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叹口气，只得独自应付苏陌离。

“你喜欢《牡丹亭》？”他问，侧着身子从我手里轻轻把那本书抽出来。

一圈冰凉温润的东西落在手心。

陌离若无其事地翻书，我捧着那沉甸甸的东西，没有动。翻了两页，陌离微微一笑，说：“送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我不能要。”我说，把那翡翠镯放在桌上。

镯子碰到桌子时发出铮铮一响，陌离手滞了一滞，嘴上的笑依旧怡然。

拒绝苏陌离出于本能，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送衣服就够，再送镯子，就不合情了。原以为他会说什么，没想到他一个字不说，直到走的时候都没再提镯子，更没把镯子收回去。

沉默站了一下午，走出书房门时，不知为何，垂头丧气的。想问的问题没问，反而莫名其妙地跟那个男人较起劲，比谁更耐得住沉默。苏陌离俊雅脸庞上的笑，就像戳在我心头上的针，折磨得我一夜没睡好，到头来，输的人还是我。

这次后，苏陌离又连着几日没来。我的生活恢复到一潭死水的境地，每日除了吃就是睡，除了春暖晴丝，哪里都不去。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人生就像被抛弃在一座孤岛，左右四顾，苍茫一片，不知如何出路，更不知离了这里能去哪里。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

“姑娘，姑娘！”兰竹抱着一捧野花从林荫小道跑来，“快快，我们上风华楼去！”

我放下笔，把马蹄底鞋勾起，问：“风华楼怎么的？”

她撩开帘子，伸手就拉我。“哎，慢着，鞋还没穿好呢。”我说，“急着叫我去风华楼做什么？”

“自然是看热闹！”兰竹喜笑颜开，又故作神秘，“您别问了，去了自然知道，真是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场面！”

我微微一哂，穿好鞋子：“就你，不知骗我多少遭了。要不热闹，小心回头我不理你！”

“哼，”兰竹朝我扬扬脸，“姑娘最会拿这个唬人。”我笑了一笑，被她拉着往外跑。

猛跑一阵，我有些喘不过气，兰竹便催：“快啊姑娘，迟了就看不到了！”

“咳咳，”我扶着膝盖，脸都涨红了，“到到底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还会跑不成？”

“可不是，”兰竹拉起我的手，朝楼梯冲，“人家跪着看，咱们站在楼顶看，拣得可是大便宜。姑娘，您快些，兰竹早说了，您那样天天圈在屋里是不行的，瞧瞧，走两步路就喘气了吧。”

楼顶，梅兰帮着拉了我一把，道：“姑娘是病美人，和你一个粗手粗脚的丫鬟子，哪能相提并论。”

竹菊、菊梅都捂着帕子笑了，兰竹在其中年纪最小，踮起脚嗔骂道：“你个烂了舌根没良心的梅姐姐，咱姑娘可从没说过我粗手粗脚啊，成日都夸我聪明伶俐可人讨喜呢。什么病美人不病美人，人病了，黄着个脸儿，塌着个肩儿，泡在药罐子里有甚好的。姑娘，您可别信梅姐姐的话！”

梅兰拧了拧她的脸蛋，道：“小丫头片子，这样牙尖嘴利，梅姐姐可都不敢和你说话了。你说泡药罐子不好，书上可说药香是最雅的香呢，比咱们这些梅兰竹菊都雅，你又如何解释？”

“品香的是男人，生病的女人，他们闻着香自然说好闻。可，这世上又有谁成心是想生病的，梅姐姐，那些书都不是写给女人看的，你还是别成日捧着瞎琢磨了，害人害己！”

“小鬼，看我不教训你！”梅兰嘴抿了抿，要挠兰竹，兰竹急躲到我身后：“你来啊，来啊！”

我喘过气，拍了拍调皮的兰竹：“鬼丫头，你说领我来看热闹的，热闹呢？看你们打嘴仗，可不算热闹哦。”

“哦，”她想起那件事，俯到窗子探出头看了看，惊奇道：“咦，那么长队伍，他们就走完了？”

竹菊道：“四条腿的马，自然比两条腿的人快。你走没多久，他们就过了。”见我不解，她又解释：“方才皇上御驾从咱们院门口过，兰竹八成是看上哪个王爷，想请姑娘来帮着相一相呢。”

“呸，竹姐姐也烂了舌根，瞎编排我！”兰竹冲她翻了个大白眼，我来了些兴趣，便问：“皇上的御驾怎的从咱们院门口过，这里离皇宫很近么？”

竹菊道：“姑娘难道不知道，从咱们院子往西走二里路不到，就是畅春园？”

