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琴酌酒看扶疏
作者:和歌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817

第二日,宫中依然热闹非凡,乔羽推说昨晚酒喝多,不肯作陪。

可众人皆往闺房中事上想,一脸暧昧加体谅的表情,好在宫中设宴,大家也不过趁此机会热闹一番,主角在不在倒不是什么大事。

乔羽落得一日清闲,在房中与冠卿和玉竹两人闲聊,后来索性把那礼官也拉了进来,要来硬的浆布【做鞋底浆起的布料】,勉强制成一副扑克牌,教他三人斗地主,四人的感情,在战斗中成长,一日千里。

乔羽这才发现,玉竹并非如初次见面般的酷哥形象,骨子里还挺喜欢热闹的,一笑起来,冰雪皆融,大地回春,甚至还与冠卿暗地里搞小动作,估计是在朱家给硬逼成那副模样。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第三日,三人谢恩离开宫中,回到所赐的府邸。

乔羽下了马车,仰头一看,咋舌。府门外居然还有护府河,这哪是府邸,分明是行宫嘛。莫说朝中官员,便是众皇女的府邸也没有这么气派吧。

府门前正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正中间跪了一名中年女子,领着众人喊道,“恭迎大人回府。”

乔羽皱眉,虽然她不喜欢这一套,但是这些跪着的人都还不知是些什么来路呢,用不着先客气。淡淡地嗯了一声,领着冠卿和玉竹走进了府。

那中年女子忙起身,在前面引路,将三人引至前厅坐下,奉上香茗。

然后又跪下,行了大礼,“小人贺书荫,给大人,两位主子请安。”

乔羽朝冠卿努努嘴,冠卿会意,道“起来回话吧。”

“谢主子。”

“我们的婚事赶得急,让你们诸多操劳了。”

“主子哪里的话,主子们的婚礼是孝兹百年难遇的荣耀,也是小的们脸上的荣耀,哪里敢当操劳二字。”

“哦!”冠卿笑眯眯地,“听你说话,倒是很有分寸,以前在哪里当差?”

“小的原在宫中当差,是三品的掌值管事。”

嘿,嘴还听严的,多一个字都不说,乔羽冷笑一下,后宫,多半跟朱帝夫脱不了干系吧。哼哼,管得还挺宽的。可我偏偏不让你称心,索性一次做到底,让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人都瞧瞧,这乔府可不是个软柿子,让人随便捏的。

“嗯,”乔羽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我们的居室在何处?”

贺书荫抬眼扫了乔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一凛,“回大人的话,府中的楼台亭阁甚多,雅致非常,各有特色,只看主子们喜欢什么风格了。”

“是吗?”乔羽放下了茶碗,“这样,你让人将大婚的礼单拿到这儿来,我要细细看过,你领着两位主子,在府中观赏一番,看他们喜欢哪里,便住哪里。”

“是。两位主子,请随我来。”

冠卿和玉竹站起来,随着贺书荫正要步出大厅,乔羽突然喊道,“等一下,冠卿,你帮我个忙,让玉竹先去吧。”

贺书荫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领着玉竹去了。

冠卿坐下,看了看贺书荫的背影,转过来问乔羽,“这样好吗?”

乔羽弯了弯嘴角,却没什么笑意。

冠卿张口欲说什么,话音还未出口,只听外面一声怒喝,砰的一声,一个人被摔落在堂前,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凄惨无比。

乔羽啧啧两声,摇摇头,站了起来,“玉竹的脾气原来这么大。”

只见玉竹的一张俊脸冷得快结冰了,缓慢地走到贺书荫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回去告诉他,还有她们,我既然嫁进了乔家,那就是乔家的人了,用不着朱家的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请他们少来‘关照’我一点。”

院中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乔羽忍住笑意,假意咳了两声,“还不过来扶贺管事起来。”

有两个下女打扮的女人忙冲了过来,扶起了贺书荫。

乔羽拿了条锦帕,给贺书荫擦擦嘴角的血迹,“我们家玉竹的脾气不好,想必帝夫也是知道的。回去替我向帝夫道歉,改日我必定前去请罪。你们两个,送贺管事回宫中好生休养。”

两个女人不敢说什么,忙驾着贺书荫出去了。

乔羽笑眯眯地,“今天的事情,大伙儿都看到了,长点记性,各府有各府的规矩,明日会有新的管事过来。到时候,大家的职位会有新管事重新安排。若家中有事的,明日请辞即可。”

说完,拉着冠卿和玉竹观赏园子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额头都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原以为这位主子年少可欺,如今真是进退两难。

乔羽一边走,一边笑。玉竹心中气苦,拉着脸,一句话不说。

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一处池塘边上,塘中有荷,小荷才立尖尖角,生气昂然。

乔羽跳上池塘边的大石上,笑指着对岸所建的木制阁楼,“好地方,夏日凉风习习,推窗可见六月荷花,我要了。走,我们进去坐坐。”

三人登上二楼,乔羽推窗一看,果然景致非凡,“嗯,再过两月,荷叶田田,微风过处,荷香扑鼻,改日我再填个匾好了,便叫做…圆荷卷翠。如何?”

