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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当年明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704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

药名:仙方灵露饮,配方如下:

优良小米少许,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镂空,安放金瓶一个,边煮边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银瓶,煮到一定时间,换新米再煮,直到银瓶满了为止。

金瓶中的液体,就是灵露,据说有长寿之功效。

事实证明,灵露确实是有效果的,天启皇帝服用后,感觉很好,连吃几天后,却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实对此药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制作方法,该灵露还有个更为通俗的称呼——米汤。

用米汤,去抢救一个生命垂危,即将歇菜的人,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无畏的人道主义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汤,然后依然头都不回地朝黄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贤决定放弃自己的医学事业,转向专业行当——阴谋。

当皇帝将死未死之时,他找到了第一号心腹崔呈秀,问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顶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么大事,于是他立刻做出了反应——沉默。

魏忠贤再问,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气了,他才发了句话:我怕有人闹事。

直到现在,魏忠贤才明白,自己收进来的,都是些胆小怕死的货,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经过仔细商议,决定从宫外找几个孕妇进宫当宫女,等皇帝走人,就搞个狸猫换太子,说是皇帝的遗腹子。反正宫里的事是他说了算,他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为万无一失,他还找到了张皇后,托人告诉她,我找好了孕妇,等到那个谁死了,就生下来直接当你的儿子,接着做皇帝,你挂个名就能当太后,不用受累。

这是文明的说法,流氓的讲法自然也有,比如宫里的事我管,你要不听话,皇帝死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皇后回答:如听从你的话,必死,不听你的话,也必死,同样是死,还不如不听,死后可以见祖宗在天之灵!

说完,她就跑去找皇帝,报告此事。

按常理,这种事情,只要让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当皇后见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对他说出这件事时,皇帝陛下却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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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并不怕皇后打小报告,在发出威胁之前,他就已经找到了皇帝,本着对社稷人民负责的态度,准备给皇后贡献一个儿子,以保证后继有人。

皇帝非常高兴。

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里糊涂,脑袋也就只剩一团浆糊了。

所以魏忠贤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够实现。

但他终究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和当年东林党人一样的错误:低估女人。

今天的张皇后,就是当年的客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经过和皇帝长达几个时辰的长谈,她终于让这个人相信,传位给弟弟,才是最好的选择。

很快,住在信王府里的朱由检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见他。

在当时的朝廷里,朱由检这个名字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朱由检,生于万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悄无声息,什么梃击、红丸、移宫、三党、东林党、六君子,统统没有关系。

他一直很低调,从不发表意见,当然,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

但他是个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时此刻召他觐见,是个什么意思。

就快断气的皇帝哥哥没有丝毫客套,一见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来,吾弟当为尧舜。”

尧舜是什么人,大家应该知道。

朱由检惊呆了,像这种事,多少要开个会,大家探讨探讨,现在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突然收这么大份礼,怎么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贯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比较迟钝,没准是魏忠贤设的圈套,所以,他随即做出了答复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应。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经撑不了多久,他决心,把自己的皇位传给眼前的这个人,但这一切,眼前的人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可能是个圈套,非常危险,绝不能答应。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人从屏风后面站了出来,打破了僵局,并粉碎了魏忠贤的梦想。

张皇后对跪在地上的朱由检说,事情紧急,不可推辞。

朱由检顿时明白,这件事情是靠谱的,他马上答应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驾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贤没有发丧,他立即封锁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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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

魏忠贤的意图很明显,在彻底控制政局前,绝不能出现下一个继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见到了匆匆闯进宫的英国公张维迎:

“你进宫干什么?”

“皇上驾崩了,你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

“皇后。”

魏忠贤确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刚刚驾崩,皇后就发布了遗诏,召集英国公张维迎入宫。

在朝廷里,唯一不怕魏忠贤的,也只有张维迎了,这位仁兄是世袭公爵,无数人来了又走了,他还在那里。

张维迎接到的第一个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贤明白,没法再海选了,十七岁的朱由检,好歹就是他了。

他随即见风使舵,派出亲信太监前去迎接。

朱由检终于进宫了,战战兢兢地进来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读遗诏,然后是劝进三次。

所谓劝进,就是如果继任者不愿意当皇帝,必须劝他当。

之所以劝进三次,是因为继任者必须不愿当皇帝,必须劝三次,才当。

虽然这种礼仪相当无聊,但上千年流传下来,也就图个乐吧。

和无数先辈一样,朱由检苦苦推辞了三次,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后,张皇后走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出了诚挚的话语:

“不要吃宫里的东西(勿食宫中食)!”

