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无题(上)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529

不同于夏季常见的热雷雨,正午刚过就雾蒙蒙一片,水点夹着微芒似的冰晶反复敲打窗玻璃,折射一地破碎光斑。霜花绽放时不闻其声,像拂过望远镜的短暂流星,静得生出杂音来。高空中风向不定,乏力的阳光也频频摆动,将影子投向任意角落,拨弦般不住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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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乱来的天气嘛……出神望着外头,杰罗姆放下书本,不自觉嗅着雨水味,黑眼睛比浅灰色雾霭要笃定一些。莎乐美坐在“帐幕”底下织毛衣,虽然来“穹顶”暂住多日,她还是不喜欢太高的天顶,于是搭起许多垂着流苏的布幔,好确保胡思乱想时绝对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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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指紧扣她手腕,冲准轮廓鲜明的脖颈狠咬一口——血脉勃勃跃动,饱含热力跟活气,简直能滋养大片荒芜河滩。贪婪地吮吻片刻,疼痛带来的低吟宛若天籁……他眼神里一定掺杂不少欲念,被注视的对象很快抬头,扯一块纱巾遮住颈侧的新伤,不乐意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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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前曾一度雪雪呼痛、婉转俯仰着、徒劳地抗拒他的主宰,汗湿反光的肌肤历历在目,舌尖曼妙的纠结似拒还迎……此刻的她已然静下心来,再找不见丁点意乱情迷。杰罗姆敲着下巴沉吟几秒,本轮追逐告一段落,莎乐美又恢复慵倦的等待,跑跑停停的亲昵却一眼望不到头。她眼角眉梢的淡然叫杰罗姆有被吃定的感觉,每回扑倒猎物,深咬出清晰齿痕成了宣布归属的仪式。要么只是没来由的狐疑,要么自己尚未自信到、有把握在她轻巧抽身时强加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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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自嘲地摇头,当初抢到手怎么没这么多顾虑?守着个尤物的男性智商下降很快,是时候转移视线、应付现实问题了。

“别人已经开始注意,只没好意思多问。”莎乐美扁着嘴闷闷不乐,“干嘛咬那么重?你回来几天我一直戴个围巾,出门都不自在!”

杰罗姆不太热心,岔开话题问:“维维安哪去了?今天我恐怕得下半夜回来,这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最近轻易别乱跑,小心无大错。”

“一早带小女孩走了,说有点私事要办。人家也不是全职保姆,临走看着心神不定的,兴许她家里来信了?”莎乐美扯着线团猜测道。

森特先生心中嘀咕,术士会就快无家可归,维维安担心也使不上劲,多任性几天好好挥霍青春反而实际些。跟老婆聊些有的没的消磨时间,直到天色漆黑,空中阴霾也未散尽。异常气候刚好把受训佣兵拉出来练练,杰罗姆心不在焉的空当,酒店侍者送来张素淡的邀请卡,莎乐美马上穿衣打扮准备出发。

“架子不小,也不看看时间。”语气酸溜溜的,若非字体圆柔、署得还是女名,森特先生的态度可就不好预测。“‘公爵夫人’?你那个推销员密友?她不是从化装舞会得到这可爱称号的吧?”

莎乐美换一身利落衣着,蜻蜓点水般给他一个吻,落下面纱说:“亲爱的,有时候你确实需要学学与人相处,嘴上刻薄是最没效率的做法。我十点以前应当能回来,放心吧,女士们在一块够安全了。”

“让我送送你,”推开杯盘站起来,杰罗姆很快穿上外套,“顺道直接去办事,你走了我都没心思吃饭。”揽着她腰肢试一试,“别乱吃甜食,现在这样刚刚好……挺奇怪,你好像一点不会发胖呢!”

“小心眼的长处吧。”

两人走到楼下大堂,滴沥的雨丝未曾稍停,来接莎乐美的马车样式平平,里面影影绰绰已坐了一人,车窗边戴面纱的女士正朝他俩看过来。杰罗姆忽然停下脚步,一点不愿再多靠近。“我看,就送到这里吧。”他暗暗皱眉,那人面目蒙在纱巾里,发髻层层堆叠,颈项修长,侧面剪影很切合“公爵夫人”的意味。细节虽瞧不真切,可一双眼令他望而却步,又搞不清具体缘由。独自失神的工夫,马车拉着乘客们迅即远去,扬起两溜水花,朝某个建在桥上的小型沙龙驶去。