冠卿细细念了两遍,点点头。玉竹听在耳里,知道这词挺好,但心中正为刚刚的事情生气,也不理她。

乔羽笑着冲冠卿眨眨眼,对玉竹说,“怎么,还生气呢?”

玉竹不理,乔羽接着说,“你们都比我大,当然应该照顾我啊,难不成,还要我出面去得罪你那位帝夫哥哥?”

玉竹一愣,“这话怎么说?”

乔羽在屋子里找了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冠卿将你的事情都跟我说过,而且我们见过两面,看人方面我多少还是有点自信的。你跟朱家不是一路人。但如果是我将她们赶出府,朱家的人只怕还会前赴后继,想方设法混进来,有得你心烦,不如你出面,直接让她们死心,多好。快刀斩乱麻。”

玉竹想想,有理,“我错怪你了。”

乔羽叹了口气,“你是朱家之子,就算你我都忌讳,它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们不如把话摊开说,除去这个心病,岂不更好。”

玉竹黯然,“自小我在朱府中,也不过是由侍者带大的,从五岁就被送上山习武,后来学成回到孝兹,因不齿家人所为,所以更被她们排挤在外,而府外,大家却因我的出身,没有人敢与我结为朋友。我记得你的那句话,‘何以报知己,仪一心如结’,你是我第一个钦佩的女子,虽然我知道你不愿意娶我,但是,一来,这不是我所能说不的事情,二来,你和冠卿都是值得结交朋友的人,嫁给你,就算只当名义上的夫妻,当作真正的朋友,我也此生无憾。”

乔羽简直想狂笑,但当着玉竹黯然神伤的面前,怕太伤他,强忍着,竟将脸抽搐成抽筋状,忙背过身去。

良久之后,乔羽才转过身来,握住玉竹的手,“理解万岁,从今日起,我必定待你如兄如友。”

玉竹只觉心头如刀绞一般,只能紧紧握住掌中那温润的玉手,强作欢笑,“有朋如此,不作它求。”

冠卿看在眼中,心知玉竹不过是强颜欢笑,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解,只得将话题茬开。“你赶走了管事,明日到哪里找个新的管事来?”

乔羽眼睛一转,“这么大的家业,让别人管,我可不放心。当然得交给家人管,合适的人嘛,当然是我哥,如果有个更得力的,自然更好。”

玉竹和冠卿先是一惊,继而冠卿倒是笑出声来,猜中了她的心思。而此时刚刚完婚没几日的三娘和燕然正在自家院落喝茶,突如其来的一个喷嚏,让三娘自己心惊肉跳。

燕然问,“怎么了?”

三娘自己嘀咕,“不怕被她整,就怕被她惦记。”

次日,乔羽便将燕然先请回了府中,向他大力鼓吹夫妻之间共同语言的来源和方式以及男人事业和经济独立的重要性,待到三娘赶到时,大势已去,燕然已经点头答应帮乔羽打点府内的大小事务,气得三娘仰天长啸。

未过几日,玉竹终于明白乔羽那日所说的话了。

燕然处事果断,手段圆滑,的确是个主内的好手,但若大的府邸,大小事事必亲躬,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三娘心疼燕然,但乔羽就是不放人,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回卫相府向卫相请辞,新婚夫妇都搬进了府邸,来帮乔羽打点内外的事务。

在这件事情上,痛恨自己棋失一招的,除了霍三娘之外,还有肠子都快悔青了的卫相。当她听到三娘前来请辞时,一口茶憋在嗓子里,上下不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原以为,燕然日后也可以作为请乔羽为毓熙效力的筹码之一,但未想连得力助手三娘都赔进去,但此时,一来她待三娘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为了她的幸福不得不准,二来,必须要扶植乔羽的势力,不得不暗中推一把。

