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章 刀郎
作者:纪沫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50

“……从库别里克布拉克飞过来的蝴蝶仙子……”

恍忽中听见“胡蝶仙子”几个字,莫天悚喃喃叫道:“翩然、翩然……”

倪可大喜,回身扑在莫天悚身上,抱着他喜极而泣:“天悚,你可醒过来了!你已经昏睡整整一天一夜了!”

莫天悚拉着倪可的手,道:“哦,翩然,我再也不赶你走了!”但觉心满意足,昏沉沉又睡过去。

“我何时走出你无边的戈壁,舒舒服服地享受一番。

我的心中流着苦水,离开你我不禁放声悲叹。

走出无边无际的戈壁,流水是否能够看见?

开了心爱的情人,会不会就疯疯癫癫?”

粗犷苍凉,略带几分嘶哑歌声传入莫天悚耳朵里,莫天悚再次醒过来,睁眼一看,灰蒙蒙的光线从天窗斜斜射入,一个脸色黝黑的小伙子坐在土炕前面,正在忘情地歌唱。莫天悚喃喃问:“你是谁?我在哪里?”

小伙子很高兴,忙过来扶着莫天悚坐起来:“我叫达乌提。记住,我叫达乌提,不是别的什么名字。是我把你从塔克拉玛干带回来的。”一边说一边将一个碗递给莫天悚,“你已经睡两天了!快喝一口穆塞勒斯,我包你真正地醒过来。”

莫天悚稀里糊涂地接过碗,闻一下,居然是酒,忙把碗还给达乌提:“我不习惯早上起来就喝酒。给我一口水喝。”

达乌提瞪眼道:“男人怎么可以不喝酒?你要是早喝着我亲手酿的穆塞勒斯(葡萄酒),早就自己走出塔克拉玛干了!”

“莫斯姆斯,你忘记吐拉罕说三爷体弱,不能随便吃东西。”随着清脆的声音,一个黛眉深目的美丽姑娘端着一碗酸奶子走进来递给莫天悚,“我估计你今早该清醒了。先把这个吃了,养养胃。”

“克丽娜,我说了,以后不准再称呼我莫斯姆斯!”达乌提很气愤地叫道。克丽娜很幽雅地晃晃脖子,摊开双手理直气壮地道:“我们把倪可小姐带回来以后,你过了整整一天才把三爷救回来,怎么不是莫斯姆斯?你就是莫斯姆斯!”两人当即针锋相对吵起来。

莫天悚愕然,只是饿得狠了,顾不上他们,几口就吃完酸奶子,还觉得和没吃一样,感觉更饿了,舔舔嘴唇,四处看看,也没有其他可以果腹的东西,只好端起刚才那碗穆塞勒斯,一口气都喝下去。冰凉的葡萄酒在空虚的胃里翻腾起来,连大脑也处于不可知的眩晕中。莫天悚忍一下没忍住,把刚才吃的那点酸奶子全部吐出来。正在吵架的两个人才再次注意到他,忙过来殷勤服侍。达乌提帮他收拾,克丽娜又出去端来一碗热羊奶。莫天悚喝了,才觉得胃里平静下来。不过依然浑身无力,只不敢再随便要东西吃,又躺在土炕上,喃喃问:“你们救了我?倪可呢?”

克丽娜道:“她不知道你这么早就能醒,在给你做面糊糊汤呢!一会儿就过来。”

莫天悚不觉惶恐,忙坐起来道:“怎么可以让倪可给我做吃的!”

克丽娜推他一把,不悦地道:“倪可小姐为你做的事情可就多了,你却一直叫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要不是吐拉罕的吩咐,我就叫莫斯姆斯再把你扔进塔克拉玛干里面。”

达乌提大怒道:“克丽娜,你再叫我莫斯姆斯,我永远也不理你!”克丽娜毫不示弱道:“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就叫!莫斯姆斯、莫斯姆斯、莫斯姆斯!”

