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宴会(上)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362

离开守卫塔时,最后一线夕阳被城头雉堞切成了细长条,均匀涂抹在地面,酷似一挺躺倒的干草叉。杰罗姆在干草叉的梳齿间慢慢走着。目前他在城堡兵营的一角,所有建筑都围绕洛克马农神庙作环形排列。神庙经过了反复修葺,仍有不少信徒出入,而身披铠甲、提着“晨昏结”的随军祭祀到处巡视着,手里的香炉溢出淡淡的白烟——熏香有镇定作用,在某些迷信之人口中还能预防瘟疫。

王国边陲的文化风物有别于首都,鉴于前任国王对恩巴尔山城公开的侮辱,由他兴起的废除宗教运动自然被拒之门外,山城保留了各种旧俗,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摆了十年。

闻见伙房飘出的豆子汤味,杰罗姆才记起自己没有吃饭,肚子开始咕咕叫了。钟楼连敲七次,换岗的士兵纷纷从岗位上下来,懒洋洋打着招呼;一名牵着军犬的军士路过,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见军犬无动于衷,没说什么就过去了。

很奇怪,人们总喜欢把注意力放在错误的方向上,懒得盘问身边的陌生人,却很介意围墙外的动静。区区几小时过去,杰罗姆脑中关于世界的认知已彻底破碎,但思维的惯性仍将碎片强拢在一块,眼望山下城市的缕缕炊烟,很难相信如此宁静的背后竟隐藏一个由疯狂执念所统治的国度……一股寒意令他停止思索,放任自己随人流而动,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军旅生涯。杰罗姆混迹于士兵之间,像寒冷溪流中的鳟鱼一样自在,没过多久便坐在食堂的长桌边,和新结识的伙计边吃边聊了。

面前餐盘搁着苦麦面包、沾满盐粒的熏肉、黑中带绿的豌豆糊,桌子中间摆着油浸圆葱和少量覆盆子。执完最后一班岗的士兵大喝淡啤酒,一番牛饮后照例抱怨糟糕的伙食。换做以前这些东西确实倒人胃口,不过自打舌头失灵、吃饭成为一种义务,重温旧食谱让杰罗姆感觉很是亲切。而且他太需要“实实在在”的经验了,免得继续胡思乱想。

“听说苦麦的种植面积缩小了一半,峡谷以东还有大片的麦地吗?”

“老爷们早不吃苦麦了,嫌味道恶心。”在农场干过活的士兵回答他说,“越往东,苦麦地越小,因为休耕既麻烦又费时。大农场通常把玉米和菜豆同时种,位置好的地片种点甜菜,小片地上有土豆、萝卜、豌豆啥的。至于农户自家的地,苦麦苗就像火草一样必须铲干净,万一让它生了根、别的都甭想种了。这两年好多农场主改种小麦,虽然收成不算好,可白面包比苦麦面包价钱高许多,面包房快变成有钱人家的后院了。”

一个皱着眉的老兵说:“再怎么变,苦麦还是战备粮。平时,当兵的三餐都要吃,那些没土地的穷人和释放的奴隶也靠苦麦活命,各种牲口更是离不了。”

杰罗姆吞下油乎乎的洋葱片,“当兵的从来跟牲口差不多待遇。”

“对啊,前几年闹歉收咱也啃过苦麦饼来着!喂骡子的粗饲料啊!”

桌边泛起一通抱怨。忽然有人说:“好像,红水河那边的大农场主换人了。”

“咱们吃的不就是河边出的麦子?”

“哟,是谁想不开,揽这种不讨好的活计?”

艰难咽下一口麦糊,森特先生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这时谈话的音量骤然降低,门口出现一位身披锁甲的男子。男子驻足片刻,然后拖着铿锵的金属声走过来。

“阁下,您让我一番好找。”

杰罗姆抬起头,发现被自己搞得颜面无光的艾伯特·高登爵士。想不到他如此古板,一直寻觅到现在。“怎么找到我的?”

“我向护法师社团求助。有人报告说今天下午城堡驻军处发现大量法力波动,护法师们特别紧张。由于您不知去向,我擅自揣测此事也许与您有关。虽然知晓大致的方位,搞清楚行踪仍花了不少工夫。”

在别人地盘上太过招摇,杰罗姆不确定是否会造成严重后果,只好装糊涂到底。“探个朋友而已。辛苦了,吃过晚饭没?”

