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之月
作者:黄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05

“粉黛江山留得平湖烟雨:

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

宋悲风和一众熟悉谢安的亲随同时止步因每趟谢安进入秦淮楼内最著名的雨枰台都会在门口踯躅一番为此对联感触嗟叹。

亲随中却只有宋悲风一人明白谢安他在谢安隐居东山时便开始跟随谢安最清楚谢安心境的变化更知道陶然于山水之乐的谢安不肯出山的胸怀在东山的自然天地里有的是恬静、逍遥、高雅的身心两闲比对起现今在朝的尔虞我诈每天都要于明里暗裹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岂能相提并论!谢安见到此联当然是感触丛生。

宋悲风今年四十五岁是谢府庞大家将团中的第一高手其剑法不在九品高手之下只因出身寒门故不入九品高手榜上。

以他如此人材天下本可任其啸遨只因谢安对他家族有大恩兼之仰慕谢安为人故甘为其护卫高手。

多年来各方派出刺客行刺谢安到最后仍过不了他的一关宋悲风三个字在建康武林裹确是掷地有声没有人敢不说句“果是英雄好汉”。

宋悲风一生专志剑道至今仍独身未娶生活简朴刻苦极为谢安器重视之如子知友。

果然谢安欲行又止凝望对联拂袖叹道:“秋风吹飞絮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想当年秦皇汉武皇图霸业今何在?”

宋悲风低声道:“大人今晚心事重重是否因大战胜负未卜呢?”

谢安退后一步探手搭上宋悲风宽敞有力的肩头脸上现出前所未见的疲惫用只有宋悲风一人仅可耳闻的沙哑声音低声道:“刚才我们驾舟而来瞧着两岸辉煌的灯火繁华的盛景我却看出其背后的憔悴令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悲风!我是否老了哩?”

宋悲风心头一阵莫名的难过沉声道:“大人永不会老的。”

谢安哈哈一笑点头道:“除非确有能令人返老还童的丹药否则谁不会老?”

忽然咚咚琴音从楼台上传下来轻重缓急若即若离一时似在迢迢千里之外徘徊一时又像轻拂衣襟的柔风变幻丰富有如在秦淮河流动的河水。

谢安静听片刻含笑点头道:“我乖女儿的琴技已臻心手如一犹如赵子龙在千军万马中克敌将般采囊取物随心所之。若秦淮河畔没有了纪千千便像深黑的夜空失去了明月天地再没有颜色。有意思!有意思!”说罢领头登楼去了。

城门张开桓玄一马当先五百精骑一阵风般驰出转上往江陵的官道。

一旦狠下决定桓玄的狼子野心有如山洪暴涨一不可收拾半刻间也待不下去立即连夜赶往江陵。

自少以来他最崇拜的人是父亲桓温更为他功亏一篑未能取司马氏而代之愤怒不平。

桓温长得高大威武文武全材风姿雄伟胆识非凡先为徐州刺史继被封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都督荆梁等四川军事。随即率师一万由江陵出逆流而上过三峡直追成都以弱胜强大破当年蜀汉的大军扫平蜀境。此战令桓温威震天下决心乘势进行北伐壮举。

永和十年二月桓温督师四万从江陵出直奔关中讨伐当时势力最盛的秦主苻健苻健为苻坚的叔父奋有为建立大秦自称天王大单于。

桓温兵威势不可挡一路过关斩将攻克上洛直抵青泥大破迎战的秦军进驻灞上。苻健被迫得深沟高垒固守长安而桓温则因晋室故意留难下粮草不继不得不班师返回襄阳北伐鸿图因此而废。此后再两次北伐均无功而返。

永和十二年桓温功至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独揽朝政、废晋帝司马奕另立司马昱为帝。

宁康元年桓温上疏请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却给谢安、王坦之尽力拖延不久桓温病死遂不了了之。桓温死后余势末衰桓氏一族仍是贵盛无伦掌握荆州兵权。

桓温生前最宠纵桓玄更令桓玄对桓温至死未酬的壮志生出要代之完成的宏愿。

司马氏的天下将会被桓氏取代中原的统一会往他桓玄的手上完成。

再没有人能阻拦他桓玄谁挡在路上谁便要死。

雨枰台上谢安凭窗负手目光投往楼下淌流而过的秦淮河水在两岸辉煌的灯火下波光闪闪。

纪千千的琴音在后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率性与柔媚彷如在笼罩秦淮的浓雾里令人看到月华金黄的色光似是轻松愉悦又像笑中带泪谢安固是心事重重纪千千又何尝不是如此。

