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话 为谁风露立中宵
作者:索嘉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574

烛烟追逐着夜风的撩拨,轻轻被吹散了,又在周遭里惝恍、斑驳出一怀疏疏离离的韵致,摇曳光如线。

人扶醉、月依墙。并不是红绡锦帐,却也丝毫不妨碍我夜阑之时一人心怅。

皇上已经走远,精巧华丽的四周景深便退去了一些活泼趣味,一如他不曾來过一般的寡味又清寂起來。人一离开、人一行远,便连丝毫痕迹都很难再寻觅得到了。

七月末了,盛夏之夜浓稠的水汽热浪一脉脉袭來身上,我心觉闷郁,便唤了倾烟伴着往小院子里散心。

即便是再美丽动人的景色,在这夜的天然遮掩之下也得消退、泯灭了它所有的光华绮艳,况且我现下这心境着实错综复杂的厉害,又哪里有那闲工夫当真赏景?

于是一路轻挪小步,行了一阵之后思绪便飘远的连我自己都收不回來……

想那韶美人今天发烧明天头痛的,一两日还好,总这么下去又岂是了得?我倒不是怕她这副发嗲的样子会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想來她也有这个自知;我心念着的是当真小人难缠,她就这般接连不断的一直下去、与梅贵妃串通一处的一直坏我好事儿,旁的不论,最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皇上终有一日会淡忘了我,记不得这后宫里头还有一个阮才人,记不得再來我这慕虞苑里!

总得……总得想个法子解决掉她。

心念兜转,我迎那拂面撩了发丝的温软夜风倏然侧眸,心不在焉的随口问这伴在身边的倾烟:“你可知韶才人的身体好些了么?”脑海中却不由得浮展起她在御花园里,那动如脱兔的模样……何曾便是个有病的?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这……”倾烟嗫嚅,颔首须臾,终抿了抿唇兮坦缓一句,“奴婢不知。”

想來这个问題是极敏感的,这小丫头也委实是不好回答。我并不怪她,才转了转首欲要错开眸光时,又倏然听她后续一句飘转入了耳廓來:“只是那韶音苑里光线本就不太好,许是受了阴潮之气也未可知吧!”软款清浅,几分中庸。

我却猛一惊蛰:“她居韶音苑?”兀地启口,是在自问。

先前对于公孙酌鸢的上心不多也不少,大抵都耗在了如何压倒她、震慑住她这上面,更多的还是且走且看罢了,只知她在崇华宫,并不曾对她所居宫苑多做留意。时今若不是倾烟无心提点了我,我也诚是不知。

“是。”见我如此问,倾烟颔首应道。

许是在这宫里头泡得久了,人便也跟着有了一些儿的本能。追忆如潮,猝想起这韶音苑乃是倩舞涓生前所居,时今……

几乎同时,登地便有一个主意!我敛眸按住心念,隐而不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还犯我……事不过三是我霍扶摇的底线,隐忍与压抑并不代表我懦弱怕事、行事畏惧。若当真有一日,连我这等底线极深的人都会被真正的触怒到,那么……人还犯我,斩草除根!

倏然一下花影攒动,“簌簌”摩擦微响搅扰的我思绪渐回。下意识转目,兀见一宦官身影一闪即逝,只模模糊糊斑驳出一个大体的轮廓,旋即便迅速的隐沒在了成簇花草丛荫间,再也看不真切。

我忽地起了几分恍惚,一时不知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倾烟,你……”下意识启口问倾烟,想问她是不是也看到阴郁处有一个人,又随了心念兜转而猛地止住这话。

倾烟闻言转目顾我:“才人有什么吩咐?”

我甫回神,一笑莞尔牵扯在唇兮边儿:“沒什么,只是我有些热了。”边褪了肩上的石青小披风,递在她手里缓言道,“这外披罩在身上着实沉冗的厉害,你且去把它放回屋里吧!”

倾烟唱诺,旋即做了个礼告退了去。

凝眸望她渐行渐远的一道身影,我方深深吁了一口长气!

方才花影树荫间的一道目色契合,虽然只有一瞬,我却那么清楚的感知到,是安侍卫……他的气息我太熟悉!对他的感应我也总是出乎寻常的十分强烈。

他委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太不合时宜。然而他还是來了,他的突然出现令我心头兀地就是一阵大喜,那微妙的感觉同与皇上之间的**无关,就仿佛阳春三月里一簇簇、一蓬蓬的碧草狂涨狂生在了我的心里。

心知安侍卫又扮成了太监,混进锦銮宫看我……暖意叠生,醉了、也晃碎了一颗琉璃般澄澈孱弱的纤心。

“我知道,是你來了。”不觉就失落了魂魄,我挪步袅袅的迎那花影如织间走过去,眯了眸子启口低喃,“你來看我了对不对?”不是几不可闻,只是暧昧又温存,顾在这如此一片迷离生烟的夏夜里,这语调是轻软旖旎的。

头顶皓月悬空、耳畔是风过树……

好一阵子,好一阵子,他都不应。

他还是,还是这般的绝了尘寰的冰冷又理智啊!这样自持弥深的坚韧理性,坚韧到趋于无情,坚韧到让人实在觉得残酷!

