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试阅(一)
作者:行烟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379

楔子

天下五分,东有邺齐,西存邰涗,南岵北戬,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东喜帝,阴人莫阴西欢王。

邺齐国皇帝姓贺名喜,做皇子时排行第九,十三岁时始封王,十五岁即位,十六岁亲政,历十年,拓疆千里,除佞扶善,手段狠辣,堪称一代霸主。

邰涗国皇帝姓英名欢,先皇帝一生无子,惟有此女,十二岁时始封公主,十三岁入储,十四岁即位,后党伐争乱,自倚前朝老臣而平之,善服人用谋,万事为民计,在位十年,深得民心。

邰涗国大历十年,邺齐国平岵国犯境之乱,遂占逐州,重兵压邰涗之境。

邰涗国名将狄风奉旨出兵至东境,与邺齐之军隔江而峙。

时贺喜正在崇勤殿内搂着美人批折子,而英欢正在青平台看戏赏名伶。

那边境上的一场兵刃相对的沉沉之象,不过是二人相斗十年中的一碟常见小菜罢了。

卷一泱泱之世,有欢有喜

欢喜一

玉暖生烟。

绫罗绸缎缣绫锦绣。杂杂地铺了一地。

殿内香风轻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转地轻笑声。一丝一缕从厚厚重重地帐幔后传出来。搔得人心痒痒地。

殿门未闭紧。有风闯入。堪堪顺着那纱帐底下钻了进去。掀了一角。

里面女子玉体横陈。黑发如缎。身上裹了锦被。皱巴巴地揉成一团。似脂地肌肤上带了点汗。纤细地手腕上晃着一镯耀目白玉。

塌边。跪坐着一名男子。头发从鬓边垂下来。碎碎地撒了一肩。衣着齐齐整整。上好地罗纹平展棉袍。宽袖敞开。一双手骨节刚正。十指修长。

他握着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脚,手掌一点一点摩挲着她的脚心,轻捏慢揉,但见那女子的脚趾都蜷缩起来了,才松了掌,缓缓探上她的脚踝,又一点一点顺着她光洁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女子又是轻笑一声,笑里带了娇吟,一缩腿,便脱开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气,脸上泛红,睫毛上都带了水雾,眯了眼,望着他道:“宁墨,你胆子愈发大了。”

男子垂眼低头,双手收回,搁在膝间,不紧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女子撑塌而起,锦被自身上滑落,里面竟是未着一物。

自去枕边摸了衣物来,黑底金线的亵衣亵裤,莲足点地,勾了地上绛紫大袖罗衫来,手臂一抬,便滑了进去。

宁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动不动,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让至一侧。

女子抬手拢了拢脑后的长发,回头对他翘唇一笑,眼里俱是妩媚之情,“不过,你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后,常来罢。”

宁墨嘴角稍扬,蓦地就将一张冷面带得俊逸飞扬,“谢陛下。”

殿外有人轻轻叩门,随即一名宫人趋步入内,一敛袖,禀道:“陛下,狄将军回来了,此时刚过了御街……”

女子手臂轻轻一抬,往耳垂上按进一朵金珠攒花,朱唇轻启:“宣。”

·

狄风甲胄未卸,满面戾气,自坊巷下马,便一路直行。

此时邰涗国内繁花相开正好,宣和间莲花片片,御街两侧桃李梨杏,遍之如绣。

可他却顾不得赏玩,脚下如风,跟着黄衣舍人直入禁中去。

景欢殿。

头顶殿门上高悬的三个大字,刚劲苍松,力道满注。

狄风脸上略有一丝动容,硬唇紧抿,立在殿外,待宫人进去通禀过后,才缓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两步,单膝着地,带得身上的盔甲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陛下。”他开口,声色低哑,垂在膝侧的手不由紧握成拳。

前方上座传来女子柔缓的声音:“起来说话罢。”