琴音就在一种深具穿透力清虚致远的气氛中情深款款地漫游着似在描绘着秦淮河上的夜空明月映照下两岸的繁华与憔悴。

谢安把心神开放让这绝世美女的琴音温柔地进驻他的心田思潮起伏情难自已。

还记得东山复出后有人讥他“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此讽喻来自一种药草其在地下的部份为“远志”露在外面的部份为“小草”以此影射挖苦谢安隐居时志在高远出仕朝廷则不外寻常之小草而已那能有甚么作为?对此谢安当然是一笑置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不知如何?今晚却偏想起此事。或许是因为证明他是小草还是远志的时刻已是迫在眉睫之前。

表面上他虽豪言不把此战放在心上事实上那却是他隐在心内重逾千斤的担子战事虽由谢石、谢玄去负责他却是战争的最高和最后责任者为此他必须继续施行镇之以静的策略摆出胸有成竹的轻松样儿似乎一切尽在算中以此感染谢玄、谢石以至晋室朝廷建康城的军民。他的用心怕只有正在弹琴的红颜知己被他收作干女儿的纪千千方能明白所以她今夜的琴音表现出以往没有的情怀深深地打动着他。

“铮!铮!铮!铮!”

琴音忽转变得力道万钧沉雄悲壮彷如千军万马对叠沙场敲响进攻的战鼓纪千千唱道:“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城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再几下直敲进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余韵仍萦绕不去。

她唱的是三国时代曹植的名诗《白马篇》以浓墨重彩描绘一位武技高强情怀壮热的游侠少年大有易水悲歌的遗韵充满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情壮气。由纪千千甜美婉转的嗓音去纵情演绎在鲜明的景象底下却处处匿藏着漏*点的伏笔哀而不伤。而壮烈的情景以她独有的方式娓娓道来份外有种紧压人心的沉重和浓得化不开举轻若重的情怀。

谢安动容转身冲口而出道:“唱得好!”

布置高雅的厅堂内纪千千席地静坐在另一边纤长优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带着野性的一对美眸像在深黑海洋里光的宝石般往他射来无限欷歔地似还未从刚才琴曲的沉溺中回复过来般柔声道:“你老人家哭哩!为甚么要哭呢?”

每趟谢安见到这位被誉为秦淮第一的才女总有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惊艳感觉那并不涉及男女私欲而是像对名山胜景的由衷欣赏。她除了无可匹敌的天生丽质和秀美姿容外纪千千那灵巧伶俐的性格气质更是令人倾倒。她绝不是那种我见犹怜需要男人呵护疼爱的女子事实上她比大多数须眉男子还要坚强天生一种永不肯向任何人驯服的倔强一种永不肯为迁就而妥协的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动江左她的剑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权贵想见她一面还须看她小姐的心情。

这无所畏惧的美女花容秀丽无伦乌黑漂亮的秀衬着一对深邃长而媚的眼睛玉肌胜雪举手投足均是仪态万千可以热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谢安隐隐感到她并不如表面般甘于过秦淮第一名妓卖艺不卖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种惊心动魄的人或事的出现。

偌大的盛堂只有他们两人倾听着河水温柔地拍打秦淮两岸。

纪千千从不在意自己倾国倾城的仙姿美态尽管她贵族式笔直的鼻梁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惭形秽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丰满红润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当她以轻盈有力的步伐走路时颀长苗条的体态会使人感到她来去自如的自由写意更感到她是不应属于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黄长裙腰束白带头挽高髻没有抹粉或装饰可是其天然美态已可令她傲视群芳然于俗世之上。

谢安来到她琴几的另一边油然坐下没有直接答她的问题却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只是腐儒一偏之见。干爹却认为曲乐只要情动而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艺根本不到任何人来品评是属于夜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声牵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温柔中激烈暗藏地拍打着繁华的两岸余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纪千千从跪坐起来为谢安摆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过乌云透射出来的阳光喜孜孜的道:“干爹说得真动听让我们忘掉世间一切烦恼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两人碰杯对饮。

谢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怀疑天下间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儿倾心的人物呢?”

