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山嘴村异闻录(五)
作者:屎蹄分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830

第四十二回:山嘴村异闻录(五)

为了村子稳定,以免民众一哄而散,长老决定隐瞒疟疾的病情,邀请了水岛一行人到他宅子里,再半硬半软,恳求他们当中的“洋大夫”先行找出诊治的方法。 首发--无弹出广告而“洋大夫”本身授业师尊当年亦是栽在这种病手上,功亏一篑;为圆师父名声,他答应了。

疫症初发时,得病的村民被村长悄悄接走,高氏一家亦在其内。後来人数众多,村长家已不堪容纳。病情如星火燎原,山嘴村里好些有识之士,已隐约猜到是什麽回事。

倒是有好事之徒,想起了李回chūn的话,刻意「请」了他回来帮忙治病,实有为难追究之意。

李回chūn为村子里其余病众把脉,摇头晃脑一番後,拍案叫道:「此乃海外引进之瘴毒,附人身而四传。於洋人彼邦为风土病,早已习熟之。於我中华却无先例,故此一染即倒,高老泉最亲近该批夷人,故率先发病。」

得知病因,村民自然要追问医治之法。李回chūn道:「所谓治病要治本,只要能够消除瘴毒之根,老夫再替村民固本培元,自能抑除病疠。」

说起病根,谁人都想到那新来的几个外国人。村民因此渐渐鼓噪,矛头指向村长,说他因为收留西洋船,引病入村。全村除了张氏耆宿,外姓人并不知道水岛一行的身份,只道是寻常海外投奔者。此时大难临头,自当行非常之事。一众村民围在一起,也不见村长出来解画。有人说应该逼村长交出水岛一行,原船送走。有人说夷人有毒,那艘船更是毒上加毒,应当烧掉。

各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却是无人敢带头走第一步。晚上聚众围谈,个个人说得起劲,但下一句就是:「老哥你先上,兄弟我隨後就来」;此乃“谦恭礼让”,我中华美德是也。

※※※

却说事儿闹了不出十来rì,季节风已由南方吹来。在山嘴村外海上,一艘头尖尾宽,首尾高昂,双舵五桅的巨大福船,正乘风破浪,直趋港口而来。

在船头站着一个年青汉子,身材健硕,肤sè嬲黑。这汉子正遥望海面另一端,他家园所在。这海风相送,顺流而去,怕且太阳未下,便能抵港。只是未见港口指引的烟柱,不禁眉头一皱。

「少当家,这水也未免太快,怕吃上了暗礁。要不要卸下前帆,好缓一缓?」一个驼子在後面问道。

「不,驼伯。按道理,南风起,灯头着。港口的指引塔,应该rì出烟,夜放灯才对。」少当家道:「我们船上就有几个带水的。不怕他有礁,就怕家里出事。得赶快回去。」

大福船一路顺风顺水,直入港湾。船员见无人接应,既恼且恐。少当家指示发放号炮,静观其变。

好一会,才有廖廖两三人前来。大船放下踏板,少当家三步并两步,跃上渡头,一把抓住其中一人,骂道:

「你们这些混涨!南水起了,竟然还敢偷懒?想泡木柱不成?」

“泡木柱”乃海盗沿用的一种处罚,将犯人绑在木柱上,扔进海里。犯人需不住扭动,让木柱打转,好使自己脸孔露出在水面上。若行刑者不将之拉回船上,则受罚者定必力竭而死。

「不是啦……少当家。」那人慑懦道:「前些时村子里来了一批夷人,之後就闹瘟疫啦。人心惶惶,谁也顾不了谁,更别说打理这个港口了。」

「什麽?瘟疫?」少当家大吃一惊。他知道海上船只往来,疾病之类极易由一个港口带往另一港口。

相传有艘载了荷兰红毛人的船,船上闹了瘟疫,所有人员病死。这艘船随海流飘荡,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海员最怕在航行途中如遇到了它,病疠惹到自己船,死得不明不白,当真冤枉。是故海上人人忌讳。有病员的船绝对往往禁止入港。强行登岸者,港口一方可以将之轰沉。

