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权力这玩艺儿!
作者:史纪显刚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722

副科级以上干部会议在东浦县影剧院召开。

倪梅香给我的手机发来一条信悉:

“头儿,我看到你了。你最近身体怎样?好像又黑又瘦。老婆闹离婚,还是小人为难你?”

近千人的大会,倪梅香能看见我,是偶然还是必然?她们乡镇领导,是封疆大吏,开会都坐前排,我们科局干部按强力部门或非强力部门依次排列,广电局、文化局、文联、科协、残联,坐在最后面。倪梅香要看到我是得费一点功夫。

我给她的手机回一条信息,开一个玩笑:

“我失恋了!”

她马上回过来:

“哟!‘五十岁现象’啦?”

我立即回过去:

“男人五十,升不了官,就乐吧,晚霞最后灿烂一回,转瞬暮色降临了!”

她也立即回过来:

“我能理解!”

这娘儿还真的嫌我老了,我又发一条过去,告诉她,彼此彼此:

“书上说:男人五十,女人四十!”

她信以为真。很快,第四条信息就过来了:

“佳人芳名?在山一方,还是在水一方?”

“在太虚幻境,秦可卿的姑表妹!”

发了十几条。

会议开得很迟,内容很重要,县委书记要求当天传达到全体干部。

晚饭后,倪梅香打来电话,问我们广电局传达了没有,我说我下午就传达了。然后她就说,咱们现在讲正经话了:

“头儿,我看你最近很憔悴,会不会是身体出问题了,是不是去全面体检看看,最少也得B超肝肾胆胰,拍个胸片,再做个心电图。前不久,我们镇一个副书记发现消瘦,一检查,肝癌晚期,只一个月零三天,走了,把我吓死了。你赶快去县医院体检,才一百五十七元,也好放心。我给你找个医生亲自带你检查,很快的,不到两个钟头就行了,怎么样?明天?如何?”

“我知道的,我没事。”

“你又不是神仙,医生都不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体哩!”

“我真的没事,我知道的。”

“别逞能了,没看自己成啥样了,都像黑鬼了!去吧去吧,没人关心你我关心你,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我联系医生了!”

“我最讨厌进医院了。而且我去年才检查,壮得像头牛。”

“那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你真的变成一头公牛了,失恋啦?”

“不是啦。”

“那是什么?”

“什么也没什么。”

“你别支支吾吾的,说!”

她使用单个字的时候,是很生气了。

“是碰到一件挺棘手的烂事!”

“什么事把你煎熬成这样?”

“唉!说来话长。”

“话长慢慢说!”

心里郁闷得像塞了一把乱草,有不吐不快的需要,倪梅香又追问得紧,我就不怕让她笑窝囊把话说了。当然我不能暴露,不管对谁,哪怕是知父母。我说周云虹是我在北京作家班的同学,来北华市是为了移民澳洲,同学落难,我不伸手谁伸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人有时必须骗人,也必须被人骗,要不这世界非大乱不可。我说到愤怒处就不由自主大肆抨击当今社会弊端,尤其抨击为政者在其位不谋其政无所作为,搞得盗贼四起黑社会横行。我都还没讲完,倪梅香就在电话那头格格格笑得咳嗽不已,弄得我耳膜卟卟卟直响。我恼火了,这不是把我的痛苦当快乐,拿我的无能来取笑吗?倘是别人,我早把电话扔了,是自称“没人关心你我关心你”倪梅香,我才有涵养等到她笑够了咳够了喘够了,这才把满腔怨气向她盖过去。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是弱者你别欺侮我!”

“头儿,我不笑他们张开血盆大口,索要十万元,我笑你还冒着被人抽筋断臂危险,去跟人家谈判,还诚惶诚恐要送上一万元赔偿金。头儿呀,是你先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物,才有我笑口常笑天下可笑之人。头儿,你真的是书读太多了,痴了,颠了,真的!县委书记钦点你去看管那二千多万元小金库,真是慧眼识人才,伯乐识千里马,刘邦识萧何,萧何识韩信。本来,你和我,都只要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小问题,却让你当成什么啦,当成雄关漫道,当成刀枪剑戟战场?这些天,像掉进热锅里的蚂蚁了吧?瞧你,去照照镜子吧,白白胖胖的公子哥儿煎熬成瘦骨伶仃的鸦片仙了!”

什么意思?

