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第十节
作者:猛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663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六节

孙策受到周瑜一番话的激励,顿时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跃马扬鞭,驰骋疆场。

周瑜涨红着脸,沉浸在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梦境里。鲁肃也是激动不已,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孙贲、朱治、程普三人久经沙场,眼里的神情非常复杂,虽然周瑜的话能鼓舞人心,但十几年来的血腥事实告诉他们,梦想和现实往往有天壤之别。年轻人有梦想,有漏*点,无可厚非,将来,等到他们经历了很多无情而残酷的打击后,但愿他们还能依旧固守心中的这份梦想,保持心中的这份漏*点。无论为了生存还是为了实现雄心壮志,有梦想有漏*点都是最重要的。三个人互相看看,沉默不语。

张昭非常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望向孙策三个年经人的眼晴里有一种抑止不住的欣赏之色,或许还有几分自嘲。年纪大了,见识多了,对世事的理解和看法,和这三位年经人大相径庭了。他没有说话,也许他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出言阻止,而是应该更加激发这些年经人的斗志。

有了一往无前的斗志才有士气,有了一往无前的士气才能战无不胜。

周瑜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给孙策等人讲叙攻击扬州江北两郡之策。

孙策在江东一带的兵马有三万多人,广陵大败后,兵力折损大约一万。以目前现有的兵力,攻击江北不成问题,但由于豫章郡有刘繇、华歆、笮融的军队,丹阳郡西部的陵阳一带有太史慈的军队。所以丹阳郡的朱治、孙贲一万大军不能动。另外,考虑到大军攻击江北后短期内无法返回,吴郡和会稽郡必须要留驻军队。这样算下来,孙策最多只能率五千人马渡江北上,即使加上周瑜的三千兵,总兵力也不过只有八千人。用八千人在很短时间内拿下九江和庐江两郡,难度太大。

“为了能亲结更多兵力渡江北上,伯符兄能不能以讨伐袁术为由和刘繇、华歆握手言和?”周瑜看着孙策,笑着说道。“虽然我们和刘繇前后打了三年仗,但刘繇显然已经处于下风,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主动和他议和,他应该非常高兴。”

孙策犹豫了片刻,转脸去看张昭。张昭一脸冷肃,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想法。和刘繇议和,也就等于和笮融议和,张昭显然不会同意。

周瑜当然明白孙策和张昭的想法,所以他微微一笑,做了一番解释。

我们自从把刘繇赶到豫章郡后,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打下豫章郡?为什么还一直被他的军队挡在丹阳郡西部的泾阳和陵阳一带?

原因很简单,刘繇、笮融退守豫章时,都还有相当的实力。只要他们联手,以我们目前的实力,难做寸进。我们打得越猛烈,两人联手的决心越大,两人之间的矛盾也就越小。最后我们一无所获。所以,我们退一步,给刘繇和笮融一段安稳的时间,让他们为了争夺豫章郡而大打出手。待两人两败俱伤时,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豫章。拿下了豫章后,我们就可以直杀荆州了。

主动议和刘繇,表面上的目的是为了攻占江北两郡,但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拿下豫章郡,打通通往荆州之路。

刘繇和笮融一直有仇,诸位都知道。

三年前,我们渡江攻击成功后,笮融、薛礼兵退豫章,刘繇、太史慈依旧在吴郡一带和我们激战。

笮融、薛礼兵退豫章的时候,当时的豫章太守朱皓正在和袁术所派的豫章太守诸葛玄互相攻伐,争夺豫章,并迫使诸葛玄退守西城。

刘繇被孙策击败后,溯江西上,屯军于彭泽。听到朱皓和诸葛玄激战的消息后,便书告笮融,命令他率军帮助朱皓共同对付诸葛玄,保住自已最后一块落脚地。可惜刘繇所托非人,笮融也本性难改,认为有机可乘,可以夺下豫章,不再受制于人。

华歆向刘繇指出,笮融本性不良,是个无信小人,而朱皓素来以诚信待人,本性善良,容易遭笮融毒手,可能会象广陵太守赵昱一样被杀了,应该及早通知朱皓防备笮融,但为时已晚。笮融背主弃友,果断举刀杀了朱皓,夺取了豫章。

刘繇懊悔不已,拜华歆为豫章太守,两人一起进兵讨伐笮融,但因刘策的军队在他的后方连续攻击,导致刘繇数次被笮融所败。朱皓的哥哥,交州刺史朱符差点发兵北上为弟报仇,但被牟子所劝,暂时隐忍不发。

笮融用不耻的手段夺取豫章后,难以获得民心支持,日子越来越难过,逐渐退到了豫章郡的东南部,而刘繇、华歆却因为屡屡遭到孙策的攻击,也无力再去顾及笮融。两方为了生存,于是议和,转而合力对付孙策。

为了重新挑起刘繇和笮融之间的战火,让他们在豫章互相征伐,我们不但要主动和刘繇议和,还要假意答应刘繇的所有条件。这样,我们既能征调更多兵力北上攻打袁术,又能坐山观虎斗,借刘繇之刀杀死笮融,另外我们还能伺机拿下豫章。

周瑜这个计策得到了众人一致赞赏。张昭那张矜持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解决了后顾之忧,然后就是派人北上议和曹操和刘备,向天子和朝廷献请罪表。孙策趁着徐州兵力空虚之际攻打广陵,和曹操、刘备结下了仇恨。这个北上议和之人如果选择的不好,极有可能前功尽弃。

张昭椎荐了前会稽郡太守王朗。王朗是徐州名士,和徐州大吏陈登、縻竺、孙乾等人都是至交好友。由他北上议和,定能成功。另外,孙策刚刚打下会稽郡,而王朗在会稽郡有很大势力。当孙策北上攻打袁术的时候,把这个人留在江东很不安全。

到豫章郡和刘繇议和之事,张昭推荐了好友广陵人张纮。

九月底,当孙策、周瑜等人正在部署兵力,淮备渡河开始攻击时,袁术的书信送到了秣陵。

冀州大战,北征军迫于袁术背叛不得不撤退的结局都在众人预料之中,但撤退途中北征军遭受的重大损失却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河北实力太强大了。

震撼之余,面对已经开始的中原大战,众人却有种扑朔迷离难以揣测的感觉。袁绍会不会出面支持袁术?北疆军会不会乘势渡河南下?如果袁术得到了袁绍的支持,击败了曹操攻占了中原,天下形势随即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孙策背叛的下场是什么?孙策还能守得住江东吗?

袁绍的态度决定了袁术的命运,决定了中原大战的结局,同时也决定了江东众豪的生死。

孙策感觉一把血淋淋的战刀此时就举在江东众豪的头上,稍有不慎,战刀就会以雷霆之势一击而下,玉石俱焚。

孙策犹豫了。

张昭、周瑜、鲁肃等人拿着袁术的书信,围在地图前商讨局势。

冀州大战后,河北损失惨重,加上辽东有叛乱,短期内无力渡河南下。袁绍的实力依旧强大。曹操的三家联盟遭受重创濒临破裂。袁术公开背叛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此时,中原大战正好成为袁绍击败曹操和袁术,独占中原的最好契机,袁绍帮助袁术击败曹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袁绍如果占据中原,实力将强大到足够对抗河北。那么,无论孙策是否背叛袁术,最后都将成为袁绍打击的对象。

既然袁绍不会帮助袁术,有心置袁术于死地,既然袁绍迟早都要把手伸向江东,那么孙策攻击袁术,占据扬州江北两郡,等于帮助曹操保住了中原。曹操保住了中原,和袁绍形成鼎立之势,孙策也就等于保住了江东,给江东的发展争取了时间。另外,现在天子在曹操手上,帮曹操等于帮助大汉天子,从这一点看,攻击袁术是正确的,孙策和江东将从这次攻击中得到最大利益。

孙策攻击袁术后,袁术将遭受重创,他要么被曹操杀了,要么投奔袁绍,但不管袁术做出何种选择,孙策和袁阀之间的仇算是结下了。这样一来,孙策只能和曹操、刘备紧紧捆在一起,曹操将再次重建三家联盟以对抗袁绍。

有了中原的曹操、刘备做为后盾,孙策可以趁机大力发展江东,并迅速杀向荆州。

荆州刘表和袁绍一直都是坚实的同盟,打荆州,一则可以为孙坚报仇,二则可以拓展实力成就江东霸业,三则可以和曹操从东、南两个方向威胁袁绍,四则可以以荆州为立足点,图谋北上占据中原,以实现将来平定天下重振大汉的宏图壮志。

张昭、周瑜等人的精辟分析给了孙策很大的信心,他考虑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

****

大汉国建兴元年(公元197年)十月。

十月上,晋阳。

大将军李弘到达龙山,都来迎接的是太常卿荀攸。

李弘亲热地和荀攸谈笑着,心里却有点奇怪。按惯例,远赴城外迎接自己回朝的应该是鲜于辅和李玮,怎么今天荀攸来了?自己离开晋阳半年多了,朝中很多事需要鲜于辅和李玮先向自己通个气,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荀攸似乎知道李弘心中的疑惑。他和李弘寒暄两句后,马上解释道:“大将军在冀州大获全胜,战功彪炳,陛下、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为了感谢大将军为大汉所做的一切,特意给大将军准备了一个隆重的入城大礼。到时,陛下、长公主和朝中文武大臣,还有数十万百姓将云集晋阳城下,欢迎大将军凯旋归来。”

“此刻,长公主和朝中的大臣们,包括鲜于大人、李大人正在城中为明天的典礼一事忙碌。”荀攸微微躬身,笑着说道。“两位大人明天早上将赶到龙山,迎接大将军回朝。”

李弘一怔,顿时感觉不对。自己十分反对搞这种奢侈豪华的礼仪,北疆这么多年来也从未举行过任何庆贺大礼。此事上至长公主、下至朝中普通官吏,人人皆知。此次怎么突然一反常态,要举行这种大礼?

李弘仔细看了荀攸一眼。荀攸的笑容很和善,但眉宇间隐约可见淡淡的忧愁。

“大将军,龙山大营到了。请入营休息吧。”陪同荀攸前来迎接李弘的虎贲中郎将段炫恭敬地说道。

李弘抬头看看远处山峦下的军营,又抬头看看天色,摇了摇头,“立即回晋阳。”

荀攸和段炫吃了一惊。段炫挥动独臂,轻声劝道:“大将军,陛下有旨,请您……”

“我回去向陛下请罪。”李弘的口气不容置疑。“立即回晋阳。”

“大将军,此刻已近黄昏。如果要回晋阳,就是半夜了。”荀攸急忙劝阻道,“长公主和大臣们为了明天的典礼已经忙碌了半个多月,如果你连夜回晋阳,那明天的典礼怎么办?”

李弘摇摇头,欲言又止,然后叹了口气。他本想说因为大军缺少钱粮,攻打河内的大军人数已经减到了最低。但你们却在这里极尽奢华搞什么庆贺典礼,胡乱花钱,简直太不像话了。话到嘴边他想起这事可能另有隐情,又吞了回去。

“回晋阳。”李弘大声说道。

李弘没有骑马,而是和荀攸坐到了一辆马车上。

天色越来越暗,车厢内渐渐陷入了黑暗。

李弘坐在荀攸对面,一直闭着眼睛。荀攸抱着双臂,低着头,好像睡着了一般。

李弘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坐直身躯,伸手推了一下荀攸,“荀大人,你总要对我说句话吧?”

荀攸抬头望着李弘,迟疑了很长时间,然后小声问道:“大将军,你认为目前朝廷的这种三公制是否合适?”