于是他起身,抬头,一眼便望见那个在殿侧负手而立的男人。

狄风眼眸一眯,抬手冲那男人揖了一揖,“宁太医。”

宁墨点点头,笑道:“狄将军才收兵回京,一路劳顿了。”

英欢抬手,宽宽大大的宫袖顺着裸腕垂下来,“宁墨,你且先退下。”

宁墨低头而应,退出殿外时又看了一眼狄风,目光深且冷,似渊似冰。

殿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狄风深吸一口气,才敢抬头看过去。

莹莹美目,泛光红唇,端的是那张记忆中的脸。

英欢轻摆一下袖子,身旁候着的几个宫人便都会了意,往后退去。

诺大的景欢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欢从座上走下来,步履姗然,边走,边开了口:“朕已然阅过枢府递上来的战报了,你此番入宫,是来请罪的,还是来为自己开脱的?”

说罢,眉尾一挑,眼神也跟着变得凌厉起来。

狄风的拳攥得更紧,头低下来,“臣……是来请罪的。”

英欢忽而一笑,笑声渐渐大了起来,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侧行去,“狄风狄大将军,你也有来请罪的时候!”

她靠上蓥金石案,从桌上抽出几封折子,往后一扔,那些折子,哗啦啦地摊开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风后退一步,“臣不敢。”

英欢未回头,“有何不敢的?朕让你看,你但看无妨!”

狄风俯身拾起那些奏折,手指僵硬万分,展开,眼睛盯着其上墨痕,一行行扫过去。

英欢唤来个小宫女,“上盏茶来,给狄将军赐座。”

小宫女依言而下,她只对着案前笔架,手指轻触案沿,不再开口。

几封奏折看毕,狄风猛地跪下,声音沉沉:“臣自知有罪,但还望陛下听臣几言,再做论决。”

英欢面上颜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终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声声称自己有罪?”她转过身来,“南岵北戬中天宛,谁闻狄风不丧胆?你一世战功,却毁于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风牙根紧咬,“当日只见他粮道少兵,臣便轻了敌,直取粮道去了。谁能料到他手中竟还藏了一干精兵,将臣的粮道抢先夺了去!”

英欢口中尽是冷笑,“邺齐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品武将,就能将你团团玩于掌中?这若说出去,怕是会令天下五国、诸臣将校笑掉大牙!”

狄风下巴扬起,对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张了张,又张了张,才低声道:“臣说的他,是他。”

英欢眼里忽地一闪,手缩进宫袖中握了起来,他?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狄风,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他若是御驾亲征,奈何朝中自始自终未得有闻?”

狄风脸色愈黑,拳握愈紧,“休说京内未闻,便是臣在逐州与他对阵,都不知那人是他。后来还是一路斥候过江探路时,机缘巧合听见那边营里说的,这才知道!”

英欢的指甲陷进掌内,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发颤,“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没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国的边境大镇、要塞之地,朕还在纳闷,邺齐何时有了此等猛将,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乱,还占了逐州!原来是他!”

英欢心里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小宫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触目惊心。

她气得倚上一旁的案几,怎的无论何事,只要一与那人扯上关系,她便万般不顺!

十年,十年了。

十年间,次次若是。

他向东开疆拓土,她向西占地圈民,南北中三国抱成一团,恃其地险,与东西二向相抗。

英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向狄风,语气弱了三分,“起来罢。御史台弹劾你的折子,朕本就没搁在心上。这次,不怨你。”

狄风起身,站稳,踟躇了一刻,“陛下……”

她水眸微横,“虽是未夺逐州,却也未失邰涗国土,你这一行,当算无功无过,只是白白可惜了国库……”

狄风颓然垂目,“原本两军同失粮道,对阵之时仍可拼死一搏,未尝没有胜算。可那人的手段实在低劣可恶,竟让人在阵前擂鼓激喊,道邰涗皇帝陛下荒淫无度,后宫男宠无数……阵前将士们听了此言,哪个还有心思作战?臣别无它法,只得收兵回营。”

荒淫无度?那人竟敢在邰涗禁军面前说她荒淫无度?