这就是新皇帝上任后,听到的第一句祝词。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张皇后有点杞人忧天,因为皇帝大人早有准备:他是有备而来的。照某些史料的说法,他登基的时候,随身带着干粮(大饼),就藏在袖子里。

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书,上面有四个拟好的年号,供他选择:

明代每个皇帝,只有一个年号,就好比开店,得取个好名字,才好往下干,所以选择时,必须谦虚谨慎。

第一个年号是兴福,朱由检说不好;

第二个是咸嘉,朱由检也说不好;

第三个是乾圣,朱由检还说不好;

最后一个是崇祯。

朱由检说,就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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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3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开店以来,明朝这家公司已经开了二百五十九年,换过十几个店名,而崇祯,将是它最后的名字。

和以往许多皇帝一样,入宫后的第一个夜晚,崇祯没有睡着。他点着蜡烛,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极度的恐惧。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座宫里,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贤的爪牙,他随时都可能被人干掉。

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可能是谋杀者,他不认识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旷而阴森的宫殿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于是那天夜里,他坐在烛火旁,想出了一个办法,度过这惊险的一夜。

他拦住了一个经过的太监,对他说:

“你等一等。”

太监停住了,崇祯顺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剑,说道:

“好剑,让我看看。”

但他并没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并当即宣布,奖赏这名太监。

太监很高兴,也很纳闷,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更纳闷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卫和太监,到这里来!”

当所有人来到宫中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丰盛的酒菜,并被告知,为犒劳他们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里,皇帝请吃饭。

人多的地方总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过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魏忠贤绝不会放过他。

但事实上,魏忠贤不想杀掉崇祯,他只想控制这个人。

而要控制他,就必须掌握他的弱点。所谓不怕你清正廉洁,就怕你没有爱好,魏忠贤相信,崇祯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几天后,他给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物是四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四个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女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心得。

这个理论是比较准确的,但对皇帝,就要打折扣了,毕竟皇帝大人君临天下,要什么女人都行,送给他还未必肯要。

对此,魏忠贤相当醒目,所以他在送进女人的同时,还附送了副产品——迷魂香。

所谓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种,据说男人接触迷魂香后,会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双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体贴消费者的,管送还管销。

但他万万想不到,这套近乎完美的营销策略,却毫无市场效果。据内线报告,崇祯压根就没动过那几个女人。

因为四名女子入宫的那一天,崇祯对她们进行了仔细的搜查,找到了那颗隐藏在腰带里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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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的史书中,崇祯皇帝应该是这么个形象:很勤奋,很努力,就是人比较傻,死干死干往死了干,干死也白干。

这是一种为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险恶的说法,

真正的崇祯,是这样的人:敏感、镇定、冷静、聪明绝顶。

其实魏忠贤对崇祯的印象很好。天启执政时,崇祯对他就很客气,见面就喊“厂公”(东厂),称兄道弟,相当激动,魏忠贤觉得,这个人相当够意思。

经过长期观察,魏忠贤发现,崇祯是不拘小节的人,衣冠不整,不见人,不拉帮结派,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魏忠贤并不这样看。

几十年混社会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低调的敌人,就越危险。

为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决定使用一个方法。

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贤突然上书,提出自己年老体弱,希望辞去东厂提督的职务,回家养老。

皇帝已死,靠山没了,主动辞职,这样的机会,真正的敌人是不会放过的。

就在当天,他得到了回复。

崇祯亲自召见了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对魏忠贤说,天启皇帝在临死前,曾对自己交代遗言:

要想江山稳固,长治久安,必须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张皇后,另一个,就是魏忠贤。

崇祯说,这句话,他从来不曾忘记过,所以,魏公公的辞呈,我绝不接受。

魏忠贤非常感动,他没有想到,崇祯竟然如此坦诚,如此和善,如此靠谱。

就在那天,魏忠贤打消了图谋不轨的念头,既然这是一个听招呼的人,就没有必要撕破脸。

崇祯没有撒谎,天启确实对他说过那句话,他也确实没有忘记,只是每当他想起这句话时,都禁不住冷笑。

天启认为,崇祯是他的弟弟,一个听话的弟弟;而崇祯认为,天启是他的哥哥,一个白痴的哥哥。

虽然只比天启小六岁,但从个性到智商,崇祯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贤是什么东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对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确的——干掉这个死人妖,把他千刀万剐,掘坟刨尸!