李弘霍然大悟,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外廷大臣们为了和中朝争夺相权,再次斗起来了。

从张温等七位老大臣到北疆开始,相权和皇权之争就激烈化了。张温等人力主修改官制,重设以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为首的三公九卿制,大力割弱尚书台的权力。孝献皇帝到了晋阳后,张温等大臣执意修改官制。但由于孝献皇帝的抗拒,自己不得不从中斡旋,迫使外朝大臣让了一步,把长公主推到了前面代领尚书事,并立下了一个六年之约。六年后,孝献皇帝主政,长公主在这六年内,通过改制把这部分相权归还外朝。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位皇帝驾崩了。皇帝驾崩的后果很严重。首先河北迎来了冀州大战,其次,长公主主政代领了国事。前者迫使河北陷入困境,后者迫使朝廷陷入了皇权和相权之争。

李弘现在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当初犯下的错误是致命的,这个错误导致了河北一系列的危机。

如果当初自己坚决站在张温等外廷大臣一边拒不交还相权,把天子强行移驾到晋阳,也就不会出现后来的晋阳谋逆大案,皇帝也就不会驾崩,今年的冀州大战和现在的朝廷危机也就不会出现。

李弘懊悔不已。

“这事有多长时间了?”李弘无力地问道。

“从大将军决定改外线作战为内线作战,把百万人口迁离交战区的时候,就开始了。”荀攸低声说道,“当时很多朝中大臣反对在内线作战,但由于长公主和诸多大臣的坚决支持,大将军的决策顺利通过。从这件事开始,长公主和尚书台就大权独揽,一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政事都被搁置,外廷和中朝之间的矛盾终于被激发。”

荀攸后面半句话说得很含糊,但关键却正在这后面半句话上。

李弘眉头微皱,追问道:“一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政事是什么政事?”

荀攸没有回答。

“长公主和尚书台大权独揽,是从搁置一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政事开始?还是从决定支持我的冀州大战决策开始?”

荀攸还是没有回答。

“荀大人,这件事你必须对我解释清楚,否则我回到晋阳后,该听谁的?是听长公主的,还是听外朝大臣的?”

荀攸依旧不回答。

“荀大人,这事到底是谁挑起的?是不是外朝大臣?”李弘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是不是包括你在内的三公九卿?是不是包括鲜于辅、李玮这些大臣?”

荀攸在黑暗中望着李弘,点了点头。

“荀大人,我希望听到你的解释。”

李弘猛地拉开车门,冲着护在马车旁边的门下督贼曹任意挥了挥手,“传令,停止行军,就地休息。”

李弘关好车门,两眼望着荀攸,耐心地等待着。

荀攸想了很久,开始慢慢讲叙这几个月来晋阳发生的事。

冀州大战改为内线作战后,随即牵扯到一系列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百万人口的北移和长达一年时间给这百万人口的赈济,以及因为冀州南部数十个县休耕所导致的粮食短缺。钱、粮的紧缺问题随即成了朝廷需要解决的最大难题。

这个难题不解决,明年朝廷的日子就难过了。西疆、边郡都需要赈济,需要钱粮。如果这些钱粮不能及时送到西疆和边郡,西凉的韩遂很可能背叛朝廷,边郡的胡人很可能借着柯比熊在大漠称王和辽东叛乱的机会祸乱大漠和边塞。西疆一旦失去控制,边郡一旦再燃战火,朝廷再想把韩遂拉回来,再想稳定边塞,就比登天还难了。

为了解决钱粮,外朝大臣议定了一系列应急方案,其中涉及到了赋税、盐铁、田制、货殖、农耕畜牧、水利等等方面。但河北只有三州,而且只有冀州能给朝廷提供所需要的财赋,所以这些应急方案实施的结果,无非就是加重河北百姓的负担,迟滞河北加快发展的步伐。

这是目前度过难关的唯一办法,但长公主和尚书台的一帮大臣在仔细商议后,竟然置之不理,把它束之高阁了。

当然,长公主对河北现状不会坐视不理,她也提出了一个议案,正是这个议案挑起了外朝和中朝对相权的激烈争夺。

长公主打算以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来增加朝廷的财赋收入。所谓土断,就是重新划定郡县疆界,然后依照郡县的新疆界来编定统一户籍,郡县疆界内的所有居民,一律在所居郡县编入正式户籍,以便朝廷统一对编户齐民收取赋税征调徭役。

朝廷在实施“计口授田”的时候,已经编定了统一户籍,为什么长公主还要再次推行土断之策?

因为依附于门阀豪族的荫户。

所谓荫户就是门阀豪族依仗其特权和势力控制的一部分户口,包括奴客、僮客、奴婢,还有租种门阀豪族土地的佃客,还有贫困的宗族和宾客。他们都依附于门阀豪族。除了为其种田纳租及服劳役外,还充当私兵,看家护院,巡警守卫。这些在豪强地主控制下的荫户,隐匿于门阀豪族的门下,和朝廷不再发生任何关系。

朝廷的“计口授田”制规定的很明确,门阀豪族家的荫户必须编入户籍,同等授田,同等上缴赋税和服徭役。但朝廷有朝廷的政策,门阀富豪有门阀富豪的对策。“计口授田”制实施两年以来,由于制度上不是很完善,再加上处在动乱时期,结果让门阀富豪们抓住了田制上所有的漏洞,导致朝廷把田授给了这些荫户,却未能全部征收到这些荫户的赋税。

实行土断之策,就是为了课租荫户的田赋,征调荫户的徭役。

其次,实行土断之策后,皇室宗亲和边郡胡族也成了朝廷征缴赋税的对象。

本朝宗室有专门的“宗室名籍”,郡国上计时,另报“宗正”,不与编民为伍。这些宗室包括他们家的荫户,都不用向朝廷上缴赋税。另外,本朝边郡地区内的胡族,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很多胡族都未列入朝廷编户,这也让朝廷丧失了一部分赋税。

长公主此次极力推行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矛头直指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由此引起的波澜之大,可想而知。

长公主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李弘听完荀攸的叙述,极为震惊。

“这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大将军离开晋阳前,曾对大臣们说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事,不要告诉你,而长公主拿出这个议案后,也一再告诫众臣,不要告诉大将军。冀州大战关系到社稷存亡,朝中大臣谁敢在这个紧要时刻影响你打仗?”荀攸轻叹道,“这个议案牵扯广泛,需要时间商议,所以在没有结果之前,朝中上上下下都很默契,没有谁去打扰你,但是……”

荀攸紧张地看了李弘一眼,连连摇头,“上个月,在冀州大战最为危急关头,长公主不顾大臣们的劝阻,突然下旨,命令太原郡和河东郡立即开始试行新策。”

太原太守田豫,河东太守左彦都是新策的坚决支持者。这两个郡皇室宗亲多,门阀富豪多,一个在天子脚下有长公主坐镇,一个在河东有后将军徐荣支持,于是田豫和左彦不顾阻力,率先推行新政。

朝中大臣和长公主之间的矛盾立即白热化,双方各施高招,从朝堂一直斗到两郡,彼此各不相让。

长公主势单力薄,渐处下风,偏偏这个时候,辽东叛乱的消息传到了晋阳。

朝中大臣的矛头几乎同时指向了徐荣。长公主无奈之下,只好召回了徐荣。左彦在河东孤掌难鸣,河东新政的推行随即陷于停顿。

李弘经过最初的震惊后,慢慢冷静下来。

他知道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举办隆重典礼欢迎自己回朝的意思了。

公主需要自己的帮助和支持,维持皇权的威仪。朝中大臣也需要自己的帮助和支持,以压制极度膨胀的皇权,夺回失去的相权,维持两者之间的制衡。

李弘在黑暗里闭上眼睛,默默地想了很久。

“河北三州的荫户,边郡胡族各部,总共大概有多少人口?”

荀攸也在沉思,他被李弘这句话惊醒了,“河北三州的荫户大约有三百万口左右,边郡胡族诸部,包括河西的匈奴,西疆的羌人,大约一百万口左右。”

李弘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躯,“三百万口荫户?河北三州有这么多荫户?”

“自从大人到了北疆后,每年有多少流民、灾民渡河北上,你知道吗?”荀攸苦笑道,“战乱时期,各地门阀富豪私吞了多少无主田地,你知道吗?门阀富豪自己的那些田地都是谁在耕种,你知道吗?”

李弘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怪不得长公主决心如此之大,竟然敢和整个晋阳朝廷为敌。这个小公主真的长大了。

“荀大人,你认为长公主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对中兴大汉是否有利?”

荀攸躲在黑暗里,没有任何声息。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七节

大将军李弘于深夜时分悄悄回到了晋阳城。

李弘走下马车,望着沐浴在夜色里的晋阳城,想到即将和自己的夫人孩子团聚,心里不禁一阵兴奋,但这种兴奋随着荀攸和段炫走到他的身边,转眼就消失了。晋阳朝廷的风风雨雨如同这黑色的夜幕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们连夜进宫覆命吧。”李弘笑着对两人说道,“明天早朝,我会向长公主请罪。”

荀攸忧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段炫十分诧异地躬身问道:“大将军不进宫?”

李弘摇摇头,“夜深了,不打扰长公主休息了。”

接着他与两人躬身告别,匆匆上马而去。快到大将军府的时候,李弘突然停了下来。“你们先回去。”李弘挥手对贾诩和傅干等人说道,“我到后将军徐荣大人府上去一趟。”

门下督贼曹任意向身后的亲卫骑招招手,三十名亲卫骑拨转马头,率先向黑暗里驰去。

李弘刚想动身,贾诩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缰,“大将军,请三思啊。大将军回到晋阳后,连府门都没进就去拜访徐荣大人,这意味着什么……”贾诩和傅干等人在路上已经听段炫大致讲了一下晋阳的事,知道此刻大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到晋阳形势的发展。大将军现在去拜访徐荣,等于给晋阳朝廷大臣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大将军支持长公主,这会引起大臣们的误会,会大大增加解决晋阳危机的难度。

“大将军,晋阳的事非常复杂,你还是暂时置身事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为好。”傅干也追上来小声说道,“大将军,你这么做,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

李弘坐在马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夜空。天上繁星点点,一轮弦月时隐时现,美丽而深邃。

李弘突然想到了卢龙塞,想到了死去的很多兄弟,想到了埋骨在龙山忠烈台的数万英魂。如果人死了,魂魄会飞到天上化作星星。那么他们现在能看到我吗?人都要死的,从自己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死亡和血腥中挣扎。自己能活到现在,能活着站在这里抬头看星星,都是因为天上那些勇敢而忠诚的兄弟们。

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我的魂魄会飞到天上化作繁星。李弘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就象那浩渺虚无的星海。

李弘立时做出了一个决定。

“晋阳的事,我会妥善处理。”李弘伸手拍拍贾诩,“这世上,有些人不仅希望活着,还希望得到这世上的一切,但我不是……”李弘指指天上的星星,“十四年前,当我从大漠杀回大汉时,我就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已经是天上的那颗星星了。”

贾诩、傅干等人目瞪口呆。

****

泪水在徐荣的眼眶中打转。

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李弘,当他和李弘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泪水悄然而下。

两个人心意相通,只要一个拥抱,就能深深的了解对方。

“陪我走走吧。”李弘指着淹没在黑暗里的长街,笑着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辽东的事。”

两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走在黑暗里,淡淡的笑声让初秋的夜色变得非常的温馨。

“粮草大营设在涿郡,距离辽东就有一千八百里。”徐荣低声叹道,“以河北目前的财赋状况,这一仗不能打。如果强行用兵,即使不败,也将陷入泥潭,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而朝廷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南下平叛之期将遥遥无期。”

李弘看看他,忽然明白了徐荣现在的处境。为了支持长公主推行新政,他得罪了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为了阻止朝廷平叛辽东,他得罪了鲜于辅等旧日北疆同僚。如果不是长公主护着他,徐荣恐怕已被送到尉府大牢了。

李弘摇头笑了起来,“子烈,你为人谨慎,话也不多,为什么这次一反常态……”

“事关社稷存亡,我岂能不言不语?”徐荣苦笑道,“只是我没想到公孙大人的死,让鲜于大人失去了理智,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

“是吗?”李弘注意到徐荣称呼鲜于辅为鲜于大人,而不是称其为“羽行兄”。

李弘迟疑了一下,问道:“羽行兄和你产生矛盾,当真是为了辽东平叛的事?”