莫天悚发晕,更是胡涂。好在这时候倪可进来,一看就笑起来:“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边说边来到土炕边,果真将一碗面糊糊递给莫天悚,并没有一点激动,一如既往的娴静,淡淡道:“我很少做吃的,可能不太和你口味,你将就吃一点。休息一下再出来活动活动。”莫天悚有一肚子的谜团,不过见有外人在场,他也不问。

叶尔羌河位于塔克拉玛干西北,与哈实哈儿河、于阗河等几条河流汇合在一起,变成流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塔里木河。一到金秋时节,叶尔羌河边每一棵胡桐都是金黄燃烧的火焰。漫步其中,能听见叶片飘落的声音。踩在厚厚的叶子上,沙沙地响。这时候土地是金黄的,落叶是金黄的,树上的叶子是金黄的,连天空的太阳都是金黄。满眼所见都是黄金,整个天空都成了一片金黄。沙漠里所有的创伤都因这片金黄和倪可娓娓的话语而逐渐趋于平淡。

“刀郎”是“集中”、“成堆地聚在一起”的意思。躲避战争的难民和躲避奴役的农奴或步行,或骑马骑骆驼,穿越大漠风沙,经过艰苦跋涉,终于看见一片金黄的胡桐林,于是停下脚步。进一步发现这里有广阔的草地,茂密的树林,潺潺的流水,远离人群、远离战争。流浪的旅人定居下来,用胡桐和芦苇建造房屋,狩猎野兽,下河捕鱼,成为生活在叶尔羌河边的刀郎人。刀郎人原属于不同的民族,却都是穷苦人。相同的命运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同舟共济,互相帮助。每一个刀郎人都善良仁慈。

多年以前,叶尔羌河突然涨水,把很多刀郎人卷进洪水中。幸好美丽的蝴蝶仙子吐拉罕经过这里,救起在洪水中挣扎的刀郎人后飘然远去,把美丽善良的身影留在刀郎人的记忆中。不久前,吐拉罕忽然回到叶尔羌河边,请求刀郎人帮忙去塔克拉玛干的沙漠里营救莫天悚和倪可。

刀郎人分成一组一组的全体出动,按照吐拉罕说的方位去沙漠腹地寻找。达乌提和克丽娜是一对情人,也一起出发去找人。他们的运气最好,先发现倪可。当时倪可已经很虚弱,克丽娜只好先带着倪可离开,达乌提则继续在附近寻找莫天悚。达乌提的动作像乌龟一样慢,又过一天才把莫天悚救回来。

由于在沙漠里的时间太长,莫天悚已经虚脱,差点就救不回来,这都因为达乌提动作太慢,磨蹭所致。要是连吐拉罕第一次吩咐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让刀郎人日后用什么脸再去见大恩人?“莫斯姆斯”是刀郎语言里“磨蹭”的意思。最先是克丽娜开始叫达乌提“莫斯姆斯”,接着所有人都这样称呼达乌提。达乌提非常生气,天天和克丽娜吵架。

莫天悚失笑,出于直觉,他觉得吐拉罕就是梅翩然,问:“吐拉罕呢?我能不能见见她?”

倪可摇摇头,轻声道:“吐拉罕是从库别里克布拉克飞过来的蝴蝶仙子,还要回到库别里克布拉克去,不能在叶尔羌河多停留,没有等待我们出来,留下一大笔银子当天下午就离开了,连我也没有见着她。”

莫天悚不禁失望,轻声问:“那库别里克布拉克在什么地方?我想当面谢谢吐拉罕。”

倪可笑一笑:“走累没有?坐下来歇一会儿吧!”扶着莫天悚在背靠一棵巨大的胡桐坐下来,才接着道,“我打听了。库别里克布拉克还在北边,离这里很远。库别里克布拉克又叫蝴蝶沟,沟的旁边有一个温泉,即便是在冬天,温泉里流出来的水也是热的。沟里有成千上万色彩斑斓的各种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是个美丽而温暖的地方。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温泉旁有一个部落,首领叫加依拉吾,有一个美丽的女儿阿丽亚。加依拉吾非常疼爱女儿,害怕女儿出嫁后离开他。可是他的女儿还是到了出嫁的年纪。阿丽亚喜欢上家世卑微而人格高尚的乌拉孜汗。他们经常在毡房旁的一个山洞里偷偷幽会。