每当看到这个不知羞耻的太监耀武扬威,鱼肉天下的时候,他就会产生极度的厌恶感,没有治国的能力,没有艰辛的努力,却占据了权位,以及无上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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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应该恢复正常了。

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有皇帝罩着,谁也动不了他。

现在皇帝换人了,没人再管这条狗,却依然动不了他。

因为这条狗,已经变成了狼。

崇祯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敌人有多么强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里所有的人,从大臣到侍卫,都是他的爪牙,身边没有盟友,没有亲信,没有人可以信任,他将独自面对狼群。

如果冒然动手,被撕成碎片的,只有自己。

所以要对付这个人,必须有点耐心,不用着急,游戏才刚刚开始。

目标,最合适的对象

魏忠贤开始相信,崇祯是他的新朋友。

于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个人提出了辞呈。

这个人是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

她不能不辞职,因为她的工作是奶妈。

这份工作相当辛苦,从万历年间开始,历经三朝,从天启出生一直到结婚、生子,她都是奶妈。

现在喂奶的对象死了,想当奶妈也没辙了。

当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更何况魏姘头已经探过路了,崇祯是不会同意辞职的。

一天后,她得到了答复——同意。

这一招彻底打乱了魏忠贤的神经,既然不同意我辞职,为什么同意客氏呢?

崇祯的理由很无辜,她是先皇的奶妈,现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着,应该回去了吧。其实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刚死就去赶人,但这是她提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啊。

于是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妈终于走到了终点,她穿着丧服,离开了皇宫,走的时候还烧掉了一些东西:包括天启皇帝小时候的胎发、手脚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走了,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恐慌,他开始怀疑,崇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正逐渐将自己推入深渊。

还不晚,现在还有反击的机会。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能不翻脸就不要翻脸,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证实这个判断。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提出辞职。

这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题目。

客氏被赶走,还可能是误会,毕竟她没有理由留下来,又是自己提出来的。而王体乾是魏忠贤的死党,对于这点,魏忠贤知道,崇祯也知道。换句话说,如果崇祯同意,魏忠贤将彻底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时,他将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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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他得到了回复——拒绝。

崇祯当即婉拒了王体乾的辞职申请,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够随意退休。

魏忠贤终于再次放心了,很明显,皇帝并不打算动手。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七。

两个月后,是十一月初七,地点,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那天深夜,在那间阴森的小屋里,魏忠贤独自躺在床上,在寒风中回想着过去,是的,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判断。

王体乾没有退休,事实上,这对王太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而刚舒坦下来的魏公公却惊奇地发现,事情发展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发旨意奖赏太监,而这些太监,大都是阉党成员。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第二天,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御史杨所修上疏弹劾。

杨所修弹劾的并不是魏忠贤,而是四个人,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陈殷,巡抚朱童蒙,工部尚书李养德。

这四个人的唯一共同点是,都是阉党,都是骨干,都很无耻。

虽然四个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把柄满街都是,杨所修却分毫没有提及,事实上,他弹劾的理由相当特别——不孝。

经杨所修考证,这四个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夺情”了,不合孝道。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当年的张居正就被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来整这四号小鱼小虾,很有意思。

魏忠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别是崔呈秀,是他的头号死党,很明显,矛头是对着他来的。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杨涟、左光斗死后,朝廷就没人敢骂阉党,杨所修跟自己并无过节,现在突然跳出来,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魏忠贤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后,皇帝做出了批复,痛斥杨所修,说他是“率性轻诋”,意思是随便乱骂人,

经过仔细观察,魏忠贤发现,杨所修上疏很可能并非皇帝指使,而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总之,这只是个偶发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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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事人还是比较机灵的,弹劾当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辞职,表示自己确实违反规定,崇祯安慰一番后,同意几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坚决留下了一个人——崔呈秀。