徐荣的脚步停滞了片刻,黑暗里传来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李弘询问了公孙度的情况,然后又仔细听了徐荣对辽东叛乱的分析。

“我个人认为,公孙度的叛乱是可信的,但公孙度的为人我很了解,他和公孙瓒大人,和所有的北疆人一样,非常痛恨胡人,他的背叛可能是一种应急之策,是被迫的,是无奈之举。他可能迫于辽东当时的困境,只能兵行险着,以求暂时稳住攻击辽东的胡族各部,最大程度地保存实力,护卫辽东边郡。”

柯比熊的目标是大漠,不是辽东。辽东叛乱只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诱饵。他的目的是想把北疆大军诱进辽东,从而给他称雄大漠创造机会。从这个目的出发,柯比熊显然不愿意在辽东消耗过多兵力,所以柯比熊威逼利诱,把扶余、高句骊、乌丸、挹娄等胡族诸部一起拖进了辽东战场。

辽东边郡突然面对数万胡人的进攻,当然无法抵御,不过,柯比熊也罢,乌丸人、扶余人也罢,都对大汉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惧。即使大汉现在战火连绵,实力大减,但大汉过去曾击败过所有入侵和叛乱的胡族,包括扶余人,高句骊人,他们都曾败在大汉军队的铁蹄下,这种本能的畏惧让他们在进攻的时候缩手缩脚。另外,胡族诸部之间矛盾重重,各方都想保存实力。在这种情况下,当公孙度提出议和时,柯比熊和其它胡族各部首领当然愿意接受。柯比熊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其它胡族诸部也因为各有所获,更不愿意冒着损兵折将的危险去强行攻打汉军。

“辽东叛乱已有数月,但无论是公孙度,还是胡族各部,都没有越过辽西攻打右北平等幽州中部郡县。”徐荣看看李弘,缓缓说道,“这足够证明我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

徐荣的话给了李弘一个灵感,一个解决辽东叛乱的全新办法。

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想了很长时间。徐荣没有打扰他,静静地陪着他漫步在长街上。

“关于辽东的事,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徐荣停下脚步,郑重地望着李弘,言辞恳切地说道:“如果大将军信任我,我愿亲自赶到辽东战场,解决辽东危机。”

“本来,我是打算让你去的。”李弘笑道,“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你去不合适。”

“为什么?”徐荣皱眉问道,“大将军认为……”

“我马上要去大漠。”李弘低声说道,“你还是坐镇晋阳为好。这不仅仅是因为长公主信任你,更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只有你才能做到一心一意地支持长公主,帮助长公主推行和实施新政。朝廷若想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征战中原,这两年时间非常非常关键,我不希望晋阳再出问题。”

徐荣愣了一下,在这种时刻还能得到大将军的绝对信任,他很激动,他很想说一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话,但他张了张嘴,把感激的话又收了回去。自己能报答大将军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帮助大将军迅速平定天下。说再多感激的话,都不如帮助大将军稳定河北和朝廷来得实在。

“大将军,辽东的事如果处理恰当,朝廷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徐荣极力平静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轻声说道,“大将军亲自赶到大漠,必能威慑和弹压胡族诸部,柯比熊祸乱大漠之策很难奏效。”

柯比熊的势力既然难以延伸到大漠西北部,他的危机也就来了。他为了避免和大汉、和大漠其它胡族诸部发生激战,只能暂时放弃称雄大漠的妄想,重新臣服于大汉。

柯比熊臣服了,辽东的乌丸人、扶余人,高句骊人失去了最大的盟友,他们将独自应对强大的汉军,这个时候我们可以采取各种办法,招抚、分裂、离间、收买,只要能让辽东的胡人放弃叛乱,任何办法都可以使用。

至于公孙度,不管他最初叛乱的原因是什么,他参予辽东叛乱是事实,所以如何处理公孙度,将成为这场辽东平叛的关键。处理的好,辽东将在未来一度时间内非常稳定,有助于朝廷平定天下。处理的不好,朝廷有可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受到辽东的牵累,严重影响朝廷平定天下的大计。

徐荣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辽东的事要想解决得很完美,只有大将军亲自去。”

李弘笑笑,伸手拍拍徐荣的肩膀,“我要想圆满解决辽东的事,需要长公主和朝廷的鼎力支持,但朝廷中能够透彻理解辽东之事的人只有你,所以这一次你必须留在晋阳。”

两人随即商谈了一下有关平定辽东叛乱的细节,这时李弘发现距离徐荣的府邸已经很远了,他拉住徐荣,指指身后,“子烈,我们往回走吧。再走下去,我们要出城了。”

“说完了辽东的事,我们来说说晋阳的事。”

徐荣脸上的神情渐渐黯淡下来,他默默地走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长公主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虽然有助于迅速提高朝廷赋税,但此策公开抢夺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的钱财,朝廷上有反对之声也很正常。”李弘看到徐荣一脸愁苦,于是先开口说道,“朝中大臣们对新政一贯很支持,为什么这次强烈反对?是不是还有其它原因?”

徐荣点了点头,“此事很复杂。长公主推行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算是对”计口授田“制的一种补充,但此策的目的不是从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手上抢夺财赋,而是从他们手上抢夺人口。”

“抢夺人口?”李弘猛地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徐荣,“抢夺人口?长公主实施此策是为了抢夺人口?”

“对,此策的目地,就是让朝廷和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抢夺被他们霸占的人口。”徐荣肯定地说道。

土断之策可以把河北三州的荫户全部清查出来,然后朝廷再征缴荫户的赋税和徭役,但这打击不了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更抢夺不了他们的财富。因为实施此策后,这些荫户们不但要给自己的主人上缴田租,还额外要给朝廷征缴赋税。

然而,此策严重增加了荫户们的负担,把荫户们逼上了绝路,此时他们只有一个选择,迅速离开自己的主人,向朝廷上缴赋税服徭役,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荫户们一般租种两种地。一个是“计口授田”的时候朝廷分给他们的,一个是自己主人的和田。荫户们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主人,就是因为他们在主人的照拂下,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此策实施后,荫户们迫于生计,不得不选择归返朝廷。

荫户的流失,使得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人口,但他们失去的却不仅仅是人口和财赋,还包括他们的势力。他们田地再多,因为没人耕种,也无法变成粮食和钱财,虽然可以出租或出让,但钱财却大幅减少了。钱财少了,他们就无法扩展势力,而奴客、门客、私兵、门生弟子的减少,更直接导致他们失去了骄横的资本。

相反,朝廷却因为此策,重重打击了门阀富豪的势力,迅速增加了人口、赋税和徭役,还增加了可实际控制的土地。

李弘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荀攸给他解释的时候,仅仅说了此策实施后所导致的表象,而徐荣却一针见血指出了此策的本质。长公主不是长大了,而是已经逐渐成熟了。她为了早日中兴大汉,竟然做出了她这个年纪根本做不到的事。她不是和整个晋阳朝廷为敌,而是和整个大汉的门阀豪族为敌,长公主当真是一往无前,气势如虹。

李弘想起了先帝。过去先帝为了积累财富、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手段极为卑劣,但他小打小闹,没有损害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的根本。今日的长公主为了积累财富,却利用国策,光明正大地肆意掳掠,甚至不惜代价重创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其手段之酷烈令人瞠目结舌。先帝和他这个宝贝女儿相比,差得太远了。

李弘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先前自己在星空下所作的决定,看来是正确的。先帝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应该能看到大汉中兴的希望了。

“此策都是哪些人帮助长公主制定的?尚书台的那些中朝官?”

“朝廷在讨论此策的时候,长公主曾写了一封书信给我,征询我的意见,其中提到了此策的产生过程。”徐荣说道,“此策最早来源于各地郡县大吏对‘计口授田’制实施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和试图解决这些问题所提出的一些建议。长公主拿着这些问题和建议到晋阳大学堂召集博士、诸生日夜商讨,历经数月后才有了这么一个定策。”

“这么说,尚书台也有一部分官吏对此策持反对态度?”

“对。”徐带点头道,“大将军不要把此次晋阳危机简单地看作外朝和中朝对相权的争夺。”

皇权和相权之争仅仅是这次晋阳危机的表象,实质上,这次晋阳危机,纯粹是两种不同治国策略在制定和实施国策上发生了巨大分歧,继而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现在无论是外朝还是中朝,对此策持反对意见的官吏非常多。之所以看上去是皇权和相权之争,其实都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谁能主掌权柄,谁的治国策略就能占据主导地位,依靠这种占据主导地位的治国策略所制定的各项国策就能得到顺利地推广和实施。

自此朝廷统一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争,以鸿儒郑玄的融和了今、古文经学精髓的“新经”为官学之后,“儒法兼融、隆礼重法”成为治国策略的主旨,但“隆礼重法”在实际国策的制定中分裂为三派。

一派以长公主为首,重“法”轻“礼”,推崇“以法治国”,主经“不法古、不循今”锐意改革,推行“法”、“术”、“势”相结合的治国方略。(法是指健全法制,势指的是君主的权势,要独掌军政大权,术是指的驾御群臣、掌握政权、推行法令的策略和手段。)

一派以崔烈、刘和、杨彪为首,重“礼”轻“法”,推崇“德主刑辅”,主张德刑兼施,任德而不任刑,推行德刑相辅、大德小刑的治国方略。

一派以蔡邕、襄楷为首。在“隆礼重法”的同时,也推崇黄老之术。主张“文武并用、德刑相济”,即要求“德治”,也要求实行“仁政”,推行清静守法、无为而治的治国方略。

三种不同的治国策略在同一项国策制定中肯定会发生冲突,产生分歧。比如选拔人才,长公主等人不注重出身,注重才能,而崔烈等人不但注重出身,更注重德才兼备。比如在刑罚上,长公主主张严刑峻罚,以刑去刑,而崔烈等人主张约法省刑,春秋决狱。其它诸如赋税、田制等等新政上,都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策略互相争斗、互相妥协的痕迹,而从中进行调解劝和的就是以蔡邕为首的中间派。

本来这种治国策略上的矛盾属于各人在治国理念上的不同,只要双方能找到平衡点,求同存异,这种矛盾还是可以避免和隐藏的。但随着冀州大战的开始,朝廷财赋的紧缺,双方的矛盾随即被彻底激发了。

“如果双方的矛盾在平定天下之后爆发,对中兴大业的影响将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徐荣摇摇头,无奈地叹道,“现在提前爆发,不但牵扯到皇权的威仪,更影响到中兴大业。如果处理不当,后果……”

徐荣没有继续说下去。李弘这时总算知道荀攸的难处了。荀攸不是不能说,而是他无法说,这毕竟牵扯到皇权的威仪,牵扯到汉祚的命运。如果他的话激起了李弘的愤怒,必将导致晋阳危机一发不可收拾,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和羽行兄(鲜于辅)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因此而生?”

徐荣苦笑,“公孙瓒大人阵亡,辽东胡人叛乱,朝廷在对外策略上随即发生争论。长公主极力主张杀伐,刘和、鲜于辅等大人主张剿抚并用,蔡邕大人认为目前状况下还是劝抚为好,而崔烈大人干脆主张放弃,等天下平定了,国力增强了,再把辽东收回来。”

“朝政真的太复杂了。不同的治国策略会导致不同的处理方法,不同的处理方法在同一件事上又会产生不同的计策,结果在这件事上的同盟者马上又会因为另外一件事变成了政见不同者。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人都试图说服对方,每个人都想控制大局,每个人都想通过自己的计策更好地完成目标。处理国事相比在战场上击败敌人,要难得太多太多……”徐荣看看李弘,“你总是不愿待在晋阳,但你逃避得掉吗?你现在还不是回来了?长公主和朝中大臣还不是在等待你的决定?”

“不同的治国策略会产生不同的国策,不同的国策会把大汉引向不同的方向。”李弘叹了一口气,“谁主掌权柄,的确关系到大汉的存亡。子烈兄,你可有什么建议?”

徐荣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指尖戳了戳李弘的胸口,“答案就在你心里。”

李弘告辞了徐荣,匆匆返回大将军府。

鲜于辅站在大将军府的门口,由贾诩和傅干等人陪同着,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李弘。

李弘远远看见,飞身下马,和鲜于辅执手相握。两人亲热地寒暄几句后,鲜于辅马上问道:“徐大人都和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认为辽东不要平叛了?是不是劝你不要出兵?”

