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轮回:大巴山的奇迹
作者:鱼泪满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391

备注:《重庆晚报》首发!

让我们关注:一种卑微的生活,一群顽强的生命

大巴山脉、海拔1700米的狮子包山顶,住着一个18岁少女,她的名叫王可见。

鹅蛋脸,大眼睛,挺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真是位美丽而满脸稚气的姑娘。

可是,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儿子1岁,女儿3岁。面对外人,她毫无羞涩撩起衣服,露出一对小小的乳房,将**塞进儿子嘴里。

13岁那年她“过门”,14岁就圆了房。“丈夫”比她大12岁。

王可见的家在狮子包山顶的金竹坪,属城口县咸宜乡明月村20组,位于该县最南端,整个山头就剩下两户人,到山下最近的公路要走3个多小时。

雪越下越大,通往山下的小路被积雪覆盖,看不到了。

11月18日清晨,天微微亮。

有雪花从四面透风的墙上飘进屋里。

又硬又重的棉被无法隔离冬日的严寒,王可见搂着1岁的儿子,睡了一个整晚,全身仍是冷冰冰的。一堆雪花已在屋角凝结成冰。

她开始想老公陈云安了,如果他在家,还可以暖被窝,但老公长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待几天。

王可见至今说不清他在哪打工,陈云安写信回家,家里也没人能看懂。王可见决定安电话。去年,她和婆婆在山里采了20多天蕨菜,卖了200多元,终于安了一部无线座机。从此,这部电话成了她的寄托。

想到老公,王可见笑得很幸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高山上,对“爱情”的甜蜜回忆是王可见重要的精神生活。

“吱嘎”,开门声将王可见怀中幼儿惊醒,“哇”一声哭起来。

62岁的公爹陈显云出门挑水了。下雪以来,胶水管被冻成冰棍,全家用水就只能到獐子山小河沟挑,途中要翻两座山梁,来回要两个小时。如果再冷些,小河沟结冰了,挑水得带上铁镐。每到冬天,水就变得金贵起来:淘菜水洗脸,洗脸水洗脚,洗脚水喂猪……即便这样,一挑水也只够全家五口人和两头猪用一天。

孩子仍在哭,冰冷的小手到处乱抓,含到妈妈的**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边哭声刚停,另一间屋里又传来女孩的哭叫——被弟弟一闹,姐姐也醒了。

“莫哭,哭了肚子要痛。”王可见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隔墙吓唬女儿。

将已露出棉絮的旧棉衣罩在儿子身上,身材矮小的王可见跳下床,去给女儿穿衣服。

推开木门,一阵裹着雪花的寒风扑面而来,王可见打了个冷颤。发现昨晚刚淹过足背的积雪,现已齐膝,门口那条通往山下的陡峭山路也被积雪覆盖,看不到了。

新婚那天,陈云安带她去赶场,还给她买了件白毛衣

王可见用力关上那无法关严的门,向里屋的火炕走去,她必须在公爹挑水回来之前煮好猪食,腾出盆和锅装水。一只小猫从床底慢慢钻出来烤火,右前腿仅剩一根白森森的骨头。两天前,这只猫被山上的捕猎夹子夹断了腿,王可见不知它能否挺过这个冬天。

她娘家就在明月村二藤坪深山里,虽然是同一个村,但到金竹坪要走4小时。她记忆中没有妈妈的模样——王可见2岁那年,妈妈忍受不了贫穷,离开她和爸爸。

王可见没进过一天学校,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数数只能数到10,更别说算账。

婆婆唐成玉穿好衣服坐在火坑前,把黑黢黢的头巾裹到头上,点燃叶子烟,每“叭嗒”一下,就露出那口像霉玉米一样的黄牙。“刚来时,她才13岁,只到我肩膀高,还喜欢在我身上耍嗲……”唐成玉对儿媳妇很满意。

这门亲事是当地一村民介绍的,当时,儿子陈云安已在外打工。第二年,陈云安回家,嫌王可见太小,要另外找。父母坚决制止——如果另找,岂不是白养了王可见一年多?

新婚那天,陈云安带她去了趟咸宜乡场。在街上,他们奢侈地进了馆子,花8块钱每人吃了一碗抄手,买了两包8块钱一公斤的水果糖。陈云安又给她买了两条20元的黑裤子,一件30元的白毛衣,这也是王可见到陈家后唯一一次买衣服。整个“婚礼”开销86元。

圆房后,王可见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陈云安最终没有“重新找一个”。

王可见15岁那年,女儿陈发琼出生了。婆婆唐成玉接的生:“我用剪刀剪的脐带,生了之后抓了点草药吃。”

几天后,有村民捎信让陈家人去趟乡政府——因非婚生育,罚款6000元。

唐成玉歪着头,一脸迷惑,她至今搞不懂乡计生办是怎么晓得这消息的——金竹坪山高路陡,平时少有外人上来。乡里驻村干部,也只有检查盗伐才会来。6年前山上的人不再砍树烧炭,干部就再没来过。

