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者，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经过确认，自己两只手都闲着，短剑还在鞘里，杰罗姆只得把肩一耸。 他数了数人头——共有十二名重骑兵，无疑存在更多后援——只得放弃把他们全宰掉的念头。接着，各种弥天大谎如雨后春笋、打他的脑袋里飞速生长和分裂着……不过事有不巧，游侠集结完了随行的佣兵，远远发现杰罗姆面对着一伙武装到牙齿的访问者，许多人不假思索便抽出了武器。

倘若他孤身一人、不存在其他对证，撒起谎来还能少些顾虑。但人一多，出言就必须谨慎，以免留下追查的话柄。打头那位骑士发觉山路尽处涌出不少的武装人员，暂时摸不清对手的深浅，立刻示意身后的骑士提高警戒。

万一爆发冲突，自己人会在三个回合内被全歼，而且绝无退路。杰罗姆果断举起右手，制止了鲁莽的行为。“收起武器，伙计们。我们是来寻人，不是来打架的！”事到如今，他只好选择风险较小的骗局，先用言辞稳住情势再说。

——照常理推测，骑士是些笃信荣誉的草包。对付草包，简单的计划就是好计划。

“我来自峡谷对面红水河台地，是当地垦殖区的领主，此行为面见罗伯特·马硕阁下。”他重复两遍，把情敌的名字吐得铿锵有力，“我与马硕阁下有‘要事’相商，若能代为引荐，将不胜感谢。”

打头的骑士令胯下坐骑不住挪步，显然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杰罗姆开口时脸色不善，声音里的恨意聋子都能觉察，别人很容易产生出合理的联想。有的骑士敲敲面罩，有的则暗中摇头，一系列小动作落入杰罗姆眼中，心说刚刚好，情圣当真名声在外啊！

“陌生人，表明你的来意，或许我可以代为转达。只是或许。如有一字虚言，你将立即与我的刺枪交谈！”

面对公开威胁，杰罗姆毫不退让。“事关一位女士的名誉，他人无权过问，更别提‘代为转达’了。虽然无意冒犯阁下，但如果您继续使用审问的语气，我很乐意腾出一点时间和您单独切磋。别怪我没事先提醒过，您的刺枪未必封得了我的口。”

森特先生吃准了骑士的弱点，量他们不敢主动攻击手无寸铁之人，因而措辞相当激烈。双方都摆出强硬姿态，眼看火药桶顺下坡路越滚越快，马上要引发爆炸了，其他骑士忍不住抱怨起来。“我们不是马硕的私人护卫呀！”“别人的私事何必横插一脚。”“既然追到这儿来，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领头的骑士掀起面甲，露出一张下巴很短的圆脸庞，大声说：“保持秩序！”然后面向杰罗姆，声音转寒道，“过得了我这关，您再自取其辱也不迟！”语罢重新阖上面甲，坐骑灵活地倒退两步，居然发动了冲锋。

双方同时大哗。杰罗姆计算失准，心里咒骂一声，表面上镇定如常。照目前的站位他还有少许时间，拿来写墓志铭自然不够，但打发几个蠢货到悬崖下观光绰绰有余。

二十多步的距离，马匹来不及充分加速，钢制长枪针对无铠甲目标又太笨重，骑士要么没把他放在眼里，要么对自己的战技过于自信。单从动作来看，第二种可能性更高些。

骑士擎枪的右臂毫不动摇，身体重心前倾，仿佛已全线压上、为这一枪倾注了有去无回的气势。只见长枪山崩似的平放下，加速阶段却异常轻盈，伴随速度不断攀升，冲锋过程比想象中更短暂。杰罗姆的人来不及赶到，枪尖必定跑在他们前头。

白色骏马快如流星，骑士以腕力修正着方向，将攻击落点固定在杰罗姆的右肩附近。他至少经过数百次长枪格斗，才能把各项窍门把握精确，一上来就采用重心最低的角度，力求一枪奏功。倘若这一枪顺利命中，肯定会造成可怕的伤害。两军对垒时被长枪卸掉一条胳膊稀松平常，那还是在披甲状态，无保护的人体立马会变成爆裂的西红柿。

迎着呼啸的枪尖，杰罗姆二次判断形势。

自己明明没有武器，这家伙仍当众挑起争斗，即使获胜也不光彩，他很可能在虚张声势。或许因为搞不清杰罗姆带来的人数，想要先声夺人，通过粉碎士气迫使他们乖乖就范？杰罗姆一旦临阵畏缩、就算只狼狈地逃出几步，这场冲突不用交手已分出了胜负——对方会立刻占据全部主动权。从敌人的角度反推，正常人突然面对骑兵冲锋，岂能无动于衷呢？