“畅春园，畅春园又是哪里？”

竹菊有点不可置信地看我，好像我很傻似的。还是菊梅心肠软，说：“畅春园是皇上的避暑花园，每年这个时侯，公主娘娘们都浩浩荡荡地从宫里搬去那里避暑。刚才兰竹见排场大，特意请您来瞧的。您别急，他们还没走完，待会还有几批。”

第二批过的时候，随了几个皇子。风华楼离官道有些距离，从楼顶看去，石青团蟒朝服，东珠花翎官帽，个个都长得差不多，看着看着也甚无趣。不过我这样觉得，丫鬟们却并不这样认为。尤其是兰竹，骏马、华盖、龙凤伞、皇阿哥，没有不称赞的。我的视线从官道慢慢挪到她身上，又好气又好笑。

在楼顶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皇室队列才走完。我松口气，回到春暖晴丝时连腰都伸不直。兰竹摆弄着苏陌离新送来的旗服，翻着翻着忽一屁股坐在床上，道：“要是兰竹能够成为公主就好了。坐那样大的马车，穿那样好看的衣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比神仙还潇洒。”

我窝在自己的椅子上，翻开没有抄完的诗词，漫不经心道：“到皇家有甚好的。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跟着，一点都不自由。当公主更不好，养到十四五岁就和亲出嫁，一辈子再难见到父母，就像兰齐儿……”

“兰齐儿是谁？”兰竹好奇问我，我顿了顿，问：“我刚才说兰齐儿了吗？”

“对啊，您说公主的时候说的，她是公主吗？”

“我不知道啊。”那名字只是我随口一说，什么时候蹦到脑子里的都不知道。兰齐儿，兰齐儿是谁？难道跟我的过去有关？我捶了捶脑袋，扶着头使劲去想。可错过的记忆就像沙漏，漏过了，怎么找，都找不回来。

对着窗子，陷入惯性的发怔。兰竹静静撤掉已经凉透了的饭菜，暮色中，梅兰敲了敲窗棂，低声道：“姑娘，公子叫您。”

我没应，她又敲了敲窗子：“公子请您移步书房。”

“姑娘，”兰竹走来，也唤我。我转头：“怎么的。”

轩阁里点着灯，梅兰执着灯笼正要领我上楼，抬头却见身穿宝蓝袍子的苏陌离下楼。他情绪很好，站在楼梯上打量我一眼，然后疾步走下，接过梅兰手里的灯笼，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等答话，温暖的大手就牵起我。吹了一天的风，手有些凉，苏陌离眉头微微一皱，“这么凉，是不是衣服穿少了？”我挣了挣手，他却把灯笼放在地上，捧住我的双手，轻轻地搓，“这样还冷不冷？”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在这样春风习习的夜晚，更是清雅。我略有些脸红，低声道：“你不用对我好。”

他没答话，依旧搓着我的手。我把手拿出来，说：“我不冷了。”

“幼渔。”他眼里有些忧郁，抬起右手想搭我的肩，又慢慢垂了下去，道：“我不是坏人。 我只是一个默默喜欢你很久，真心想对你好的人。”

“那就告诉我真相，”我直视他，“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就这么想知道？”

“我想知道。”

“即使真相会让你伤心？”他问。

我看着他水般的眸子，点头：“也比蒙在鼓里好一万倍。”

苏陌离深深看着我，微叹口气：“你还是这么固执。”

说完许久，我都无话。脸颊一凉，不知是天下起雨，还是泪滴下来。心口瑟瑟得很疼，轻轻捂住，我退了两步。苏陌离靠近我，我又退了退，脚在石上一滑，险些跌倒。他揽起我的腰，紧紧抱在怀里。我动了几下，都没挣扎开。

故事的余音还在心上颤抖，没想到，我竟会是他拼了命从乱葬岗里救出的“死人”。后脑勺棒伤致命，大夫摇头叹息，只有他，相信我没有死。不眠不休的守候、医治，皆来自他对我们感情的坚信，可我，却失去了记忆。把他，连同在那位有钱人家中受虐受欺的经历，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滴泪也从苏陌离眼中流出，他低下头，柔软的唇贴上我的脖子：“一切都过去了，幼渔。现在我在你身边，我会好好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丁点委屈。”

“可是，”我被箍在他的怀里，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我一点都记不起你。”

“没关系，”陌离说，“我愿意等，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也无妨。我只想你陪我，陪我，让我能够见到你的笑，就够了。”

紫罗香扑满鼻尖，我听着他真实的心跳，嘴角微微一翘，问：“你原想带我去哪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