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淮月之会
作者:黄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77

淮月楼位于秦淮河南岸与另一齐名的青楼秦淮楼夹岸对峙楼起五层高起耸立于附近楼房之上为以楠木为主的建筑用料浑厚翘角飞檐气势雄伟楼顶形如蝴蝶配合其节节升高、宽敞轩昂的姿态直似临河振翅的飞蝶更加上靠河基部用石梁柱架空宛如悬浮河面静中藏动。

楼外遍植桂树形成高墙深院的布局。楼内用的是清一色红木家具令人甫进楼下迎客大厅即有木香盈鼻的感觉。而不论梁柱桶窗、门道阶梯均以浮雕、圆雕、镂空雕、阴阳雕等种种雕刻手法美化装饰意境高朴实中见华丽令人叹为观止。

刘裕扮作侍从混在王弘的“家将”里下船后随王弘进入淮月楼一切自有王弘这识途老马去应付。

与王弘在途上的一席话令他更深入掌握建康高门名士的心态、扩阔了视野而更清楚明白自己身处的位置。

因朝廷的猜忌、天下四分五裂的情况、胡人的威胁、政局的不安令士人既不满现实但又怕出头惹祸故相率务高谈尚游乐以摆脱现实的烦恼。他们对现实没有改革的勇气只希望能从清谈中得到精神上的解脱和慰藉想逃离现世去寻找那精神上的桃花源过憧憬中的神仙生活。南晋如果不是先有王导后有谢安又出了谢玄这位不世出的无敌统帅现在真不知会变成怎样。现今谢安、谢玄先后辞世人心涣散无依乱象已现所以南晋由上而下都在找寻应时而起的另一个救国英雄。

这个人会是他刘裕吗?

对建康的高门来说他们需要的绝不是拨乱反正、翻天覆地的改革者而是一个可让他们继续眼前生活方武的保护者。这才是今晚众会背后的意义。

说起来他崇拜的祖逖实为这时代的异种深知清谈误国欲以坚苦卓绝、夙夜不懈的精神出师北伐规复中土然终因未能上下一心致功败垂成。

“不论世事唯咏玄虚”的清谈会有朝一日把汉人的江山断送吗?他刘裕能否以一介布衣在以高门大族为当然统治者的情况下挽狂澜于既倒呢?

王弘停下脚步别头向刘裕微笑道:“到哩!”

原来已抵第五层楼的束厢门外随行高手人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当然是因没有刺客于登楼之时施袭。

刘裕心中涌起古怪的念头不论来此或离开的途上人人都会提高戒备只有在厢房内风花雪月、酒酣耳热之际才会放下戒心。如此岂非最适当的刺杀时机该在厢房内而非其外吗?

可是在高手环护下谁能于他们在厢房喝酒之时进行刺杀呢?那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事实上当晚宴开始后整座淮月楼都会置于己方人马的严密监视下任何异动均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刘裕自被谢玄看中后连番出生入死已培养出高度的警觉性虽仍猜不到干归的手段但已暗自留神。对看似安全的地方更特别有自危之感。

门开。

王弘领先进入厢房。

※※※

快艇沿河缓驶。

划艇的是屠奉三的手下精通江湖伎俩不待宋悲风指示已知该采取哪条航线如何不引起敌人注意。

宋悲风和蒯恩扮作骚人墨客诈作喝酒游河。这是秦淮河上惯见的情景此时如他们般游河的艇子便有十多艘。

今夜是个月明风清的秋夜皓魄当空银光泻水茫茫名河万古如斯。

宋悲风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不妥当!”

蒯恩的目光正搜索淮月楼的对岸闻言道:“会否是敌人尚未展开行动呢?”

宋悲风反问道:“如你是干归会晓得刘爷何时离开吗?”

蒯恩坦白地摇头道:“不晓得!但是会猜刘爷怎都该在楼内逗留上半个时辰或更长的光阴。”

宋悲风道:“既然如此敌人便该在刘爷抵达淮月楼后立即展开行动进入精心策划的攻击位置那不论刘爷何时离开都可以进行刺杀。可是现在秦淮河附近全无敌人的踪影这是不合理的唯一的解释是我们错估了敌人的刺杀方式。”

蒯恩思索道:“可能敌人根本不知道今晚的约会呢?”