事情解决了,几天后,另一个人却让这件事变得更为诡异。

九月二十四日,国子监副校长朱三俊突然发难,弹劾自己的学生,国子监监生陆万龄。

这位陆万龄,之前曾介绍过,是国子监的知名人物,什么在国子监里建生祠,魏忠贤应该与孔子并列之类的屁话,都是他说的,连校长都被他气走了。

被弹劾并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弹劾刚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审问。

魏忠贤得到消息极为惊恐,毕竟陆万龄算是他的粉丝,但他到底是老江湖,当即进宫,对皇帝表示,陆万龄是个败类,应该依法处理。

皇帝对魏忠贤的态度非常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处理完此事后,魏忠贤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家,但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头。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

他的铁杆,江西巡抚杨邦宪向皇帝上书,夸奖魏忠贤,并且殷切期望,能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贤都快崩溃了,这是什么时候,老子都快完蛋了,这帮孙子还在拍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书,说修生祠是不对的,自己是反对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崇祯表示,如果没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经批准的,不修也不好,还是接着修吧,没事。

魏忠贤并不幼稚,他很清楚,这不过是皇帝的权宜之计,故作姿态而已。

但接下来皇帝的一系列行动,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

几天后,崇祯下令,赐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铁券。

免死铁券这件东西,之前我是介绍过的,用法很简单,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统统地免死,但有一点我忘了讲,有一种罪状,这张铁券是不能免的——谋逆。

没等魏忠贤上门感谢,崇祯又下令了,从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个多月里,封赏了无数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荫职(给儿子的),受赏者全部都是阉党,从魏忠贤到崔呈秀,连已经死掉的老阉党魏广微都没放过,人死了就追认,升到太师职务才罢手。

魏忠贤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警惕,他确信,崇祯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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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个多月的考察,魏忠贤判定,崇祯不喜欢自己,也无法控制,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只要自己老老实实不碍事,不挡路,崇祯没必要跟自己玩命。

这个推理比较合理,却不正确。如魏忠贤之前所料,崇祯是有弱点的,他确实有一样十分渴求的东西,不是女人,而是权力。

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必须除掉魏忠贤。

青蛙遇到热水,会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温水。

杨所修的弹劾,以及国子监副校长的弹劾,并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剧本里,只有封赏、安慰,和时有时无的压力。他的目的是制造迷雾,彻底混乱敌人的神经。

经过一个多月的你来我往,紧张局势终于缓和下来,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这片寂静中,崇祯准备着进攻。

几天后,寂静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祯。

吏科给事中陈尔翼突然上疏,大骂杨所修,公然为崔呈秀辩护,而且还上纲上线,说这是东林余党干的,希望皇帝严查。

和杨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样,此时上疏者,必定有幕后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样,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魏忠贤。

也和上次一样,真正的主使者,并不是魏忠贤。

杨所修上疏攻击的时候,崇祯很惊讶,陈尔翼上疏反击的时候,魏忠贤也很惊讶,因为他事先并不知道。

作为一个政治新手,崇祯表现出了极强的政治天赋,几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团团转。但他并不知道,在这场游戏中,被耍的人,还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这样的:杨所修在崇祯的指使下,借攻击崔呈秀来弹劾魏忠贤,而陈尔翼受魏忠贤的指派,为崔呈秀辩护发动反击。

然而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杨所修和陈尔翼上疏开战,确实是有幕后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贤,也不是崇祯。

杨所修的指使者,叫陈尔翼,而陈尔翼的指使者,叫杨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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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明白,我们可以从头解释一下这个复杂的圈套:

诡计是这样开始的,有一天,右副都御史杨所修经过对时局的分析,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崇祯必定会除掉阉党。

看透了崇祯的伪装后,他决定早做打算。顺便说一句,他并不是东林党,而是阉党,但并非骨干。

为及早解脱自己,他找到了当年的同事,吏科给事中陈尔翼。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由杨所修出面,弹劾崔呈秀。

这是条极端狡诈的计谋,是人类智商极致的体现:

弹劾崔呈秀,可以给崇祯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认定自己不是阉党,即使将来秋后算帐,也绝轮不到自己头上。