卫相怄了几天的气,终于忍不住,在朝堂上找了个理由,将乔羽的婚假砍了一半,于三日后至官学赴任。

终于到了去官学的日子。因为乔羽没有功名在身,更无官籍,所以着装上面,不用受制服的限制。乔羽自己事先描了样子,亲自去挑了两匹挖云鹅黄的宫绸和掐金满绣的月白纱,送给了裁缝,细细地跟他讲解那衣服的款式。听得那裁缝心惊胆颤,一头的汗水,真个是未曾见未曾闻。但好在做出来的款式倒八九不离十,衬得乔羽猿臂蜂腰,多了几分英气,走起路来,飘逸生姿,煞是好看。

临出门前,玉竹又在她腰上别了个绣工精美的扇袋,其中一把素面的白扇,既无书法,亦无画面。乔羽翻来覆去,看不出门道。

玉竹将扇面打开,用手指着其中三个扇骨,“这三根扇骨之中,藏有玄铁匕首,可削金断玉,将毒物滴在上面,其色转黑。危急之时,按此处机关,可作暗器。官府和内宫之中,不允许带刀枪入内,但好多事情,防不胜防,你且收好,我也望你用不到,你就拿着平时扇风也好。

乔羽拿在手中掂了掂,份量与红木扇骨的扇子差不多,于是装模作样的学着唱戏的摇着扇子走了几步,把冠卿和玉竹还有三娘和燕然笑得前仰后合,这才得意扬扬的走了。

在马车上颠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官学,乔羽决定明天就把幼幼接回来,这样每天她可以在床上至少还可以多赖一会儿。

官学的耳门敞开,身着绛青学子服的少女们,三两成群地正往里走,乔羽跳下马车,跟在那些少女的后面走了进去,因她个子矮了那些少女很多,夹在人群之中,那守门女卫竟然没有注意。

反正她是第一天上任,也不知这个皇女伴读,到底该读些什么,不知者无罪。乔羽便信步而走,走得热了,便将玉竹给她的扇子,拿出来扇扇,若大的官学,被她当成公园逛。

呼听一阵云板轻扣,少女们呼得一声,都跑了,若大的园子顿时冷冷清清。

乔羽笑了笑,感觉这里跟大学的校园差不多,望望前面,高楼假山,还有湖泊廊桥,倒也跟那个“一塌糊涂”的风景相似。

沿着湖边漫步,不知不觉来到旁湖廊厅的走廊,厅中人声音极大,似乎正在争吵。乔羽走了半天,脚也酸了,索性在廊椅上坐下,听听里面都在说什么。

“你刚刚所说的,不过是朱家下人的恶行罢了,岂能算在二皇女的身上。”一个女人高八度的声音。

另一个女人立刻反唇相讥,“是啊,朱家可不就是仗了她的荫庇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一个连自己奴婢都管不好的人,居然还敢恬颜,要恩泽天下,真是莫大的笑话。”

“你,你,,哼,两者相比选其优,二皇女这两年在吏部,整顿吏治,破旧立新,可说颇有建树。怎么也比那些畏首畏尾的人强啊”

“笑话,滥用其权,用人唯亲,这样的建树,简直是祸国殃民”

里面的吵闹越发厉害,其噪音效果已可以和泼妇骂街相“媲美”,乔羽挖挖耳朵,准备离开这里,继续溜达,正在这时,有人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拍,乔羽回首一看,正是皇女毓熙。

乔羽站起来见礼,记得三娘曾提点过,皇女毓熙的封郡在南方的临渎,故人称临渎郡王,“见过郡王。”

毓熙穿了一身织金锦的便装,绣工繁复精细,绣着皇家特有的纹章。

她稳稳地站在乔羽面前,看着乔羽,“刚到?”

乔羽笑道,“到了好一会儿了,初来乍到,不敢冒然。”

毓熙有点好笑,一句不敢冒然,就把今早怠慢的罪名全推了。

毓熙身后的两个女卫见毓熙不说话了,忙上前给乔羽行礼,报上家身,“文仲、武仲见过乔大人。”

乔羽微微将手一摆,“使不得,我无官职在身,不敢担大人之名。”

毓熙看了看乔羽,淡淡地说了一句,“无妨。”

乔羽耸耸肩。

毓熙举步往廊厅里走去,乔羽于是也晃晃悠悠地跟着她进去了。

当毓熙的身影一出现在廊厅的门前,里面立刻变得鸦鹊无声。

乔羽抬眼瞧了瞧刚刚正吵得起兴的两位,一位脸色发白,一位脸色通红,乔羽心中暗笑,这下面的戏不知怎么唱呢?