英欢怒极,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长如葱管的指甲齐根而断。

诺大天下,何人能比那人更荒淫?

邺齐后宫三千佳丽,说是三千,确有三千。

一晚诏一个,十年才诏得完!

那人有何颜面来说她荒淫无度?

英欢走近狄风,手轻轻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头一挑,红唇轻扬:“你居于朕侧已有十二年,挂帅领军,知朕之心……你以为如何?”

狄风看着眼前这双水光波涌的眸子,喉头干了一瞬,嗓音一哑,竟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是道:“臣……”

他驰骋沙场叱诧万军,却独独对着她,慌了心神。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十年间,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欢收回手,唇却凑上前,吐气如兰,在他脸侧道:“你怕什么?且把心在肚子里放稳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头上来。”

狄风心里一震,慌了起来,“臣并无此意!”

她退了一步,转过身子,“退下罢。”

然后又歪了歪肩膀,回头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那一笑,三分英气,二分风媚,五分傲然。

※※※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里连营,兵马声沸。

中军行辕前肃穆一刹,金底黑字的大旗立于帅帐前,两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帐前。

帐内龙毯一路延伸至尽头,抵住座脚。

座上男子一袭锦织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绣,纹路压着纹路,一圈连着一圈。

一头黑发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温玉,独一双褐眸寒彻心骨。

刀唇薄颌,宽肩长臂,衬得整个人气势出众,竟不似寻常俊逸男子那般温文淡若。

座下八步远处,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披甲武将,头上无盔,嘴角渗血。

又有四名将帅立于帐中两侧,负手跨立,身形笔挺。

男子抬手,于面前案上抽一支笔,笔锋蘸墨,却悬而不下,眼睛望着案上平摊着的一笺纸,开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声音不急不缓,却似二月飞雪,字字透着股冷意,蓦地让这帐中之人打了个寒战。

地上男子面带苦色,膝盖向前挪了两步,却马上被两旁带刀侍卫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结,开口,嗓音甚是沙哑:“陛下,臣有罪,愿服军法!只求陛下……只求陛下开恩,放过臣一家老小……”

堪堪一条硬汉,说到最后,声音竟哽咽起来。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薄唇弯了一弯,冷笑道:“押粮守道,出征前的军令状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护粮,八千名邺齐百姓一路送粮而来,却在半路被邰涗的骑兵冲了个散!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将帅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无寸铁寸兵的百姓,便这般让狄风给虏了去!八千个人换你一家人的性命,你还有何冤屈可诉?”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头,一下连着一下,那声音,在这空旷帐内煞是惹人心惊。

直待他额上满是鲜血,才抬起头,低低哀求道:“陛下,臣之罪,臣自领无怨!可臣的父母妻儿,实属无辜啊……陛下,陛下!”

黑袍男子笔尖触纸,手腕轻抖,垂眼道:“拉出去,阵前立斩。”

他抬头,环顾帐内将帅,将案上纸笺推至桌沿,低声道:“宣朕草诏于军前,往后若还有夜里扎营饮酒作乐的,他就是前车之鉴!”

立即有人上前,将地上男子拖至帐外,帐帘一掀一阖,外面有碎风闯入,带着点点草香,将帐中血腥气冲淡了些。

男子褐眸微眯,靠上座背,对下面诸人道:“若都无事要奏,便都退下罢。除守城一万人外,其余人马明日皆数开拔回京。”

座下一名赭甲男人上前,浓眉飞扬,开口道:“陛下,逐州城内的降官今日送了个女子入营来,说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眯着的眸子蓦地一开,里面火点乍现,望他半晌,才一扯薄唇,道:“朱雄,你何时也管起这档子闲事来了?”