「那麽,老当家呢?」

他口中的老当家,自然就是村子的村长,也就是“长老”了。

「他……也中标了。眼下你家里成了病号大本营。不少人还把有病的家人往你那儿送,门前墙前都躺满了人了……」

※※※

少当家点了十数名亲信,连那驼子在内,迳自直奔家里。

村子港口闹瘟疫,非同小可。讨海人都知道个中厉害。所以少当家交带了几句,船上众人自是明白,答允小心守船,让少当家先去理解清楚;心里却恨不得插翅飞回家里看望家人。

少当家一行人来到村子宅邸前,远远望去,门前已是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近百来人。人群中到处支起竹棚,遮阳挡雨。亦零星见到药壶、碳炉之物。

人群中,自有在地上栗栗发抖、冷得面青唇白的;也有浑身大汗,犹如火烧的;有忧心忡忡,照料病患的;有大呼小叫,吵着要村长交人出来,彷佛欠了他十万两纹银似的。

那些人见到少当家来到,轰然而起。拦路哭叫者有之,要求主持公道者有之。自然而然,将自己一腔恼火要转发至他身上者亦有之。

当中一个泼皮,直奔至他跟前,戟指骂道:「这厮和他老爸父子勾结,出卖村子给外人了!来呀!打他!打死他!再破了这宅子,拉出这老不死的!」

少当家默不作声,待他喊完,一下冲前,左手抓起他胸口,整个人提了起来,右手一个五指漏风巴掌,砰的一声,将这泼皮掴得腾空飞起,凌空转体三周半,再轰的一声,直落地面。

泼皮的同伴眼前一花,尚未反应过来,头目已然挨揍。正待上前相救,少当家的亲信却一拥而前,亮起白闪闪的砍刀、黑墨墨的火枪,将他们隔在外头。一个驼子yīn恻恻地道:「想吃莲子羹拌板刀面的,尽管过来。」

那挨打的泼皮倒在地上,头壳里开了个道场,吹的、打的、弹的、拨的,都往脑门上冲;肚子里又彷佛打翻了厨料架,甜的、酸的、腥的、苦的,都往嘴巴处涌将出来。

少当家那一记巴掌还不够解气,冲上前将他抄起。那厮尚不知死活,叫道:「打得好!有种打死小爷!」

「我打你不为别的,就为你这张不修德的臭嘴!」少当家再连环抽了他四五记巴掌,下手自是轻了,但依然啪啪连声,血星血沫四散飞扬,溅到他额上眉上。

少当家一边打,一边骂:「你这鸟人,文又不行,武又不行。帮不了村子做买卖,上不了甲板做生活。不是我老子看着你爷娘两个的面子,好生看顾,你焉能活到今rì?如今倒是拿起三分颜sè开起染坊来了?我老子好歹也是村长,是你这种猪狗一样的东西能骂的麽?」

他担心父亲,本来就要拿人来发作。这人不知死活,登时成了他出气的沙包。

※※※

那泼皮在村里,一向手脚便捷,翻墙上瓦,捣蛋闹事,倒是无人能敌。村子里的童子少年,皆视之为英雄。不料遇上了真正的会家子,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给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原来平素的气焰,只对老弱管用。

民众中倒有两三个年老的,识得那泼皮的父母,上前劝告,好言道:「少当家息怒。这小子再有百般不是,也是村里的後生。就念在他父母为了村子双双身亡於官兵刀下,饶了这一遭吧。」

少当家摇头道:「论出力,村子里哪家哪户谁没替过村子出力?他何德何能,犯了事就可以饶了?就凭他聚众闹事,我就可以毙了他!」

话音刚落,少当家猿臂一甩,已将那泼皮抛在半空。待得他身子落下,少当家一个转身蹬腿,整个脚掌陷入他肚子里。

波的一声,那泼皮整个人凌空飞撞上村长宅子的外墙,再徐徐落下。粉白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人形的血迹。