果然,毓熙坐下之后,点头示意乔羽落座,却对那两人丝毫不理,一会有人奉上茶来,毓熙也只是慢慢品尝,待一碗茶都喝到底了,这才将茶碗放下,看向她们二人。

那两人原本心中还有些侥幸的念头,偏偏毓熙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主儿,就是这一碗茶的功夫,让两人吓得腿都软了。

乔羽看了看那两人,又看了看毓熙那波澜不兴的目光,也不吭声,只等着看毓熙的手段。

“你二人,对皇女们似乎颇有腹诽?不妨说来听听。”毓熙平静地问道。

那两人吓得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的如筛糠一般,喃喃告罪,不能成语。

毓熙的眼睛微微一眯,闪过一丝厌恶,“怎么,刚刚我来之前,二位不是还各抒己见么?怎么就这么一会儿,便通通忘了么?”

两人吓得连连叩头,“下官该死,下官该死,请郡王恕罪,郡王恕罪啊。”

毓熙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微微靠向椅背,在屋中看了一圈,其他人,皆低下了头,不敢与她的目光相接触。偏是在她左手坐着的乔羽,正从容地端着茶碗,摇头晃脑地品尝着。

“你可有字?”

突如其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让一屋的人摸不着头脑,到是乔羽听得明白,这句话是问自己呢,别的官员或随从们可以称呼自己为乔大人,虽然不合礼治,可以算作是客套,不算太过逾越,但毓熙也称呼自己为乔大人便是大大的不妥,若称呼自己的字,一来合乎礼法,二来可示亲切。乔羽心中一动,答道,“回禀郡王,乃是少微。”

毓熙点点头,“少微,少微,好字。”用手指指地上跪着的两人,问乔羽,“少微,你看她两人该如何处置。”

乔羽心中不由得嘀咕,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来作主啊,“郡王,处置的程度不过是不惩、小惩和严惩罢了,但只要两位大人记住今日的教训,惩或不惩,并非那么重要,但是,如果日后两位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敢狂妄失仪,那么可见两位是记不住教训和恩典的,也不适合在仕途上为国效力。可以革去所有功名,永不录用,回家种田吧,也全了郡王的爱护之心。”

廊厅中的众人,闻言皆变了颜色。前半截的话,未免有周旋之意,让众人有了轻视之心,但后面半截,可是杀手锏,是日后大家都碰不得的底线。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可见这个乔少微是个不好胡弄的主。

毓熙看着乔羽的笑语殷殷,却从其中听出另一番的意思来。

毓熙心中瞬间已转过百般的念头,嘴角却渐渐已浮现出笑容,“也罢,念在你们二人是初犯,又有少微为你二人求情,今日我就不再追究。但是,”她凤目一寒,凛凛生威,“日后若还有人在官学之内再放狂妄之词,行失仪之事,玷污国之栋梁,混淆视听,一律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反应“慢”了半拍的乔羽,全都矮了半截。

果然是“落地有声”啊,乔羽装模作样地站起来,作了个准备下跪的动作,毓熙摆摆手,“不用了。随我来议事房。”

“是。”

议事房中没有花俏的摆设,有的只是典籍书本还有书案。角落里燃着一枝檀香,合着屋子里纸墨的香味,让人一片清明,乔羽轻叹一声,“非宁静无以致远,古人诚不欺我。”

毓熙奇怪地看了看她,在书架上扫了好几眼,“哪位古人说的?”

乔羽道,“野史。”笑着指着那些书柜说,“郡王莫笑,这些书,我一本也背不下来的。”

“哦?”毓熙眼中闪过异色。

乔羽神态自然,“已故先父,自幼饱读诗书,但却极度乖张厌世,家中虽有诗书典籍,却都只是让外人看的,他只挑他认为对的,喜欢的,拿来教我。即便是让我看,多数时候也是取笑那著书的人。他曾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尽信书,不如无书。”

毓熙将世事洞明那句,反复念了好几遍。点点头,“你父亲是真学问。”

乔羽笑着点点头。

毓熙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问,“你刚刚为何帮那二人脱罪?”

乔羽不假思索,“第一,不是你处置这些人的时候,第二,我不能给她们定罪。”

毓熙愣了半天,突然拍案大笑,“幸亏皇女中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否则绝不会有今日的争储的局面。”

乔羽歪着脑袋,露出调皮的神色,“因为我不是皇女,所以,我不能当官,不能掌权,不能握兵。你若希望我帮你,你就要记得。”

毓熙笑声未停,“原来老师向我推荐你,说你是个怪才,我还有点不信,今日一见,算是信了大半了。”

“老师?”