朱雄抬手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陛下,臣等……臣等琢磨着,这都出来近两个月了,陛下恐怕是要憋坏了,所以这才、才……”

黑袍男子一扬袖,眼睛又闭起,“晚膳过后,送来。”

·

大营内马声渐歇,各帐也都静悄悄地没了声息,惟有巡勤的兵员点着火把,趋步缓行,处处查看。

帅帐外帘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进来,脚下过裸襦裙一绊,险些就要跌到在地。

贺喜闻得声音,从里面走出,见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虽称不上绝色,但她那凤眼樱唇带了些这西地独有的风情,看在眼里,也算是悦目。

将手中书卷搁在一旁案上,他对那女子道:“叫什么?”

那女子不敢抬眼,浑身瑟瑟在颤,小声嗫喏道:“乔妹。”

贺喜此时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着敞袖中衣,行至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对她道:“过来。”

声音不高不低,却极具威严,叫人抗拒不了。

乔妹脚下轻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侧,仍是不敢抬眼看他,身子抖得愈发厉害了。

贺喜盯着她,半晌后猛地一伸手,攥住她的细腕,扯她入怀,长臂向前一环,紧紧勾住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

他舌尖滚过她的耳根,流下一条晶亮沫痕,贴着她脸侧问道:“怕朕?”

乔妹在他怀里,不可遏制地颤抖,嘴唇僵白得紧,声若蚊音:“民女……不敢。”

贺喜眸子一黯,大掌探上她的胸前,缓缓揉捏一阵,又扯开她腰间绸带,向下探去,一按一压,抽回手,放开了她。

怀中之人像小猫一般缩成一团,眼角含泪,咬着嘴唇,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贺喜一下子便没了兴致,眉头浅皱,一抖袍子,“滚。”

这种货色,也敢往他面前送?

乔妹摔倒在地上,却跪着不起,颤声道:“陛下息怒,是民女不懂规矩,不知该如何服侍陛下,还望陛下开恩,不要赶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一张小脸白得似纸,只一双大眼还能勾人几分。

那眼眸,黑中泛蓝,听人道,是这西边女子特有的奇处。

贺喜扯开中袍,看着眼前地上这女子,眸子浅眯,脑中却晃过另一个女人。

女人在他这里,原本不过是玩物罢了,从未有过女人能在他这里得到长久的宠幸。

看一眼,忘一个。

纵是千般国色,万般妩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扰不了他的纲常。

为帝王者,当如是。

只除了一个,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虽是从未见过,可她却独独霸着他心中一角,长达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齿发痒。

诺大天下,偏偏生了她!

此次南下西讨,若不是她派了狄风前来扰事,恐怕他现下早已攻入南岵国内了!

十年,十年了,似这般与他相对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数之不尽。

不论何事,只要她一插手,他便没一次顺当的!

贺喜一想到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个月前与他对阵的狄风来。

平心而论,那个冷眸冷面,黑甲着身,令四国闻风丧胆的邰涗将军,堪称一代人杰。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会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整整十年?

一个在后宫放了若干男宠,荒淫无度的女人!

贺喜吸了一口气,再看那乔妹,先前惨白的脸颊已然泛红,不禁稳了稳心神,问她道:“这西边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这般的?”

乔妹望着他,轻轻点点头,道:“逐州地处邰涗与南岵的交界处,民多为几地杂生,所以民女的眼睛会带点蓝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国内,那边的女子眼睛多是蓝中泛黑。”

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那女人的眼睛当是蓝黑色交了?