「将他吊在祠堂前大旗杆上,教村子众人见得,起乱生事,是何等下场。」少当家道:「其集夥从人等,一概缚在旗杆下面,听候发落!」

把这夥鸟人料理了,少当家出了口气,心里缓和了一点,也就有了安排的思裕。他微一沉吟,遂唤过亲信,如此这般一番。

不多时,亲信自在人群堆中空出一块地方,设下座席,连拉带吓,将几名年长的又没病在身的村民邀到跟前,坐下说话。

一个老者看到少当家手诛闹事者,身子抖得似筛子扬糠,道:「事情是这样的……其实小老儿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小老儿的孙子,这近几天老是轮番发烧、发冷。人们说,这是村长招待的几个夷人带来的毒引起的。小老儿也是为了家人,才来向村长讨个说法。」

如是者问了好几个,大约也是如此。少当家闭目静默半晌,再睁眼问道:「那麽,是谁说疫病由夷人带进来的?」

「正是老夫。」

一个青袍儒士,施施然走到少当家身前,双手一揖,迳自道:「老夫李回chūn是也。少当家想必识得我李某。」

「原来是李大夫,请坐,请坐。」

※※※

亲信安排了座位,李回chūn大模斯样的坐下,续道:「所谓医心直说,并无虚言。少当家若指李某散播谣言,起乱生事。那麽老夫只好并起这副老骨头,挨一挨少当家的拳脚了。」

「不敢不敢。只是我有一事好奇请教。久闻瘴毒乃山川秽气囤积而生。我村子向阳迎海,素不曾有瘴气,何以村民有此疠?」

「少当家此言差矣。山川暗角,yīn邪易生,如若入夏,受天地阳火一激,故生成瘴。但人世疾疫之多,非只此一种瘴气。历来医书上载“瘴疠”者,有八十款之多。个中自有以人为媒,触之相染者。此是最厉害不过。」

「若然如此,何以谓我父接待之夷人为根毒?」

「嗯?高老泉本来无病,和他们相处多了就病了,这还不显而易见?」

「这就不对头了。听人说,他们刚来时,村子里几户大人家都和他们吃饭喝酒了。若病,应当他们也一同发病才是。」

「各人底气不同,有壮有弱。就算是一同中瘴,发病亦会有迟有早。而且老夫知道,那些人家也有人发病哩!只是他们在自家房子里静养,没有来这里罢了。」

「那麽,依先生所见,当如何治理?」

「此瘴暂无药可治,只能发冷御寒、发热退烧,靠病者自身元气恢复而已。然而,就如投毒於河,上游的毒一rì不去,下游如何汲水排毒,亦是枉然。」

「那麽,终究是要把那几个红毛子撵出去,任他们在海上漂流了?」

李回chūn双手一拱,不再打话。

这时候,驼子走近少当家,在耳边低语了几句。李回chūn留意到,那驼子一边说话,眼角却向自己瞄来。少当家却是一路听,一路点头。

话一说完,少当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李回chūn右手,对着在场村民,朗声道:「我匆匆赶来,未明状况。为保村子平安,下手不得不重。现今搞事者业已严惩,没人敢捣乱了。我这就进去跟我老子商量清楚,这村子当如何是好。」

他顿了一顿,再道:「假如真的如李大夫所言,是那些夷人带来的瘴毒的话,老子立马就把他们拖出外海。」

然後,少当家转头对李回chūn道:「李大夫,所谓医者父母心,烦请你休要推却,陪我到里头走一遭,好验清瘴毒来头。事後定必重重酬谢。」

吱呀一声,村长家的大门打开。李回chūn正想婉拒,但右手如嵌在铁钳里,拔不出,撼不动,只好一步一步跟着他走进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