“羽行兄,你我多年的生死兄弟,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你回来,我就放心了。”鲜于辅淡淡地一笑,“明天我就上奏陛下和长公主,我要到幽州去。伯珪兄的仇。一定要报。”

李弘点点头,“好吧,你尽快到幽州去,准备远征辽东。我尽快到大漠去,稳定了大漠胡族诸部后,我就到幽州和你会合。

“你要亲自远征?”鲜于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晋阳怎么办?谁在这里坐镇?”

“我想让子烈兄坐镇晋阳。”李弘用询问的口气问道,“你看行不行?”

鲜于辅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你既然决定了,我就不说什么了。”

李弘和鲜于辅走进书房后,鲜于辅马上把书房的门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连夜返回晋阳?”鲜于辅十分生气地问道,“晋阳的事,荀大人没告诉你?”

“你为什么同意搞这种隆重的典礼?你想干什么?”李弘也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这么做,明显就是和长公主作对,要削弱皇权,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后果是什么?”鲜于辅愤怒地挥动着手臂,“长公主为了重建皇权的威仪,肆无忌惮地夺取公卿大臣的权柄。今天她可以瞒着你说服徐荣、左彦和田豫强行推行土断之策,明天她就可以说服其它人杀了你。在这个朝堂上,没有感情可言,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爱哭的小公主了。如果你威胁到了她的皇权,威胁到了社稷的安危,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羽行兄,这种话你也能说?”李弘瞪着鲜于辅,吃惊地说道,“晋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在晋阳举办隆重的典礼欢迎你,是蔡邕、崔烈和我,还有十几位朝中大臣联名上奏的。这是个机会,你可以利用这次晋阳危机,顺利得到朝中公卿大臣的拥戴,坐上丞相的位置,重新拿回所有的相权,否则,河北会在长公主越来越膨胀的权势下,走向一个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到的结局。”

李弘极度震骇。鲜于辅的为人他很清楚,如果晋阳的情况不是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但先前从徐荣的口气中可以听出,晋阳的情况远没有到要用这种极端手段解决问题的地步。

“羽行兄,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徐荣、左彦、田豫此次支持长公主推行土断之策,说明什么?”鲜于辅恨恨地说道,“如果你能理解,你认为他们遵从了你的命令无条件支持长公主,但我不能理解。这算不算背叛?”

“背叛?”李弘心里一沉。

“我和朝中的几位公卿大臣都反对长公主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此策受打击的不仅仅是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还包括那些可怜的荫户。我不认为这个新策不好,但这个新策实行的时间实在不对。”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个时候激怒各地的门阀富豪,加重赋于各地的荫户,可能会引发暴乱,会祸乱河北。”鲜于辅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如果将来天下平定了,或者我们尽可能完善了这个新策,妥善解决了皇室宗亲、门阀富豪的怨怒和几百万荫户的后顾之忧,那么我们也可以支持这个新策。但现在呢?现在长公主不顾一切,甚至干脆抛开我们,抛开朝廷,直接下旨给郡县试行新策,这是一个长公主应该做的事吗?如果这种跋扈长公主执掌权柄,河北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你我的命运又是什么?”

“徐荣、左彦、田豫明明知道他们支持长公主试行新策的后果是什么,但他们还依旧瞒着你继续支持长公主,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李弘感激地拍拍鲜于辅的手臂,不知说什么好。

“羽行兄,维护皇权的威仪是必要的,虽然长公主的做法有点失控,但在局面还是可控的情况下,你应该理解他们三个人……”

“子民,如果不是辽东叛乱,我们借口公孙度参予了叛乱,强行逼着长公主把徐荣召回了晋阳,河东现在可能已经闹翻天了。”鲜于辅气恼地说道,“我知道你信任自己的兄弟,但此次晋阳危机太可怕了,让人心寒啦。长公主这样不顾大局,自以为是的为所欲为,太危险了。朝廷必需立即控制她,立即削弱和制约她手中的皇权,而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徐荣、左彦、田豫必须要为这件事受到惩罚,这也是对北疆大吏的一种警告,一种严厉的警告。”

李弘缓缓坐到案几上,心情无比沉重。

鲜于辅一连串激动的话语,是不是代表了众多北疆大吏对目前朝廷现状的强烈不满?

徐荣的话是在暗示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做出选择。是选择继续拥戴皇权,还是放弃已经正在急剧沦落的皇权?今天鲜于辅的话,正好说明了大汉皇权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的急剧沦丧。

用打击和削弱皇权来取信、讨好门阀富豪,我丧失的不仅仅是忠义,还有可能丧失河北,丧失中兴大汉的机会。

大汉不是先帝一个人的大汉,不是长公主的大汉,而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汉。当年我千里迢迢地杀回卢龙塞,就是为了大汉,为了我心中的大汉。

我的选择不会错。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八节

“大将军……”门外传来门下督贼曹任意的声音,“大司农李玮大人来了……”

李弘心中一喜,刚想开口请他进来,鲜于辅摇了摇手,“既然仲渊来了,我就先走了。现在非常时期,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弘疑感地看了他一眼。按照惯例,秩俸两千石以上的大臣,朝廷一般不允许他们私下聚在一起,而大臣们为了避嫌,一般除了特殊情况,也不愿主动聚在一起招惹非议。但今夜李弘刚刚回来,几个老朋友率先过来看看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象没有必要这么拘泥。

“羽行兄,你是不是对仲渊……”

“我现在不想看到他。”鲜于辅用力挥了挥手,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晋阳危机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借助财赋问题挑起事端,不是他从中推波助澜,事情怎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李弘的头有点晕了。三个最好的最信任的朋友因为政见不同,竟然矛盾重重,而且彼此之间好像还结下了怨恨。

“羽行兄,你是不是太累了……”李弘关心地问道,“你我在一起十几年,你一直象山一样稳,只要你在的地方,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朝廷就是朝廷,不同于州郡。我能力有限,不但没能帮上你的忙,反而……”鲜于辅黯然长叹,“我在晋阳两年。两年都没能帮助你稳住局势,心中有愧啊。”

“羽行兄……”李弘感激地拉住了他的手。

鲜于辅笑得很苦涩,他伸手拍拍李弘的肩膀,嘶哑着声音说道:“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我竭力想稳住目前的局势,但我越想保持现状,越感到有心无力。我就象被卷入旋涡中的生灵,只能勉强挣扎着嘶叫几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被吞噬,我没有任何办法摆脱灾难。”

“朝中的大臣们就象一帮饿极了的狼。有的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蓄意挑起事端;有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一旁煽风点火;有的为局势所左右,不得不捋起袖子挥拳出击;有的人碍于情面或者装糊涂,或者居心叵测从旁助阵;有的人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不得不迎战;有的人明知迎上去可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但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奋起还击。”

“朝廷就象一个深陷搏斗的战场,天子、长公主和大臣们就象战场上的悍卒,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不知道自己能否生存。他们被冲天的血腥激起了满胜的仇恨。他们呐喊着,只想把对手斩杀在自己脚下。此刻,除了站在远处指挥的将军们,没人知道搏杀的起因,也没人知道战斗的胜负。”

李弘深切感受到了鲜于辅的沮丧和痛苦,他无助地望着鲜于辅,不知如何安慰他。

“子民,我们永远都是兄弟。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坚定地站在你一边,和你一起浴血奋战。”

鲜于辅转身走出了书房。他有很多话想告诉李弘,但他不能说,也不愿意说。在晋阳的两年,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武人。虽然自己也研习经文,也出身于富豪大族,也混迹于官场多年,但当自己面对晋阳一步步恶化的局势,使出浑身解数却不能力挽狂澜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个武人。

他不怨自己昔日的兄弟在关键时刻背叛自己,不怨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他只怪自己没本事。自己没有寒冷的心肠,没有坚韧的意志,没有敏锐的嗅觉,没有果敢的手段,更没有锐意进取的锋锐和气势。自己真的不合适待在这个血腥而残酷的朝堂上。

****

李玮出现了。

他高大的身躯消瘦了很多,白净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满是血丝,神情看上去疲惫不堪。

李弘看到鲜于辅离开时的蹒跚背影,心里有一股冲动,他想狠狠责骂李玮。在鲜于辅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李玮不应该再踹上一脚。鲜于辅心中充满了怨愤,充满了失望和悲伤。他曾出言责备徐荣的背叛,却不曾指责李玮半句。李弘知道李玮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但鲜于辅肯定无法接受李玮的所作所为,所以他痛苦,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李弘看到李玮时,却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李玮为了大汉,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他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

“我正在尚书台和赵戬、司马朗、刘放、孙资几位大人商议明天典礼的事,听说你回来了,我马上就赶了过来。”李玮松开李弘的大手,萎顿地坐到席上,“刚才鲜于大人来过了?”

“他刚刚走。”李弘吩咐任意给李玮弄点吃的后,转身坐到了李玮的对面。“回来后,我先见了子烈兄。”

李讳愣了一下,“徐荣大人?他说了什么?”

“怎么?子烈兄回到晋阳后,你没有和他见过面?”李弘诧异地问道。

“没有。”李玮摇头道,“我不合适见他。”

“不合适?”李弘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你担心什么?”

“你不要明知故问了。”李玮坐直身躯,望着李弘说道,“大将军为什么要连夜赶回晋阳?荀攸大人没有对你说清楚吗?”

“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举办这么隆重的典礼?”李弘微微笑道,“如果你能说服我,我现在就出城,明天早上等你来接我。”

“我就是来说服你的。”李玮毫不避讳地说道,“大将军这么做,不但让外朝大臣很难堪,而且破坏了外朝大臣打算夺回相权的计策。”

“皇统已经重建,朝廷构架已经确立,新政实施正在稳步推进。我们又取得了冀州大战的胜利,一切都已逐渐走上正轨,这个时候为什么又要再起波澜,搞什么皇权相权之争?外朝大臣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将军,正是因为朝廷所有事情都已走上正轨,所以才有了今天皇权和相权的再度争夺。”李玮郑重地说道。

今日的朝廷是个什么构架?

天子年幼,尚在成长。长公主代理国事,主掌权柄。朝廷诸府正常运转。然后下面就是河北三州。目前朝廷实际控制的疆域只有河北三州。

大司马大将军李弘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河北三州的军政大权由大司马大将军李弘控制,河北三州的所有事情都要先报大司马大将军府,然后再由大司马大将军府上奏朝廷。

朝廷所有的国策先要下传到大司马大将军府,然后再由大司马大将军府传达到河北三州的郡县。

如果把话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现在天子和朝廷是个空架子,实际权柄都被李弘和大司马大将军府控制着。只有等到朝廷大军收复了六州四郡以外的郡县,天子和朝廷才拥有实际控制的疆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李弘和大司马大将军府等同于天子和朝廷,两者之间的职权是重叠的。

这种根本不合常理的情况,在重建皇统和重建朝廷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是正常的。因为没有李弘,没有李弘控制下的河北,皇统和朝廷不可能得到重建。但随着皇统的确立,朝廷的完善,新政的实施,而平定天下之期又遥不可及的时候,这种权力分配不合理的矛盾立即会凸现出来。

比如这次长公主要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代理大司马大将军事的鲜于辅就以此策未能得到外朝大臣的认可,朝议没有通过为由,拒绝执行。长公主无奈之下,只好利用自己的力量,说服了徐荣、左彦、田豫,抛开了大司马大将军府,强行实施新策。

长公主越权行事,下面郡县大吏又坚决支持,做为鲜于辅来说,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既不能和长公主、和皇权公开对抗,又没有权力撤消或者惩处像左彦、田豫这样秩俸两千石以上的大吏。

而徐荣、左彦、田豫也没有办法。他们在长公主和李弘、在皇权和相权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但他们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没有权力做出选择。因为选择李弘等于背叛天子,这不仅仅危害到他们个人,更危害到李弘,所以他们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因此,鲜于辅在晋阳的日子非常难过,不过相比徐荣、左彦、田豫,他的日子还算好过一点。因为他和长公主之间的矛盾主要局限在政见和职权之争上,而徐荣、左彦、田豫却要承担背叛李弘的罪名。这场权力争斗一旦分出结果,他们可能会遭受无妄之灾,非常冤屈地丢掉性命。

今日晋阳危机看上去是皇权和相权之争,但皇权和相权之争的背后,是天子和朝廷想夺回被李弘所控制的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

