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亲的死
作者:德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467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天不亮母亲就替父亲看牛去了。父亲在家做的早饭,为天高包好了干粮。外面下着雨,家里没有雨伞,父亲为天高找了条破麻袋当雨衣,出门不一会儿,麻袋就湿透了,等到了学校,麻袋已经吸足了雨水,沉甸甸的,衣裳也湿透了。

放学了,天上细雨如烟,地上芳草青青,天高与同学们奔跑着,追逐着…… 涨满的河水挡住了去路,同学们挽起裤腿儿,赤脚过河,并在河里打起了“水仗”。正在河边看牛的母亲发现天高和同学在互相往身上撩水儿,就大声吆喝着走过来,天高觉得不好意思了,母亲并没说什么。天高帮母亲拉着黄牛,一起回家了。

父亲已经做好了晚饭,正扫着地,母亲接过笤帚:“你去歇着吧,我来扫。”母亲见父亲不停的咳嗽:“你去躺着吧……”

“他妈,明天我去看牛吧。”

“那怎么行?你咳咳嗽嗽的,叫雨淋着咋办?等天好了再说吧……”

晚上,天又下起了大雨。

“唉!”父亲又叹气了:“总叫你替我看牛,我真没用,我这个废人不如死了……”父亲看着外面的雨天。

“你胡说些什么?”母亲有点慌:“他爹,你可别胡思乱想的……孩子还小着那……”父亲反复的言谈,母亲心感不安。

“他妈,我昨天赶集回来坐在山顶上,仔细地看了看牟平城,牟平城挺好的,我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再看看牟平城了……”

“你这个老东西瞎想些什么?你能撇下俺娘仨不管吗?”母亲似乎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心中擦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他妈,你别往心里去,我只不过是说说闲话罢了。”

晚饭后,合作社的组长来通知父亲,说如果明天不下雨了,组里要用牛耠沟种豆子,要父亲早点起来把牛拉出去吃饱了。父亲答应了。

一大早母亲就起来了,做好了一锅馒头,然后拉牛山上了。

母亲刚走,父亲就推醒了天高:“醒醒,爹有话跟你说……”

天高醒了,觉得奇怪,爹有什么话要说?

“爹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咱家有五个小金元宝,由你妈看管着,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听见了吗?”

“知道了,爹,小金元宝什么样?”

“别问那么多了,不用急,到时你妈会给你看的……”

天高并没有多想,因为他的觉还没睡够,再说他也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什么元宝不元宝的,一个翻身又呼呼地睡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刚才与父亲竟是最后的话别。

天大亮了,天高也醒了,见父母都不在家,知道母亲去看牛了,那,父亲上哪去了?

该是也去看牛了吧,母亲说过,一个人看两头大黄牛挺吃力的,有时拉不动牛,最好是两人看着。锅台角上还有一半吃剩的馒头,一定是父亲吃了一半馒头后,帮母亲看牛去了……

哥妹俩吃完早饭准备去上学了,刚要走,母亲回来了:“你爹呢?”

“不知道,早晨起来就不见爹了。”

“你爹的拐棍儿呢?”母亲在屋里找了找。

“不知道。”天高哥妹俩什么也不知道……

“快找你爹去……”母亲预感到了什么,脸色也变白了:“你爹不会是……?”母亲发疯似地跑上街,大声哭喊着:“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母亲凄厉的哭喊声惊动了街坊邻居,他们安慰母亲:“别急,或许上山逛逛?或许到临村串门了呢。”

这些安慰不顶用了,母亲知道父亲凶多吉少了。“你们俩在家看门,我找你爹去……”,母亲一个人哭着走了。

哥妹俩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心思去上学了,呆呆地立在门口东张西望,只希望爹能回来。

母亲问遍了村里的大人小孩,看遍了满村的水井,也找遍了村北的水库,什么也没发现。母亲又从村西蹚水过河,到了西山上,最后竟然在西山的一个石窝子边上发现了父亲的一双鞋和他的拐棍儿……