“乌拉孜汗是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愿意总这样偷偷摸摸的。他勇敢地出现在加依拉吾跟前,请求加依拉吾把女儿嫁给他。加依拉吾却说乌拉孜汗没有彩礼,没有骆驼、马、羊、花毡、壁毯,不能取他的女儿。还叫手下挖出乌拉孜汗的心脏。

“阿丽亚知道消息以后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嚎啕大哭,而是穿上最漂亮的新娘嫁妆,双手捧着爱人的心脏跳下悬崖。

“人们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只是在阿丽亚坠落的山沟里发现两只美丽的蝴蝶。第二年夏天,在两只大蝴蝶的带领下,山沟里又飞出许许多多的小蝴蝶。从此,沟里的蝴蝶年年增加,多得数不胜数。它们成双成对,从一而终,恩恩爱爱,永不分离。

“天悚,你觉得这个故事好听吗?”

莫天悚满心惆怅,却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紧紧搂着倪可,笑嘻嘻地道:“西域的梁山泊与祝英台?放心,你大哥已经答应我,而我阿妈上次就埋怨我没把你留在榴园,我们用不着化成蝴蝶,今生今世就能永远在一起。”

倪可低头小声道:“离叶尔羌河不远,还有一条美丽的大河叫做哈实哈儿河。顺着河一直走,就能走到哈实哈儿。我仔细考虑过,骏马不配二鞍,烈女不嫁二夫。等你恢复体力,送我去哈实哈儿吧。”

莫天悚一愣,急道:“你怪我丢下你?倪可,我发誓,我回去找你了!只是沙漠看起来到处都一样,我迷路了,没有找到你。我还给你留着吃的。”

达乌提回来后说莫天悚昏倒的地方离倪可很远,还在莫天悚的怀里发现一只被咬过的残缺蜥蜴。倪可在山东和莫天悚一起被唐士侠追的时候,曾听莫天悚说过人若是饿起来什么都得吃。听过达乌提的话以后认定莫天悚是丢下她自己去抓蜥蜴吃好逃命,没一次把蜥蜴吃完只是舍不得吃完。加上莫天悚昏迷的时候好几次叫梅翩然的名字,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她的名字。倪可金枝玉叶,素来娴静矜持,早就下定决心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哈实哈儿。听莫天悚说完,淡淡地笑笑:“天不早了,也有点起风。你才刚刚醒过来,别太累着。我们回去吧!”轻轻扶起莫天悚朝回走。

莫天悚看看倪可脸色,皱眉问:“你不相信我?”

倪可还是笑笑:“不,我相信你。天悚,你不是想去库别里克布拉克找吐拉罕吗?先别想其他事情,慢慢把身体养好。”

回去后达乌提坐在房门口的葡萄架下,弹奏着热瓦普,又在唱歌:“我的马儿乱蹦乱跳,摔折了精制的马鞍。现在不说就迟了。我心中的痛苦向谁诉说……”

莫天悚大声打招呼:“敏捷勇敢的达乌提•吐力开,你的痛苦能告诉我吗?”达乌提丢下热瓦普,愕然道:“三爷,你叫我什么?”莫天悚笑道:“吐力开啊,(吐力开,意为狐狸)难道你不是像狐狸那样又聪明又迅速?”

达乌提抓头道:“可是人们不说狐狸聪明,只说狐狸狡猾。不过一定要有绰号的话,吐力开怎么也比莫斯姆斯好听一点。”

倪可好笑,放开莫天悚道:“你们聊聊。我去找克丽娜。”

莫天悚在达乌提身边坐下,正想问问达乌提吐拉罕的事情。达乌提看看倪可走远,从怀里掏出一张浅青谢公笺,神秘地低声道:“吐拉罕留给你的。说是不能让倪可小姐看见。三爷,你是怎么认识吐拉罕的?”