看看桌上的粗饲料,高登爵士敬谢不敏。“今晚城内举行重要晚宴,考虑到您急于面见马硕阁下,我擅自预留了一个座位。马匹在营门外等候,方便的话请直接随我来。”

要么是因为义务感太强,着急履行许下的诺言,要么想把他这个危险人物控制在视线之内,高登爵士的办事效率还不错。

“盛情难却,请带路吧。”

拿上半颗洋葱,杰罗姆和众人道别,跟着高登爵士穿过两道营门。爵士的扈从与三匹马等在门口,照面时无话可谈,三人策骑穿越狭窄的街巷,向盘踞在高处的主堡赶去。今晚是“暮月”,天色沉黯,城堡内却张灯结彩,尤其是坐落在山尖上的主堡,被大量悬浮的灯球照亮。不知他们从哪儿搞来的,这些灯笼由宽大的叶片制成,里头包着一团绿色磷火,气球般浮在半空,构造简单却经久不熄。

幽幽磷光映着主堡石檐下怪兽形状的水漏,彩色丝带被扯成一条一条横挂在墙头,宛如枯树上寄生的藤蔓。想不到今晚是一场化妆晚宴,布景还很吸引人。三人下马后由高登爵士领头,与其他来宾一道进入主堡。

主堡正面设有干壕沟,浸过沥青的尖桩在沟底犬牙交错,壕沟上架着吊桥,一端与正门相接,是进入主堡的唯一通道。杰罗姆仰视高企的哨楼,走过用来倾倒热油的杀人洞。这座城中之城曾被王国将士和蛮族人的血染红,与很多老城一样,恩巴尔山城浓缩了拓荒时期的野蛮秉性,那时外部世界等于危机四伏的荒野,宾客走进野兽巨嘴般的要塞才算进入安全地带。抵达前院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主堡前院是一座大广场,白色石阶围着高出地面的喷泉,墙壁爬满常青藤,路边种着整齐的哨兵树,领主的宅邸富丽堂皇。作为城内唯一不设防的区域,这里挥霍了大片空间,让人们放下悬着的心,呼吸起文明的空气来……至少一部分是文明的。

前院的旗杆上公开吊着一具尸体,浑身插满箭杆,被粗麻绳挂住脖子不断转圈,偶尔还动弹两下——挣这份钱可不容易,扮成死人挂在高处,如果绳结打得不对很容易留下瘀伤。院子已聚集了不少人,来宾们饮酒谈笑,男士个个苍白花哨,女士大多画着黑眼线和深色口红。幸好宴会采用了墓园风格,森特先生乐于扮演僵尸,反而不习惯更加健康的主题。高登爵士没心思参与游戏,刚进来便向仆人打听罗伯特·马硕的去向。

“可爱。”杰罗姆取一杯冰麦酒,随口问,“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高登爵士说:“晚宴的邀请于多日前发出,霍顿勋爵也在受邀之列。人们都在猜测,今晚他会不会亲临现场,至少该派个使者来安抚人心。考虑到勋爵的家族三代都是著名的死灵法师,搞些花式可以表达善意的欢迎。”

杰罗姆琢磨着这条新情报。要说一家子全是死灵法师,他们家的新年聚会肯定超级无聊。况且死灵法师都存在生育问题,能够代代相传简直是个奇迹。

发现通往主宴会厅的大门敞开,高登爵士坦言道:“阁下,出于大局考量,我要求您保证不会当众发起挑战,而是采取书面方式知会罗伯特阁下。届时,如果需要决斗的证人,我乐于向您推荐富于名望的贵族,或者资深公证人。”

杰罗姆冷淡地说:“按自然界的规矩,两雄相争必定从羞辱对方开始,要我放弃把手套甩在敌人脸上的乐趣,一句‘大局’为重是不够的。”

“那么我便直言不讳。”高登爵士说,“以往的挑战者气急败坏,听不进好言相劝,其实罗伯特·马硕并不热衷暴力,往往被迫应战,每场决斗都有庄家在背后操纵。这些蛀虫擅长推波助澜,让决斗变得毫无余地,只能以死亡告终。许多庄家当初通过奴隶角斗才发家致富,如今被释放的奴隶拒绝回到斗技场,他们便开始寻求新的门路。”