但既然认定崇祯要除掉阉党,要提前立功,为什么不干脆弹劾魏忠贤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崇祯未必能干得过魏忠贤,到时回头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贤毕竟是阉党首领,如果首领倒掉,就会全部清盘,彻查阉党,必定会搞到自己头上。

崔呈秀是阉党的重要人物,攻击他,可以赢得崇祯的信任,也不会得罪魏忠贤,还能把阉党以往的所有黑锅都让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几乎得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

几乎得到,就是没有得到。

因为计划的进行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他们忽略了一个人——崔呈秀。

杨所修、陈尔翼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为阉党的头号人物,崔大人绝非善类,这把戏能骗过魏忠贤,却骗不了崔呈秀。

弹劾发生的当天,他就看穿了这个诡计,他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

但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十分从容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派人找到了杨所修,大骂了对方一顿,最后说,如果你不尽快了结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条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敢玩阴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这句话相当有效,杨所修当即表示,愿意再次上疏,为崔呈秀辩解。

问题是,他已经骂过了,再上疏辩护,实在有点婊子的感觉,所以,这个当婊子的任务,就交给了陈尔翼。

问题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来,就是让他背锅的,现在把他拉出来,就必须填个人进去,杨所修不行,魏忠贤不行,崇祯更不行,实在很难办。

但陈尔翼不愧是老牌给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所谓“东林余孽”的身上,如此一来,杨所修是无知的,崔呈秀是无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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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腾来,又倒腾去,崔呈秀没错,杨所修没错,陈尔翼当然也没错,所有的错误,都是东林党搞的,就这样,球踢到了崇祯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还是崇祯,面对陈尔翼的奏疏,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间的问题,先帝(指天启)已经搞清楚了,我刚上台(朕初御极),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们不许多事!”

结果非常圆满,崔呈秀同志洗清了嫌疑,杨所修和陈尔翼虽说没有收获,也没有损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天启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云南监察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

在这封文书中,杨维垣表现出极强的正义感,他愤怒地质问阉党,谴责了崔呈秀的恶行。

杨维垣是阉党。

说起来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杨所修的创意不但属于他,也属于无数无耻的阉党同仁们,反正干了也没损失,不干白不干,白干谁不干?

形势非常明显,崔呈秀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于立志搞掉阉党的崇祯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崇祯没有动手。他不但没有动手,还骂了杨维垣,说他轻率发言。

事实上,他确实不打算动手,虽然他明知现在解决崔呈秀,不但轻而易举,还能有效打击阉党,但他就是不动手。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杨维垣的这封奏疏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几天后,杨维垣再次上疏,弹劾崔呈秀。

这是一个怪异的举动,皇帝都发了话,依然豁出去硬干,行动极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里。

在这封奏疏里,他不但攻击崔呈秀,还捧了一个人——魏忠贤。

照他的说法,长期以来,崔呈秀没给魏忠贤帮忙,净添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祸首。

崇祯的判断很正确,在杨维垣的背后,是魏忠贤的身影。

从杨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贤得到了启示:全身而退绝无可能,要想平安过关,必须给崇祯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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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书,把责任推给崔呈秀,虽然一直以来,崔呈秀都帮了很多忙,还是他的干儿子。

没办法,关键时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儿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祯是不会上当的,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目标只有一个,不需要俘虏,也不接受投降。

夜半歌声

真正的机会到来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陆澄源上书,弹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贤。

崇祯决定,开始行动。

因为他知道,这个叫陆澄源的人并不是阉党分子,此人职位很小,但名气很大,具体表现为东林党当政,不理东林党,阉党上台,不理阉党,是公认的混不吝,软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动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来的是例行程序,崇祯照例批评,崔呈秀照例提出辞职。

但这一次,崇祯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滚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这下终于完蛋了。

魏忠贤笑了,这下终于过关了。

丢了个儿子,保住了命,这笔交易相当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两天后,兵部主事钱元悫上书,痛斥崔呈秀,说崔呈秀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魏忠贤。

然后他又开始痛斥魏忠贤,说魏忠贤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皇帝。

不知钱主事是否过于激动,竟然还稍带了皇帝,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封奏疏送上去的时候,皇帝竟然全无反应。