接近中午,披头散发的母亲拿着父亲的鞋和拐棍儿回来了,进门就趴在灶前的地上放声大哭:“孩子啊,你爹他死了啊,他碰进石窝子死了……”

爹?死了?自杀了?天高回不过来神,也想不明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抱着母亲一起哭……

本家们闻讯赶来,商议赶紧去打捞父亲的尸首。他们准备了长竹竿,竹竿上绑上铁钩子,还拿了捞水桶的铁锚,抬了扇门板,冒着毛毛雨来到石窝子。

这里原是突起的花岗岩石磞,后因为人们连年在这里采石,逐年形成了个盆状的石窝子。

石窝子周边是悬崖陡壁,除了北边有个出口,其他地方无法站人,崖顶上依稀长着几棵刺槐,在雨中无精打采地摇摇晃晃。石窝子中间是瓦黑瓦黑的水,深不见底。平时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

天高是第一次来这里,他感到石窝子阴森森的,站在崖边朝下咳嗽一声,整个石窝子立即都是回声。天高做梦也没想到这里竟是父亲的葬身之地!他试着想象父亲跳水前的种种想法:他恨这个世界,还是留恋这个世界?他厌弃人生,还是珍爱人生?他真的活够了愿意死么?他放得下自己的亲人吗?天高实在无法猜想。

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不希望有人来救他,要不他怎么会选择这里呢?但是父亲也希望家人能找到他的尸首,要不他也不会将鞋和拐棍儿放在崖边,这也算是父亲临死前帮他们娘仨的忙吧。

大家用长竹竿在水中慢慢地由里向外,又由外向里划着……划着……那个捞水桶的铁锚由两个人倒换着,不停地抛向水中,提起来,再抛下去……

还是未见父亲的尸体。

“老头子是不是死在另一个石窝子了?”崖上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猜疑:“别看他的鞋和拐棍放在这儿,还可能是‘声东击西’……”

不!——父亲绝不会那么做,天高坚信:父亲没有理由那么做。

父亲迟迟不肯“上来”,母亲着急了,“他爹呀,你快点上来吧,我和孩子在等着你呢……”

“爹呀……爹呀……”天高兄妹也跟着母亲一起哭喊着:“爹呀,你快上来吧,你快上来吧……”

水的面积比较大,站在北崖,竹竿子只能探到中心,再往南就捞不到了,攥杆的邻居只好在崖上围着石窝子转着圈儿在水里划……,终于,在石窝子偏南处,父亲的尸首被划出了水面。竹竿子的铁钩钩住了父亲的袄领,整个身子仍浸在水里,水面只露出带着瓜皮帽子的头,考虑到父亲尸首重,恐怕袄领挂不住,攥杆的邻居想把钩松开,重钩一下,结果一松钩,父亲在水里翻了一个滚儿又沉下去了。原来父亲肚里没有水,可能是一口水呛死了,所以水面浮不起尸首。听围观的人们说,没有喝饱水的溺水者或是没有腐烂的尸首是不会自动浮出水面的。

父亲再次被划出了水面,这次是铁钩钩住了前襟。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父亲放在了门板上。父亲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赤着的脚丫被水泡的又粗又白,衣裤紧贴着枯瘦的躯体,脊背向前弯曲,四肢蜷缩在一起,尸体的形状像个煮熟的弓弓虾。

兄妹俩跪在地上,摇晃着父亲:“爹呀……爹呀……”一会儿哭成了泪人儿。

母亲痛不欲生,也伏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你这个老东西好狠的心呐,就这么扔下俺娘仨不管了……往后叫我和孩子怎么过啊……”母亲一手抓住父亲的衣服,一手拍着湿漉漉的草地,呼天抢地的哭的死去活来……

帮忙的人们将父亲的尸体背朝天头朝下放在门板上,想以此来空出肚里的水,结果没有空出水,只是有个鼻孔流出一滴殷红的血……

前来围观的人们有自己村的,也有外村的,人们被娘仨凄惨的哭声感染了,许多人也跟着流下了眼泪,连老天也有怜悯之情,毛毛雨一直未停——为他娘仨流下了涓涓细泪。

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哭也没有用,帮忙的人们拉开了娘仨,用门板将尸首抬了回来。