“过去,大将军担心河北被天子和朝廷错误的国策所祸乱,导致中兴大业失败,所以大将军保留了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当时无论长公主,还是朝中的大臣,都很理解大将军的担心,也支持大将军继续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但现在不一样了……”李玮苦笑道,“现在长公主主政,朝廷诸府运转正常,各项新政也得以顺利实施,大将军如果继续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权力分配上将出现剧烈冲突,这必将严重影响朝廷和河北的稳定,影响中兴大业的发展。”

李弘明白了。

鲜于辅很激动,一直很激动。他既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忠诚对抗长公主和朝廷,又不愿意看到李弘失去越来越多的权力,更担心河北会因此逐渐走向败亡的深渊。鲜于辅不能未卜先知,也无法预测未来,所以他不愿改变现状,不愿交出权力,不愿失去对河北的控制,但面对正在飞速发展的河北,面对正在极度膨胀的皇权,他又不得不低头。他因此非常彷徨,非常不安,非常痛苦。

徐荣很消沉,一直很黯然,他无法告诉李弘事情的本质,所以他避重就轻,把这场朝廷和河北之间的权力争夺悄悄转化为治国策略之争。但最后他还是说了,谁能主掌权柄,谁就能利用自己的治国策略把大汉引向一个未知的方向。他其实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李弘是否愿意交出权力,不知道李弘交出权力后大汉会走向何方。

未来的不确定让所有辛辛苦苦打下河北的北疆大吏们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大将军迟早都要交出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这是一种必然,是河北稳定发展的必然,是大汉走向中兴的必然。”李玮很坦然地说道,“今日大汉的祸乱和当初州郡大吏权重割据一方有直接关系,所以大将军和朝中大臣们意见一致,废除了州牧,重设州刺史,限制州刺史的权力。”

“河北三州虽然没有州牧,但有大将军这个河北三州的实际控制者。早期朝廷需要大将军督领河北三州,但现在朝廷稳定了,走上正轨了,大将军手中的这个权力就要交出来了。这既是和朝廷的国策保持一致,也是中兴大业发展的必要。”

“你早就看出来了?”李弘笑着问道,“所以你借口财赋紧缺,故意挑起事端,甚至不惜推波助澜?”

“你总是离开晋阳,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你心里的真实想法?”李玮也笑道,“大汉中兴需要一个极具威信的天子和朝廷,而不是一个威震天下的大将军。所以你总是离开晋阳,让长公主和朝廷在毫无束缚的情况下迅速成熟,迅速建立无上的威望。你的目的达到了,但你想过这其中所蕴含的危险吗?你这是拿大汉社稷开玩笑,你知道吗?”

李弘笑笑,“长公主极力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背后有没有你的功劳?”

“当然有我的功劳。”李玮得意地说道,“我是大司农,我当然要建议长公主竭尽全力挖掘河北的财赋。这个计策实施之后,对门阀富豪们的打击是长久的,五年、十年之后,大汉的这些高门望族要想继续辉煌下去,只有控制权柄,利用大汉中兴后的国策调整,设法从这种长久的打击中慢慢恢复过来。”

“所以,现在朝中大臣们最担心的就是大将军交出河北三州的军政大权,继续拥戴长公主,继续重塑强悍的皇权。”

“不过,大将军早就想交出河北三州的军政大权了,而且,现在长公主公然越权,绕过大司马大将军府直接指挥郡县,把大将军逼到了一个不得不交权的境地。”李玮看看李弘,笑着说道,“大将军如果拒绝交权,长公主的皇权就要遭到制约和削弱,皇权的威望会急剧沦落,而徐荣、左彦、田豫就要遭到打击,追随他们的北疆其它官吏势必要遭到清洗。这样一来,天子、长公主和北疆大吏就两败俱伤,门阀富豪的势力会趁机增涨。大将军虽然保住了权力,却有可能就此失去重振大汉的机会。”

“仲渊,这个主意如果是你献给长公主的,我要考虑是不是把你发配到大漠去了。”李弘用力打了李玮一拳,大声笑道。

“长公主是个天才。”李玮摇摇手,“先帝把自己最优秀的才智传给了长公主,把自己最不好……”李玮停了一下,觉得当着李弘的面说先帝的坏话实在不太好,“孝献皇帝如果能像长公主一样,那……”

“算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李弘说道,“这两年,长公主的变化太大了。”

“亲自主政处理国事,肩上的担子非常重,这可以把长公主所有的才智全部激发出来。”李玮不以为然地说道,“换了一个人,主政两年后,变化同样很大。”

接着他继续刚才所说的话题。

“朝中大臣们为了阻止皇权的无限膨胀,立即想出了一个应对之策,重修官制,改三公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让你坐上丞相的位置。”

“这样你交出河北三州的军政大权后,实际上还是控制着河北三州,而且因为你特殊身份,长公主还不得不让出夺去的部分相权。”

李弘摇头轻笑,“你们花许多钱搞这个隆重的典礼,就是为了给我造势,逼着长公主同意修改官制?”

李玮笑着连连点头,“这次门阀富豪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权势,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主动向你让步、示好了。”

官制一旦修改,大将军成了丞相,晋阳危机就全部解决。

大将军成为丞相后,现在大司马大将军府的职权全部转移到了丞相府,李弘的权力迅速增大。这是北疆大吏愿意看到的最好结果,也是李玮的最终目的。

长公主如愿所偿,逼迫李弘交出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不过她失去了自己所控制的相权,皇权也受到了很大制约。虽然新政还会继续推行,但长公主已经不能为所欲为了。

外朝大臣顺利夺回了所有相权,但李弘的权势太大,威胁太大,这个应急之策纯粹是无奈之下的一种妥协。将来,外朝的权力斗争将会非常激烈,这是阻碍中兴大业最大的隐患。

现在的问题是,长公主会答应修改官制吗?

她逼迫大将军交权,最后却演变成自己让权,让大将军的权势更大。她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仲渊,你认为我现在还需要一个隆重的典礼来增加我的威望吗?”李弘笑道,“你刚才说长公主是个天才,那么你能估猜一下,长公主的对策是什么?”

李玮疲惫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九节

“大将军……”门下督贼曹任意的声音再度传了进来,“太傅蔡邕大人,大司徒崔烈大人已经到了府门外……”

李弘摇头苦笑,“天都快亮了,我竟然还没看到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李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捶了几下麻木的双腿,抱歉地说道:“那你快去看看两位夫人和孩子,我先代你去迎迎两位大人。”

“不行,太失礼了。”李弘转身向屋外走去,“等一下就要上朝了,你还是在我这里休息一下吧。”

李玮疲倦至极,也没有推辞,趴在案几上就睡了过去。

蔡邕和崔烈先是恭贺大将军打了胜仗,然后大略说了辽东叛乱的事。

蔡邕主张先把辽东的事放一放,集中力量恢复河北元气,同时派人去安抚北疆诸胡,尽可能稳定边疆。崔烈则主张暂时放弃辽东,集中精力平定天下,然后再回过头去收拾那帮桀骜不顺的蛮胡。

李弘笑着调侃崔烈道:“崔大人,今日朝堂上可有人象壮节侯傅大人一样,高呼‘杀了大司徒,则天下可安’?”

崔烈脸色一寒,怒声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朝廷有平叛辽东的实力,何不在冀州大捷后,乘胜南下,横扫中原?打了一场胜仗,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这种人最是愚蠢,根本就是鼠目寸光。”

蔡邕立刻咳嗽了一声,警告崔烈说话注意点。李弘知道崔烈话中的意思。他的矛头直指长公主,现在朝堂上力主出兵辽东的就是长公主。

“大将军既然回来了,辽东的事就由大将军拿主意,我们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吧。”蔡邕话锋一转,马上说到了晋阳局势,提出了修改官制的想法。

官制修改需要几位辅弼大臣联名上奏,尤其是李弘的支持极为重要。李弘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任何话。

崔烈对李弘半夜返回晋阳颇有怨言,他埋怨了李弘几句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你对晋阳的事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你是怎么想的?”

“我同意修改官制。”李弘很痛快地说道。

蔡邕和崔烈惊喜地看着李弘。两人都没想到李弘竟然如此干脆。

“我既然回来了,明天的典礼就不要搞了,太费钱,还是省点吧。”李弘笑道,“联名上奏的事暂时等一等。我还没有见到长公主,不知道长公主对此事的看法是什么。等我弄清楚之后,我们再仔细议一议。”

“好,好,太好了。”崔烈高兴地说道,“一切按大将军的意思办。”

“大将军,此事……”蔡邕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这么快就拿定主意了?”

“我走进晋阳城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李弘笑道,“冀州大捷后,河北已经稳固,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平定天下的征战,所以朝廷的事必须要跟上步伐,否则我们可能要失去重振大汉的机会。”

蔡邕和崔烈激动地站起来,说了一大堆赞美之辞。

离开大将军府后,崔烈望着依旧站在府门外的李弘,神情很复杂。

从李弘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上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四年了。自己是看着李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相比十四年前的李弘,此时的他无论在声望上,还是在才智、权势上,都已达到了顶峰。自己有时就还想,大汉中兴后,李弘会象吴汉一样成为大汉中兴第一名将,还是象王莽一样走向篡逆之路?

先帝在世之日,朝堂上下就感觉到了李弘的威胁,谁知最后祸乱大汉的不是李弘,而是董卓。董卓把大汉推向了败亡的深渊,李弘呢?李弘会把大汉推向何方?现在的李弘如果要篡逆,当真易如反掌。相比八年前,李弘对大汉的威胁已经无人可以阻挡了。

从先帝开始,到张温和自己这帮大臣到北疆,到长公主主政,所有人都把重振大汉的希望寄托在李弘身上。但所有的人也在努力制约李弘,都想把李弘对大汉的威胁降到最低。李弘也是人,他也感觉到威胁,他也要为生存而努力抗争。这种越来越尖锐的矛盾会不会激烈碰撞,最后导致大汉的彻底颠覆?

崔烈收回目光,重重地仰躺在马车的靠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弘对大汉的忠诚,努力要挽救大汉的决心,朝野上下都能感受得到,但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你有忠诚、你有决心就能做好的。

随着冀州大战的胜利,河北的稳固,李弘对大汉社稷的威胁愈发的凌厉,凌厉到上至长公主下至朝中大臣,人人都惶恐不安,个个都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这种威胁一部分来自李弘本人,但更多的是来自李弘的部下,对李弘非常忠诚的北疆文武大吏。

朝野上下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其根本原因就是皇权的沦丧。

这两年流传最广的就是袁氏代汉的“谶纬之言”和“五德始终说”,而袁绍、袁术兄弟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又恰恰为这个流言添加了重重的砝码。曹操重建皇统更是大逆不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当真是要重振大汉?以曹操目前的实力,恐怕连他本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可以重振大汉吧?

袁氏兄弟实力最强,但他们先是拒绝承认皇统,等到孝献皇帝死了,他们又迟迟不愿重建皇统,袁氏兄弟图谋篡代之心,白痴都能猜出来。曹操以并不强悍的实力重建皇统,重重打击了大汉天子的威仪,让皇权沦落到了极致。此时如果再有那个州郡大吏不自量力乱建皇统,践踏皇权,大汉分崩离析之日也就屈指可数了。

然而,只要李弘在,北疆在,河北在,大汉依旧有中兴的希望,但如果李弘或者李弘众多的部下图谋慕逆,那么大汉一夜之间也就能烟消云散了。

所以,在皇权逐渐沦丧的今天,在河北实力越来越强悍的今天,制约李弘的权力,分裂李弘的部下,已经成了当务之急。

张温和崔烈等人在孝献皇帝到达晋阳重建朝廷后,已经预感到这种威胁的逼近,所以很早就开始了分裂北疆的筹划。在他们看来,随着孝献皇帝的长大和河北的渐渐发展,北疆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天不遂人愿,因为孝献皇帝少不更事缺乏对国政的理解,因为长公主急躁的心理和对重振社稷的渴望,终于导致了孝献皇帝的驾崩和皇权的急剧沦落,导致了河北战事的爆发。李弘和他的北疆权势不但没有得到削弱和分裂,反而更加强大了。此消彼长之下,社稷崩溃的隐患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而且来得非常早,非常猛烈。

冀州大捷后,李弘的声望更加高涨,北疆的实力更加强悍,而此刻皇权的沦落,将把李弘推向一个什么样的位置?随着时间的延续,李弘将横扫中原,平定天下,到那时,即使是李弘本人,恐怕也无法阻挡皇统的更替,王朝的变迁。

长公主显然看到了这扑面而来的威胁,所以她在得知北疆军己经展开全线反击后,马上借着河北财赋即将告竭的机会,说服了徐荣等北疆大吏,急不可耐地动手了。她的急躁心理依旧,而且她面对李弘的强大,极度不自信,她竟然拿皇权做赌博,她竟然拿李弘对她的宠爱和信任欺骗徐荣这些北疆大吏。

李弘如果不放弃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皇权必受打击,北疆势力也将遭受重挫,以李弘的为人,他决不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手。长公主摸准了李弘的性格,一击而中,既巩固和强大了皇权,又不着痕迹地分裂了北疆势力。现在李弘迫于形势,不但要交出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还要帮助长公主对抗朝中大臣和门阀富豪们的反击。

但李弘会轻易放弃权力?