打个电话就能解决?

倪梅香你有多大能耐?

倪梅香你能化解一切?

你是在开涮我吧倪梅香?

电话的那一边像出了什么事突然闹哄哄的,倪梅香把电话挂了。

灯光下,树木、花坛、假山和楼房,都有了生动灵性。楼前那几管喷泉,把晶莹的水珠抛向天空,飘飘洒洒下来,沙沙的声音像欢笑像细语,夜便有了蓬勃的活力。

倪梅香的话像一把银针扎进我毛宏胸口的穴位,我的整身心都颤动了。但是脑子却锈死了似的,好比螺丝锈死在螺帽里,那本来活泼跳跃着的思绪,便如同一块木板从海底悠悠地飘上来,却总也浮不到水面。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电话可以解决问题。一个电话,打给谁,打给北华市公安局长?打给北华市委书记?他们要是一个电话就可解决问题,那就没有黑社会了,要不,他就是黑社会的后台,就该抢毙两次还不足以平民愤。

这个老太太!

但老太太不是那种胡嘞嘞吹牛不交税的女人,那两片嘴唇隐藏着志满意得和刀锋利刃,却是从来没有隐藏过废话和空话,这就使得那些当面和背后骂过她的人,也不得不怵她三分。她还有一种性格,那就是明知指头戳不破一堵墙,她还是会伸一下手去钻钻的,也许是这种要强和自信,使她轻信,轻信矛盾会按她的主观愿望迎刃而解。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你以为你倪梅香是谁呀?当年我们毛家伟人他那姓江的太太,都不敢说这种大话哩!

但是,陷于没顶之灾的溺水之人,就是一根飘曳着的纤细的水草,也是一个不会放过的希望。

我还是打她的手机。

“对方正在通话中,请稍候。”

连续三次,那位什么小姐都叫我“请稍候”。

我苦笑一声,忽然就想起一个笑话:一个企业家的老婆,见丈夫半夜未归,怀疑他去找小姐,就打电话过去,回答都如刚才那样,“请稍候”。她妒火燃烧,打了几次,都是“请稍候”。连杀夫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才打通,说“你马上给我死回来!”丈夫回答:“我手上还有工作呀!”她吼道:“你手上工作?你是下面在工作,请!请,请哪个?”

我在非常烦躁非常无奈非常痛苦非常绝望的时候,就强迫自己想一些生动有趣的故事以及黄色笑话和黑色幽默,否则就会想去魂断阳台或者醉后捞月或者骑瞎马夜半临深渊。

倪梅香把电话打过来了。

“你来电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出了一件事,有人造反。一个计生对象被我们关起来了,闹自杀,头上撞出一个大包子,流得满脸血,大骂我自己不结婚,断子绝孙,才盼望别人也断子绝孙。头儿,看起来我得结婚了,我不结婚,有人说我跟谁谁谁在哪个酒店搞同性恋,还有人说某某某在厕所里看见我身上也有个拇指大小的东西,真他妈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今天,竟然有人骂我不结婚,没有资格搞计划生育。看来,早该听哥儿们的劝,拉一个凑数,只要是男的就可以。头儿,我现在是位居底层,见到的尽是头脸晒脱皮两脚烂泥浆的乡巴佬,你在上头给我找找,我现在非常喜欢书呆子,傻乎乎的,只拿纸和笔,钱塞到手里都不知怎么办的书呆子。难看一点不要紧,结过婚的不要紧,有了个把孩子的也不要紧,就是不能大我十岁以上的,那还结啥婚?跟不结有啥两样?我结了婚,生一个女儿,看她们还敢骂我没资格搞计划生育不敢?”

唉,倪梅香也真够难的,一个女流之辈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农村打天下。但她不该给我讲这么多,尤其是在这个我心急如焚的时刻里,只顾自己哇啦哇啦讲半天。我只好掐断她的话头,说道:

“好啦好啦,啥时回娘家来,开个讲座,给哥儿们布置任务,发动群众,给你找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书呆子。现在,现在我们说正事吧,你刚才说,打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

“是的,一个电话。”

“怎么说?”

“在你,更省事,一张名片。”

“那么严重的事件,就一张名片?”

“是的,四两拨千斤!”