按当地风俗,人死在外面,不能停放在家里,母亲从屋里找了两条长凳子,将门板横在上面,就算是父亲的灵床了。灵床没有孝幔遮挡,母亲将父亲的湿衣裤退了下来,用毛巾将父亲的身子擦洗了一遍,换上了干净衣服,又托人买了一口薄板棺材,简简入殓了。

一切从简,即日出殡。

按计划应找八个人抬殡,结果有人说不愿为地主分子抬殡,只找了七个人,没法,母亲找到了一个外姓的十九岁的小伙子帮忙,可那小伙子说自己还没结婚呢,不能抬殡。原来抬殡也有个规矩,没结婚的男人不能抬殡。母亲实在找不到别人了,最后看在两家有点交情的份儿上,小伙子只好破例了……

出殡了,看殡的人倒是不少,天高没有穿丧服,只戴着孝帽子,手里拖着一根丧棒在前面为父亲带路,母亲拉着妹妹跟在灵柩后面……

八人抬着灵柩缓缓出了村,虽然没有设路祭,灵柩还是暂停了,听说这叫“辞灵”。本家以及不去坟地的客人就此向灵柩作揖磕头,行礼告别……

天高跪在灵柩前面,看着行礼告别的人一一走了,看见了母亲躺在地上撒泼地哭,看见了妹妹在地上打着滚儿哭,看见了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嫂子们在擦眼泪……

天高也任凭泪水涌出,痛哭流涕,天高曾怨恨父亲,怨恨这个地主爹,他为什么是地主?正因为有这么个地主爹,天高才赚了个“小地主”的名。也因为这,天高从未同父亲平等地推心置腹地谈过一次话,谈过一次心。

可现在,他对父亲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没有了怨恨,只有悲悯。父亲从此离家而去,再也听不到他的咳嗽声了,再也不用给他刷沾满痰的痰盒了,再也不用……他跪步向前,泣下如雨……

送殡的人走了,看殡的人也回去了,天高领着父亲的灵柩朝着东山坟地走去。

照礼俗,女人是不能送灵柩到坟地的,可是,母亲领着妹妹也来了,母亲并非有意违背礼俗,只是想到父亲死时孤单一人,没有家人在身边,所以母亲想来送送父亲,让他入土为安,这样,母亲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放父亲棺椁的圹已经挖好了,是母亲提前让人来挖的,而且挖了足足有两米深的圹。当时是一九五八年的初夏,已有风闻别处在实行平坟改田,若真是摊上了平坟改田,这深深的圹或许能帮助父亲“幸免于难”。母亲真是用心良苦啊,深深的圹中放入父亲的棺材后,上面还能有近四尺厚的土层,照样能长庄稼,父亲就不至于被扒棺抛尸了。(果然,三年后的春天,南阳村将偌大的坟地实行了扒坟改田,都知道地主家的坟里有好东西,王家的坟自然首当其冲,姨娘和生母的棺椁因为木质好被南阳村运回村里,陪葬的金银首饰也被洗劫一空,漏埋的骨头零星地散落地上。父亲的棺材因为埋的深,再加上扒坟者清楚父亲的棺材里没有油水,所以就“放过了”父亲,父亲也就逃过了“大劫”)

下葬了,天高捧了三捧土撒在父亲的棺材上,帮忙的人开始铲土掩埋了,娘三个又一次扑向了棺材……

父亲的棺材被埋好了,从此,父亲——这个一言难尽的生命永远在世上消失了……

天,还在下着毛毛雨。

天高用纸为父亲做了个牌位,因无底座,只能将牌位放在磨盘上靠着石磨,母亲在父亲牌位前放了一碟菜,斟了一盅酒,母亲说要天天供养父亲的牌位,直到七七四十九天。

雨停了,冷清清的月光和灰蒙蒙的流云伴着他们娘仨度过了那个凄凉、悲痛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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