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刚踏进兆佳马尔汗的侧门，就听见里面一声高音，“七姑娘，您可回来了。”一个头发发白的老者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抓着雨京的袍子。

伊桑赶紧跑在雨京身前挡着，“干什么？”

“老万。”马尔汗闻声走过来，摆摆手叫管家下去。老者这才假惺惺的从地上爬起来，揉着挤不出眼泪的干脸，躲到一角。

马尔汗听说女儿赶回京了，只能放下手里的事情出来。这女儿他只见过刚出生的样子，当初还是一个婴儿，如今已经长这么高了。十几年父女失散，他早当雨京死在了草原。没成想皇上无意出去‘散步’，竟然给他认回来个孩子。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更像是造化弄人。

虽然跟皇上巡幸塞外回来有段日子了，心里还是总也平静不了。夜里做梦常常会梦到香雯抱着才呱呱落地的雨京，问他，我们叫她雨京好不好？连他嫌弃那名字不中规中矩的对话都这么清晰。如今看起来，更像是噩梦一场。

当日在达尔汗蒙古包里面气焰嚣张的那个女孩，就是雨京？就是落落大方的香雯给他生的女儿？马尔汗怎么也想不透，也曾经怀疑过是否真是那个孩子。但是陈廷敬回来报说那乌日塔纳顺看到玉佩，承认了孩子是别人托付的，还提到托付的人正是当年香雯身边的丫鬟似水。

都对的上，又都对不上。雨京早早就应该被当年要讨伐的葛尔丹手下在杀遍了那片军营的时候就葬身火海，怎么辗转去了鄂尔多斯，又成了公主？马尔汗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在让他送走最后一个女儿出嫁的节骨眼上，又捡回来一个女儿。

想到这，他又低头看着眼前正同样疑惑眼神的雨京。从来没有用父女的身份对过话，这会儿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就是七姑娘吧？”身后一个慈祥又温和的女声，“过来我瞅瞅。”

回头看一个两鬓都发白的妇人走过来，一看老爷和格格都愣在原地，看样子是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过来打圆场，“七姑娘还生分着呢你看，都不好意思了。”

雨京被这么一说，愣愣的只得红了脸。刚才盯着这个‘阿玛’半天没认出来，那天在达尔汗那里也没仔细看过这人的脸，只记得他要抢了自己的玉佩，谁能想到那就是她亲生父亲。更何况‘阿玛’的年纪，实在比阿爸老的多，根本也联系不起来。

被老妇人拉着绕过阿玛进了前屋。再一看，屋里都是人，雨京低着头抬着眼，眼珠四处转着，这都是些什么人，跟我什么关系？她甩开老妇人的手，回头望向伊桑。

“怕是认生呢。”一个小姐模样的女孩从椅子上站起来，跟老妇人笑着说，“我估计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吧？”

“谁没见过人了！”雨京高喊，“我见过的人多了，我还见过马见过牛见过羊呢，你才没见过人。”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哈哈笑了，看老爷迈进门槛，又都望着马尔汗，等着他发话。

“你吃过了没有？”马尔汗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

雨京这才低头摸摸肚子，“饿死我了。赶紧给我点肉。”说罢又用眼睛寻着伊桑，“伊桑，我要羊奶。”

“哎呀，哪有那些东西啊。”老妇人笑着，冲门外的伊桑看了看。这蒙古女子看起来比小格格年长不了几岁，不过脸上却透着老成，暗红色的蒙古袍子下面，是一身健壮丰满的体格，“你叫什么？”

“伊桑。”

“那你以后就继续服侍七姑娘吧，去跟紫儿下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七姑娘喜欢吃的，拿几道小菜过来。”

伊桑应着跟身边走过来的一个丫鬟一同下去，走之前还转头瞟了一眼雨京，怕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叫跟着来的人都歇歇吧。”老妇人又朝外面几个蒙古随从点点头，“赶路也挺辛苦的，都去换件干净衣服吃点东西。”

雨京转头看了一眼巴图，“他要留下来保护我。”手指着巴图，“阿爸特别派他来做这个的。”

马尔汗被这声阿爸喊的浑身难受，又不能动气，只是低声咳了一下，坐到上座。

“你还用人看着啊？”刚才的女孩又咯咯笑了，“不给人家饭啊？”

“你是谁？老跟我说话干什么？”雨京瞪着她。

老妇人摆摆手，手指间的帕子晃在空中，“这是你六姐姐。也就能见几天了，好好相处相处。”

姐姐？我哪来的姐姐。我只有哥哥，没有姐姐。还六个姐姐？雨京还是瞪着，紧闭小嘴。

老妇人给女孩使个眼色，那女孩懂事的走过来拉起雨京的小手，“我叫思叶，你叫什么？”

雨京甩开她的手，不理她。

思叶也不生气，又继续拉起雨京的手，“我就要嫁人了。你陪我几天吧？”

雨京这次没再打开她的手，只让她拉着，还是不说话。

整屋子的人都在盯着雨京看，一来是家里很久没有什么大事，最近都忙活着六姑娘思叶出嫁的事情，一听皇上给老爷找回来失散多年的女儿，都等着这一天瞧瞧是什么样儿。再来就是当年庶福晋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从此之后老爷只字不提，仿佛是家里从来没存在过这个人，这时候又要跟庶福晋的女儿相认，也都好奇老爷会怎么安排。

雨京被一双双眼睛看的不耐烦，“看什么看？”

思叶笑着说，“你们都把她吓着了。”赶忙拉着雨京走到马尔汗面前“阿玛，让七妹给您磕个头吧。”