“是,宫神官曾任我太傅。她特意叮嘱我,若想与你交朋友,切不可耍手段,唯一的,也是必定有效的办法,就是推心置腹,以诚待你。若是耍些手段,只会弄巧成拙。”

轮到乔羽没话说了,只能暗呼,姜还是老的辣啊。

毓熙坐在那里,又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自嘲一笑,“自从我懂事以来,说话行事,必先细细思量,一旦要我推心置腹,我倒不知该跟你说什么了。”

乔羽对这位临渎郡王本来就没什么负面的印象,甚至可以说那日在朝堂上,她的言行对乔羽留下了不错的感觉,而刚刚这句话,乔羽相信是她的真心话,一个长期处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的人,一旦真的对人长篇累牍地吐“真言”,要么是喝醉了,要么是别有用心。

但尽管如此,日久方见人心,乔羽还是决定小心一点,“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问我。反正我闲得很。”

毓熙的笑容有点苦涩,“朝中能有你这般安稳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太女这些年一直被二皇姐的风头所压,也不知是谁给她引见了现任的这位太傅,一时之间,情势竟然翻云拨雨。但是,朱帝夫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虽然这段时间,新宠不断,风头顿减,但陛下仍然对他恩宠有加,后宫之中仍没有人能与之抗衡。所以太女和二皇姐的争斗一时之间,是分不出胜负来得。而且这两股势力会越卷越大,争斗会越来越厉害,结怨越来越深,任何一派上台,另一派就会有覆巢厄运,所以她们会拼死相争,甚至会不惜动摇到国之根本。”

乔羽点头,“你怎么想?你想坐上那个位子吗?”

毓熙遥看着远处,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我想坐上那个位子,我知道那个位子不好坐,若是可以,我也希望像你一样,这样逍遥洒脱,但是,身为皇女,是没有资格成为普通人的。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为了一己私利,置黎民百姓于水火,我厌恶她们的贪得无厌,尔虞我诈,每每我听到她们的恶行,却又无力阻止已经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窝火。过去,我不敢想,直到卫相和老师找到我,彻夜长谈,评点朝中局势,天下危机,我才发现,我的这点‘野心’是越来越明显。所以,我不瞒你,我想坐上那个位置,想一振朝纲,想扭转恶习,想看看我自己能开辟一个什么样的新的局面。”

乔羽望着毓熙那坚毅的表情,哑然,一直一来,她都抱着独善其身的态度,并非她自私,而是她清楚的认知,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与世俗相抗衡,她所希望的,只是能在玲珑精舍与冠卿白头到老,随心所至,烟啸五湖。但毓熙的一番话,让她感受到她那极度压抑之下的热血沸腾。乔羽有点心动,甚至有点体会到隐士遇到明主的那种激动。不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快冷静下来。

她看着毓熙,一字一句地说,“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不用去想在朝中怎么与她们争斗,如果可以,去民间吧,真正的得势,是在朝堂之外,而不是朝堂之上。”略停了一下,“两虎相争,胜负未定,但必有一伤,待到那时,你有治国的实际经验和民望,还有身后支持你的官员和势力。她们谁也奈何不了你。如果可以,我也愿助你一臂之力,去开辟一个新的局面,一偿你的心愿。”

毓熙点头,“这就够了。”

“但是,”乔羽坚决地说,“我要你承诺我,不封官,不掌权,不握兵。若真有一天,你能高坐玉阶之上,你要放我自由,让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不要采取任何手段。”

毓熙一笑,“我答应你,从今日起,我不限制你的自由,这官学,你也可以爱来即来,爱去即去,随便想去那里,我也不会限制。若有事情,我会派人联系你。但你没事的时候,要记得来官学或我府上看看。如何?”

乔羽两眼一亮,“成交。”

毓熙瞬间就有了赔本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对乔羽来说,是迄今为止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最惬意的时候。

她遵守诺言,没事的时候去官学晃上两晃,或者到毓熙的府上打打秋风。令她惊奇的是刚满二十五岁的毓熙居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娃娃和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男娃娃。于是从那之后,她只要一有空,就带着冠卿和玉竹往毓熙府上跑,而在她离开的时候,三个奶娃娃身上都被她咬出淡淡的粉色牙印。以至于两个女娃娃的学步速度堪用神奇来形容,连娘都不会喊,就已经能抡着藕段似的小胳膊小腿,看见乔羽撒腿就逃。