我更糊涂了。

未待我问话,她又说道:

“头儿,你有名片吧?你的名片就在饭桌上散发,仅仅用来告诉别人你叫毛宏,毛大局长是也?什么?满足一点虚荣心?就满足一点虚荣心?嗤嗤嗤,这说明你根本没把官当成官,埋头干事,不晓得抬头走路,眼见八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全中国的官都像你毛宏,天下平安无事了!我要是总书记,我就下一个文件,香港除外,五星红旗的地方,大官小官,都给我换成不懂得把官当官的毛宏之流,中国就要大发展了,老百姓就要过平安富足的日子了,银行夜不闭户,路上捡到大捆美元交给警察叔叔的时代开启了!”

“瞧你又来了!”

“我是说真心话,我们中国现在糟就糟在官儿太像官儿了,当出水平了!没办法,我本来不该在清水里放一把泥土把你污染了,可是我这一把泥土要是不放进去,你永远是你,既当不好官儿,还会把自己赔进去。唉唉,世皆混浊唯你独清也是不可能的,早晚的事。头儿,我不能看着你好端端一个人苦成一把咸菜干,不行呀你!告诉你,我能在上千人黑压压一片的干部大会里一眼把你挑出来,是因为我的心有了一种超常人的感应,懂吗?我这种感应特神!我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我查了很多书,相命的,解梦的,一万个为什么,外星人现象,最后在一本心理学书里找到答案,说有一种‘制约反应’,男人被一个女人制约了,男人会激发出身上许多没有激发的本能。我是反过来了,被你制约了,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倪梅香不说话,话筒里只剩下沙沙声。

她是让我消化她的理论。

我不晓得说什么。

静场。

静场很有威力。

我心中最隐秘的一根弦被拨动了

“你毛老师当然没有这种感觉。”

倪梅香已经不是在编辑部的倪梅香了。我不敢像以前那样信口开河了。

稍停,她又自己说道:

“可是,你现在有这样感觉了!我问你毛宏,那个周云虹是你的什么人?”

倪梅香发怒了,一种忍不住喷薄而出的怒气,我的耳朵“嗡”一声如中流弹。

“你说她是四川万县人,四川师大历史系毕业,会写文章,是一个不怎么能成器的作者,当年在北京作家班的同学,这些我都相信。我不相信的是,她为了移民澳大利亚跑到北华市来了,我不相信的是,仅此而已,你会不去报案而为她冒着生命危险,单枪匹马毫无防范措施,去和黑社会谈判,我不相信的还有,你居然为了周云虹一点小事情,把自己苦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又是可怕的沉默。

我的手机被捏出水来了。

“你还想瞒我,要不是我打电话给你,你还不会说;打给你了,你还挤牙膏一样,不得不一点一点地说。当然,你也确实可以瞒我,我算谁呀,倪梅香,一个平平凡凡的过时的下级嘛!”

倪梅香,你自己说得对,一个过时的下属,凭什么对我发火,我过去亏待你啦?我现在对不起你啦?没有,什么也没有!凭什么我要把人家周云虹的来历全盘告诉你,查户口呀?凭什么我与周云虹的私事不能对你隐瞒,纪检书记吗?你也不是那位企业家的老婆,我也不是那个企业家,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发火,就颐指气使,开口就骂人?

但我没有勇气顶撞她。

世间事很多没有道理的都有道理,很多有道理的都没有道理。你能说她倪梅香责怪我没有道理么?你能说我毛宏的不满都有道理么?

“毛宏你听好了,我倪梅香不是眼睛里进不得一粒小沙子,心胸狭窄容不下一件小事,更非不通情达理古板封建的农村老太太,我虽然没有男人,可是我理解男人。我对我们那些审美疲劳产生不了感觉的干部,无论男的女的,我都睁一眼闭一眼,实在闭不上了,批评一顿,出门就忘了,该怎么使用还怎么使用,该干啥还叫他们去干啥。我不同意什么‘性解放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但我同意‘人类只有性解放,思想才能彻底解放’,都啥年代了呀是不是?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没有必要那么胆怯嘛!没有必要那么自卑嘛!”

“我不必要胆怯,我也不必要自卑。”

“那你要什么?”

“我也没要什么。我只想知道,一个电话怎么就可以解决问题呢?”

“嘿嘿,着急了不是?”

“也不是着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耍我。”

“言不由衷吧?是想激我哪还是想考我哪?”

“不是不是!一些事情我们见面的时候再给你解释好吗?现在,我们说正题好不好?”

