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又开，西风再凋碧树。

承乾宫内，熏香淡淡。

自敏妃薨世，我一直住在德妃这里。那日丧礼，腹中忽痛，原想撑过去，却淅淅沥沥流血不止。寻来太医诊脉，竟是落下一个孩子。原以为命中只有一子，没想，浑浑噩噩，误丢一子。

痛了一场，累了一场，病了一场，也放纵了一场。我不愿跟胤禛回府，就带着孩子和雪雁住在承乾宫。朝看白果秋实，暮观斜阳晚照，婆媳相处，恭敬自在。

冬雪初至，胤祥胤祯自毓庆宫下学，照例又来承乾宫。我坐在廊檐之下，笑看雪地里爬来爬去的弘晖。穿着厚厚的棉袄，胖嘟嘟的弘晖在雪地里很像只憨憨的小熊，胤祯一见他玩心就起，悄声跑来，把正在爬的弘晖一下举过了头顶。

“十四爷！”雪雁从胤祯手里夺过吓得有些发懵的弘晖，嗔道：“说您多少回了，小心把大爷摔在地上！”

弘晖两眼睁得圆圆，朝胤祯舞了舞小手，咿呀着叫“叔”。胤祯得意一笑，把弘晖又抱回去：“雪丫头，听到没有，我是他叔叔！”

“您是叔叔，您也只有十一岁，快把晖大爷还我！”雪雁很不服气，又抢弘晖。

“不还不还，你来追我啊。”

“十四爷！”

两人抱着弘晖在院子里抢来抢去，弘晖一会被雪雁夹在怀里，一会被胤祯举在手上，最后还是让嬷嬷抱走了。我看了会瞪眼做鬼脸的两个斗气冤家，目光转向最近情绪一直低郁的胤祥。

他个子长高许多，却瘦得厉害，额上的头发总是忘了剃，乱糟糟的蓬得像只刺猬。敏妃丧礼后，公主们都被德妃接到承乾宫，胤祥、胤祯还住阿哥所，日日来宫中与我们用过晚膳才回。

额娘走后，胤祥性格转变很大。以前一刻都坐不住的他，现在练起书法和古琴，时常整日整日关在书房，不与任何人说话。

他有些呆呆地盯着树上积雪，道：“额娘生前最爱赏雪。祥弟想去永和宫看看……”

这孩子，还是放不下额娘。永和宫虽不远，但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很放心不下，就道：“也好，四嫂也想敏妃了，我们一同过去。”他点头，走在前面，我拿开搭在腿上的褥子，跟着走出宫门。

东长街正在扫雪，太监们每见到一个主子都要停下手中活计，端立在道路两旁垂手请安。十三和我走出宫门没多久，宫人又退到了路旁。

这回是胤禛。

他从毓庆宫下来，见到我和胤祥一前一后走着有些惊讶。我将事由讲后，他低头打量默立不语的胤祥，贴心地道：“你身子没好，还是我陪胤祥去。”

这些年，胤禛对每个兄弟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胤祯是他亲弟尚且不亲，对胤祥更没怎么正眼看过。今天这句话让我又是感动，又是惊讶，看过他冷冷淡淡的表情后，更有些担忧。以他刻板焦躁的脾气，怕就怕待会一个不顺意说出难听的话，更伤胤祥的心。如此想来，还是我陪去管住胤禛的嘴巴比较好。

思量着，我竟不动，也未理他。

胤禛不悦地皱皱眉，道：“发什么愣。叫你跟爷回家不回，现在跟你说话也不管用了？难道生了孩子，连三从四德都忘了干净？！”

他赏这一顿骂，我也只能无奈笑，便对十三道：“四哥执意要陪祥弟，嫂嫂就不掺和了！你也看到了，四哥脸上冷，心里热，以后只当他纸老虎，有什么想说的想要的，只管找四哥四嫂，别怕他。”

胤禛冷冷瞪我一眼，带胤祥往东面永和宫走。

霜雪霏霏，黑衣与白衣并肩走远，我望了他们会，信步走去御花园。

御花园里也不安静，粘杆处的太监们一声一声吆喝着用长竹竿把古树上的积雪打下来。我去，反而打扰他们做事。只得转身，又往长街走。

自塞外始，四年过去，跨过春，就要到康熙三十九年了。

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阿哥变化不大，坐着不冷不热的板凳为太子鞍前马后，丝毫看不出有夺嫡胜出的可能性。安定门内也幸亏他的长情，女人数量一直没有增加。楚玉老实，蕙仙收敛，家里一团和气，没有乱子。

他没变，兄弟们的变化却是一日千里。大阿哥军功显赫，备受器重，那位传说中的巴汉格隆料事如神，独忠胤褆。太子东宫规格一再提高，今年南巡用度已与皇帝无二，身边聚集大批谋士臣工，朋党之势俨然成形。娶妻后的胤禩借着妻族地位，威望势力一再上升，娶妻出宫的胤禟胤锇和不少内阁高官都成了八贝勒府常客。

