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
作者:如莲如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52

宁静的小山村,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土坯房,茅草顶,后坡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柳条编的篱笆,展开婆娑的枝条,如同一条条温柔的手臂,欢迎田大康的回归。

一只花公鸡领着几只老母鸡在篱笆跟下刨食,偶尔捉到一条小虫,就咕咕几声,母鸡们立刻蜂拥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家之主赚来吃喝,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老婆孩儿享用。

村口的大柳树拴着几头牛,嘴里慢条斯理地倒嚼。看到地上趴着的田大康,一只青色的老牛还哞了一声。田大康记得,小时候经常薅草喂它。

恍然如梦啊,田大康看了半天,才想起自个还趴着呢,于是连忙往起爬。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咆哮,一条黑影,气势汹汹扑过来,赫然是一条大黑狗。

只见它人立而起,两个大爪子搭在田大康肩膀上,刚刚站起来的田大康就又趴下了。

“黑妞——”一人一狗扭成一团,田大康搂着黑狗的脖子,真想使劲咬两口。这是他亲手喂养的一条母狗,陪伴他度过了整个青少年时代,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别舔,吃屎没有啊?”田大康使劲扳着黑妞的大脑袋,无奈人小力弱,还是被黑妞的大舌头在脸上偷袭几下,麻痒痒的。

那时候农村大多数人家都养狗,不过人都吃不上遛,哪有啥东西喂狗,所以一般的土狗都吃屎。

有时候小孩在道边蹲着,狗等得性急,诸如恶狗舔屁股之类,也是常事。不过人家黑妞从来不吃屎,这家伙胆子大,性子野,经常自个到山上打食。

亲热够了,田大康领着黑妞往家走,记得他家在屯子最东边。各家房后的土墙上都写着标语,歪歪扭扭,用白灰刷上去的。田大康一条条看下去,有“以阶级斗争为纲”,也有写着“万岁”的,还有一条差点把田大康逗乐喽,赫然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每一条都旗帜鲜明,铿锵有力,铭刻着时代的烙印,叫田大康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小山村也不是世外桃源,正在经历着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洗礼。

“奶奶,我回来啦——”田大康兴冲冲推开柳条编的大门,然后发自肺腑地吆喝一声。

屋门敞开着,李奶奶正坐在灶坑前面烧火,斜襟的蓝布褂子,腰上系着满是补丁的围裙。脑袋后面挽着个疙瘩揪,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几乎就全白了。听到田大康的呼唤,老人回过头,慈爱地望着门外,皱纹里面都满含笑意。

这一刹那,田大康眼泪哗哗的,冲进屋,一下扑到老人的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似乎几十年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倾诉。

“富贵啊,谁惹你啦,奶奶跟他拼命去——”李奶奶一手抄起烧火的两股叉,一手拿起炉钩子,颇有几分双枪老太婆的风采。

“奶奶,没事,俺这是高兴的!”田大康赶紧抹了两把脸,搂着奶奶的腰,把脑瓜扎进老人怀里。

“这孩子,又不是十年八载没看着啦,赶紧进屋等着吃饭。”李奶奶嘴里叨咕着,爱抚地摸着田大康的小脑瓜。

进了屋,里屋是南北炕,都铺着炕席。南面的窗户上蒙着塑料布,窗格子都是菱形的木头块拼成。

靠着西墙并排摆着两个小柜,这就是全部家具。柜子比较古老,四角都包着铁,表面的红漆斑斑驳驳,脱落不少。

柜子上面摆着几样东西,正中是一个白瓷的主席像,半尺多高,正在向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挥手。

旁边是几本书,清一色红颜色的塑料皮,大多是《语录》,此乃家家必备之物,人称“红宝书”。

另外一个柜盖上则是一些日常用品,一个塑料木梳,一把篦子,还有一个镶着木框的镜子。田大康忍不住把脑袋探到镜子前面,他自个十几岁的时候是啥德性,早就忘了。

胖乎乎的脸蛋,还有俩小酒窝,两个小眼睛虽说不大,但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还挺招人喜欢。田大康掐掐小细胳膊,嘴里不由叨咕一句:“这点肉都长到脸蛋上了——”

成年之后,田大康体重蹭蹭涨,就跟育肥似的,但是现在还一点瞧不出这种趋势,除了脸蛋之外。

正美着呢,忽然觉得有点异样,他不由仰起头,只见墙上正中央挂着一个相框,上面只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英姿勃发,目光炯炯,似乎正盯着田大康。

“叔叔——”田大康心头一震,这是李奶奶的儿子,参加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也正因为如此,李奶奶才成了五保户,后来又收养了田大康,在老人的心目中,既把他当成了孙子,又是儿子。

“吃饭喽——”李奶奶把饭菜端上桌。田大康刚要上炕,却被奶奶拉着站在主席像前,然后就看到奶奶目光无比虔诚,手里捧着一本红宝书,嘴里念念有词:“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田大康有点憋不住想乐,但终于忍住。他知道,这时候要是有一点不敬,奶奶绝对会打他的屁股板子。

又背诵了一段《为人民服务》,这是著名的老三篇之一,另外还有《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当时绝大部分人都能背诵,哪怕那些不识字的农民也都一样——啥玩意也架不住熟啊。

折腾完了,祖孙俩终于坐在炕上,李奶奶盘着腿坐在炕头,田大康干脆跪在那,看着盆子里面的菜团子发呆。

所谓的菜团子,就是在苞米面里面加了点野菜,然后放点盐,上帘子一蒸,比大饼子还不如。

而且菜团子也分三六九等,日子好过点的,里面就是面多菜少;反之,菜越多,证明这家日子越苦。

还有一小盆汤,上面连一个油珠都不漂,只有青菜叶,确实够清淡。

田大康咬了一口菜团子,喝了一口汤,虽然有点难以下咽,但他还是细细地嚼着,慢慢地咽下,似乎在品尝着岁月的艰辛。

“这玩意忆苦思甜的时候吃一顿也成,要是天天吃可够戗,难怪俺身子骨这么瘦呢。”田大康心里颇有些感慨,作为一个重生者,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先能吃饱吃好,不光是自家,还有屯子里那五六十户。可是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望,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可不是那么好实现的啊。

对,问问那个刘老六,这老家伙没准有法子。田大康打定主意,忽然身子一颤,噼里扑通跳到地上,趿拉着鞋子往外就跑。

“富贵,忙三火四干啥呀——”李奶奶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

田大康能不急嘛,那个手机没影了。刚才回家的时候太激动,把这茬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