典型的战术投机。

杰罗姆得出了结论。看似硬碰硬，其实是一场勇气的较量。他高度信赖自己的判断，掐断了躲避威胁的动物本能，居然站在原地冷笑不动。

——我不上当，看你要怎么办。凭一己之力杀光所有证人吗？

为防备撞上个学艺不精、意志不过硬、乃至良心败坏的假骑士，杰罗姆把“误导术”咒语提升到备发状态。只须舌尖轻轻一弹，即可保证本人向侧面转移、而对方只能刺中一道幻影。利索地完成应变，他以逸待劳，目送长枪飞速迫近。

结果取决于双方对时机的掌握。

蹄声雨点般急劲，白色骏马最后一程四蹄腾空，枪尖泛着夺命的寒芒……在旁观者眼里，杰罗姆好整以暇，把刺枪当成了一把无害的指甲锉；骑士这时骑虎难下，冲击路线不变，速度进一步提升，双方距离已不满十步；杰罗姆赤手空拳，打算用冷笑和厚脸皮当盾牌，直面雷霆万钧的问候；半眨眼的工夫，在双方热烈拥抱以前，骑士的右手大力一颤、长枪落点变得扑朔迷离，封死了一切退路，连观战的骑士都发出了嘘声……结果惑敌之计全不奏效，杰罗姆就是个没心肝的稻草人，木桩子一样杵在了原地。

接触时刻来临，长枪最后挣扎着、结果被迫上扬，尖端离他右肩半掌宽掠过，枪身蹭下一层薄薄的织物。

人和马、武器加铠甲，半吨多的质量乘以加速度，只刮走了一层亚麻纤维。白马和杰罗姆·森特擦身而过，危险程度无以复加，周围爆出一片惊叹声。

由于完全了解战术上的得失，当事者反倒最为平静。骑士狠狠提缰，不惜让坐骑四蹄打滑，强行勒住马匹，手中的长枪颓然斜指地面。

“好枪法。”杰罗姆略带讥讽地赞一句。“我名叫杰罗姆·森特，红水河台地的领主。希望您的剑技同样出色。”最后相当于正式提出决斗了。

“好胆色……我是艾伯特·高登爵士，加姆林·高登男爵之子。”骑士高踞马上，背向他回应道，“日期和地点由您决定，我接受挑战。”

“非常荣幸，爵士。现在，能否得到您的指引，让我和我的人到城内小憩片刻呢？”

艾伯特·高登爵士简直比战败更悲惨，完全无法拒绝，只好兜转马头率先引路。其他骑士给他腾出一条过道，然后慢悠悠结成两行，充当左右的护卫，把中间位置留给了外来者。杰罗姆经过时竟有骑士向他致意，公开表达对胜利者的祝贺。很快，队尾的一名骑士坠后几步，主动同他搭起话来。

“可怕的自信呐，非得向您敬礼不可。”此人戴着顶山魈头盔，做出个浮华的见面礼。“不过您肯定有所误会，艾伯特·高登爵士是位可敬的对手，有时正直到接近迂腐，刚才他只是选错了方式。”

杰罗姆对这伙人的隶属关系越来越迷惑，“显然。”

山魈骑士歪着头不说话，憋一会儿才问：“您是来挑战罗伯特·马硕阁下的？”

“我倾向于‘击垮’这个词。”

“啊哈，今年的第四位勇士。愤怒和勇敢，谁说不是一回儿事？”山魈骑士用铁护手碰碰下巴，含笑道，“您肯定很感兴趣吧？没错，我见识过罗伯特·马硕阁下的所有对决：全副武装，有扈从的法术协助，不留情面，无幽默感。对手被铁锤捣成鲑鱼酱了，决斗方可停止。这样比较起来，艾伯特·高登爵士如圣徒般文雅，还有一点不解风情。他的脑子装满了战术策略，不理解人们干嘛为情厮杀，有时会干预职责范围以外的事，比如让妒火中烧的挑战者知难而退……的确，高登爵士拯救过不少灵魂，可惜人家并不领情，还污蔑他是‘猥亵犯的帮凶’。经他一搅和，实际上过滤掉许多低级选手，为马硕阁下节约了大把时间，同时也提高了决斗的观赏性。”

杰罗姆确实感到意外，“竟有这般隐情？”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您瞧，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瓦尔登的亨利爵士，很高兴认识您（客套握手）。以我的见解，您的镇定足够与罗伯特阁下的铁锤匹敌，但挑战者无权选择比武方式，罗伯特阁下的调门又总是一个样‘全副武装，至死方休’嗬，气势迫人！”山魈骑士表情无奈，几乎在推心置腹了。

杰罗姆开始对他产生警觉。情圣也比卑鄙小人强，这家伙安的什么心？

“您的建议是——”

“您需要一位施法好手的协助啊！否则根本开不了局，更谈不上报仇雪恨了。虽然许多骑士愿意有偿出借自己的扈从一两天，以增加他们的实战历练，但您应该谨慎挑选，找一个有称号的职业护法师，而不是毕业不久的小毛头。至于在‘刀市’供职的巫师，的确有少数厉害角色，但他们头脑聪明，不会揽下和马硕家族有关的任何工作。这样一来嘛……”说到这儿他故意留个悬念，“如有需要，请来‘马利筋旅社’和我详谈，等着请您喝一杯本城的蓝莓酒呢。”