“也行。”

“怎么回事?既然如此,你能不能打一个电话?”

“我要是一个电话为你解决了,你永远成熟不了。这一回,自己锻炼锻炼去,在实践中成长,别老是高高在上指手划脚,永远作家当官书来书去的,永远不懂得把官当成官来当。”

“愿闻高见!”

“酸不酸哪?”倪梅香笑了一声,气氛轻松下来了,我把打热的手机换在另一只耳朵上。她接着又说道:“你先了解一下,周云虹住处属哪个镇,哪条街道?”

“她住的那条小巷叫‘进士第’,在移动电讯大楼南边。”

“哦,‘进士第’,有听说过,但还是不知道归属。你等等,我马上问问。小张——,喂——,张泰,你过来一下。哦,问你一件事,北华市有一条叫‘进士第’的巷子,在移动电讯大楼南边,你知道吗,属哪个镇?哦,寿昌镇。好,谢谢,没你的事了。好啦!头儿,你听清楚了,你明天上午带一张名片,不是作家的名片,那没什么用的,就局长的!对,明天上午你去寿昌镇政府,找庄永福镇长,告诉他,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他,不要讲得太详细,简单扼要,提纲挈领,让他听得明白就好。他有问,你才答,不要羞羞答答,把读书人的斯文样都给我收起来,统统收起来藏在皮包里,那一套只有在你们局里才行得通,当然,不是骂你们,我们这一套在你们知识人堆里,也行不通。要挺胸塌腰,要大大咧咧,要说说笑笑,偶尔一句不太粗的粗话,不太黄的黄话更好,总之就是土样子比洋样子好,但不是说你要穿得土里土气,他们也以衣冠取人,以名牌为荣。只可惜你腹部还太小,但也不要紧,气宇轩昂也行。这就是为官第一要诀,看场所说话办事,枳生准南为桔,生准北为枳。记住我这些话,别让我倪梅香丢脸!”

“可是我不认识庄永福镇长。”

“去了不就认识了吗?我今晚会给他打一个电话。他是我在市委党校的同学,上礼拜,他才把我们同学集中过去,吃喝一顿。”

“他能解决问题吗?”

“他要解决,自然就能解决。”

“空手去?”

“当然空手去。”

“那好吧,我明天上午就去。”

我好比那贾宝玉,被跛脚道人点化了,糊里糊涂跟他走似的,做着明天出门的准备。按照倪梅香的要求,穿鳄鱼名牌短袖T恤,邦迪斯顿休闲裤,都彭牌皮带,罗蒙皮鞋,这些都是现成的,名片也是现成的,只有黄段子要临时准备,先前朋友们发到手机里的,看完就删掉了,而且没有范围可预先准备,比较伤脑筋。但浓茶使我提神,倒也想出几则,输入手机里准备着。

睡了一觉,倒把信心睡没了,倪梅香只知道庄永福能解决,却也不知道他将怎么解决。周云虹事件,在我心里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在别人的星球上,算一阵风还是一阵雨呢?而且,倪梅香一说起周云虹就有气,方雪菲那样善良那样纯洁的人,都把周云虹当成撒旦,祈祷上帝将它扔进火湖里烧,倪梅香这个女人会尽心尽力吗,抑或只是说说而已?

但别无其他选择。

上午,我走只得走了,到北华市寿昌镇找庄永福。

一路上,心里困惑、不安,更有一种求人的忐忑与畏惧。我一辈子极少求人,为儿子入学这样的大事都不屑求人,在屈指可数的三两次求人之前的几天里,都会感到郁闷、烦躁、慌乱和无所适从。

我坐的桑搭纳,就是倪梅香从太平洋休闲中心潘董事长那里争取来的。司机见我心情沉重,也把车子开得很沉重,一路无话,仿佛是要去参加追悼会似的。我看着从车窗外呼呼退走的景观,想把不良的心情压下去,但没办法,只是转移了注意力而已,我分明感觉到它像一只蚂蟥,紧紧地趴在我的胸口上不放松。

我想,这就是我升不了官和当不好官的最主要原因。我们毛家伟人说过“干部来自熟悉”,不是领导家门的常客,领导焉能熟悉你乎?也许,这也是我们局和编辑部同仁至今没有出息过一个像样的官员的最主要原因吧。我很羡慕那种自来熟的性格,那种以和上层人物打交道为乐为荣为生的个性,我也清楚,你有什么样的圈子,就有什么样的生活和地位,但就是学不来,无论怎么努力都学不来,而且在潜意识里排斥,非常排斥。今天,要不是为了那个带给我魔幻般感觉的周云虹的人身安危,任你是谁的教诲,我都不会去求一个素不相识的镇长。

倪梅香,我从此恨你,恨死你!为什么你不用一个电话帮我把问题解决,却硬要推我自己出来历练?我都多大岁数了,还要历练什么?还有必要补上这一课吗?