纪千千不依地白他一眼娇媚处足令谢安心跳淡淡道:“至少干爹便可令女儿倾心嘛!不要把千千看得那么高不可攀好吗?”

谢安哑然失笑道:“若时光倒流干爹仍是年轻少艾之年定不肯放过拜倒千千石榴裙下既痛苦又快乐的滋味。就像建康城内为千千疯狂的公子哥儿可是至今仍没有一个人得千千青睐。听说司马元显那家伙昨天在闹市向千千纠缠结果落得灰头土脸成为建康的笑柄。”

司马元显是司马道子的长子自恃剑术得司马道子真传家世显赫在建康结党营私横行霸道人人畏惧。

纪千千俏脸现出不屑之色若无其事的道:“多谢干爹关心千千却勿要让此人的名字打扰我们今夜的兴致。”

谢安微笑道:“明天我会使人向司马道子传话着他管教儿子不要骚扰我谢安的乖女儿。”

纪千千垂下螓一言不。

谢安讶道:“千千还有甚么其他心事?”

纪千千抬头往他望来眼现忧色轻轻道:“千千在担心哩!干爹从未试过这么直接介入千千的事情中令女儿觉得事不寻常。”

谢安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更会随时移势易而变化。多年来干爹一直奉行黄老之术清静致虚谦以自守。不经意下反攀上现在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力处于峰巅的险境盛极必衰下已没有多少风光日子可过所以想趁现在还有点能力为千千略尽人事而已!”

纪千千娇躯微颤沉吟良久幽幽道:“干爹是否在提示女儿呢?”

谢安点头道:“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如若侥幸获胜建康将变成不应久留之地对我对你而言均是如此。昔日干爹离东山出仕朝廷舍下啸遨丘林的生活只是别无选择。现在于权位的巅峰生出引退之心仍是没得选择为的是家族的荣枯。”

纪千千一对秀眸射出崇慕的神色轻柔的道:“干爹是非常人故有非常人的智慧千千受教啦!绝不会当作是耳边风。”

谢安浅叹道:“不论何人当政仍不敢拿我谢家如何且一天谢玄仍在给谁人以天作胆在对付我谢家前仍须三思。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你这乖女儿。”

纪千千两眼微红垂道:“干爹不用担心你老人家离开建安之日就是女儿上路之时没有干爹在建康再没有值得女儿留恋之处。”

谢安的说话语调颇有遗言的味道令她芳心微颤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觉。

大晋南迁后王导和谢安两朝贤相先后互相辉映为大晋建立偏安的局面其间生王敦之乱和苏峻之乱均曾攻陷建康造成大灾难乱事虽平晋室却是元气大伤全赖谢安放弃隐逸的生活出主朝政使晋朝达致前所未有上下一心的团结局面而这兴旺的情况却因苻坚大军的南来晋室对权臣大将的疑忌彻底被粉碎。谢安是近数百年来罕有高瞻远瞩的明相不但预见苻秦军的南来更清楚战胜或战败后形势的变化预早作出绸缪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只是脚踏实地去做该做的事。

纪千千对他的心事比之谢玄或谢石更为了解亦感到他对大晋的无奈和悲哀。

低声说道:“干爹对复出东山一事有否后悔呢?”

谢安微笑道:“这么多年来尚是次有人敢问我这句话。我有否后悔呢?”

他双目露出茫然和带点失落的神色叹一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如谢安说的他根本没有得作选择。当时他堂兄弟的谢尚和谢奕相继去世亲弟谢万兵败废为庶人谢石权位尚低且以他的才能恐也难有大作为若他不肯代表谢家出仕谢门将后继乏人沦为衰门为了谢家庞大家族的荣辱升沉他是责无旁贷。

纪千千轻轻道:“让女儿再奏一曲为干爹解闷如何?”

谢安正要叫好更想多喝两杯宋悲风的声音在入门处道:“禀上大人司马元显求见千千小姐。”

纪千千听得秀眉紧蹙谢安不悦道:“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吗?”

宋悲风道:“沈老板已说尽好话元显公子仍坚持要把一份礼物亲手交给千千小姐说是赔罪之礼。”

谢安淡淡道:“他若不肯把赔礼留下那便请他连人带礼给我滚出去。悲风你要一字不漏的把我的话转述其他的由你看着办只要不伤他性命便行。”

宋悲风一言不的领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