说完，亨利爵士便返回到侧翼的护卫中去。杰罗姆咀嚼着他的提议，难道这帮人每人都有一个法师作扈从？？

仔细观察，他们穿戴昂贵的行头，武器和铠甲不乏祖传的漂亮货，至少一半的坐骑来自于半岛地区进口的良种马，装备质量远超王国的正规骑士团。但他们纪律松散，各行其是，又像一群乌合之众。杰罗姆只能猜测，他们都是有土地的贵族附庸骑士，紧急时刻才被征召，为上级的大领主卖命。类似的组织方式在历史书中有记载，但杰罗姆记得，贵族私募武装早已被职业佣兵和大量强弩所取代。

也许骑士和法师密切配合，能够创造出一种新玩法。有施法者相助，披坚执锐的骑士就能抵御强弓硬弩、闪电火球，甚至精神控制的威胁，让过时的制度重新焕发活力亦有可能。不过类似的组合成本太高，无法大量推广，仅仅那些拥有许多封臣的大领主才负担得起。反过来说，谁要是不幸遭遇被法术全面加强的骑兵冲击，绝对会一触即溃、没有丝毫胜算。

想起罗伯特·马硕和他的法师扈从，杰罗姆对挑战赛感觉不那么有趣了。他确实有以一敌二的手段，但结局很难预料，没必要为此冒险。这时三十个佣兵追了上来，把首领层层簇拥着。他们还不了解此行的凶险，跟打了胜仗一样趾高气昂。虽然诈得先机，但杰罗姆没有丝毫安全感，对游侠附耳说：“我亟需协助，请暂时不要离开。”

“听从吩咐，大人。您的胆识令人敬佩。”话是这么讲，游侠神色凝重，绝对嗅出了坏兆头的气味。

杰罗姆接受着恭维。反正再过半小时，他所拥有的一切就剩这点敬意了。

被夹在骑士们中间，一行人沿“落日峡”东侧的狭道继续南进。再往前走，腥臭的空气就快无法呼吸，浓密绿瘴阻断了视线。他们毫无办法，只得用斗篷捂住脸，跟随带路的骑士顺时针转向，沿一条突然出现的岔道跌跌撞撞前进。行至一处狭窄隘口时，扑面山风冰凉彻骨，万幸地驱散了绿雾，把喷毒的山谷置于身后下风处。摆脱毒雾和悬崖的威胁，前方便是马硕爵士的老窝，“叛徒云集之地”恩巴尔山城。

十一座拱门一路蜿蜒，标出了道路所在，直至城市脚下。城堡的主体建于傲视一切的高丘顶部，大块石材呈现风吹雨淋的褐黄色，墙内尖塔林立，周边有六座坚固的陵堡拱卫，防御设施牢不可摧。圆形箭塔看守着城墙的每处死角，射孔和瞭望哨分布在六个方向上，墙头雉堞如锯齿般稠密。恩巴尔山城在罗森建国之初便开始营造，长期作为东部边境最大的防御性壁垒存在，直到前来视察军情的国王在城内遭弑杀为止。

当年一国之君被叛乱的兄长围困于城堡中，寥寥数百叛军又遭到东部军区四个兵团的反包围，在双重围困下，叛乱者竟能在三天时间里从容不迫地搜杀了国王的大部分护卫，再将一国之君乱箭射死、尸体烧焦后抛出墙外……这段荒诞的历史造就了一位新君，也为整座城市带来无法洗刷的污名。新国王登基后发布的首个命令，就是赐名此城为“叛徒云集之地”，拆毁外围两道城墙，削夺该城领主的爵位为“爵士”，且世代相袭。如此侮辱性的“赏赐”充分说明了，落井下石未必能取得收益，而叛徒是不配享有尊严的。

一行人穿越城外的十一座“背叛者之门”，这些拱门的材料来自城市被拆毁的外墙，拱门表面用浅浮雕描绘出“弑君三日”的全景，图中人的惊恐、愤怒和怨恨被雕凿得栩栩如生。杰罗姆观赏着无言的过去，心想真正的弑君弑亲者能够堂而皇之加冕为王，再把为自己出过力的臣属侮辱一番，冠以叛徒的名号，的确具备相当的喜剧才能。

也许因为壁画的缘故，这段叛徒之路很快到了终点。杰罗姆瞄一眼依山而立的城市主体，商业活动并未受到背叛和鲜血的影响，反而因为推倒城墙显得更有活力。交上几个税钱，一伙人正待入城，杰罗姆忽然有所知觉，把目光投向旧城门孤单耸立的遗迹。

一个灰白头发的男人站在城门遗址顶端，背负双手目送着他们，倨傲的表情很不讨喜。

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约瑟夫·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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