几天后,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弹劾魏忠贤,在这封奏疏里,他痛责魏忠贤,为表达自己的愤怒,还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贤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魏文盲并不清楚,朝廷斗争从来只有单项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启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谋逆。

他曾胜券在握,只要趁崇祯立足未稳,及早动手,一切将尽在掌握。

然而,那个和善、亲切的崇祯告诉他,自己将继承兄长的遗愿,重用他,信任他,太阳照常升起。

于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现在反击已不可能,从他抛弃崔呈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个不够意思的领导,绝不会有够意思的员工。

阉党就此土崩瓦解,他的党羽纷纷辞职,干儿子、干孙子跟他划清界线,机灵点的,都在家写奏疏,反省自己,痛骂魏公公,告别过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暴雨,魏忠贤决定,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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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曾用过这一招,效果很好。

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祯面前,魏忠贤嚎啕大哭,失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

崇祯开始还安慰几句,等魏公公哭到悲凉处,只是不断叹气。

眼见哭入佳境,效果明显,魏公公收起眼泪,撤了。

哭,特别是无中生有的哭,是一项历史悠久的高难度技术。当年严嵩就凭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后将其办挺。他也曾凭这一招,扭转了局势,干掉了杨涟。

魏公公相信,凭借自己声情并茂的表演,一定能够感动崇祯。

崇祯确实很感动。

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恶心到这个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几乎毫无廉耻,眼泪鼻涕说下就下,不要脸,真不要脸。

到现在,朝廷内外,就算是扫地的老头,都知道崇祯要动手了。

但他就不动手,他还在等一样东西。

其实朝廷斗争,就是街头打架斗殴,但斗争的手段和程序比较特别。拿砖头硬干是没办法的,手持西瓜刀杀入敌阵也不是不行的,必须遵守其自身规律,在开打之前,要先放风声,讲明老子是哪帮哪派,要修理谁,能争取的争取,不能争取的死磕,才能动手。

崇祯放出了风声,他在等待群臣的响应。

可是群臣不响应。

截至十月底,敢公开上书弹劾魏忠贤的人只有两三个,这一事实说明,经过魏公公几年来的言传身教,大多数的人已经没种了。

没办法,这年头混饭吃不易,等形势明朗点,我们一定出来落井下石。

然而崇祯终究等来了一个有种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国子监的学生对他的同学,说了这样一句话: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无人敢于反抗!我虽一介平民,愿与之决死,虽死无撼!”

第二天,国子监监生钱嘉征上书弹劾魏忠贤十大罪。

钱嘉征虽然只是学生,但文笔相当不错,内容极狠,态度极硬,把魏忠贤骂得狗血淋头,引起极大反响。

魏忠贤得到消息,十分惊慌,立即进宫面见崇祯。

遗憾,他没有玩出新意,还是老一套,进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觉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准备回家。

就在此时,崇祯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来一个太监,交给他一份文书,说:

“读。”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

就这样,魏忠贤亲耳听到了这封要命的文书,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决心,终于彻底崩溃。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贤离开了宫殿,但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还有一个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贤去找的人,叫做徐应元。

徐应元的身份,是太监,不同的是,十几年前,他就是崇祯的太监。事到如今,只能求他了。

徐应元是很够意思的,他客气地接待了魏忠贤,并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立即辞职,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贤思前想后,认了。

立即回家,找人写辞职信,当然,临走前,他没有忘记感谢徐应元对他的帮助。

徐应元之所以帮助魏忠贤,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贤一样,大多数太监的习惯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来,崇祯都希望,魏忠贤能自动走人(真心实意),毕竟阉党根基太深,这样最省事。

在徐应元的帮助下,第二天,魏忠贤提出辞职了,这次他很真诚。

同日,崇祯批准了魏忠贤的辞呈,一代巨监就此落马。

落马的那天,魏忠贤很高兴。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放弃了争权,无论如何,崇祯都不会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一年前,东林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应该说,魏忠贤的生活是很不错的,混了这么多年,有钱有房有车,啥都不缺了。特别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现在北京的东厂胡同,二环里,黄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开会,曾去看过,园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当气派,但据说这只是当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从河北肃宁的一个小流氓,混到这个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个留京指标。