这让宫神官叹为观止。

毓熙采纳了乔羽的意见,从官学的风气开始整顿,禁止党同伐异,拉帮结派,并设立官学讲堂,允许官学少女在公开场合发表自己的政见,评点朝政,议论得失。虽招来不少反对,但在一连七位官学的女官回家种田之后,官学里学风一新。

乔羽又建议,在官学之中,分成农商工兵文综六大科系,因材施教,为各方面的人才储备作准备。

通过将近两年的调整之后,这批官学里面出来的少年女官们,全部被毓熙外派至各郡各部。无一人留在帝京。

而乔羽也不知是因为整天被冠卿追着进补,营养累计太多,还是因为每天早上被玉竹拎起来学武,气血充盈,居然个头疯长,在她刚满十七的那天,她居然已经超过了冠卿的肩膀,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而帝京的大街小巷也充满了她神乎其神的“故事”。

娶了朱家的公子,却从来不登朱家的门;享受皇女的俸禄,每次女帝想见她,必须要在帝京里围追堵截半个月之久;作为皇女侍读,从未见她陪毓熙在书房里坐着超过一个时辰以上;官学里出来的女官人人以乔少微的门生自豪,但她却从未给学生讲过任何一章经典史籍;没有任何官职,但是京中没有任何一位官员对她等闲视之,两年之内,踢走背景强硬的官学女官无数,却也提拔无数身出寒门的女官;帝京的老百姓安居乐业许多,因为包括朱鹤舞在内的一帮帝京恶女,每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得呆在府中修身养性,不是被她揍的就是被她气的,逢年过节,将她的画像贴在门上,比门神还管用。

但三娘和燕然从来就不觉得她很神奇,因为如果老百姓天天可以看到这一幕,肯定也很破坏形象。

乔羽满头是汗,蹲在湖边扎马步,稍有松懈,玉竹的石子就飞过来了,冠卿坐在一旁,忙着扇炖补品的炉子,漠视她飞过来的哀求眼神。幼幼完全忽视正在“受苦受难”的正牌主子,它的全部吸引力,都在冠卿正在文火熬制的香甜补品里,期待等一下冠卿能用剩余的汤汁熬苹果给它吃。三娘和燕然正摞在一起,你侬我侬,存心想恶心死乔羽。

突然,赖在冠卿脚边耍赖的幼幼突然立起耳朵,从地上跃起,嘶叫两声。

乔羽立刻精神抖擞,跳了起来,只要有外人在场,玉竹公子还是给她留几分面子的,让她过过一家之主的瘾。

来者是花浓,一副急惊风的样子刮了过来。闻着了补品的香甜味,便忘了正事,恬着脸往上凑。

大家也不拦着,要知道,物象主人形,幼幼对于补品炖苹果的执着跟乔羽对桃花鱼的狠劲是不分上下的。

果然,幼幼警惕的两眼圆瞪,耳朵尖尖竖起,紧紧地守护在石桌旁。

可惜花浓对幼幼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前它掀翻神官府马厩的阶段,对于这两年幼幼大战帝京神驹的壮举认知还没有更新,所以连三娘和燕然都排排坐坐好,等着看好戏。

果然,当花浓的左脚刚踏进石桌范围的一步之内,幼幼非常准确迅速地将自己的右前蹄狠狠地踩上了她的脚面。

花浓唉叫一声,反射性地向后一跃,跌倒在草地上。

众人笑成一团。

花浓躺在地上怪叫,“难怪帝京的恶女们都说,你府上有六个霸王,我原来还以为那个指的是我,原来指的是它。”

幼幼很不齿对手的水平如此之低,又在冠卿身边躺下,将头搁在冠卿的腿上撒娇。

乔羽走过,拉了她一把,“你去了东阳好几个月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花浓龇牙咧嘴地从地上跳起来,“今日一早,师父就上朝了,吩咐我请你到郡王府上一聚。”

乔羽立刻就想起毓熙的那三个宝贝,香喷喷,软绵绵,咬下去还会唧唧哇哇叫,让人垂涎三尺,“好啊好啊。”

沐浴更衣之后,乔羽、花浓还有冠卿和玉竹便准备前往毓熙的府邸,花浓看着乔府门前的女侍给冠卿和玉竹备下的马匹,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不禁绝倒,“整个金闾,恐怕也只有你乔羽是在成亲之后不给夫郎备马车的。”

乔羽呔然,“他们是嫁给我,又不是金银珠宝需要锁进库里,为何骑不得马?不能抛头露面?”