宋悲风道:“你相信直觉这回事吗?就是不需要任何道理你总觉得事情会随你的感应展。”

此时小艇经过一艘泊在离南岸十多丈处一艘昼肪楼船船上的灯火照得艇上人和物清晰起来歌舞乐声填满他们的耳鼓比对起他们此刻的心情感觉更是古怪特异。

蒯恩锐利的目光扫视楼船道:“另一个叮能的解释是敌人并不准备在河上进行刺杀。”

宋悲风道:“这也是不合理的。敌人定有派出探子监视王弘见他从水路出往淮月楼去刘爷又扮作侍从自然会推想刘爷会从水路离开想不在河里动攻击也不行。”

蒯恩一震道:“那照现在的情况看敌人该是选择在楼内进行刺杀。”

宋悲风皱眉道:“但那将不再是刺杀而是强行硬闯。参与今夜聚会的人全是建康高门赫赫有名的名士个个有高手家将随行即使以干归的实力亦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得手是智者所不为。”

蒯恩苦思道:“敌人必有混入东厢之法。”

宋悲风叹道:“如果我们想不破此点今晚会是白忙一场。”

蒯恩讶道:“宋爷似乎一点不担心刘爷本身的安危。”

宋悲风理所当然的道:“事实上我们从没有担心过刘爷会被人杀死。对屠爷来说刘爷乃真命天子怎可能窝囊得壮志不酬身先死?对我来说如果刘爷是福薄早天的人安公是不会点头让他作玄帅的继承人。”

蒯恩听得呆了起来。

小艇驶离画舫灯光笼照的范围重投月夜。

宋悲风微笑道:“你不相信他是真命天子吗?”

蒯恩垂道:“小恩怎敢呢?”

宋悲风道:“是否相信并不打紧至少刘爷和你持相同的看法他自己并不相信自己是甚么真命天子所以他一定会提高警觉亦因此他今夜绝不会没命。”

蒯恩再次抬头望向宋悲风双目射出沉痛但坚定的眼光沉声道:“我蒯恩今夜在此立志会像对侯爷般忠心追随刘爷为他效死命。”

宋悲风仰望天上明月徐徐道:“好!男儿本该有大志向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将来绝不会后悔的。”

蒯恩目光投往淮月楼第五层东厢临河的四扇特大槁窗忽然目射奇光遽震道:“我想到了!”

宋悲风一呆道:“你想到了甚么呢?”

蒯恩道:“我想到了敌人的刺杀手段。”

※※※

淮月楼顶层只有东西两个大厢房也是淮月楼最尊贵的两个厢房等闲者休想可以踏足此层半步只有建康最有地位和显赫的权贵才能径入其中又以东厢的景观最佳即使有资格莅临的贵客仍须及早预订。

刘裕等走入东厢的范围还要经过一个呈长方形的待客厅十多名随主人来的家将便在此候命同时有四名俏婢迎前伺候客人。

王弘着众家将扼守各处门道窗户后偕刘裕进入名闻建康的淮月楼第五层东厢贵宾房入目的情景以刘裕的沉着老练亦不由看呆了眼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从没想过会有眼前般的情况。

东厢大致是广阔达十五步的方形房宽敞舒适满铺地席左右墙壁各有一联。左壁是“一池碧水几叶荷花三代前贤松柏寒”。右壁则“满院春光盈亭皓月数朝遣韵芝兰馨”。向河的一边有四扇落地大桶墙于入门处已可尽见建康宫城灯火辉煌的壮丽美景秋寒透窗而来。

房内不见一柱屋顶为硬山卷棚式敦实浑厚、朴素大方。房内陈设简洁除茶几等必需物外最引人注目是置有七个花架上放各武盆栽便像把大自然搬进了房里来。

但令刘裕意外的非是物而是人。

今次约会的五个人全到齐了最令他侧目的是其中一人正躺在一角胸口放着一-酒也不知他是醉倒了还是小睡片刻。

另一人则背门临窗抚弄着一张七弦琴却没有出任何乐音可是看其背影摇曳的姿态似是随乐音摆动一副乐在其中、迷醉而不能自返的样儿。

一人则挨北壁而坐敞开衣襟露出胸膛闭目喃喃自语神态迷离若不晓得他是当今名士还以为他是哪来的疯子。

刘裕可以清楚晓得对方在干甚的是在一角以小炭炉煮酒的人不过此人不但脸上傅粉有点不男不女的模样嘴角还叼着根长烟管对刘裕的到来似是视如不见听若不闻。

最正常的一个人正面对着进来的刘裕和王弘席地而坐不过他的扮相确是一绝头戴白纶巾身穿鹤氅裘身旁放了双木屐手持尘尾见两人进来尘尾“呼”的一声挥动一下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待我们听罢此曲再说话。”

刘裕从未遇过像眼前般的场面一时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更感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不但无法了解他们还生出想掉头便走的街动。