恨归恨,能奈何?九点半钟,我来到寿昌镇政府大楼。

庄永福镇长的办公室在二楼。

走出电梯门,一个大厅,左边是镇长办公室,右边是书记办公室。大厅里堆着一箱箱DVD机,有几个人正忙着给一台台DVD机贴上姓名,可能是给检查团的赠品或者会议的纪念品吧。我问他们庄镇长在不在,他们说今天省里有现场会议在北华召开,庄镇长恐怕不会来办公室了。我心里一声叫苦。又有一个女的说可能会来,他的车还在门口。

我怀着微弱的一线希望坐在一旁等候。

没有任何一件事比等待救星不来更令人烦躁不安的了。

我努力转移思绪。我想象着他们那么多DVD机会分到谁手里。

没有一个人来理睬我,快十一点钟了,连个庄永福镇长的影子都看不到,我站起身就走。

电梯里走出一位矮矮胖胖五十左右岁理平头的男人,有人问庄镇长呀礼品送会场还是直接分到宿舍去,胖子说傻不傻呀当然是送到宿舍去。啊,差点失之交臂!要是方雪菲在,她一定说是耶和华在暗中帮助他的儿女。

我回身跟着胖男人走进镇长办公室。

庄镇长回过身来,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说你是不是毛宏局长,我说庄镇长认识我呀,他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是倪香梅给他打过电话。

我牢记倪梅香的教导,丢掉文人墨客酸人假义只在自己单位里有效的那一套,竭力表现得落落大方粗犷豪迈,并且非常适时地递上名片,自然是单手递过去;倪梅香尤其交代,要有点架势,你是局长,别用双手呈上,漏了马脚。

“嗳呀呀,毛局长还是总编,还是作家。当今社会呀,总编当局长就是太少,作家当局长更少,既是总编又是作家当局长的恐怕全省就你一个吧?哈哈哈!”

“庄镇长真幽默,也能当作家!”

庄永福听了又哈哈大笑,我响应他,也粗犷地哈哈大笑。

“嗳呀毛局长,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忙呀!”

“没什么庄镇长,我也是刚刚到,咱们吃同一碗饭的,还能不理解吗?”

“是呀是呀,我们在前面冲,你们在后面摇旗呐喊,保驾护航,都是一个目标呀!”

“庄镇长行呀你行呀,一句话就把我们两家的关系,具体生动地概括出来了。”

“哈哈哈!,是吗?”

“是的是的!”

然后就喝水。

然后就抽烟,不会抽也得抽。

然后就安静下来。

“说吧,毛局长,我是从会场上溜出来的。老同学说你的亲戚碰到麻烦啦?”

我把昨夜准备的详略得当、层次分明在车上又复习了两遍的腹稿几乎一字不变地说出来。庄永福不时地点着头不时地皱着眉不时地闭一下眼睛,以丰富的神情表示他聚精会神慎重其事认真思考。我一介绍完毕,他就拍了一下大腿,说道:

“我看这样好不好,我今晚给金湖社区的申主任打个电话,你明天拿着我的条子去找他。如果有困难,你再来告诉我一声。”

“行!就照庄镇长说的办!”

庄永福给金湖社区的申龙烈写了一张入用辞很严厉的条子,要他三天之内务必把事情处理好,该追究刑事责任的一定不能手软。

“我得去赔领导吃饭,这你知道的毛局长。你留下来,我叫办公室的小林带你去吃饭!”

“不必了不必了庄镇长!”

“哈哈哈,一餐饭还能把我吃穷?”