他斜眉半晌,大掌一扯袍襟,半宽了衣物,又看了看那乔妹,道:“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乔妹湿睫微颤,心仍惶恐,慢慢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轻轻攀上他的肩,唇缓缓凑近他的脸,闭了眼睛,一点一点舔吻他的唇角。

耳边却响起他冰凉彻骨的声音:“睁开眼睛。”

乔妹一颤,将眼睛睁开,一下便撞上他似锋刃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利剑,直直劈进她的眼中,叫她慌乱万分,胸口咯噔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碎了一般,扎得心疼。

他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后,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烫的大掌将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红印。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蓦地绽放,热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见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着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冲你这双眼睛,朕留下你了。”

那一句,三分摄人,二分蛊惑,五分霸气。

※※※

更鼓打罢,雨声渐大,霭霭水气淹了一屋子。

身上锦绸丝袍密密地贴着肌肤,恁的扯了股凉意进来。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纱帐外,只瞧见身侧那人在暗中也淡闪的眸子。

英欢的手从被中抽出来,沿着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脸,盖住他的眼,低声道:“怎的不睡觉,只盯着朕?”

那人不动,任她的手放在他额上,冰凉的指尖触得他愈发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纱帐,身子微微往外面侧了一侧。

英欢收回手,翻了个身,轻唤了一声,“宁墨。”

他动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陛下有何吩咐?”

这么静的夜里,这么敞的殿内,他听见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声里无甚笑意,只淡淡地透着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样,是不是?”她仍在笑,低声问他。

宁墨身子微僵,心底里有冷意渗出,微有喟然,道:“是不一样。”

英欢半坐起身,拥着红底金丝锦被,懒懒地靠上墙,红唇一弯,脸上笑意敛了些,“出得这殿外,若是敢开口胡说,休怪朕无情无义。”

宁墨闻得此言,心里顿时又凉了三分,回头去看,却看不清她的脸,不由低眼,“臣斗胆,想问个问题……”

她裸在被外的肌肤触上那湿冷的潮气,不禁颤了下,又裹紧了被子,才道:“但问无妨。”

他撑在床侧,默然片刻,才哑着嗓子道:“陛下……可是对所有男子都似这般?”

黑暗里,英欢唇旁划过一抹带了讽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问的是这个……压了压声音,淡淡道:“是。”

宁墨起身,撩开纱幔,动作缓慢,“无一例外?”

英欢揉了揉被角,“无一例外。”

宁墨口中一声微叹,声音几不可闻,走去外面,取了衣物来,一一穿好,又转过身来望着她,道:“时辰还早,陛下多歇息歇息,臣先告退了。”

英欢不再言语,待看见他一步步出了那殿门,才拉过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丝亮意,床顶黑色承尘上的金色钿花映了窗子那边透过来的光,迷了她的眼。

她闭了眼睛,睡意了无,脑中清醒万分。

无一例外,便是无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却不想,这么多年来,她怎会从未有孕过。

她是邰涗国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国史上第一个女帝。

文臣仕子们是男人,将帅兵士们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这个国?

被子里的身子渐渐暖了些,屋外殿顶琉璃瓦上雨点溅落的声音也慢慢小了,看来这天,是得放晴了。

……然,谁说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给赔进去?

手指轻轻抚过宁墨先前躺过的那一边,冰凉的缎面竟是异常柔滑,像极了他身上的皮肤。

英欢眼皮蓦地一跳,耳边又响起那话。

荒淫无度。

那男人,道她荒淫无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稳,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荒,是什么荒;淫,又是什么淫。

那人,且没资格说这话!

·

早朝散后,英欢独留了狄风,于偏殿议事。

朝服已褪,身上只着松敞罗衫,她倚着御座,一双眼瞧着殿外池旁柳树,也不看狄风,轻声道:“先前说的事,办得如何了?”

狄风立得笔直,听见这话,眼里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虏来的八千邺齐百姓并未悉数带回来,带回来的那几个,也都是些低阶武将……”

英欢利落地打断他,眯着眼睛道:“朕问的是那件事。”

狄风面上终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道:“陛下要的画像确实难求,臣把京城内尚有口碑的画师都寻来了,让按着那几个武将描述的来画,可画出来的几张,竟无一相似……况且,臣自思量着,那些武将恐怕也并无机会见到邺齐皇帝陛下真容,所说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诹的……”

英欢不禁皱了皱眉,“把画好的几张,拿来让朕瞧瞧。”

狄风低头,“是。”

英欢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几步,“你先前在逐州军前,可有见过他?”