树影娑婆,花与木的缱绻暧昧里,我再度怅然失神。

他为什么不可以将那性子改变一些,或者说对我的态度改变一些?

我是怨着他的,几度一想到他我便是极其的哀怨着。我怪他当初的不决绝,怪他当初的犹豫而耽搁了将我自秀女宫想法子调走的时间,怪他付在我身上的态度的不稳定,怪他那令我十分不能理解的瞻前顾后……可时至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也是,那他现不现身与我一见,又有何用呢!

酸涩微苦的滋味袭上心头,曾吟咏过的童谣小词又一次不经意的浮噙在唇齿边,顺着便流转了出來:“一花一木皆憔悴,多少情系宫墙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我是恣意了一回,这样随着性子的词话着实不该吟在后宫里,这样只会徒惹是非!然而在他面前,我从來恣意,一如他在我面前总也能于不经意间乱了分寸一样……

“才人。”

身后足音泠淙,隔得远远的,倾烟在唤我。

我回神,下意识抬袖拂去双眸里那些不该有的东西,旋即转身。

她已将那披风搁回了苑室里,不期然撞见我目色中的几点凌乱,她亦蹙眉惶惑:“才人这是怎么了?”语气焦灼。

我竭力收敛目中的情念,漠了眸子错首到一边去:“沒什么。”不冷不热。

她便沒了声音,许是当我还沉浸在皇上再一次舍我而去的悲意中,沒有缓过神來吧!

她不懂我,谁也不懂我。

不过沒关系。霍扶摇喜欢一个人,霍扶摇喜欢孤单,如果那个认定了的独一无二的良人不愿陪她的话。

所以,我不需要人懂得……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深沉了,一颗心也似被压了千斤重的沉铅。在这样的负重之下,人反倒镇定许多。

我沒有折步回去的意思,又立了小一会子,以眼角余光看到倾烟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似乎想劝我,又因体恤我的心情而终究不敢。

我也沒有过多言语,就这么在小院子里对着那染了夜露、蒙了寒雾的花丛站了一整夜。

直觉很强烈,我知道安侍卫并沒有走,只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的注视着我,一如那天在御龙苑里时一个样子……

就这样,清风不语、明月无言,我们彼此默默陪着彼此立了一整夜,沒有交集、甚至沒有直面。看似疏离的很,却又那么那么的紧密相依在一处,任这天这地荒芜了时景流年,任天也老去、地也斑驳,似乎沒什么是可以将我与他真正彻底的分开的。

哪怕……只是我的错觉。

次日晨曦,我才带着倾烟悻悻的从小院子里往回走。

整个人已经疲乏无力的打紧。倾烟默默然跟在我身后,也是一副浑然无力的可怜样子。

一夜久立,当时不觉,时今才发现自己一个身子有多不堪重负的疲惫。回苑之后也就沒忙什么,簇锦、妙姝忙着去备好了热水,便在倾烟的服侍下沐浴了一阵,尔后躺在内室的软榻上一觉睡去。

这一大觉释放了身体里积攒的几重疲乏,因乏意太甚,身体才沾榻沿便睡熟了去,连梦都不曾有。

醒來的时候天已经重新黑沉了下來,我如受惊般忙唤倾烟进來服侍着更衣起身,在这其间才知道已是夜半。

不觉就愣住了神。

这一觉睡得委实太长,但皇上……也沒有按照昨晚上对我的许诺那样,翻了我的牌子前來招幸于我。

已是,夜半了……

他失约了,他果然失约了。他今儿个晚上去看了雪珍嫔,那个宫里头唯一为他诞下皇子的美丽女人。

我知道,按惯例他每月都会抽出几日,这几日去皇后那里、各宫主位及侧主位那里,以这样的方式來保证他的雨露均沾,來维系这后宫里面最基本的大持平。

即便他这次的失约纯属无心,即便他可能在雪珍嫔那里会突然想起对我的许诺。但那又能怎么样?明儿个天色一亮,他还会为了弥补他的失约而來我宫苑里看我不成?不会的,他会将我淡忘,慢慢的,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我自知自己沒有使人一见惊艳、再移不开双目并时时都上着心的本领,我不出众,也沒有遇到真正欣赏我、懂得我的那一个人。那么,又何必在意这些有的沒的烦恼呢?

“熄灯吧!”浅浅然一句,我唤了倾烟如是去做。旋即垂了眸子重新躺下,目色淡然。

倾烟似乎迟疑住了。我便沒有管顾她,径自阖了眸子佯作熟睡过去。

良久,耳畔忽传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接着那燃起的红烛盏便跟着幻灭。埋天葬地的深黑将方寸视野一脉脉濡染、吞沒。

大镶大滚的,铺陈起这蓬蓬勃勃幻似死亡的气息,近乎绝望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