花浓嘿嘿直笑,围着那两匹骏马团团转,“听说你乔大人是帝京里出了名的光收礼,不办事儿。可有这一说?这两匹骏马可也是别人送你的?”

乔羽咧嘴一笑,“那又如何?我可是当面向陛下道明了的,送不送礼在她们,办不办事在我。陛下一拍桌子,收,都给她们收完,看她们送完了,还拿什么求人。所以说我是奉旨收礼,顺应天意办事,何奈何?”

花浓两眼一翻,“好朋友,祸福同享,你府中马厩还有什么良驹,也送我两匹。”

乔羽说,“送你可以,但可不是没条件的。你可以去挑一匹,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你。”

花浓想了想,“好。”

乔羽笑着跳上幼幼的背。

众人一齐往毓熙府上去了。

到了毓熙府上的时候,毓熙和宫神官还没回来。

因为毓熙的王君和冠卿玉竹都已经很熟了,所以也不避嫌地将她们请到内院去了。

乔羽和花浓带着两个已经跑得很快的女娃娃在花园里玩老鹰抓小鸡,不时惊叫连连,因为乔羽这只老鹰总是对两只小鸡咬上几口,却不真地抓她们。

王君坐在亭中,一边微笑着看爱女惨遭“老鹰”蹂躏,一边与冠卿玉竹说着话。

“你们两年纪也不小了,若说前年,少微是还小了点,可现在,帝京里不知多少男儿,对着她是日思夜想。到你们府上说媒的,都被霍管事给踢出来了,可到郡王这儿托媒的,可是一直都没停过。”

冠卿依旧微笑,玉竹却冷着一张俊脸。

王君发笑,冠卿是卫府上出去的人,他是知晓他的脾性的,而玉竹虽是朱家的人,但这两年相处下来,彼此也是知根知底,说话间也少了不少顾忌,“我知道,少微是极宠你们两个的。那些男儿看你们比婚前还自在逍遥,羡慕地要死。但说句真心话,男人还是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你们俩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冠卿俊脸通红,玉竹却心中一酸,将头偏到另一侧。

王君不知原委,只当他们脸皮薄,继续道,“少微年纪小,可以继续等,可要是再过个几年,你们年纪渐长,别人再送几个年轻貌美的进府,你们可怎么办呢?”

冠卿只笑不语,倒是玉竹,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她不会的。”

王君看着他那别扭的神情,呵呵一乐,也不再说了。

两个娃娃跑了半天,满身是汗,终于放弃了与老鹰抗衡。于是乔羽和花浓正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吧唧吧唧啃地小娃娃满脸牙印。

女娃娃在强权压迫下生活了快两年,对“老鹰”的虐待行为已经非常熟悉了,只能将眼泪含在眼眶里,等待“暴行”结束。

冠卿实在心疼,终于忍不住,走过去,将乔羽怀中“受苦受难”的小郡主抱起来,小娃娃一进冠卿怀里,立刻死死地搂住冠卿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另一个在花浓的怀里,眼泪汪汪地看着冠卿,玉竹终于忍不住,走过去将她搂进怀里。

忽见毓熙和宫神官远远地走了过来。

乔羽拍拍花浓的肩,“有正事了,起来吧?”

王君向毓熙和宫神官行了礼,便带着孩子退下,顺带也将冠卿和玉竹邀了进去。

毓熙一脸凝重,乔羽冲宫神官使了个眼神。

宫神官笑了笑,“坐下来说话。”

乔羽拉着花浓依言做下。

宫神官问道,“你可知那位炎赫贵卿的底细?”

“炎赫贵卿?是谁?”乔羽不解。这两年时间,她消磨在玲珑精舍的时间最多,其次才是自己在帝京的府邸和毓熙的府上,宫中只是偶而奉诏才去,加上她向来讨厌油头粉面的男子,对于宫中的内侍们,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毓熙道,“就是两年前在你大婚上,献舞的那位。”

“哦。”青锦啊,乔羽恍然,“他怎么了?”

宫神官接着道,“他入宫后,陛下对他宠爱非凡”

乔羽不禁尴尬地咳了一声,她不觉得有哪个女人要是尝过他在床上的滋味还能放开他。

“从舆酃、到春官九品,两品、再升到乐胥,半年前已升到贵卿,在后宫之中,仅在朱帝夫之下。”

乔羽眨眨眼,等待宫神官的下文,她不觉得光是这个会让宫神官和毓熙头疼。

毓熙有些无奈,“甚至被允许在御书房行走。”

乔羽一愣,“这么厉害?”