此刻距离平定天下之期还很遥远,河北的稳定将直接关系到大汉中兴的成败,关系到河北一千多万百姓和十几万北疆将士的生死。无论从哪一点出发,李弘都不敢轻率地交出权力。

所以,李弘肯定会反击。李弘反击的手段很简单,夺走皇权,自已主政,开始走向篡立。

蔡邕、崔烈、刘和等公卿大臣为了挽救这可能会成为事实的结局,殚精竭虑,最后只好无奈地选择了一种办法,借口制衡皇权修改官制,把大将军推到丞相的位置上,继续让大将军掌控军政大权。虽然这会让大将军的权力更加膨胀,但造就一个权臣总比造就一个摧毁社稷的叛逆要好。而且,随着时间的延续,北疆文武大吏将陆续进入朝堂,北疆各种势力之间的矛盾会在朝堂上迅速扩大,继而分裂、对抗,最终会形成制约和抗衡李弘的力量。

过去董卓坚决不让自己的部下进入朝堂,一个人独掌权柄,最后败亡。李弘吸取了董卓败亡的教训,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的部下推进朝堂,希望通过共掌权柄来维持自己的权势,但这种办法有个巨大的弊病,一旦内讧,败亡更快。

另外,通过修改官制,相权被全部拿回,这样出身于门阀富豪的诸多大臣们可以利用不断修订国策的机会,把自己的损失补回来甚至捞回更大的利益。李弘治理河北这么多年,门阀富豪们虽然一度有些损失,但后来李弘都通过各种办法补偿了他们。门阀富豪们现在宁愿让李弘掌控权柄,因为李弘可以让他们得到更多更有保障的收益,而长公主远远要比先帝厉害,她不但要榨取门阀富豪们这辈子的钱财,还要榨取他们子子孙孙的钱财,太疯狂了。

“你在想什么?”蔡邕看到崔烈闭着眼晴坐在那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关心地问道,“你如果太累,早朝就不要去了。”

崔烈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揉了揉眼睛,小声问道:“你说,大将军为什么答应得如此痛快?”

“那是因为他另有对策。”蔡邕毫不犹豫地说道,“大将军同意修改官制,但并没有答应出任丞相一职。对他来说,做不做丞相无所谓,他要的是军队。他做了丞相,军队怎么办?谁来统率军队?”

崔烈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他还是要做大司马大将军?”

“如果他愿意做个‘霍光’,尽心辅佐天子中兴大汉,未尝不是大汉之福啊。”蔡邕眉头舒展,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如果他要篡立,当初就不会攻打长安救回孝献皇帝了。”

“做‘霍光’?”崔烈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长公主会让步?”

“长公主这种做法已经伤害了大将军。”蔡邕惋惜地摇摇头,“按常理,大将军回到晋阳后,第一件事是进宫拜见长公主,但这次……”

崔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想着心事。

“刚才,你恭喜大将军,说田畴大人要娶冀州甄家之女,是真的?”蔡邕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推了推崔烈,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崔烈“哦……”了一声,“前几天甄俨大人来信,特意告诉我的。听说是大将军提的亲,钟繇和贾诩两位大人为媒。”

“看样子,你崔家的势力太大了,太招摇了……”蔡邕乐呵呵地笑道。

“这是好事啊。”崔烈说道,“我正担心我们崔家树大招风。这次冀州甄家和田畴大人结亲,我可要备一份厚礼。说起来,这都要感谢大将军想得周到。”

“大将军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武人了。”蔡邕拍拍崔烈的手臂,“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大将军的心思越来越缜密,相信晋阳的事一定能转危为安。”

崔烈好象想明白了,他挥挥手,轻松地笑了起来,“我们老了,活不了几天了,由他们闹去吧。”

****

李弘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

风雪和小雨双双扑进李弘宽敞的怀里,喜极而泣。夫妻三人温存了一番,说了几句亲热的话,然后才拥在一起,走到床榻边看孩子。两个女儿都三岁了,长得很漂亮,也很健康。看着孩子们露在被子外面的红扑扑的白嫩小手,李弘很陶醉,幸福和快乐的感觉填满了他的身心。

“孩子们还认识我吗?”

“你才离开半年,孩子们当然认识你了。”风雪笑道,“你不会又要走吧?”

李弘没有说话,他弯腰去亲吻孩子们的脸。

“你又要走吗?”小雨颤抖着声音问道,“仗不是刚刚打结束吗?”

李弘坐到床榻边,深情的看着两个孩子,一脸地歉意,“我很快就要去大漠。”

风雪笑容一僵,呆在了那里,眼里的喜色荡然无存。小雨心痛地搂住她的娇躯,望着李弘问道:“是去打仗吗?”

“不是。”李弘站起来抱住风雪,在她脸上温柔地亲了一下,“我要和柯比熊好好谈谈。他长大了,是大漠之王了。”

“真的不打吗?”风雪的声音无助而悲伤。

“真的不打,我向你发誓。”

天亮了。

李弘喊醒了李玮,两人坐上马车,匆匆赶往晋阳宫。

“看到两位夫人和孩子了?”

李弘点点头,无奈地摇摇头,“孩子们都长大了,看到她们,我很歉疚,我……”

“等你做了丞相,你就很难有时间东征西伐了。”李玮笑道,“然后你就可以好好陪两个孩子了。”

李弘看看他,皱眉问道:“你这么希望我做丞相?”

李玮眼里露出一丝诧异。

“仲渊,你脑子里到底想什么?过去在西疆的时候,你一心要诛杀奸侫重振大汉,现在……”

“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李玮连连摇手打断了李弘的话,“这个丞相你必须做。”

“为什么?”

“因为我得到一个消息,长公主一直在考虑修改官制的事。但她所考虑的官制修改,不是把相权还给外朝,而是打算把相权更多的集中到中朝,然后逐渐把外朝纳入中朝,让外朝和中朝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将来皇权凌驾于相权之上,所谓皇权和相权的制衡,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你夫人了说的?”李弘想到筱岚一直陪侍在长公主身边,马上取笑李玮道,“仲渊,你竟敢泄漏朝廷的机密大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大将军,我上有老下有小,最近又添了一个小儿子,你就饶了我吧。”李玮连连拱手,愁眉苦脸地说道。

李弘大笑,“筱岚可说了长公主的目的?”

“据说,这是张温张大人临死前的一个心愿。”李玮正色说道,“皇权和相权的争夺在本朝延续了几百年,至今依旧没有一个结果。但从光武皇帝中兴大汉开始,皇权已经开始逐渐凌驾于相权之上。张大人认为,只要是皇帝,都想总揽大权主掌权柄。这个皇帝如果雄才大略,那么皇权凌驾于相权之上,有助于社稷的兴盛;相反,如果皇帝昏庸奸侫祸国,那么社稷就会象现在一样摇摇欲坠,甚至迅速败亡。所以,张大人告诉长公主,皇权凌驾于相权之上是迟早的事,官制必须要改,免得君臣之间总是为了相权而争斗不休。不过,为了防止昏君滥权祸乱社稷,相权还是必需拥有它的独立地位,这样即使昏君误国,朝廷还能继续保持良好地运转,维持社稷的生存。”

李弘陷入了沉思。

“仲渊,你觉得张温大人的建议……”

“这是张大人的一个心愿,仅仅是一个美好的心愿而已。”李玮嗤之以鼻,“本朝自高祖皇帝以来,已历四百年,多少先辈曾为完善官制而呕心血,甚至不惜献出生命,但结果如何?孝武皇帝伟大吧?不过权重尚书台而已?光武皇帝伟大吧?不过把丞相之权一分为三而已。长公主就是一个小孩,好奇心重,偏偏手上又有权力,所以她为所欲为,什么东西新鲜玩什么。我看这样下去,迟早要把社稷玩完。天才和白痴,其实不过一线之隔。”

李弘惊讶地看着李玮,脱口骂道:“你小子到底是何居心?”

****

朝堂上,天子的位置是空的。天子宝座的左边是长公主。

长公主坐在那里神态冷峻,仪态万方,自始至终,没有给大将军一个笑脸。

大将军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先是奏明冀州大战的始末,然后推测中原局势并提出了远交近攻之策,继而分析了辽东叛乱和北疆形势,建议剿抚并用。

“殿下,待吕布将军率领北军返回晋阳后,臣将率长水营铁骑北上大漠安抚诸胡。明年春天,臣将由大漠直接赶到幽州,率军攻击辽东。”

大殿上的众臣目瞪口呆。这位大将军一年四季征伐在外,根本就不在晋阳待。难道晋阳的事他撒手不管了?

长公主脸显怒色,望着大将军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太傅蔡邕很失望。他本来认为大将军至少要在晋阳待到明年春天,谁知道他竟然要抢在下雪前翻越阴山赶到大漠去。按时间推算,他在晋阳最多只能待到五到十天。这么短的时间能解决什么问题?

“大将军,那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蔡邕试探着问道。

“辽东平叛如果顺利,一年后,我大概可以回到晋阳。”

众臣晕倒。

长公主怒哼一声,丢下一脸愁容的大臣们,拂袖而去。

长公主走了,朝议在太傅蔡邕的主持下,继续进行。

大臣们知道大将军今天要回来,所以都准备了奏章,但主要奏议内容几乎全部集中在田制、赋税制和官制的修改上,修改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无可辩驳,修改的内容也是精彩纷呈,听得李弘头晕脑胀,差点倒在大殿上。

好不容易散朝了,李弘又被太傅蔡邕等人请到了尚书台,和三公九卿、诸卿以及尚书台的尚书们继续议事。大将军既然马上要走,很多大事当然要立即议定。大将军是朝中四位辅弼大臣之一,他的意见非常重要。不过李弘秉承自己一贯的原则,除了兵事决策,其它事一般不发表意见。

黄昏时分,李弘告辞公卿大臣,匆匆赶到了前太傅赵岐府上。赵岐致仕回家后,安心静养,身体好了很多。看到李弘,赵岐很高兴。老少两人相携漫步于花园,谈笑甚欢。

“你马上就要离开?”赵岐略显吃惊。“晋阳的事怎么办?”

“我和朝廷曾有十年之约。”李弘笑道,“虽然十年未到。但河北经冀州一仗后,已经稳固,我应该实践当年的诺言,把权力还给朝廷。”

“十年之约?”赵岐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你的官职和职权一改再改,哪里还有什么十年之约?”

李弘笑而不语。

“交了权力之后呢?”赵岐问道,“听说朝中的公卿大臣要举荐你为丞相。你当真要做丞相?”

“我做大将军可以,做丞相就不行了。”李弘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会干的。”

赵岐大笑,非常痛爱地拍了拍李弘厚实的肩膀,“子民,你还是过去一样,好,好,不错,不错。”

“老大人,晋阳的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最为恰当?”