“先生,您的马车到了。”抬头看看,森特先生打消杂念,一路乘车到湖岸附近的训练场。佣兵们在此进行分组练习,加强盾牌与弓弩的协调配合,简单的防御推进演练安排在旧船坞货仓内进行。

杰罗姆刚进去时,几名高壮佣兵正对着箭靶撒气,十字弓接连命中草人头部,后面的盾牌发出“铛铛”脆响,被强弩凿出细小凹痕。绕个圈找助理教官问话,据他说,这伙人虽过了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各项指标也还不差,状态保持良好,轻易通过刁难人的体能训练,比料想中专业得多。目前只要求他们做精确打靶和防御动作练习,中间讲解手号、命令和专有的战术术语,训练日程表机械枯燥,佣兵们已经满不耐烦,感觉有人搞错了螺栓孔径、准备拿杀人的刀切割黄油。

“我不知道,这些家伙一点不像新丁,实战经验比我还老道。”教官不由抱怨说,“平常丝毫不服管教,各个都像有年岁的兵痞。最可恨是那个蛮子,凡事都得他首肯,要不根本没人理睬我的命令……”

知道助理镇不住场面,杰罗姆简单点头。原定训练强度用于汰弱留强,杀杀新丁的锐气,结果低估了对方的水准。看来以后几周必须搞些震撼教育,弄砸了颜面无光且不论,眼下有不少眼睛盯着自己后背、只等鸡蛋里挑骨头罗织罪名,再容不得半点马虎。“集合!”

队列松松垮垮,眼神杂音小动作安静起伏着,像汤锅里打旋的豌豆,纷纷向指挥员施加斥力。就算把杰罗姆·森特换成个彪形大汉,检阅过后也不免觉得自个被人看“小”了一圈,所幸对他人的心理暗示感觉迟钝,森特先生很快收集起表象以外的信息,准备对症下药。

正规军出身,的确比职业佣兵更有秩序,可“外人”很难解读那些编码过的目光交流……表面的松懈透露出强烈戒备,像血腥统治时期的某某兄弟会,死守着毫无价值的小秘密,满足自己短暂抽离卑微生活的隐匿需求——贴着第一排逐个看过去,杰罗姆下一半结论,没搭理回敬他的大胆目光,找张旧桌子坐到角上。“我刚到军区诊疗所去过一趟。本来打算跟你们搞点老一套,‘我说你他妈是个娘娘腔!’‘长官,没错,长官!’‘你他妈也配!开臂俯卧撑500下!’……”嘴角下拗,他摇摇食指说,“见到躺在那的弟兄,我突然改变想法,决定直接谈重点。最壮的那个,见过切成两半的人没有?”

佣兵头头暂停伸拉弓弦,冲手下人说:“谁见过?”

这话引来一片嗤笑,不少人开始亮出身上的骇人疮疤,旁边的立时大惊小怪起来,“干!这有个只剩一半的!”“下边也只剩下一个,才真他妈了不起!”“哈哈哈哈!正搞笑……”

“挺能扯,这很好。说明你们脑袋里装的不全是糖浆。”杰罗姆等噪音自己平息,开口说,“切剩一半我也见过,签了生死状的佣兵,个个都瞧过一点人间惨事。不过我探望的那人,切剩一半还活蹦乱跳,侧面能瞧见横隔跟脾脏,几天前还是老滑头的职业军人,现在活活吓成白痴。这样的谁见过?”小声嘟哝着,有人表示了不屑,森特先生马上说,“我吹牛?明天你推着他跟大伙见个面,就是你!出列一步!”

周围变得足够安静,他才冷冷地说:“还有一个浑身结痂,敲两下能听见回声,医生只好帮他把整张皮活剥下来,一天剥一点,免得感染面积太大,现在一只脚还踩在死地上。这样的谁见过?”都不说话,只听见壮汉组合弩机的响声。“有人对训练不满意,觉着老子砍人如切菜,凭什么当人墙使唤?明说吧,没指望你们上阵杀敌,就是排人墙来啦!身后立着一群法师是什么滋味,刚才那两个就是榜样。”

“咔吧”两声,十字弓拼合完全,装上弩匣即可射击。壮汉打断道:“说实际问题,将军。都在听。”

