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妻(四)
作者:独孤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14

他到底是不放心,下班后特意绕远路到熟食店买了些卤菜。来到自家的防盗门前,他习惯性的去掏裤兜里的钥匙。这时候,地板上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啪嗒一声,防盗锁舌弹了出来。

门开了。

“我带了钥匙,不用你来开……”话音未落,一个东西险些捅进他的鼻子眼里。是鱼妻,正用两支大鳍交叠,恭恭敬敬捧起一双拖鞋,死鱼一样的大眼睛凸出来,阴森森没有一丝表情。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为免被他人看见,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那双拖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皮鞋甫从脚上褪下,鱼妻便飞快地用双鳍一扫,把它们揽进怀里,动作之麻利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皱了皱眉,只因为穿着拖鞋的脚从里到外,一下子全湿了。

房里积了一层水。

他的红木地板、宜家家具、真皮沙发还有席梦思床,统统泡在这可恶的水里。见鬼!他暗骂了一声,不会是下水道堵塞了吧?他嫌鞋袜湿重,索性卷起裤腿,打着赤脚趟水走进浴室。果不其然,下水道口缠绕着一圈不知名的黑色物体,旁边卷起一层又一层涌动的漩涡,水花拍打瓷砖地面的声音是如此激昂。他呆呆站在那里,感觉到那洞口深邃得要把他整个儿吸进去,黑黝黝的一团看上去像是某个他极为熟悉的东西,怪异极了。他的理智清醒地告诉自己,只要摘掉盖口的堵塞物,下水道便恢复畅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阻止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的脑中敲响一记又一记的警钟。于是他决心顺从上天的警告。

他刚要迈出家门,冷不丁一个柔软的身体扑了上来,从后面牢牢抱住了他。当他看清楚抱住自己的正是两支大折扇的鳍,粘腻的体液蹭了他一身,好不容易才忍住呕吐的欲望。

“你干什么?放开我!”他不敢直接触碰鱼妻的身体,只能用言语这无形的武器呵斥她,“我去找水工来修下水道,别给我添乱!听见没有?”

她的头在他的背后蹭来蹭去,想必是不愿意。她的力气好大,趁着他还在心疼衣服的工夫,竟抱着他转过身,然后,他听见门咣铛一声锁上的声音。是她用脚把门踢上的。

现在,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她从背后推着他,一直推到餐厅里。餐桌收拾得整整齐齐,雪白干净的桌布,酒杯碗筷早已备下。她硬是把他塞进椅子里,为他铺上一块餐巾。水晶吊灯的五彩光芒映在她的鱼头上,他发现她的眼睛比之前还要湿润明亮。

她开始上菜。

捧上来的第一道是一大盆冰,细碎呈灰白色的那种,难不成三月里还吃刨冰?他不解地问她,而她则迈开双腿,径自走过来握住他的右手,当然了,用的是双鳍。被那种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握住,他的手好不难受。她极为灵活地抖动双鳍,他的手自然也跟着一起拨拉盆中的碎冰,不多一会,下面便显露出一条带鱼冻得僵硬的尸体。他凑近一瞧,那死鱼的眼睛与身边的她何其相似!他一阵恶心。

吃啊,快吃!她主动帮他夹起。他惊惶失措,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怎么不吃?还是不喜欢吃?他好像听到她这样问他。

“我求你换一个……最近见了荤腥就想吐,有没有素点的?”他可怜巴巴地说。

她一扭腰便不见了,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他正在纳闷,只见鱼妻举起双鳍,从鳍上垂下来的水草犹如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吓得跳了起来。

喜欢吗?她搂住他的头,幽绿绵软的水草如一条温柔的绳索,慢慢地绕过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抽紧。在这暗无天日的水草牢笼里,他无法呼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只有黑暗,缓缓将他的意识绞杀至虚无的黑暗——那是死的黑暗,他的妻子就是这样,被黑暗一点一滴地吞噬到渣都不剩,而他此刻,也在咀嚼着同她一模一样的痛苦。

突然间云开雾散。

只因她放开了他。

她那含露欲滴的双眼里,似乎充满了悲伤和云雾一般的阴翳。我做的菜就那么不合你的胃口吗?为什么你连碰都没碰一下,就一脸憎恶的表情,宁愿死也不想吃的样子?好奇妙的,虽然她没有张嘴,也没有说话,但他仿佛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心声。于是他回答:

“你先吃。我自己买了宵夜。”

而他,则看着她吃。

曾经出于百无聊赖,他养过几天金鱼,权当业余爱好。当然,金鱼早就死了,但鱼缸还在,搁在阳台上已经吸收了好几年的日月灵气。当她捧出那个擦得晶莹透亮,还灌满清水的玻璃鱼缸时,他一时都没认出来。她捧起那些冻鱼和水草,扑通扑通全扔进了鱼缸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错愕不已。她的头一个猛子扎进缸里,剧烈的水花四溅,泼了他一头一身。她的两片鱼唇飞快翕动着,水面上激起一嘟噜一嘟噜连续的水泡,水下则像刚烧滚的沸水一样剧烈翻腾。他的眼都要看花了,等到鱼缸里稍微平静了下来,她的头高高叼着半条带鱼,以一副昂然的神气钻出了水面。

而鱼缸里早已龙蛇混杂,食物的碎屑、残渣四处飘荡,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狼狈不堪,清澈的水在瞬间变得污浊滚滚。即使他再也看不下去,借故躲到书房,仍可听见餐厅里惊天动地的响。她兴许还在进食,兴许在收拾那修罗场一般的狼藉——无所谓,只要她不来打扰他就万事大吉。他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长夜漫漫,他不想出去面对鱼妻,便打开计算机上联众世界打麻将。他输的很惨,短短三个小时就输掉了四千分,不过他不在乎,只是机械地移动鼠标,跟着屏幕上的光束挪动视线。他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大脑皮层却极为亢奋,眼珠只盯着面前的显示器,除了牌局以外什么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