马尔汗一看雨京满脸的不乐意，可是自己又不能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只能点点头，声音干涩，“磕了头就去歇着吧。”

雨京被思叶拉着跪下，可是怎么也磕不下这个头。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快要哭了。死死硬着身板，就是不低头。

思叶这会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回头又看着那老妇人。老妇人才刚张开嘴，伊桑在门外说，“给格格送吃的来了。”

雨京猛地站起来，也不管把身边的思叶推倒在地，朝着伊桑的声音就跑过去。

“老爷，这不认祖归根可不行！”一旁的侧福晋再也看不下。

“站住！”马尔汗一声吼，门外的小厮赶紧伸手拦住这就要跨出门槛的格格。

雨京回过头大喊，“我是蒙古人！”袖子一甩，用力推开身边两个小厮，从丫头端着的盘子里面拿起来一个热腾腾的馒头，拉着伊桑，“我们快走。”

“你给我回来！”马尔汗的咆哮还在身后。

雨京头也不回理也不理，拉着伊桑一路乱跑，躲避着院子里面一个个前来挡路的小厮。伊桑刚才在厨房已经问过了格格院子在哪里，拽着雨京就朝那个方向跑去。

这一进门就闹的鸡飞狗跳的七姑娘，接下来要马尔汗怎么担待。

“你们给我把她抓回来！”马尔汗用力抓着椅子扶手，气的喘不上气，“不管用什么办法，午时前一定给我拉回来给祖宗磕头！”

老妇人这会儿叹口气轻轻拍着老爷后背，帮他舒口气，“要不再等等，让七姑娘习惯了些再说？”

“夫人，这不太好吧。”侧福晋站在另外一旁也捶着马尔汗的背，“老爷，这可是找算命的先生看过的，一定要在午时前磕头，过了吉时就不好了。”

“阿玛，不行我再去劝劝她。”思叶追到门口看雨京早就跑远了，又折回来安慰，“估计是一路没休息好，咱的规矩她也不明白。”

马尔汗深深叹口气，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把她给我抓回来，赶快给我抓回来。”

大门口就听见刚才下跪的管家老万高音喊道，“陈廷敬陈大人求见。”

众人赶紧忙乱的跑回自己的位置，陈廷敬一跨进前庭，看见马尔汗那惆怅的表情，又四下一扫几个福晋面面相窥的脸，“马大人，我这给您道喜来了，这都怎么了？”

马尔汗苦笑着请陈廷敬坐下，“没大碍，没大碍。”

“皇上今早过了朝特意让我过来看看，格格到了没有？”

“刚到。”马尔汗也不想家丑再外扬，“赶路累了，回自己院子了。”

陈廷敬也没打算见格格，那时候在科尔沁见到一面，已经让他印象深刻。“皇上挺惦记这小格格的，问说如果您府上有什么不便尽可能说。”

“皇上的意思是？”

“估计这几天就得派太监过来传旨了。”陈廷敬端起茶杯，杯盖来回刮着茶水，“马大人听说没有侍郎完颜罗察？”

马尔汗摆摆手叫屋里的人都退下，“听说过，没怎么见过倒是。”

“我也是听说，他有个女儿，前些日子让雷闪到了，差点死了。就是咱们去科尔沁之前。”

“还有这事？”马尔汗从来也不是个好打听的人，外面闲言碎语他更懒得知道了。

陈廷敬点点头，喝口茶，“罗察的嫡福晋是容妃的个远亲表妹，听说这家子人想尽办法让这孩子进宫选秀，三年前就安排进宫结果出了岔子没赶上时间。”

马尔汗也不明白陈廷敬这说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一般不相干的事情他总是不过心，不过陈廷敬也不是个爱讲闲话的人，这必定有他的原因，就静静听着。

“我早朝过了让皇上留下来说河堤的事情，后来说到您家格格。皇上的意思是让这孩子进宫见见勤妃，当然面儿上还是要好听的些。”

马尔汗嘴角稍稍上翘，忍住差点出声的冷笑。

还好陈廷敬低头喝茶没看到。

“后来提起这个完颜氏，听说是雷闪了以后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学的东西忘的干干净净，也又错过今年选秀的时间。容妃也和皇上之前说过，加上这个完颜氏的哥哥是四阿哥的陪读，皇上就知道了有这么个人。就提议说让马大人您的格格跟罗察家的格格一并进宫，陪十五格格读书识字。”

这么一说马尔汗全明白了。皇上也知道这雨京不识几个大字，也不懂任何规矩，想让她进宫莽撞必定会出错，加上她一个人进宫也过于招摇，如果有个一样不知礼节的格格陪着，两个人也好做个伴。

马尔汗心里暗叹皇上这一步安排的可是细致小心。为了想要雨京进宫，连完颜罗察家的格格也可以拿来垫背？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个格格想必也要跟着受罪。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臣感恩还来不及。皇恩浩荡，是七姑娘的福气。”

“我就是顺路过来跟您说下这事，您府上也好有个准备。”陈廷敬放下茶杯，“我这就走了，您父女刚相认，肯定府上热闹了。”

热闹？是热闹了。不知道陈大人指的是哪种热闹？马尔汗苦笑，“劳烦陈大人走这一趟了，我送送您。”

正在屋里啃着馒头唤着伊桑从里面扣住门死活不能开的雨京，还有罗察家正端着本《涑水家仪》近乎丧心病狂的背着礼仪道德的另一个女孩，两个人都还不知道，各自的命运，已经慢慢的渐行渐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