狄风望了她一眼,“并未得机会近看,两军对阵时只远远望过一眼,却也不知将甲之下是否为他本人。”

英欢脸朝他这边一侧,挑眉道:“怎样?”

狄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沉思半晌,不语一言。

当日……那人玄甲白缨,座下之马通体遍黑,臂下银枪熠熠生辉,纵是隔了千军万马,也能觉出他于邺齐阵中那摄人的威势。

他狄风识人,向来是以血性而断。

那个男人,说是血性万丈,也毫不为过。

真男子,当如是。

只是此时此刻对着她,他却开不了这口,说不得那男人的好话。

狄风握了握拳,低声道:“臣看不甚清,实难言断。”

英欢定定地望着他,隔了半晌,忽而一笑,“罢了,朕也不为难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难看的样子来,好似谁夺了你的兵权一般。”

狄风脸色和缓了些,看着她那笑容,心底里不禁悠悠一颤。

她转身走过去,从案上翻出一笺纸,脸上神色微变,道:“职方司今日呈来的折报,那人遣使来邰涗了。”

狄风心中大惊,面上之色也稳不住了,邺齐国派使臣来?

当真是天落红雨了!

两国断交已有好几十年,莫论近十年来的处处为绊,但说刚刚结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为何邺齐此时会派使臣来!

英欢看了看他,轻笑一声,“你可知他心中存了何意?”

狄风皱眉,摇头,“陛下莫非知道?”

英欢眼帘一阖,冷冷一笑,“那人一世狠辣,唯爱民之心可称道。你这回虏了他八千无辜百姓来,他断不可忍!不信的话你且等着瞧罢,此番这使臣定是来要人的。”

狄风略想了想,才抬眼问道:“陛下打算如何?”

英欢将那笺纸在掌中揉碎,紧紧握在手里,看着狄风,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这话,背了身子过去,道:“等人来了,再看。”

…………

大历十年春,南岵兵犯邺齐,未果,失逐州。邺齐兵屯东江之岸,势压邰涗之境。

三月初二,上以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为水陆行营都部署,东进御之,意取逐州;二十二日,两军同失粮道,邺齐押粮民夫凡八千人尽为狄风所掳;时二国不穆多年,罅生久已,待及阵前,邺齐大军鼓骂不堪入耳,狄风以粮道既断、久峙不利,遂罢兵归朝。

四月初八,邺齐遣使至遂阳,上命人迎劳于候馆;翌日,奉见于九崇殿,赐宴诸臣将校。

…………

邺齐国使臣抵京,英欢下旨,于九崇殿设宴款待。

来者甚是年轻,姓古名钦,为邺齐国三年前那一科的进士一甲第一名,而今官至五品,说是天资卓绝,颇受贺喜宠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时常在崇勤殿给贺喜讲书。

宴席之间,宫伎奏乐起舞,文臣武将但列两侧,酒酣食足,竟无一丝两国不穆之意。

英欢于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动银筷,眼睛只打量着坐在下首右侧的那个年轻男子。

头发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过,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却是透着灵黠之光。

举手投足间颇有风范,席间言谈不卑不亢,措辞得当,连邰涗朝中平日里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对他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英欢拢在宫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紧了又紧。

那男人身旁随随便便一个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风姿,休论别的名臣武将了!

心里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该是多好!

正兀自想着,古钦便朝大殿銮座之上望过来,眼中含笑,触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欢斜眸瞰下,心头有火窜起,此人当真胆大!

……那人傲骨其决,多年来视她为眼中钉,处处为绊绝不休;可她竟没料到,连他御下之臣都能这般放肆。

古钦看着她,眼亮神飞,半晌之后竟一低头,口中笑了起来。

身旁有人低声暗点他,“古大人莫不是醉了?”