王弘轻拉他的衣袖着他一起坐下。厢门在后方关上。

持尘尾者闭上眼睛身体轻轻摆动全神听那无音的琴奏。

王弘凑到刘裕耳旁道:“这是名士聚会的神交节目来自老子的‘大音希声’意思是最动人的音乐是听不到声音的而庄子则指必须不以耳听而听之以心。大家都认为只有这种无声之音才能不受任何乐器和技巧的约束舍弃了外在的形迹直取心意从重重制约解放出来得到最大的自由。”

见到刘裕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忙加一句道:“刘兄喝过酒服了药后将会比较明白我说的话。”

刘裕当然不能离开不单因为今夜并非普通的聚会更可能是杀干归的唯一机会。此时他面窗而坐缓缓解下厚背刀置于左方地席上只要左手拿刀鞘右手可以迅拔刀应付任何突袭。

他和王弘前方均摆有一张方几置了一套饮食的用具几面四尺见方颇为宽大。

他自问没有“心中有耳”的本领去听那人弹的“希声”的“大音”不过于此美景迷人的高楼之上仍可以享受秋风清、秋月明的雅趣。

百闻不如一见。

他现在彻底明白甚么叫清谈误国。

清谈并不止是一场讨论辨正、谈玄说理那般简单而是一种处世的态度和生活方武且是一种奢靡、肆意妄为至极点的风尚对礼教约束的反动变为矫枉过正致放诞不羁、**透顶、节操堕落令大晋政权走上穷途末路、苟延残喘的困境。

眼前诸子正是放荡纵欲、玩物丧志的典型例子他们的内心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呢?

刘裕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一个是与干归有关系的人。

在不认识他们之前他可依据常理作出猜测可是当弄清楚他们是哪类人他对自己的猜测已失去信心因为根本不能把眼前五子当作常人来对待。

有些东西是装扮不出来的世家名士便是其中之一。开始之时所谓清谈或许只是名士们藉之以别寻方外、佯狂避世的集会但当这种雅道相传的风尚不住重复会确立而成一种思想行为的范式得到传承与延续变为一种牢不可破的风气和传统而眼前五子正是这种习尚的体现。他们根本缺乏“人世”的勇气哪会为桓玄卖命干这类动辄惹来杀身之祸的蠢事?

难道今晚只是一场误会?闹了个大笑话。

蓦地喝采狂呼怪叫响彻东厢原来“琴奏”已告结束。

“奏琴”者在喝采声中志得意满的站起来吟道:“得象在忘言得意在忘象。”

王弘干咳一声引得人人朝他瞧去闭目者张开眼睛卧地者坐了起来然后道:“让我们欢迎刘裕刘大人。”

众人又一阵喝采。

那头戴白纶巾的华服公子又把尘尾“霍”的一声拂了一记道:“晚生诸葛长民请刘大人恕我们早来之罪皆因东五层便像纪千千的雨枰台般乃秦淮河的圣地千金难求所以不敢浪费自申时中我们便齐集此处尽欢享乐。”

刘裕听得心中一动正想追问为何这间厢房如此难求却可于短短数天内安排好那脸上敷粉、予人妖冶感觉的公子提苦酒壶站了起来走到刘裕席前跪坐一边为刘裕斟酒边笑道:“在下郗僧施刘大人是次参加我们建康六友的聚会或许会不惯我们放浪形骸、披襟狂啸的行径。不过当刘大人明白只有越世俗礼教的羁绊才能展现出人的情性刘大人便可以明白我们。”

直到此刻刘裕仍不知该说甚么话才好唯一知道的是与他们格格不入完全谈不上意气相投。更有点胡涂他们要见他所谓何由除非是想把他变成“六友”外的“第七友”。

郗僧施为刘裕的杯子斟满酒后续往王弘的杯子注酒口上仍叼着那枝长烟管难得他仍是说话清晰可见是熟之生巧。

原先躺在一角的人默坐一会站了起来酒坛随手搁在一旁原来此人长得颇为魁梧健硕风神慑人如不是刘裕刚目睹他放浪的形态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看起来该大有作为的年轻人竟会借这种颓废的生活来麻醉自己。

王弘介绍道:“这位便是曾向刘兄提及的朱龄石朱兄说到文武全才建康真找不出多少个像他这般有本事的人。”

弹无声琴者哑然笑道:“王兄你这样就不对哩!竟厚此薄彼只提朱兄难道其它人竟不值一提吗?”

王弘笑道:“刘兄不要怪他直肠直肚毛修之一向如此。”

刘裕终找到说话的机会向仍靠壁而坐衣襟坦露的青年道:“这位定是檀道济兄可知王兄并非是只提一人。”

诸葛长民的尘尾扇又拂一下笑道:“刘裕果然是刘裕一句话便解了王兄可能受群起攻讦之灾。好哩!淮月楼东五层之会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