我当然不能留下来吃饭,而且我最怕让人请吃饭,别的不说,单是无话找话,吹捧奉迎拍马屁就够糟心糟肝的,倒不如一个人静静地吃一碗地瓜稀饭配炸花生仁。但庄永福镇长生气了,说怕我以后去吃你毛局长的是不是?你是倪梅香的老领导,你让我以后碰到她怎么交代。而且,他把小林叫来了,低声说着什么,我想大概是叫小林一定要完成任务吧。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海鲜酒楼的午宴进行了两个半钟头,七个人陪我毛宏吃饭,大家有口无心,胡说八道,气氛却也很轻松。我最怕陪上级吃饭,有时候话都讲不流利,不敢硬叫领导喝酒,自己又怕不喝干不恭敬,跟上刑房差不多。今天没有上级在场,我很放松,也跟着大家胡说八道。大家说我没架子,一定是个好领导。

临走时,小林拿了一台DVD机给我,说是庄镇长送的,我岂能收礼,别说我今天托庄镇长办事没带礼物来,就是平常时也不,岂能无功受禄呀,我怎么也不收。小林说,你这不是让我们挨庄镇长的批评吗?他会说我们不会办事,我们还能受重用吗?你不能因为一台DVD,影响我们一辈子的前途呀!

我心中说,主呀,怎么办,你快来帮帮我吧。

我刚说完,倪梅香的电话来了,问我见到庄镇长了没有,事情办得顺利吗。我说了正事,之后就说庄镇长安排人请我吃饭,硬要送我一台会议赠品DVD机,我正推托不得哩,你快帮我给小林说两句。没料倪梅香却说,收下吧收下吧,算你有福气,谅你也推不了,也没什么大事,上礼拜我们党校同学去他们那儿聚会,也是人手一台。

但是,我还是执意不肯接受。

开车时,小林硬把DVD机扔车后箱了,害我一路心里很难受,很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宿舍,我给三个女人一一去电话。

周云虹说,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俞淑凤说,没事啦肯定没事啦。

方雪菲说,主和我们同在,阿门!

我们都睡了一夜安心觉。

翌日我又起过早。上午九时,我来到金湖社区管委会。

一座很漂亮的崭新的四层楼,相当于居委会的单位,肯定财力雄厚。办公室的人告诉我,申龙烈还没来上班。我叫司机把车开回去,社

区干部上班不正常,我怕申龙烈外出,就一路问到他家里去。

走到一条L型小巷尽头,是一片开阔地,一排五座堂皇壮观样式相同的石砌小别墅。申龙烈家在正中间一座,铁栏栅门内一条大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虎视眈眈。

没有门铃,我在门外远远站了很久,不知咋办。直到有一位中年妇女走出来,我才赶紧叫住她,赶紧说我叫毛宏,庄永福镇长叫我来找申主任,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商量。中妇女叫我稍等。

一会儿,中年妇女出来了,我以为她要打开铁门,恐惧地盯着大狼狗。中年妇女却说,有事情到办公室去,申主任不在家里会客。

我又没带见面礼来呀!

还挺廉洁的哪!

我只好往回走。一路后悔,不一定是廉洁,还可能恰恰是没带两条烟来,庄镇长是庄镇长,申主任是申主任,一样米养百样人。

回到金湖社区办公室。

刚才还有几个人,这会儿却只剩下一个办事员在。

我在办公室外面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两个钟头,坐得心里发毛,估计情况不妙。

十一点二十分,办公室的人说申主任来了。我抬头一看,心里叫苦,知道事情必定卡在这里。申主任的样子真像黑帮老大,四十多岁,五大三粗,满脸胡子像刺猾,剩下的地方坑坑洼洼,下巴还有肌肉疙瘩,全身皮肤粗糙,,右手背纹着一只彩色下山虎。怎么让这种人当主任,真是我党的耻辱!

申主任直勾勾地盯我一眼,大概已经看出我就是毛宏了。

“申主任,我叫毛宏,来给你添麻烦了。”

他没点头也没说话,肯定认为我以上压下因而生气。

我递名片的时候,下意识用双手,毕恭毕敬,以减轻他的不快。

申主任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放在一边,却是把我同时递上去的庄镇长写的条子,看了半天,而后黑着脸说道:

“你坐。”

一位女干部给申主任泡了一纸杯茶,也给我一杯。

申主任像是有意怠慢我毛宏一样,直到把一杯热茶喝干,又点上一根大中华,狠狠吸去半截,才说出今天的第三个字:

“你说吧。”

我就将昨日向庄镇长说的又说了一遍。

屋里的空气很压抑。在我讲话的过程中,申主任接连抽了三支烟,三次“叭”的一声向地板吐痰,熟练地用手背往嘴巴一刷。

我感觉到骨缝里有冷气冒出来。

申主任终于转过头来,盯着我闷闷地问道:

“周云虹是不是把郑小姐写成妓女?”