古钦摆摆手,仍旧笑着,当着这殿上文武百僚面前,大声道:“来之前未曾想过,邰涗皇帝陛下竟然生得如此国色!”

这一句大不敬之言从他口中道出,殿上诸音瞬间皆弭,空留筝弦断声,在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来撞去。

他却似无事人一般,自顾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而后又轻笑:道:“诸位大人怎么了?莫不是在下先前之言错了?难道诸位不觉得,纵是天仙下凡,也难及陛下此容么?”

英欢闻言,脸色愈发黑了去,往日里都道邺齐皇帝贺喜好色无边,眼下看来,这好色莫不是它邺齐国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满面涨红,指着古钦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里,怎的如此放肆!”

古钦一不起身二不还嘴,看也不看那人,只微一挑眉,抬眼又冲英欢看去,笑道:“在下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况且,在下实非邰涗臣子,自是心中有话便直言了。此次自邺齐而来,实是奉了我上旨意,想来赎先前被狄将军掳至邰涗国内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气,真真是笃定万分,言语间竟是势在必得之意。

狄风一张脸冰得渗骨,盯着古钦,心里恨不得抽刀上前,将那狂妄男子于殿上斩成两半。

英欢环视一圈殿上众人,目光锁住古钦,面色未恼,长睫淡淡一落,竟是笑着道:“赎金多少?”

此一笑,堪比殿中金花,蓦地晃亮了古钦的眼睛。

他登时起身,上前两步,立于御座之下,笑道:“在下此次前来,携了白银十万两,锦帛五万匹,陛下以为如何?”

英欢望着他,眼帘轻动,红唇微颤,端的是一副娇人之色,轻声慢吐二字:“……不够。”

古钦看着她那神色,竟一时间怔了神,直等身后有臣僚低咳,才乍然回过神来,慌忙道:“敢问陛下想要何物?”

英欢轻轻一晃宫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么,怕是邺齐国内人人皆知罢?”

古钦愣了愣,迟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

英欢眼中颜色暗了一方,碎火迸溅,面上却仍然展笑,开口道:“朕……好男色。”

古钦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文臣武将尽列于前的大殿之上,她竟能口出如此大逆之言,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应对。

身后已有人在笑,他猛一惊神,这才恍然,不禁抬头,复又对上英欢的目光,心中略有愤愤之意,才知她是故意叫他难堪。

他微一握拳,扬起下巴道:“陛下既言,实也不难,但等在下返朝禀过我上,于国中选百十个一等一的美男子,送至陛下面前便可。”

英欢放下袖子,脸上笑意渐消,眸中透寒,“若想赎人,可以。只不过,朕想要你邺齐国中最俊的男子。”

古钦不禁又愣住,她……

还未等他想透,便见英欢唰地起身,一袭红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众人。

她抬手,气势迫人,将案上酒盅举起,猛地一倾,盅中琼液骤然泼洒下来,溅至他脚下,酒渍沾了一袍子。

古钦犹在怔愣,耳边已响起她在上万般深冷的声音:“回去告诉贺喜,倘是他肯来做朕的男宠,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送还给他!”

一字一言,掷地有声,震得这殿上人人都僵了。

英欢看着面前古钦脸上色泽万变,唇侧一勾,眼角一挑,心间一笑。

当日那男人于两军阵前道她荒淫无度,令她蒙辱于邰涗禁军之中,今日她便将那羞辱,百倍奉还与他!

但看这古钦回去后,他会做何想法!