罚款是借高利贷缴的,每1000元一个月就要30元利息!到现在,还有1000多元没还。

2007年10月,儿子又呱呱坠地,依旧是唐成玉接生。陈显云为孙子取名叫陈发进,喻意发财进宝。

两次生孩子的疼痛和恐怖让王可见“再不想生孩子”,她想去安节育环,可听说要200多元钱,只好放弃。“反正他一般不在家。”王可见喃喃自语。

踩着大雪下山,婆媳卖掉长发,背回四件娃哈哈

8点10分,陈显云挑水回来,王可见已备好一家人的早饭。

早饭很简单,只有一盆洋芋。女儿瞥了一眼,就倒在地上打滚哭起来:“天天都吃洋芋,我不干。我要吃白米饭!”

王可见无奈地看了一眼婆婆,唐成玉将一小勺泡辣椒端到满身是灰的孙女面前,大声训斥:“白米饭哪个不想吃?去年的30斤米,过年时就吃完了。”

小女孩含着泪水不敢再哭闹,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3岁的她面黄肌瘦,体重不到10公斤。两行鼻涕挂在嘴唇上,她不时用衣袖抹一下。

王可见把一小块辣椒夹进女儿碗里,自己端着一碗洋芋蹲到火坑边吃:“我最讨厌冬天!”

这意味着未来4个多月,一家五口的餐桌上,将只有泡辣椒或霉豆腐。就是这简陋的咸菜,每顿也只能有一小勺,否则,捱不到明年春天积雪融化。

顿顿吃洋芋、包谷,王可见的奶水越来越少,但因找不到其他食物代替母乳,她不敢给儿子断奶。

这几天,每到吃饭,她就为儿子煮一小碗面,那是几月前一个山下的远房亲戚送的。对这来之不易的细粮,儿子并不珍惜,吃了几口就开始哭。

王可见烦躁地看着一对哭闹的儿女,再也吃不下去。

两年前女儿断奶时,也是大雪封山的冬天。没菜吃,女儿天天望着洋芋哭。眼看孩子一天天瘦下去,王可见和婆婆商量了好几天,最后拄着棍子踩着大雪下山,两人在一家理发店剪下蓄了多年的长发,卖了100多元钱换回4件娃哈哈饮料——王可见不知道婴儿该吃奶粉,她以为这饮料就是最好的营养品。

“儿子断奶时……”王可见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发,“想卖也没头发卖了。”

一张5元的、一张1元的,这是所有家当

“哪天出太阳雪稍微化些,我怎么也得下趟山。”孩子哭声中,陈显云打量着阁楼上的包谷堆,作了个重要决定。

他摸摸怀里那个硬硬邦邦的东西,还在。那是一个裹了很多层塑料口袋的东西,最里面装了两张皱巴巴的钱,一张5元的、一张1元的——这是所有家当。

陈显云必须在春节前背些包谷下山,换点盐和米回来。一背篼包谷40公斤,可换一袋15公斤的大米和3包盐,这就是他们的年货。

“过年还是给娃儿买几颗糖嘛,最便宜的那种。”王可见说。

陈显云应承下来——平时,家里的包谷也不是想卖就卖的,不然,吃的都不够了。听说就快有白米饭吃了,3岁的陈发琼终于破涕为笑,没笑几声又哭了:“我还要吃嗄嗄(肉)!”

王可见说,今年喂了3头猪,可8月间,一场瘟病将最大一头给“瘟死了”。“200多斤哩!”王可见长长叹口气,稚嫩的脸上布满忧愁。

陈显云说:“我下山去请兽医,都嫌太远不来。”

“人都造孽,还说猪!”王可见嘀咕着,去年10月,公爹在家取包谷时从梯子上摔下来,左手腕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没钱上医院,也没医生愿上来。王可见和婆婆用背孩子的背带将他断了肋骨的地方死死缠住。整整两个月,他翘起的骨头才变平,直到现在都是畸形的。

瘟死的猪肉丢了可惜,婆婆将肉腌成腊肉,天太热,肉臭了都没风干。而就是这臭了的肉,却要管上一年——余下两头猪得全部卖了还债。王可见还是明白,臭腊肉是不能给孩子吃的。

丧歌当成儿歌唱,对他们来说,只要是歌,都一样

“麻绳杠子响叮当,麻绳杠子抬我娘……风吹白花落孝衣,你看凄惨不凄惨……丧家今把亡人哭,从今往后成陌路……”

外面天已经漆黑,屋里柴火燃得噼啪作响。王可见一边缝补那件重叠了3层补丁的裤子,一边看着女儿哈哈大笑。3岁的陈发琼正手舞足蹈地跟着爷爷边唱边跳。

这是办丧事守灵为死者唱的歌。虽然听了好多次,王可见也不懂歌里唱的什么。陈显云其实也不完全懂,他也是帮村民办丧时听来的。一家大小,除了在外打工的陈云安上过小学,其他人都不识字,孝歌是他们唯一会唱的歌。而空闲时教孩子唱歌,是全家人最大的乐趣——对他们来说,只要是歌,都一样!

