭细水，这空气便格外的令人心旷神怡。

莫雷坐在村外山腰的石头上呼吸凉风时，觉得自己昨天刚来时对这里的感觉大约是错了。除了村人有些冷漠外，这村子并无异常之处。

入夜，莫雷睡得正熟，却又被与昨夜一样的声音吵醒：沙沙、喳喳、咯吱咯吱……那声音隐隐绰绰，好似一根纤细丝线吊着一般，稍一打搅，便会断去。

莫雷躺床上翻覆了一阵子，好一会才下决心钻出温暖的被窝，趿着鞋子，披上外衣就要往屋外走。

“小莫，这么晚去哪？”没开灯的客厅中冷不丁传来这样的声音，莫雷吓一跳，循声看去，却是霍思齐披着羊绒毛毯靠在卧房门口，面带微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显得有些亮。

“霍哥，你怎么起来了？”莫雷只道自己下床声音太大，把霍思齐吵醒了，颇有些歉意，“我刚才听到外面有些奇怪的声音，怕出什么事，想出去看看。”

霍思齐笑笑道：“没事，是村民自己的事，我们毕竟是外人，他们这里的习俗不要去乱打听，惹怒他们就不好了。”

莫雷听得似懂非懂，但出于对霍思齐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

又回床上躺着，这回莫雷没能顺利睡着，他脑中不住地回响着那些奇怪的声音，不住地想究竟做什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天光渐亮。

次日，莫雷在村子附近闲转悠，试图找出昨晚那声音发出的来源，转了半天转到村子西面的坟场，意外地发现坟地里有新动土的痕迹，心中暗道难道昨晚有人下葬？但再一看那墓碑，却是有了一段时日的。

莫非是盗墓？

莫雷忍不住狐疑起来，最近盗墓类小说在市场上很是红火，就连莫雷这对盗墓没兴趣的也从书店租了一套来看，见此情形，便不由自主有了联想。

回去和霍思齐一说，后者哈哈大笑道：“你想到哪去了？这是村子里的习俗，每当逢年过节都把一些吃的还有烧成灰的冥币纸人纸屋埋到坟包里，让死人享用，这村子几百年没出过大人物，谁没事来这盗墓啊。”

莫雷听了不觉莞尔，笑自己想的太多，也便将此事放下。可入夜之后，他又不由自主的竖起耳朵，仔细听屋外动静，那奇异的声响，好似某种不安的预兆，搅得他难以释怀。

直到第三天，莫雷也觉着自己很是无聊，为着这么点小事失眠，接连两天没睡好，令他有些疲惫，照例去山上吹风吸取天地灵气的时候，不小心坐在一块石头上打了个盹。

头才垂下，身子欲歪倒，莫雷便自己惊醒过来，揉一下眼睛，他打了个哈欠，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手才离开眼睛，他忽然愣住，只觉得一缕森冷寒气从背脊缓缓窜上。

记得前天半夜，霍思齐阻止他出门的时候，他原以为霍思齐是被他吵醒的，可是现在想起来，当时霍思齐面上并无睡意，一双眼睛更是清醒无比……假如那时霍思齐不是刚醒来，又为何要披着毯子，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模样？

还有，这村子虽然偏僻，却也不算封闭，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为什么霍思齐在他刚来的时候不告诉他，却在他听到夜晚声音之后才说？

越是深想，莫雷便越是怀疑，感情上，他完全愿意相信这个被他视作亲哥哥的人，可是理智却在不住地，一条又一条的举证反驳，让那份信任在风雨中飘摇。

心事重重的回到霍思齐家中，莫雷看见等着他的霍思齐，张口想问，却又硬生生将疑问咽下：假如一切都只出自他的胡思乱想，让霍哥知道，岂不是很伤感情？

不知是否因这两天失眠过甚的缘故，莫雷才吃完饭便觉得睡意汹涌而来，他打着哈欠和霍思齐道了晚安，回房倒头便睡。

睡至半夜，莫雷张开眼睛，伸手进衣袋，摸着手机，按键停止它的振动。他回来前怕自己因为太累睡过头，便设了定时振动闹钟。

蹑手蹑脚的下床穿鞋，莫雷走出卧房，看一眼霍思齐的房间门紧闭着，暗暗松了口气：假如霍思齐阻止他出去一探究竟，他怀疑自己不能拒绝。

打开大门，夜晚的寒风扑面而来，莫雷定了定神，确认一下坟场的方向，朝村子西面走去。

越是靠近坟场，那声音便越是清楚，在这寒冽的夜里，听起来竟有些毛骨悚然。走得更近些，便能看见坟场中有数十条人影在晃动。

待看清坟场中情形时，饶是莫雷事前已做好了十二分心理准备，仍不由的为眼前骇异的景象低喊出声。

“还是被你知道了。”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

莫雷身体一僵，苦笑着转过身去：“我倒宁愿自己永远不要知道。”

他看着来人，艰难的唤出对方身份：“霍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