高登爵士接着说:“以您的胆略和冷静,应该足以察觉其中的风险。罗伯特·马硕好比强壮的赛马,目前尚无败绩,但他身上的赌注早就累加到危险的地步。在这时有新人加入角逐,比赛不可能是公平和干净的,很多肮脏招数已酝酿许久,只等出现赚大钱的机会。至于这些招数会落到谁身上,去听听赔率吧!哪怕您不信我说的,难道为了意气之争而丧命有任何荣誉可言吗?”

用冰麦酒湿润嘴唇,杰罗姆心里权衡着。高登爵士生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痛陈利害时很像位正直的绅士,但杰罗姆见过太多说谎高手(包括他自己在内),不会轻易相信空口白话。何况罗伯特·马硕确与他有着夺爱之恨,为女人头破血流他并非第一次了。

“这样吧,”杰罗姆说,“我采纳您的建议,改用信件说话。决斗未必需要公开进行,可以用更文明的方式分出胜负。不过,”他话锋一转,“请您正告罗伯特·马硕,‘碰我的女人,当心你的右手。’”从仆人那儿要了个信封,他把半个洋葱塞进去,一记“寒冰之触”把洋葱冻成了冰坨。

高登爵士叹着气接过信物,“既然如此,我便据实相告了。”

趁他离开的工夫杰罗姆走到旗杆下,跟装死的先生聊上几句,眼睛习惯性地到处搜索,从人堆里寻找便装的守卫。十来秒刚过,守卫没见着、却发现一个朝自己靠近的可疑男人。男人一头长发,体格健壮,走路时保持完美的步态,脸上涂了厚白粉,勾画出半张笑脸。杰罗姆挑起眉头,“从什么时候起,强盗也能参加晚宴了?”

“杀手能来,强盗为啥不行?”

杰罗姆打量着走过来的波·马硕,“呵呵,我倒忘了,您勉强也算这家的人呢。爬墙进来的?”

“你去死。”波粗鲁地说。“什么时候决斗?”

杰罗姆一脸迷惑,“哈?”

波说:“不开玩笑,生意归生意。这回我压你赢,一赔一百五。”

心说这赔率真恶心!杰罗姆表情转冷。“看公开表演请找马戏团。盼他死,请自己动手。”

“玩阴的?我喜欢。”波邪恶地笑起来,“那你可得抓紧!再过……一刻钟吧,你的小情人就成别人的未婚妻啦!没准今晚上就把好事儿干了。”

杰罗姆·森特脸上变色,“放屁!哪有这么快!”

“瞧,白痴们开始进场。八点整宣布,准时得很。”

杰罗姆掏出怀表:差一刻八点。

他感到头皮发麻,剩下的选择太少了。必须在宣布前公开挑战,还要把事情闹大,才有可能争取到一点缓冲。照这样发展,肯定有人在暗中偷笑……难道自己中了圈套?

“今天你干什么来了?”他沉声质问。

突然明白过来,波发出轻蔑的出气声。“醒醒吧,嘁!你以为全世界围着你转呢?我来是为让罗伯特·马硕下不来台。老头子就快断气,这王八蛋不正经主事,竟敢和勋爵作对。只要订婚一宣布,马硕家的产业会跟他一块完蛋。”

“说的好像你还有继承权似的。”

“你管不着。”

杰罗姆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盯住波,“告诉我,你没有设计我。有半句谎话,我会看出来。”

感到冷刃加身的压迫感,波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同样冷冷地与他对视。敞开的怀表不停计时,秒针走了大半圈,波用极快的速度说:“665年蛮族进兵,我替罗伯特出征八个月,他搞大了我老婆的肚子。我杀了唯一爱过的女人,杀了她肚里的孩子,差点杀掉自己的亲兄弟。那天起我只当他是个死人。没人设计你,你来巧了。如果我有机会能阻止一切发生,才不想认识你他妈这号人。”

杰罗姆阖上怀表,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施法隐形。

“她在二楼左转第四间。还有,”波说,“罗伯特还不能死!”

“看他的运气。”一团冷风丢下这句话,转瞬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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