“完全不是,妓女是自愿甚至是热衷于用交换金钱,周云虹是写郑小姐被迫无奈,站在郑小姐的立场上呼吁社会关注弱者。完全是两回事。”

“那张照片一眼就能看出是郑小姐。”

看来申主任已经有所了解,我说话应该尽量公允。

“那张照片是没有处理好,给郑小姐造成某种程度的伤害。”

“就是嘛!谁受得了?”

“但那不是周云虹的责任,是编辑部的失误。”

“这么说,郑小姐他们,索取精神赔偿费和名誉损失费是有道理的。”

我恼火了。我能不恼火吗?申主任分明是避开事件的本质!我用一种宣读檄文的语气说着,不让人有发问的机会。

“有道理没道理,要不要赔偿,如果要赔偿该赔偿多少,怎么赔偿,谁的责任,由谁赔偿,这些都是法律问题,可以诉诸法律,由法院主持公正。而采用黑社会的手段,是严重侵犯人权,是蔑视中华人民公和国法律,是公然挑战我们的社会主义法制社会,是无视我们的各级党政组织。”

静默。

我知道也领教过沉默的威严。

我也让申主任领教领教,别以为我毛宏是软体动物,不!我很强大!“申主任,这件事情如果是我的事情,或者由我拿主意,我根本不

会采取这种老百姓的愚蠢方法,我会在第一时间报警,并且督促警方把黑社会分子一漏打尽,再搞一个专题在各级电视台上曝光,直到把黑社会后台挖出来示众!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人民的天下,那些黑暗中的王八蛋,别他妈想错了!”

是的,我毛宏平时是一盆温吞水,温柔恭顺,礼相往来,中国历代士人的好品德我毛宏都有,但我也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几句话就能把自己的情感调动起来,一直发泄到顶点,理智才会跑出来控制,而后自省,而后懊悔,而后苦恼,而后几天几夜睡不着。

我看见申主任的胸脯上也纹着什么东西,露出来的一截好像是狼的尾巴。我说过了,我对纹身很反感,很恶心,很深恶痛绝,顿时对申主任失去信任感,何止是失去信任感而己,我是把申龙烈当成黑社会后台来控诉的。

我不知道,申龙烈听得出来吗,我是失望以后才这样失态的。对这种失常的人,采用失态的办法,也许能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也说不定哩。

申龙烈也不是简单人物,也许是他脸庞的肤色比较黝黑,也许是他从一开始就对人黑着脸,他居然能把自己的本能反应掩饰得像没有反应似的,没有变白,变红,变紫,变凶,变狠过,一如我面前那块青灰色的花岗岩茶几,单是这个本事,他妈的也确实够我毛宏一辈子学不尽了。

来了一个电话,申龙烈说我们会去的我们会去的,我晓得他很快会借故溜走的,我必须结尾了,而结尾通常是应该缓和的,所以我挺了挺胸脯,佯装要站起来的样子说道:

“申主任,事件发生在你的辖区里,所以只得麻烦你来摆平。昨日我找了庄镇长,我们的国情决定我先找你的上级,请你理解。”

申龙烈终于说话了,而且说得令人满意:

“我理解,我理解,不要紧,我和他是老朋友了!”

“庄镇长对这件事很重视!”

“他也打电话来了,我说我了解了解。”

“那就请申主任尽快解决好吗?”

“我先了解了解!”

从办事流程来说,申龙烈说的也没错。但听口气,却是不当一回事,就是当回事也不一定办出个公正来,看来我得再想办法。

告别没有握手,只是抬抬巴掌。我原来是想伸手的,但看申主任没有那意思,也就作罢。没有啥了不起的,老子是局长,你还差我五六级!

离开金湖社区办公室,我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急急忙忙给倪梅香打电话:

“梅香,看来要泡汤,那个社区主任申龙烈,不像你党校同学庄永福镇长,我怀疑他本身就是黑社会分子,甚至就是黑老大,手背手臂上都纹着彩色下山虎,胸口露出一条狼尾巴,整一个坏人形象,金湖社区居民瞎了眼,怎么选出这样一个家伙当主任呢?他还说庄永福是他的好朋友哩,庄镇长怎么会有这种好朋友!你得告诉他庄镇长,防着点儿!梅香,看来我们得另想办法,你太自信了,事情远不如你想的那么好解决,一个电话,一张名片,你真能想象!你也太满不在乎了,你以为世界是为着你而存在的吗?梅香,我们不能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你快给我想个好办法!”