一切一切，暗藏在煌煌朝堂、睦睦兄弟的表面下，积蓄着必将爆发的火山，只待一个契机。

胤禛屡屡流露担忧，却从不与我深谈。他打定主意要跟太子一条路走到黑，也打定主意要做忠臣孝子。每谈及此，我只能不动声色地微微叹气，装作什么都不知的，陪我的四阿哥在山雨欲来的前夕，享几年奢侈的悠闲与安宁。

只是，慕凌风的密札，还是要不时地送到我眼前。

他住在太子离皇宫不远的漪澜苑，只在太子遇着难题时匆匆出入一趟毓庆宫。我秋末在毓庆宫门口找胤禛时曾见过他一回。他比以前苍老成熟许多，似有话说般看我许久，趁人不注意偷偷打了个“一”字的手势。

如果猜测没错，他说的正是今日——十二月初一。

我一连在东长街转了几个圈都没见到慕凌风的影子，也没见胤禛和胤祥回来，心内不禁有些奇怪。

难道，我猜的有错？“一”，有其他的意思？

走着走着，忽看见三福晋、八福晋和九福晋从宜妃的景仁宫嘻嘻笑笑出来。这三人背后关系盘根复杂。一个跟我是几年的死对头，另一个是死对头的亲妹妹绮云，剩下一个和绮云丈夫是中表之亲。每每一见她们，我脑袋都要大一圈，虽十分不情愿，却还是要尽表面上的妯娌之礼。

董鄂清云与我素来无话，加上前两月诚郡王丧中剃头被削王爵，原本她沾沾自喜的比我高人一等的地方突然不再，视我更如空气。

只有蘅儿寒暄，道：“八爷说四嫂身子不爽，近来都住承乾宫，如今可好些了？”

“谢弟妹关心，太医看过后，如今已无大碍。”我笑答蘅儿的话，清云忽道：“听说有种人是专门克孩子的，你们府的孩子一直养不住，现在又小产一个，该不是你做嫡母的命太硬，把他们都克了？”

话一出口，几人脸色都变了，绮云忙拉她姐姐的袖子。

我拳头一握，冷着脸道：“以后这种碎嘴没见识的话最好不要说出来脏我的耳。我看你是嫂子，给你三分敬意，你也不要太给脸不要脸，自己不尊重。大家以后日子长着，得意的人不一定一辈子得意，现在得罪的人以后反过来也不见得不会得罪你。你好好掂量掂量，不然那句话被我捅到皇阿玛和皇祖母面前，下不了台的，可是你和你家三爷！”

“你！”她指我。没动手打你还算温柔的呢。我哼了一声，看也不看绮云和蘅儿转身就往承乾宫走。

宫内，雪雁递给我一封信，“慕先生的。”

这两年，雪雁一直负责从慕凌风那里取信，今天还有信，就证明慕凌风在宫里！雪雁道：“慕先生与雁子约定每月初一和十五取信，他上次约的宁寿宫，雁子方才趁德娘娘和十四爷说话时偷偷过去取的。”

我点点头，用指甲刮开信封，问：“慕先生平时和你都聊什么？”

“没聊什么，”雪雁道，“他不爱说话，每次就跟雁子打个招呼，约了时间地点把信交给我就走了。”

听上去慕凌风也是个无趣的人，我没急着打开信，又问她：“那你取信取烦了吗？”

“怎么，小姐不让雁子取了？”她小心翼翼问我，我笑：“看你意思。你要是觉得没趣儿，以后就不做了。”雪雁白皙的脸扯起一阵红晕，低声道：“雁子觉得挺有趣的……而且，利害关系您也说过了，这事儿还是我做最合适。”

的确，府中人没有比得上雪雁信我又听我的。她是娘家丫头，对我事事言听计从，其他下人虽和顺，却总隔着一层。而且万一被胤禛知道我与慕凌风私下通信干染政事，不论我怎么装傻讨好，在他眼里估计都是巧言令色十恶不赦。他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偏要做，那就只能找最可靠的人帮忙了。

想着我拍了拍雪雁：“那就由你做吧，小姐最信你。”

“嗯。”她点头，脸上流露单纯可爱的笑容。我也笑了，拿着信回房。

三年来，凌风的信件格式都很规整，前情后果井井有条一一交代，这封信却简短异常，只有两行字。字虽少，里面的意味却很不祥——李高嵩出现，小心大阿哥！

“一”也许是指大阿哥，那李高嵩呢？在我的印象里，从未遇见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

一个不认识的人，能与我有什么瓜葛？

我皱眉还欲深想，抬眼却瞟见胤禛胤祥笑着走进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