但这个指标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天了。

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祯下令,魏忠贤劳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发,去凤阳看坟。

得到消息的魏忠贤非常沮丧,但他不知道,崇祯也很沮丧。

崇祯是想干掉魏忠贤的,但无论如何,魏公公总算是三朝老监,前任刚死两个月,就干掉他实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他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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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宣布赶走魏忠贤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反对他的决定,而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或许是收了钱,或许是说了情,反正徐应元是站出来了,公然为魏忠贤辩护,希望皇帝给他个面子。

面对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崇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

“奴才!敢与奸臣相通,打一百棍,发南京!”

太监不是人啊。

顺便说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太监的专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人的尊称(关系不好还不能叫,只能称臣,所谓做奴才而不可得)。

这件事情让崇祯意识到,魏忠贤是不会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贤是非杀不可的。

确定无法挽回,魏公公准备上路了,足足准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他只干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荣华于我如浮云,那就只要富贵吧。

但这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几百个仆人干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车,然后光荣上路,前呼后拥,随行的,还有一千名隶属于他本人的骑兵护卫。

就算是轻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难当头,竟然如此嚣张,真是活腻了。

魏忠贤没有活腻,他活不到九千九百岁,一百岁还是要追求的。

事实上,这个大张旗鼓的阵势,是他最后的诡计。

这个诡计的来由是历史。

历史告诉我们,战国的时候,秦军大将王翦出兵时,一边行军一边给秦王打报告,要官要钱,贪得无厌,有人问他,他说,我军权在手,只有这样,才能让秦王放心。

此后,这一招被包括萧何在内的广大仁人志士(识相点的)使用,魏忠贤用这招,说明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懂得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经无权无势,只求回家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么大排场,只是想告诉崇祯老爷,俺不争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个错误——没学过历史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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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要点,就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要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来考虑。

王翦的招数能够奏效,是因为他手中有权,换句话说,他的行为,实际上是跟秦王签合同,我只要钱要官,帮你打江山,绝不动你的权。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无权无官,凭什么签合同?

所以崇祯很愤怒,他要把魏忠贤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钱,还有他的命。

魏忠贤倒没有这个觉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发了。

但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监李永贞,就曾对他说,低调,低调点好。

魏忠贤回答:

若要杀我,何须今日?

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

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

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尽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

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

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所有的客店,当然,魏忠贤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为保证九千岁的人有地方住,许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个姓白的书生,来自京城。

所谓最好的客店,也不过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的冷,无情的北风穿透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

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

到而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谬,究竟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四十年间,不过一场梦幻。

不如死了吧。

此时,他的窗外,站立着那名姓白的书生。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光,在黑暗和风声中,书生开始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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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多年后,史学家计六奇在他的书中记下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但这一段,在后来的史学研究中,是有争议的,就史学研究而言,如此诡异的景象,实在不像历史。

但我相信,在那个夜晚,我们所知的一切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外,有时也喜欢开开玩笑,算算总账。

至于那位姓白的书生,据说是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于是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帮其送终。

但在那天夜里,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

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母亲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

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他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四十年前,他经过这里,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现在,他回来了,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吧。

魏忠贤找到了布带,搭在了房梁上,伸进自己的脖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落水狗

第二天早上,魏忠贤的心腹李朝钦醒来,发现魏忠贤已死,绝望之中,自缢而亡。

在魏忠贤的一千多陪同人员,几千朝廷死党里,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贤的死讯后,一千多名护卫马上行动起来,瓜分了魏公公的财产,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别看今天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

——小兵张嘎

清单上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客氏。

虽然她已经离宫,但崇祯下令,把她又拎了进来。

进来后先审,但客氏为人极其阴毒,且以耍泼闻名,问什么都骂回去。

于是换人,换了个太监审,而且和魏忠贤有仇(估计是专门找来的),由于不算男人,也就谈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没文化,不会吵架,二话不说就往死里猛打。

客氏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货,一打就服,害死后妃,让皇后流产,找孕妇入宫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统统交代,只求别打。