倪梅香正在开会,她是走到门外接电话的。她耐心听完我的话,却长话短说:

“别上火,我晚上打电话问问!”

还能不上火吗?

太阳的黑子爆炸了,猛烈地炙烤着大地,路边的小草儿,开始冒烟了。

下午,我到市府大院卫生室挂吊瓶,牙齿痛得眼珠子要凸出来了。

傍晚,倪梅香打来电话。

“怎么样,快说!”我急着问。

她却不说了。反而问道:

“你又病了?”

“没有呀。”

“没有?没有,你输液干什么?口渴啦?”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

我忽然真的满身着火,像燃烧的一根松油树枝。

“你还有特务在我身边?”

“你以为你是谁?我还不至那么贱!”

“谁告诉你的?”

“别冤枉别人,实话告诉你,我是去开会看见的,这才动了恻隐之心问问!”

倪梅香说完,气得把手机关掉。

糟了!关键时刻,这就大糟特糟了!我后悔不及,不该发火,的毛宏你发什么火你就会对人家倪梅香发火。现在,连一点儿消息也得不到了,真是掐脖子的时刻掐了脖子。

我的自尊使我无计可施,痛苦了一个下午。

暮色不因为我们出现了新情况而有所改变,按照本来的秩序从窗口水一般淹了进来。黑暗中窗台上一盆仙人掌,像伸出的一双带刺的手,抓挠着我毛宏的心。

周云虹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盼望我去解救,如同当年白区人民盼望北斗星。

倪梅香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再等半点钟看看。

也许倪梅香也一样:再等半点钟看看。

我们俩都熟读我们毛家伟人的著作: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

谢天谢地,倪梅香来电话了。她的声音平稳、温柔、流畅,仿佛就没有发生什么不快的事情似的。

我心中的冰山瞬间消融了,化成叮叮咚咚流淌的雪水。

“头儿。”

“你好!”

我第一回接过她的话头温柔地问候,送去我不是忏悔的忏悔,她听出来了,笑着问道:

“怎么啦?”

“怎么也没怎么。”

“告诉你头儿,没事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真的?”

“骗你干啥,找骂?”

我真想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它五分钟十分钟,须知,这几天我是怎样的压抑呀,坠入一个深沉的噩梦中,胸口被压着一座大山,喊不出,动弹不得,唯有苦苦地等待梦醒过来。现在梦醒过来了,花照样开,草照样长,风儿照样徐徐吹,月牙照样眯眯笑,啥事也没发生,人仅仅像受了一次骗而已。

倪梅香还把了解到的情况向我介绍。

“头儿,你忧国忧民的精神可嘉。那个申龙烈,在当地很有势力,谁也不敢不听他的。他有五个兄弟,人称五虎将,在金湖那社区里,申姓又是大姓,民主选举的时候票数自然就最多,你又不能说不算数。现在村级政权换届的一个弊病,就是大姓人家掌权,一种封建宗法文化的胜利,岂止村政权如此,选各级人民代表也一样。”

“镇长大人,一方安危,系于这种人身上,值得深思呀。申龙烈究竟有没有介入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无从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倪梅香说罢笑了一声。“头儿,现在时间尚早,还不过九点。”

“什么九点不九点?”

倪梅香在电话的那一头嘻嘻地笑起来。

“瞧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们真没那回事!真的!”

“还是那句话,无从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我什么时候请你吃饭?”

“吃饭就不必了头儿,除了天鹅肉,啥没吃过?”

“那就吃天鹅肉!”

“有这一份心意很好。但我最希望的还是总结经验教训。”

“一张名片,或者一个电话?”

“没错,怎样才能使用一张名片,尤其怎么样使用一张名片!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你就能把官当成官了,不能呼风唤雨,也能遂心所欲!”

“生活教人成熟的方式太残酷!”

“好了,不说你的乌龟哲学了,时间宝贵哪!”

我正想骂她,她却把电话挂了。

真的是得好好想想。

他妈的,权力这玩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