“把娘送到青山里,青山为娘穿孝衣……”一老一少带着几分愉悦与兴奋的声音传出破旧的木板房……

山上一天只吃两顿,晚饭是下午4时吃的,到晚上8时许,1岁的陈发进已饿得哇哇叫。王可见娴熟地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吸了几口,就没奶水了,却不愿松口。

“你吃就吃,不要揪我的奶子。”王可见惊叫着骂孩子,一边神情自若地撩高衣服,让记者看她乳房上被孩子抓出的痕迹。

王可见永远记得,结婚那天丈夫对她说过“我爱你”

唐成玉拿来张黑黢黢的湿毛巾给孩子洗脸,而孩子的脸早被山风吹出一道道口子,每次洗脸都要哭很久。

王可见一直想给孩子买瓶宝宝霜,但又舍不得花钱。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再冷的冬天,王可见也只穿3件衣服:秋衫、毛衣和一件冬夏通穿的单层布衣。除此之外,就是那件已起满毛球、结婚时丈夫花30元给她买的白毛衣。

平日,她舍不得穿白毛衣,总是仔细挂在床头,哪怕再冷。只有每隔一两个月的大太阳天,身上3件衣服需换洗时,她才拿出来穿一下。

把孩子哄睡后,寒气更重了。王可见从筐里翻出两块棕树皮包到脚上——没有袜子,“包棕”是他们最好的抗寒方式。

把包好棕皮的脚塞进解放鞋,王可见满足地笑了:“现在的生活比在娘家好多了——洋芋包谷总能吃饱,做啥都有公公婆婆教,娃儿也慢慢在长大……”

王可见最满足的,还是老公对她的好:“我们从没吵过架。虽然他在外打工从没拿过钱回来,但他给娃儿买衣服哩,喜欢娃儿得很。他在外面也恼火,去年刚买个摩托就被偷了,今年……”

“今年还找屋头寄钱去,简直搞反了。他还好意思!”陈显云打断儿媳的话,有些愠怒。

“他工资低,今年不是生了场大病么?”王可见帮着丈夫说好话。其实,每次想起丈夫不拿钱回来,她心里也有气,不过,只要电话里一听到丈夫的声音,她就会立刻消气。

“我们感情很好,他还说爱我哩!”王可见永远记得,结婚那天丈夫对她说过“我爱你”。

小花狗随公爹下山后再没回来,是不是它也不愿在山上

这些年,山上的村民越来越少,有时有山下的人上来采草药,不管认不认识,王可见一家总会像来了稀客,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走时,一家人总会目送很远,看着那条下山路的眼神,充满羡慕与渴望。

让这家人羡慕的,还有那些以前的老邻居。如今站在陈家院坝,依稀能看到半山腰一些废弃的土房。

五六年前,这个山头还住着12户人,现在只剩两户,离他们最近的一家人在下山的路上,有20分钟路程,他们并不常往来。陈显云也想过搬下山,但修房子要五六万:“我两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

陈显云和妻子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去过城口县城。2005年,陈显云嫁女儿办喜酒,他走了好几个山头才借齐桌椅。喜事办完,帮忙的人都散了,桌椅、碗筷、被子这些借来的物什,半个月才还完。

王可见第一次走出大巴山是2005年,打工的父亲出事死亡,她去湖南奔丧。那时,她刚15岁。那些城里人得知王可见的故事,更多的是惊讶。王可见却很坦然:“这有什么奇怪的,山上像我这样的很多嘛。10多年前李家坪刘兴海的媳妇嫁过来时才12岁,现在娃儿都14岁,上初中了;另一个姓刘的媳妇嫁过来时也只14岁……”

爸爸生前工作的砖瓦厂赔了近4万元,老板七扣八扣,王可见拿到手的只1万元,除去丧葬费,所剩无几。

奔丧回到大山,王可见也曾想过进城打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干不了。有了两个娃娃,更不敢轻易动外出打工的念头,但此次进城让她坚定了一个想法——让娃儿多读书!

夜越来越深,雪花飘进屋里。蔑席围成的蚊帐内,王可见紧紧搂着儿子,对着记者灿烂地笑着:“记者姐姐,我经常梦见老公找钱回来了……我们都搬下山住了。”

她又说,去年,家里的小花狗随公爹下山后就再没回来,是不是小花狗也不愿在山上?她仿佛是自言自语,接着又是一个灿烂的笑。

那笑容,在她依然稚气的脸上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