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雪珠子打在残绿芭蕉叶上。谧黑的夜，顷刻间，碎雪变鹅毛。筛糠似的雪，层层叠叠铺满一地，年少不知愁的弘时领着戴蕊蕊在后.庭跳来跳去。

下人撤去晚饭，胤祥搓着手看了外面，道：“呵，今年雪下得真早！”

雨媛揩泪：“必是老天也在为十八弟叫冤。”

回狮子园，几人哭也哭了，谈也谈了，胤祥哭意才止，见雨媛抹泪有些戚戚，也道：“可是，是为他送行呢。”

我痴看着雪花，说：“晖儿出殡的时候，也下了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老天爷一定明白，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死了不该死的人，他便也哭。”

屋里几人都怔住，半晌，胤禛才拍着胤祥的胳膊道：“你们还要回去的，趁早赶紧走吧。待会雪厚了，马就走不动了。”

康熙命张五哥把胤礽软禁在太子宫，和嫔被送回京城由佟贵妃管教，胤祄亲母密贵人恩晋“密嫔”。申末，几人发落的发落，送走的送走，除了胤祄的亲兄长，其余的哥哥都回了各自园子。前脚刚进屋，雪就开始下了。

雪中，弘时笑着对十三叔十三婶道别，廊檐下的宫灯被下人点亮，映照得满地通亮。

我朝窗外伸出手，接住一朵雪花。凉浸浸的雪慢慢融化成水，胤禛盯着我的背影，一直站着。对面，慕凌风搬出把太师椅，在风雪中半寐。

雪下得越发大，绾玉把孩子们都招进屋里。

胤禛问：“和嫔的事，你到底掺和了多少？”

“一点都没有。”我平静如水。

“我要听实话。”胤禛有点愠恼，坐在我身边。

我说：“的确一点都没有。”

“娜娜！”胤禛忽地喝了一声，将门窗全部关紧，“你不应该掺和到这件事里面。”

“为什么？”我反问。

他道：“我想你全身而退！只要你不参与，他日不管我如何，费扬古和额娘都能保你……”

“保了我又怎样？”我道，眼里挣出泪，“你如何了，单保一个我，有什么用？胤禛，你何时也说起这样丧气的话来了，咱们说得好好的，一起走。阳关道独木桥，不是你一个人走，我也跟着你的呀！你为何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和嫔的事无论我惨不掺和，结局都不会变，苍蝇不叮无缝蛋，总会有人在上面做文章的！”

“我不管和嫔，不管胤祄，我只管你。我要你平安！你以为皇阿玛倘若知道，还会让你毫发无损的出来？”胤禛道，“我愿意做这些事，承担所有的责任，就是粉身碎骨都不惜，可是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就因为我是女人？”

“我有责任保护你！”

“我也有责任保护你！”我站起来，说：“我是你的妻子，什么叫妻子，光帮你生儿育女就叫妻子？妻子是你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的人，妻子是其她任何女人都替代不了的角色！你活的时候站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你死了，陪你躺在棺材里的人也是我，你以为，我会让你孤军奋战自己坐享其成？你以为让我袖手旁观，就是保护我，就是对我好？我从没有晖儿决定回到你身边起就已经破釜沉舟了，我只认你，你却叫我将来万一之后回娘家？胤禛，你太小瞧我了！”

“我没有小瞧你……”

“那你就是不自信！你忘了弘晖是谁害死的？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没有人会是四贝勒的对手，这江山咱们要争到手。现在就死了一个胤祄，你就心软了，退缩了？你的宏图大志呢，你说过的话呢，你甘于做那几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兄弟的臣子？他们谁看的书比你多，他们谁比你更懂得民间疾苦？他们连自己手中的银子都花不好，将来能体恤百姓，为大清国库攒钱？我们这样做都不是为自己，为的是你的理想，是亿万生灵啊！”

胤禛有些怔，看了我良久，“我是小瞧你了。”

我说：“我明白你是想保全我。可是，我一旦上路就不会回头。弘晖的死是我一辈子的教训。公平和平等都是自己要回来的，女人，该退的时候退，不该退的时候一步都不能退。今天话说开了，我们不妨就说明白些。假若你还是想用那种方式‘保全’我，不如咱们现在就撂开手老死不相往来。假若你想将来有人陪着你到头，我们就约定，再不说谁保全谁的话。同进同退，生死不离。”

“娜娜，”他还想劝我，可看到我坚定的神情，又改变了主意，伸出手道：“那就一言为定。同进同退，生死不离。”

击掌为盟，我补充道：“此生此世，不能相疑，不能相负。”

“不相疑，不相负。”他同意。

看着胤禛的眼睛，我笑了。虽然看不见自己笑起来的模样，可我知道，那笑，必是美的。

大自鸣钟哒哒敲到十响。

外面“砰”地腾起一束火光。

胤禛穿起衣服，走到窗边看了看。几乎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邢年呼声：“四爷，四爷，出事了！”

“哟，邢公公，有话慢说，爷和福晋歇了！”高福儿跟着邢公公往我们的住所靠近，邢年道：“这事儿慢说能成吗？快别拦了，耽误了皇上的事儿，你们一百个脑袋都赔不起！”

两人的声音在静谧的院子里分外响亮，再看看窗外，接二连三的火光腾腾飞起，在雪夜里怦怦作响，很是不安。

“这是什么？”我从床上爬起，拿袍子、褂子。

胤禛接过蟒袍，咬着细白牙用极低的声音道：“信号，调兵的信号。”

“四爷，”邢年已经来敲门，“您快些去烟波致爽斋罢，皇上这会子犯痰涌了，张大人、马大人都在，其余各位爷也分别差人叫去了。”

我迅速给胤禛扣扣子，他听说康熙“痰涌”顿了顿，追问：“皇阿玛那边怎样了，调兵的事情是谁干的？”

“奴才方才出来时皇上的情形已经稳定，张中堂说病无大碍，一时急火攻心，痰涌了上来。调兵之事奴才不清楚。”

“敢情不是皇阿玛下的令？”

邢年道：“皇上一直陪着十八阿哥，起更时吩咐明儿从布尔哈苏台返京就回了烟波致爽斋，兵闯进大宫门之前没下过任何命令。”

“那现在的信号，是谁放的？”

“回四爷，是咱们的人。”

几个时辰之内，行宫里面竟混了两队人马。胤禛道：“说清楚些，邢年。”

“嗻。”邢年隔着门道，“那伙人是德棱侍卫发现的。他们手上握有太子爷的调兵令，大宫门上的侍卫不敢拦，就放了进来。结果他们径去了十八阿哥那里……那时皇上已回烟波致爽斋，只命张中堂和德侍卫守着。德侍卫缴了他们调兵令，命大内侍卫安顿住兵头子，迅速跑去烟波致爽斋呈给皇上看。皇上一看大怒，急命承德木兰的旗兵前来勤王护驾……现在，行宫已被皇上的人治住，张五哥也去拿太子了。”

胤禛穿好衣服意欲开门，我放心不下，抱住他的背。

“别担心。”

调兵是谋逆的大罪。康熙火气头上将他们召去，发怎样的脾气都指不定。他白日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心眼里是把胤禛当了“太子党”，要是连累上他，可怎么办。

“四爷，您……”邢年又催，胤禛叮嘱道：“别怕，园子里有慕凌风和性音在，出不了大差错。”

“我怕你……”我摆摆头，交代道：“有什么情况了记得差人回来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

“好。”胤禛道。

门帘一敞，卷进来好多雪花。邢年鼻子冻得通红，躬身等着胤禛。我追到廊檐下，见漫天白雪里，那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