“你是怎么想的?”赵岐手捋银白的长须,反问道。

“在我没有打下中原,收复洛阳之前,朝廷各方的利益必须要兼顾,这是稳定朝廷的唯一办法。”

“接着说,”赵岐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完全正确。”

“但我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李弘遗憾地摇摇头,“我不能放弃兵权,中兴大汉需要武力,没有武力什么事也做不成。但我又要兼顾各方的利益,我身居何职才能做到这一切?目前看来,无论是维持现状,还是按照朝廷的办法修改官制,我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赵岐笑了起来,“子民,很简单,你把现行官制和修改后的官制融合到一起就行了。”

“这么简单?”李弘惊喜地问道。

“子民,本朝的霍光曾身居何职?”

“大司马大将军。”李弘霍然大悟。

****

回到大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府门外,小雨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李弘,“长公主在宫中设宴,要给你接风洗尘。”

李弘想起上午朝堂上的一幕,心里不禁有点歉疚。长公主为了社稷,耗尽了心血,虽然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但自己真的不应该和她计较太多。

“小雪和孩子们呢?”

“她们先走了。”小雨拉着他坐上马车,向皇宫方向驰去。

“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你没有进宫?”小雨偎在李弘的怀里,小声问道。

李弘没有说话。

“长公主……她……”小雨吞吞吐吐地想说什么。

“你们经常进宫?”李弘马上打断了小雨的话。

小雨点点头,“有时候,长公主还请我们在宫中住几天。长公主非常喜欢两个孩子。”

李弘皱起了眉头。小雨胆怯地看看李弘,樱唇抖动了几下,悄悄垂下了头。

阳安长公主抱着尚在呀呀学步的天子接受了李弘的跪拜。

不其侯伏完笑呵呵地扶起李弘,亲热地挽着李弘的手臂一同入席。

长公主身着艳丽的华服,光彩照人,正在和李弘的两个孩子小声说笑着,不时抬头看看李弘,眉宇间情意绵绵。

风雪和小雨窃窃私语了几句,脸上地神情有点忐忑不安。

“这是家宴,大将军可以随意一点,不要太拘谨。”伏完借着举杯恭贺李弘之际,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殿下今天很高兴,你不要扫了兴,让我跟着你遭受无妄之灾。”

李弘佯装笑脸,低声客气了几句,“您身体还好吗?”

伏完笑得有点勉强,“大将军,谢谢你挂念了。其实,当我走进这宫门的这一刻起,命运已经注定了。将来我如果能得个善终,都要感谢祖上的阴德啊。”

李弘知道他心里的苦楚,和他一连干了三爵,“可笑的是,世上的人都想走进这道门。”

伏完苦笑,颇有深意地说道:“可悲的是,有些人想远远逃离这道门,但就算他逃到了天边,最后他还是逃不掉。”

李弘背心一凉,一口酒猛地呛到了嗓子眼上。

席间长公主的话不多,虽然脸上笑意盈盈,但两只眼睛却总是盯着李弘,让李弘有点发虚。

****

酒筵散去,阳安长公主和风雪、小雨坐在一起闲聊。伏完多喝了一点,昏昏欲睡。

长公主邀请李弘到花园中走走。

“昨天晚上,你走进晋阳城的时候,抬头看星星了吗?”长公主望着满天星斗,娇声问道。

李弘目光游离,含糊其辞地“哼”了一声。

“我一直在这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一直等着你,直到天亮。”

李弘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长公主转脸看着李弘,一脸幽怨,“我还能等到你的礼物吗?”

李弘轻轻一笑,从怀中拿出了一抉雕刻着符箓的精致贝壳,“臣说过,臣每次远征归来,必定给殿下带一件礼物。只要臣能活着回来。”

长公主惊喜地接过贝壳,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如果这里不是皇宫,如果周围不是站着宫女,长公主也许会扑到李弘的怀里。

“你为什么马上就要走?”长公主笑厣如花,兴奋地问道,“你是不是骗我?”

李弘摇摇头,“殿下,你让一步,好不好?”

“那你呢?你是不是去做丞相?你做了丞相,我们就会对立,我该怎么办?”长公主笑容顿失。

“外朝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中朝是大司马大将军,”李弘低声说道,“殿下主掌内朝。臣不在的时候,殿下督领中朝。这是唯一的办法。殿下退一步,外朝大臣退一步,臣也没有任何损失,臣还是能名正言顺地帮助殿下。”

“孝武皇帝的托孤大计?”长公主惊讶地问道。

“臣可以做半个‘霍光’。”李弘躬身说道,虽然臣没有霍光大人的本事,但殿下有。殿下想干什么,就给臣下令,然后臣让外朝去执行。“

“当年孝武皇帝为了社稷的稳定,托孤于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等数位大臣。孝武皇帝让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领尚书台,掌控部分皇权和相权,以制衡朝堂上下的权力争斗。今天,这个办法可以让我们暂时稳定朝廷,稳定河北。待臣打下中原收复洛阳后,殿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在这之前,臣恳求殿下务必和大臣们齐心协力,以便臣在最短时间内平定天下。”

长公主把贝壳紧紧抓在手心里,娇躯悄悄靠进李弘,细声问道:“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看星星了吗?”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十节

第二天,大司马大将军李弘上奏天子,以自己和朝廷所定的“十年之约”为借口,另外考虑到自己常年征伐在外无法正常行使职权,所以特意请辞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

李弘的奏章引起了朝堂上下的震动。谁都没有想到李弘这么痛快地交出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他是不是还有后招?吕布率领北军正在返回晋阳的路上,当大军到达晋阳之日,李弘会不会发动兵变?大臣们越想越怕,心中惶恐不安。

太傅蔡邕、大司徒崔烈、大司空刘和立即约见李弘。昨天晚上在长公主的接风筵席上,大将军是否征询了长公主的意见?长公主的的态度是什么?

“长公主收回权力的决心非常大,我没有任何选择。”李弘坦然说道:“我和诸位大人立即联名上书,督请陛下修改官制,拿回所有的相权。”

第三天,以太傅蔡邕为首的四位上公、九位上卿、三位诸卿和三十多位秩俸两千石以上的朝廷大员联名上书,要求修改官制。

新官制基本上是沿袭了大秦朝和本朝初期以丞相为首的三公九卿制。

在新官制中,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辅佐皇帝处理全国政务。丞相总领朝廷百官,支持朝中大政,召集朝议,决定国家军政大事,封驳诏书,任免和选用官吏,主持郡国上计,考课弹劾百官,对上谏净和对下执行诛罚等大权,凡国家要政无所不及,地位尊崇,权力极大。

太尉协助皇帝处理全国军务,是武将的最高荣誊职务,主要是制约丞相的相权,防止丞相染指军权。太尉一旦加“隶尚书事”,则参予处理国政。

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负责掌管皇家图书,处理呈送皇帝的奏章,承转皇帝的诏书;监察天下百官,外督领部刺史监察郡国行政,内领侍御史审理中央和地方各级官员的不法案件。御史大夫职掌清贵,为“凤宪”之任,为百官所惮敬。

由于新官制中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存在,导致少府中的尚书台和御史台的权力几乎被全部转移了出去。

当天下午,长公主做出了回应。她不但拒绝了大臣们的奏议,还下诏给大臣们,建议把尚书台从少府划出,提高尚书台的地位。

少府是本朝皇帝处理政务的主要机构。尚书台隶属于九卿中的少府,不是一个独立机构。长公主要求把它从少府中划出,做为一个独立机构存在,显然是为了加强中朝官的地位和权力,以便自己更加肆无忌惮地夺取相权。

大臣们也立即做出回应,他们否决了长公主的建议,极力要求修改官制,并联名举荐大将军李弘为新官制中的丞相一职。

李弘在目前朝廷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大臣们把他推到长公主的对立面,就是迫使长公主让步。

当天晚上,长公主果然让步,同意修改官制,但她坚决要求把尚书台从少府划出,作为一个独立机构存在。

同时,她做了一个让大臣们目瞪口呆的决定。长公主下诏,拜李弘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台。

大臣们把李弘推到前面逼迫长公主让步,交出相权。长公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把李弘推到前面,拒不交出由尚书台控制的相权。

这样一来,就算官制修改了,新官制中的丞相和御史大大的职权还是被大量割弱了。

长公主利用自己手中的皇权,强行要把尚书台划为一个独立机构,并把这个权力大增的尚书台交给了李弘,其用意显然是打算把李弘推到大臣们的对立面,分裂李弘和大臣们之间的联盟,让李弘出面逼迫大臣们放弃修官制夺回相权的妄想。而大臣们面对权力急剧膨胀的李弘,也只能选择放弃修改官制的想法,维持现状了。

李弘做了丞相,最多是一个权臣,还有天子和长公主的皇权约束。但李弘一旦掌控了尚书台,同时掌控部分皇权和相权,那他就不止是一个权臣,而是事实上已经形成了篡立的局面。此刻的李弘就象当初的王莽,只要他愿意篡立汉祚,什么时候都可以,毫无羁绊。

李弘主动交出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却因为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对相权的争夺,因祸得福,反而在不经意间得到了更大的权柄。

这种局面,长公主不愿看到,朝中大臣们更不愿看到,这根本就是一场两败俱伤,一场葬送社稷的血腥厮杀。

现在看起来,长公主的损失最大,她虽然拿回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消除了李弘割据称霸的隐患,维护了皇权的尊严,但她却失去了对相权的控制,甚至还失去了部分皇权,也就是部分国政的决策权。

朝中大臣们在这场争斗中受益颇多。如果他们能成功阻止长公主把尚书台独立出去,那么即使李弘以大司马大将军之职督领尚书台,他们也能拿回更多的相权,毕竟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职权太大了。此刻对大臣们来说,他们宁愿失去一部分国政的决策权,也不愿意失去已经到手的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大部分职权。但问题是,大臣们取得这部分相权的代价过大,这是长公主以牺牲部分皇权换回来的,对社稷的危害难以想象。

李弘的受益最大,但同时也成了矛盾的焦点,成了天子、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共同的对手。

长公主再次拿社稷来赌博。

她牺牲部分皇权,为的就是让大臣们迫于李弘的威胁,不得不重新站到自己一边。从而逼迫大臣们让步,让自己重新控制权柄。

此时此刻,大臣们没有选释,只得屈服于长公主的胁迫。

太傅蔡邕、大司徒崔烈、大可空刘和、太常荀攸等大臣深夜进宫拜见长公主,商议削弱和制衡李弘的办法。

大臣们的意思是希望长公主不要把尚书台独立出去,不过即使是这样,李弘的权柄依旧很大。虽然长公主依旧主政,但尚书台是国政的主要决策机构。李弘手握兵权,现在又掌控朝廷的决策机构,其权力之大,已经导致朝堂上的权力正在逐渐失衡。

“李弘不是霍光,现在也不是孝武皇帝驾崩后的太平盛世,我们不能冒着社稷倾覆的危险,盲目效仿当年的官制格局。”

崔烈激动地说道:“当年孝武皇帝驾崩后,霍光等大臣奉命辅弼幼帝。霍光是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的弟弟,跟随孝武皇帝三十多年,孝武皇帝非常信任他,但孝武皇帝之所以让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督领尚书台,掌控权柄,其真正的目地不是让他维持社稷的稳定,而是要他利用中朝尚书台的权力,制衡当时的宗室势力和外朝的士族官僚势力,防止社稷动荡,国祚毁于一旦。”

当时孝武皇帝之子燕王刘旦为了争夺皇统,丞相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为了夺回被尚书台抢去的权柄,两方势力互相勾结,联手对抗霍光。刘旦和上官桀曾打算发动兵变,但被孝昭皇帝和霍光出手镇压了。燕王刘旦和丞相上官桀死后,朝中权力得以制衡,霍光主掌大权二十多年。历经孝昭、孝宣两代皇帝,辅佐两位皇帝创造了“昭、宣中兴”的局面,完成了他对孝武皇帝的承诺。

但今日的大汉不是昔日的大汉,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殿下如果打算仿效当年孝武皇帝的托孤大计,以大司马大将军李弘主掌尚书台掌控权柄,以此来平衡外朝和禁中的势力,制衡皇权和相权,必定是养虎为患。

今日的大将军主掌兵权,手中有二十几万大军,实力极其强悍,如果再让他督领尚书台主掌权柄,其权势之大,前所未有。等到将来天下大定,君弱臣强,以李弘的盖世功勋,天下哪还有人知道大汉天子?那时李弘已经身不由己,就算他不想篡立,别人也会逼他篡立了。

“老大人,那你说怎么办?”长公主泰然自若,神态悠闲地问道。

崔烈望着眼前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你急于抢夺李弘手中的军政大权,不是你把矛头对准门阀富豪,事情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好不容易拿回了大将军手中的军政大权,你们马上就来抢,好象我一个人独吞了不给你们似的。好了,现在你们满意了,你们如愿以偿了。官制也修改了,丞相也拾你们做了,你们该知足了吧?”长公主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难道你们还不满足?还要我逼着大将军交出兵权?”