莫天悚意识到什么,不觉紧张起来,接过雅致的谢公笺急急忙忙打开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字迹,里面写的依然是对联。第一联是,“鸿仅江边鸟;蚕为天下虫。”莫天悚莞尔,却也有些不服气。再朝下看,第二联是,“蚂蚱入冬,尚能几蹦?肥猪过年,只等一刀!”这样说就太过分了!莫天悚轻轻冷哼一声。再看第三联,却只有上联,“弓虽强,石更硬,若非李广难没羽。”这简直就是在挑衅!莫天悚极不服气,问:“有笔墨没有?”

达乌提诧异地看看莫天悚,摇头轻声问:“三爷可是要给吐拉罕写回信?吐拉罕说不用了。再说我们也找不着她,三爷就是写了回信也送不到吐拉罕的手里。三爷是怎么认识吐拉罕的?”

莫天悚又看几副对联,完全可以想象出梅翩然此刻得意的嘴脸,难道梅翩然不明白,让她离开也是不得已,主要也是怕她为难,还就真生气了!知道他在沙漠里遇难还躲着他,只派些不相干的人去找。万一刀郎真的“莫斯姆斯”,他岂不是出不了那片沙漠?莫天悚不怪自己小气,只怪梅翩然躲着他,赌气道:“我不认识她!”拿着谢公笺起身走进屋子里。

达乌提莫名其妙地看看莫天悚,抱起热瓦普,又唱起来苍凉的歌曲。

莫天悚到处找一找,屋子里是没有笔墨,可是找着一瓶“奥斯曼”。这是畏兀儿女子用来画眉毛的板蓝、松蓝的根茎汁液。前些日子达乌提偷偷采集制成一点打算讨好克丽娜,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两人便开始吵架。莫天悚自然不认得“奥斯曼”,不过觉得这东西当墨水也还勉强,找不着毛笔和纸,遂伸手指进去蘸了蘸,在谢公笺后面续写道:“口少吵,心亦恋,不必屈子亦离骚!”虽有些不工,但也还算满意,急着想拿给梅翩然看。正要出去找达乌提再多问问吐拉罕的消息,院子里传来吵架声,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克丽娜又来了。莫天悚触景生情,倚在门框上深深叹息,要是梅翩然和飞翼宫没关系该多好?他们就用不着打笔墨官司,能这样面对面放声吵一吵,也是一种求不来的福气。

正伤感,克丽娜看见他,大声道:“三爷,请你去我家里吃饭。”

达乌提大怒道:“我家里没有馕吗?三爷为何要去你家吃饭?”

克丽娜又很幽雅地晃晃脖子:“倪可正在我家里跟我妈妈学作拉条子,要请三爷去尝尝她的手艺,你管得着吗?”忽然注意到莫天悚手里的谢公笺,生气地嚷道,“达乌提,你拿我的东西?”

达乌提莫名其妙,两人又吵一阵子,莫天悚才大致弄明白,克丽娜手里也有一张梅翩然留给倪可的谢公笺。莫天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克丽娜家里,急忙忙要来谢公笺一看,上面也是对联,却是两句正正经经地至理名言:“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家贫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终古少完人。”

莫天悚发懵,梅翩然留下此联给倪可,不过是委婉地说人无完人而已,不像是给他的调笑联,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两口子吵嘴。梅翩然究竟是什么意思?永远不打算再回来了?那梅翩然还不如别让人来救他,让他死在沙漠里算了!

倪可笑一笑,幽幽地问:“这是梅姑娘的墨宝,对不对?这两天你一直在叫梅姑娘的名字。等我们离开这里,你就去找她吧!”

莫天悚却不能厚此薄彼,忙拉起倪可的小手,沉声道:“倪可,相信我!我已经负了翩然,绝对不会再负你。”

倪可还是微笑摇头,并不多说,催促莫天悚出来吃饭。

饭后倪可又把他送回达乌提家,一如既往款款细语,谈天说地,可就是坚持要去哈实哈儿。莫天悚闹不清楚哪里出问题,没精打采地回到达乌提家里。达乌提没好气地问:“三爷,你是不是动了我的‘奥斯曼’?那可是我专门从龙城给克丽娜带回来的!”

莫天悚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也去过龙城?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鄯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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