宫神官说得保守些,“他的枕头风很厉害,有些事,陛下对他言听计从。”

乔羽问,“他的背后是谁?”

宫神官道,“过去是太女。”

“过去是太女?”乔羽眉毛一挑,“现在是谁?”

毓熙和宫神官无奈地对望一眼,“很难说,如今他已有孕了。”

乔羽噢了一声。

毓熙颇为头疼,“本来太女将他拱上了贵卿之位,是希望他在后宫之中能牵制朱帝夫。但二皇姐却给他寻来了得女的密药,并许下了些什么。”

乔羽冷笑着接口,“所以他索性搅混了水,看看到底最后谁能摸到那条大鱼。”

宫神官被她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但事实确是如此。

毓熙摸摸额角,直摇头,“更头疼的事情是,他把我们都搅了进来。”

“我们?”乔羽将眼睛眯成狐狸状。

毓熙看着她,点点头,“我们,我和你。”

乔羽,“FT。”

郁闷了一会儿,乔羽转过头来,问道,“这次惹上的到底是什么麻烦?”

宫神官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概的金闾地图,“此处为帝京孝兹,此处为东阳,这两处多有山脉,亦有平原,虽风景不可与南方相比,但物产丰富,天灾较少,若一旦有了战事,易守难攻。而南方,有临渎,澧道,孟津,阗琅,浚波,天丈,颐博,兰城,九芥,共九郡。其中临渎是毓熙的封地,二皇女的封地是浚波,两郡是南方最大的城市所在。但一旦有了天灾或人祸,亦是受到影响最严重的城市。”

乔羽突然想起,最近南方一直有报,说水灾严重,并有乱民滋事,“你是说,临渎和浚波受了水灾?”

宫神官叹了口气,“可不是,女帝下旨,让皇女各去所在封郡,堪察民情,解决水患和乱民的问题。”

乔羽眼睛一转,“那太女呢?”

宫神官指了指澧道的位置,“在澧道,三个郡相比,离帝京最近。”

乔羽看了看桌面,不禁皱眉,“什么意思?比赛?如果她们要争,只管争就是了,扯上郡王干什么?这里面又有我什么事?”

宫神官苦笑,“总得有个垫背的,让她们不至于那么难看,而且一旦收拾不了残局,毓熙就是背黑锅的那一个。而且,最麻烦的事情,并不是解除水灾和民乱的问题,这次的水灾比起历年来,只能算是中等,但是为何中等的水灾会闹出民乱,十几年没出过这样的事了。”

毓熙也皱眉,“我也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炎赫贵卿更是指明让你同我前去。这两年,你与他,并无恩怨,为何要扯上你。”

宫神官道,“我也是不解,若说是太女或二皇女,非要将你也扯进这件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偏是与你素无瓜葛的炎赫。”

乔羽心中暗叹,果然就怕贼惦记啊,可此中缘由也是说来话长,而且是说了话更长。低头想了一会,笑道,“这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大家都是静极思动,陛下也是怕太热闹会掀了皇宫的房顶吧,索性将我们全轰出去闹,想闹的人,闹够了再回来,不想闹的,也得露出点真山真水,以保全身。果然是眼不见心不烦呢。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毓熙、宫神官还有花浓见她嘿嘿笑得阴险,背后寒毛直竖。

而正在宫中休息的女帝,突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惹得身边一阵急飞狗跳,她自己静静的坐在那里,想了想,摸了摸脑后,捏了捏鼻子,也嘿嘿地笑出了声。

乔羽又问,“什么时候启程?”

宫神官答道,“这次不光是是水灾,还有乱民,所以除了粮草、药品和必要的人员之外,还会有军队随行。即便是连夜调动和准备,也需要三到五日的功夫。所以陛下下旨,六日后启程。”

乔羽眼中亮晶晶的。

宫神官心中一泠,警惕的问,“你想干什么?”

她嘻嘻一乐,“我提前走,你们大队人马,必然要慢,我们轻骑便装,脚程快,到时候到临渎会合。”

毓熙低头想了一会儿,“也好,大队人马一起,有眼未必能看,有耳未必能听,我们就在临渎见。”

宫神官看看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有点哭笑不得,“这次可非同平日的游山玩水,路上多加小心。尤其是所谓的“乱民”。可要花浓随你先行?”

乔羽摇摇头,“你们人多事多,更需要人手。”

接下来,四人商量了些细节的事情,草草地用了午膳,乔羽便和冠卿和玉竹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