“我刚刚收回大将军的六州四郡军政大权,你们马上就和我作对,马上让他做丞相。”长公主撇撇樱红的小嘴,十分不满地埋怨道,“你们是不是老糊涂了?大将军手上还有兵权,你们让他做丞相,我手里的相权还能保得住?大将军主掌了所有的相权,他对社稷的危险难道就不大了?”

蔡邕、崔烈、刘和、荀攸几位大臣互相看看,一脸的无奈。长公主因为爱恋大将军而盲目的信任大将军。爱恋大将军不是长公主的错,但盲目信任大将军就是长公主的错了。李弘极其痛快地交出手中的军政大权,难道就是因为你爱恋他,信任他,所以他马上感动得做出了回报?

这是大汉的朝堂,不是家里的庭院,这里没有情爱可言。大将军已经感到了威胁,生存的威胁,他之所以愿意痛快地交出军政大权,是因为他手中还有兵权,还有军队,他还有实力可以随时把威胁自己生存的对手碾压成齑粉。

外朝大臣之所以要联合起来逼迫长公主修改官制,让大将军出任丞相,就是要把大将军对社稷的威胁降到最低。让他和长公主形成对立,让相权和皇权保持对立,把天子和长公主从败亡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但长公主显然没有理解外朝大臣的这番苦心。

她相信大将军近乎到了盲目的地步,她不愿意和大将军对立以致于决裂,所以她在满足了外朝大臣们的愿望同时,把大将军推到了更加显赫的位置上。在长公主看来,让大将军督领尚书台,一来可以让大将军代替自己控制部分相权,免得外朝大臣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己,二来可以让自己控制的皇权因为大将军的鼎力支持而变得更加稳固,更加具有威仪。

长公主仿效孝武皇帝托孤时留下的官制格局,让大将军利用手中的权力保护和强大皇权,压制和制约相权,打击一切挑衅和威胁皇权的力量。

长公主丝毫没有更改自己想法的意思。蔡邕、崔烈等外朝大臣也丝毫没有放弃夺回相权的意思。

双方唇枪舌剑,你讥我嘲,各说各的理,谁都不让步。

蔡邕、崔烈、刘和现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对面这位国色天香、仪态万方、从容自若,说话条理分明、滴水不漏的长公主就是当年那个爱哭的小女孩?长公主真的长大了,不服老都不行了。

外朝大臣们利用官制修改的机会,尤其是在李弘不再出任丞相一职的情况下,几乎拿回了除部分国政决策权以外的绝大部分相权,相比这之前的官制,外朝大臣已经大获全胜了。现在之所以和长公主还在激烈争吵,主要是担心李弘利用自己手中的实力挟持了天子和长公主,继而实际控制了皇权。

其实,让李弘出任丞相,让相权和皇权对立,远没有长公主目前这种做法更有利于权力的制衡和朝廷的稳定。

李弘做了丞相,实际上已经是权臣,只要他稍有逾越,皇权形同虚设。君弱臣强的格局,无论对重塑强大皇权,还是稳定社稷都非常不利。

相反,李弘如果是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台,实际上只控制了兵权和一部分国政的决策权。兵权对于目前平定天下中兴大汉来说,是必要的,也是必须要给李弘的。还有一部分国政的决策权也不是完全控制在李弘手里,主掌皇权的长公主和主掌大部分相权的丞相都要分享。国政的决策是需要合议的,李弘一个人做不了主。

现在,李弘的权力看似增大了,但只要尚书台不独立出去,只要长公主牢牢控制住自己的皇权,李弘的权柄实际上并未膨胀,他被外朝的丞相和禁中的天子、长公主所箝制,很难为所欲为。

这样一来,外朝和外朝的丞相、中朝尚书台和督领中朝的大司马大将军、内朝和禁中的长公主就形成了互相箝、互相制约的局面。尤其是中朝尚书台和督领中朝的大司马大将军更是成了皇权和相权之间的平衡与缓冲。

当年雄才伟略的孝武皇帝为了削弱外朝的相权,刻意增加中朝的权力,同时安排智勇双全的外戚出任大司马大将军督领中朝,帮助他牵制和制衡外朝。这种官制在他生前和死后一度发挥了稳定和振兴社稷的作用。虽然后来造就了王莽之乱,但这和孝武皇帝的智慧无关,而是因为皇权被太后主掌,轻易就被王莽这种野心勃勃的外戚夺取了。

今天,天子尚幼,长公主又是一弱质女流,李弘如果居心叵测,很容易就能利用长公主对他的爱恋和信任轻易拿到皇权。

如何制约和削弱李弘的权势,防止李弘夺走皇权,把李弘对社稷的威胁降到最低?

没有办法制约和削弱李弘的权势。

“既然没有办法制约和割弱李弘的权势,那我们就想办法巩固和强大皇权。”荀攸想了很久后说道,“王莽乱政和外戚祸国的原因都是因为皇统弱小,后宫主掌权柄所导致。今天的情况和过去如出一辙,但幸运的是,今天后宫主掌权柄的是长公主。我们完全可以利用修改官制的机会,增强长公主的实力,保护、巩固和强大皇权。”

蔡邕、崔烈、刘和三人的思路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荀攸这句话恰好提醒了他们,让他们眼静豁然一亮。

长公主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微微翘起的嘴角上挂上了点点狡黠和不屑。

“殿下,尚书台独立出去,会让李弘的权力迅速膨胀,这可能会激发他的野心。他一旦有心篡立,以他手上的实力,外朝和禁中根本无力阻止,所以……”荀攸拱手说道,“殿下可以利用修改官制的机会,扩大内朝侍中寺的权力。”

荀攸突然想到什么,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侍中寺、东寺和西寺属于内朝,居于禁中。侍中寺由侍中、黄门侍郎等士人官吏组成,他们和东、西两寺的宦官一起,负责给皇帝起草、宣布政令,接呈奏章等事,是皇帝的近臣。由于宫、禁区别严格,侍中寺后来搬出了禁中。晋阳朝廷重建的时候,严禁宦官涉政,所以侍中寺又搬回了禁中。如果扩大侍中寺的权力,禁中的权力随即增大,这样有可能再次导致宦官涉政、祸乱社稷。

荀攸知道自己的建议不妥,立即住口不说了。

“荀大人,奸阉才被杀掉几天?你是不是成心要让大汉……”长公主笑吟吟地望着荀攸,但话里的意思却让荀攸吓出了一身冷汗。

“臣失言,失言……”荀攸连连告罪。

长公主扑哧一笑,“荀大人,你这个主意不错。既然禁中三寺不便加大权力,那么给中书加权吧。在尚书台之外,再设中书监如何?”

蔡邕等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怪不得长公主非常爽快地让大将军督领尚书台,原来长公主早有对策,她想用中书监代替尚书台,继续掌控权柄。只不过她自己不愿出头得罪大将军,所以设了个圈套,让外朝大臣在既不愿意放弃相权,又不愿意让大将军挟持皇权的情况下,利用修改官制的机会,名正言顺地筹建中书监,以便加大长公主控制皇权的力度。

现在大将军要生气,就去找外朝大臣的麻烦吧。

中书官职虽然历史很久,但早已废弃,此次之所以重建,也是为了削弱尚书台的权力。

当年孝武皇帝重用尚书等中朝官的同时,也任命宦官为中书谒者令,负责承传诏令奏章。这是因为尚书只能在宫中殿阁奏事,特殊情况下才能被召入省内奏事。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禁中发生了侍中仆射马何罗和其弟弟马通入宫行刺的事件,这以后中朝官便不能随便出入禁中了。于是,孝武皇帝在以中书谒者令承传旨意的同时,又在禁省中增设了中书,为皇帝起草诏令,将尚书部分职权转移到了禁中。

后来中书承担起了传令转奏的任务,尚书则在宫中誊正颁布于外,这样在原有的运行机构中,又在禁中另设了新的承转站作为新的御前办事机构。

到了孝宣皇帝朝,为了剥夺霍光的权力,孝宣皇帝命令中书令直接去司马门拿取上奏封事,绕开了尚书台,以加强自己的权力。于是,中书又成为“国家枢机”,“政治之本”。

当初孝武皇帝重用尚书,本意是为了限制相权,提高工作效率。但领尚书事者多为外戚,权势太重,于是又以中书削弱尚书,实际上就是为了削夺外戚权臣的权力,因此这一机构后来受到了外戚权臣的一致反对。到了孝成皇帝建始四年(公元前29年),王莽专政,罢废中书,恢复了权臣领尚书事与三公双轨辅政的制度。

晋阳朝廷重建的时候,因为大臣们对奸阉祸国心有余悸,所以严禁内朝官干政。但长公主主政,形式上“不接公卿”,而尚书虽然主管各项政务,但因为宫、禁有别,一般也很少进入禁中。为了方便长公主行使职权,同时也是为了削弱和牵制尚书台的权力,特意恢复了中书一职,其官吏多为原长公主府中的亲信。

如果改中书机构为中书监机构,那么官吏必然增多,再放在禁中就不合适,需要搬到宫中。

宫中本有尚书台,两个机构职权接近,又同在宫中,显然也不合适。

增设中书监,是为了削弱和制约李弘的权力,保扩和巩固皇权,所以只能把尚书台搬到宫外去。

尚书台本是中朝机构,搬到宫外后,皇帝总不能天天到宫外议事,那么尚书台随即变成了外朝机构。

这个外朝机构权力很大,又是大司马大将军督领,如果继续让尚书台隶属于少府,显然极为不合适,只能把它从少府中划出来,另外成为一个独立机构,一个处于外朝和中朝之间的独立机构。

尚书台独立了,机构庞大了,但职权又和中朝的中书监有重叠之处。增设中书监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保护皇权,尚书台搬出宫中之后,当然无法和中书监争夺皇权了。那么,尚书台还剩下一个权力可以争夺,那就是相权。

尚书台到了外朝,和外朝争夺相权,两个机构互相厮杀,而渔人得利者,正是长公主和长公主控制的皇权。

至此,长公主的目的终于暴露了。

她首先让外朝大臣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相权,然后又不惜牺牲部分皇权来让大将军督领尚书台主掌权柄,并以此来威胁外朝大臣,迫使外朝大臣主动来要求保护皇权。

外朝大臣不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相权,为了防止宦官干政,他们又不敢增加内朝的权力,于是只好把由士人官吏组成的中书搬到宫中做为中朝,增加中书的权力保护皇权。如此一来,尚书台就不得不搬出宫中,并成为一个独立机构。

由大司马大将军督领的尚书台到了外朝后,和外朝平起平坐,由于它控制了一部分国政的决策权,相对于外朝来说有一定的优势,于是两者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相权的争夺。

长公主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了中朝和内朝,保护和巩固了皇权,并置身于尚书台和外朝之间的相权争夺大战。

只要皇权稳固了,相权的互相争夺影响不了根本。外朝诸府不执行命令,还有尚书台。尚书台和中朝对着干,还有外朝诸府。如此三者互相牵制、互相制约,朝堂虽然不会风平浪静,但至少相权不会再威胁到皇权了。

至于大可马大将军李弘,处在权力漩涡的中心,即使他有心夺取皇权,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现在他首先要联合中朝摆平外朝诸府的羁绊,否则他休想一帆风顺地平定天下。

蔡邕、崔烈、刘和、荀攸四位大臣面无表情地走了,心中的沮丧和愤怒达到了极致,但偏偏又无处发泄。

蔡邕离开前,对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送别自己的长公主看了又看,然后问了一句话,“你真的是我教出的弟子?”

长公主微微一笑,“老师的恩情,弟子终身不忘。”<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