但那位太监似乎心理有点问题,坦白交代还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罢休。

口供报上来,崇祯十分震惊,下令将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当然了,这只是个说法,客氏刚进浣衣局,还没分配工作,就被乱棍打死,跟那位被她关入冷宫,活活渴死的后妃相比,这种死法没准还算痛快点。

客氏死后,她的儿子被处斩,全家被发配。

按身份排,下一个应该是崔呈秀。

但是这位兄弟实在太过自觉,自觉到死得比魏公公还要早。

得知魏忠贤走人的消息后,崔呈秀下令,准备一桌酒菜,开饭。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

吃饭的方式很特别,和韦小宝一样,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来,搞了个聚餐,还摆上了多年来四处搜刮的古玩财宝。

然后一边吃,一边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个,吃完,砸完,就开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这一天,魏忠贤正在前往阜城县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传到京城,崇祯非常气愤,老子没让你死,你就敢死?

随即批示:

“虽死尚有余辜!论罪!”

经过刑部商议,崔呈秀应该斩首。

虽然人已死了,不要紧,有办法。

于是刚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来,被斩首示众,怎么杀是个能力问题,杀不杀是个态度问题。

接下来是抄家,无恶不作的崔呈秀,终于为人民做了件有意义的事,由于他多年来勤奋地贪污受贿,存了很多钱,除动产外,还有不动产,光房子就有几千间,等同于替国家攒钱,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烦。

作为名单上的第三号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标准的接待,以此为基准,一号魏忠贤和二号客氏,接待标准应参照处理。

所以,魏忠贤和客氏被翻了出来,客氏的尸体斩首,所谓死无全尸。

魏忠贤惨点,按崇祯的处理意见,挖出来后剐了,死后凌迟,割了几千刀。

这件事情的实际意义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进了地府,小鬼认不出他,但教育意义是巨大的,在残缺的尸体面前,明代有史以来最大,最邪恶的政治团体阉党,终于彻底崩盘。

接下来的场景,是可以作为喜剧素材的。

魏忠贤得势的时候,无数人前来投奔,上至六部尚书,大学士,下到地方知府知县,能拉上关系,就是千恩万谢。

现在而今眼目下,没办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蓟辽总督阎鸣泰,有一项绝技——修生祠,据我统计,他修的生祠有十余个,遍布京城一带,有的还修到了关外,估计是打算让皇太极也体验一下魏公公的伟大光辉。

凭借此绝活,当年很是风光,现在麻烦了,追查阉党,头一个就查生祠,谁让修的,谁出的钱,生祠上都刻着,跑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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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阎总督上疏,进行了耐心的说明,虽说生祠很多,但还是可以解释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顺天巡抚刘诏修的,通州的生祠,是御史梁梦环修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下级,作为上级领导,责任是有的,监督不够是有的,检讨是可以的,撤职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还是那位国子监的陆万龄同学,本来是一穷孩子,卖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够混碗饭吃,当年也是风光一时,连国子监的几位校长都争相支持他,陆先生本人也颇为得意。

然而学校领导毕竟水平高,魏公公刚走,就翻脸了,立马上疏,表示国子监本与魏忠贤势不两立,出了陆万龄这种败类,实在是教育界的耻辱,将他立即开除出校。

据统计,自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几个月里,朝廷的公文数量增加了数倍,各地奏疏纷至沓来,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这些奏疏字迹相当工整,包装相当精美,内容相当扯淡:上来就痛骂魏忠贤,痛骂阉党,顺便检举某些同事的无耻行径,最后总结: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我不是阉党,皇帝大人,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显,魏忠贤倒台一个月里,崇祯毫无动静,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过得都还不错。

事实上,当时的朝廷,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乃至于全国各级地方机构,都由阉党掌握,所谓法不责众,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吗?把我们都抓了,找谁帮你干活?

所以,在阉党同志们看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这个看法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祯,属于少数派。

一直以来,崇祯处理问题的理念比较简单,就四个字——斩草除根。所谓法不责众,在他那里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的祖宗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报上来同党一万人,杀,两万人,杀杀,三万人,杀杀杀。无非多说几个杀字,不费劲。

时代进步了,社会文明了,道理还一样。

六部尚书是阉党,就撤尚书,侍郎是阉党,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阉党,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没了你们就不转吗?这年头,看门的狗难找,想当官的人有的是,谁怕谁!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