杰罗姆眯着眼盯住他看一会儿,加快语速道:“重点是,将来你们背后的家伙比敌人更危险,需要充分警醒才不至于自相残杀。听清楚我的话:有脑子的法师只在必要时把前排肉盾卷入攻击范围,因为肉盾让敌人绕着他转,像招苍蝇的肉馅面包,自愿当诱饵,这种便宜目标活该挨痛揍!又或者,肉盾保护不周,法师觉着自己屁股有危险,投个火球过去把敌我双方都点了。发疯的打手顶多威胁一剑之地,吓傻的法师可就完全两码事,不想背面烤焦得老实听命令。龟缩或者冒进,好运气抛下你的速度比吹牛皮快得多!”性命攸关,佣兵们都仔细听讲,没空多说闲话。“从这点出发,最有效的武器是弓弩和盾牌。大部分敌人会死在火球闪电下头,根本没机会近身。谁觉着上前猛砍见效快,这种人属于真正的蠢货——”

杰罗姆总结道:“两种情形需要你上前猛砍。一,主攻手说‘老子法术全用完了’,这话意思是‘我需要个替死鬼争取逃跑时间’,别怀疑,用尽法术说明敌人强悍过头,你上去也是一死。二,突然袭击,法师无暇应变。这种情形最重要的两件事——法师的性命,以及任务目标——你自己的命优先级很低,多拉几个垫背的就是。当然了,想当逃兵的干脆别揽这趟活儿。步兵不问该不该送死,只看何时送死对战局最有利。教官,把名牌发给他们。”

从档案箱取出的名牌被送回原主手中,分发过程持续五分钟,多数人表情变得很古怪,望着方寸大小的铝牌无言以对。杰罗姆虽不想利用过去的羁绊达成目的,不过看模样的确产生某种效用。

“没领到牌子的,”他收集起无主的十几面名牌,冲手持劲弩的壮汉道,“刚才你嘲讽上级,既然手里有家伙……我命令你向我射击。”

“长官,弩弓可都是真家伙!”助理教官吃惊地说,“近距离破甲不成问题,恐怕……”不只是他,周围的佣兵看疯子似的瞧着杰罗姆,再怎么急于树立威信,也犯不着采用自杀这类手段吧?

右拳一举,所有非议收敛殆尽,森特先生跟壮汉目不交睫地对视,话音沉而有力,“这不是请求。箭上弦!”

对方露出个不易觉察的思索表情,抽出支圆头箭,仅用臂力就撑开常人脚踏才能张满的弓弦,锁好弩机牙扣,冲准了几步之遥的目标。旁观者似乎比当事人还紧张,左看右看,杰罗姆确实正在找死。就算身披双层链甲,这么近很难说结果怎样,况且弓弩无情的机械力摆在眼前,除非有意射偏,躲闪得看个人运气,机会实在渺茫。几十双眼睛集中在壮汉的左臂末端,大气不出地死盯住这一幕。射击准星在杰罗姆胸腹间徘徊,左偏右转,做足了击发前的惑敌动作,仿佛单凭速度、力道还不足以杀死面前孱弱的敌人,必须直接命中要害才行!

秒针朝必然叩响扳机的瞬间飞速接近,都知道下面是肉跟铁打交道,惨到什么程度却没有一定。缺乏预兆的、弓弦一动、大量颌骨不自禁咬出响声来,甚至盖过极短暂的啸叫……箭簇锋尖转瞬触及喉头皮肤,引发一阵寒栗——壮汉右臂肌肉怒张,将箭身牢牢扣住,持弩之人差一点被自己击毙!只有两三个角度正确的观众、瞧见手掌大小的剖面镜闪烁了五分之一秒,可细想起来又毫无把握;大部分人只觉眼前一花,射箭的反成了箭靶,止不住惊诧地摊手耸肩。

若换成现场任何旁观者,眼下箭簇已斜穿脖颈,破碎的组织和着颈血泼洒了一地。壮汉骤然发力,生生拦住致命逆袭,反射神经和手眼协调度令人咋舌,更别提一身可怖的力气。

像什么都没发生,杰罗姆想想说:“等你们得到命令,朝女人、老头和小孩射击,我这先打个招呼。某些目标看上去虚弱无害,兴许动念就能要你的命,你可以等等看谁的脑浆先冒出来——这样做自然效率很低。我的建议是‘误杀总比被杀强’,没错吧?”说完这句,他冲壮汉竖起拇指,顾自离开房间,留下一干人等相对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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