欢喜二

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徒留了那最后一句话的回音。

殿外有疾风扫过,擦得那黑漆殿门刺耳一声响。

大殿之上,御座之下,文臣武将满殿而立,却无一人有言,周遭静得有如夜里无人之时一般。

人人面上神色均是诡异万分,数双眼睛都盯着于殿中伏低而叩的古钦,不发一辞。

古钦额角渗汗,头低着,不敢抬眼看前方御座上的男人。

贺喜褐眸微阖又开,面色漠然,低声冲他道:“再说一遍。”

古钦嘴巴张开,嗫喏了半天,却说不出半字,额上之汗却涌得愈发凶了。

贺喜望着他,眼角微皱,大掌紧拊于座旁,声音渐寒,又道:“朕让你,再说一遍。”

语气一霎间便变得陡刃刚硬。

古钦深吸一口气,撑于殿砖上的双手略微在抖,小声道:“邰涗皇帝陛下有言,倘是陛下肯去做她的男宠,她便将那八千百姓悉数遣回邺齐境内,否则,任是千万赎金亦别想。”

邺齐时已入夏,外面天气虽尚未热起来,可这殿内却是闷闷的。

往日早朝下了便是一身大汗的朝臣们,今日此时却觉周遭阵阵冷风扫过,心都跟着抖。

贺喜的手握着御座旁的钿金扶手,身子僵在那里,脸上神情未变,目光扫至座下,将臣子们一个个看过去。

古钦朝服背后早已湿透,此时听不见他开口,慌忙中又以额叩地,紧声道:“……微臣办事不力,此次辱没了邺齐国风,请陛下降罪。”

贺喜望他半晌,眸中黯光遽涌,薄唇轻开,道:“朕还记得三年前,你于进士科殿试上,公然于卷中指摘朝政之误,而后弥英殿唱名时,你见了朕,脊背挺得笔直,一张口便是为民为国为天下之大计,虽是极稚,可那风骨和胆色,却是令朕十分赏识的。而今才过了三年,你便成了现下这副样子!不过是那女人的一句话,便使你心惊至此?当真令朕失望!”

古钦跪在地上,听着贺喜这厉声之言,心里万般不是滋味,不禁咬牙道:“臣也不知自己当日是怎么了……对着她,一时间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现下回想起来,臣自己都觉得没脸再见人。”

贺喜冷眸淡撇,抬手一挥袖,“行了,总跪着像什么话!”

古钦这才慢慢起身,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神色,此时早已不见踪影,一身虚汗,惊魂未定。

一众文臣们见古钦起身,心里才悄悄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将终……

谁料贺喜忽然又道,“说说她。”

古钦的额上又冒出细汗,说说她?

眼睛不由一闭,脑中又想起在邰涗九崇殿上的那个人。

那张面庞那双眼,那个声音那张唇。

那撼人心魄的气势,那笑里藏刀的心机。

那个女人,他要如何形容?

古钦手在袖中死死捏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一句来,“她……极美。”

贺喜身子向前倾了少许,眸子半眯,“怎讲?”

古钦垂首,徒愣良久,再说不出一字。

贺喜望着他,长指轻敲御案之沿,不紧不慢道:“朝中人人都道,古钦古大人的画在士大夫中堪称一绝,你若是说不出来,那便画出来,如何?”

古钦背后的冷汗越冒越多,“陛下,此事臣实难为也。臣……笔力不足,画功尚浅,单是她那一双眼眸,臣就画不出来。”

她的眼眸?

贺喜眉峰一挑,眸中骤亮,“她的眼睛,可是蓝黑色交的?”

古钦微怔,随即点头道:“蓝中泛黑,黑中带蓝……臣以前从未见过那种色泽。”

贺喜唇侧划过一抹冷笑,“原来是被美人迷了心魄。”

此言一出,古钦的脸忽地微微发红,他……当日确是如此。

看见古钦那神色,贺喜心底一汪静水,忽地涌荡起来,那女人,莫非真的色若天仙?

突然间便觉烦躁起来,他望着底下众人,横眸低声道:“若都无事再奏,便退了罢。”

未及朝臣们行大礼,古钦慌忙上前,从袖中摸出一折纸,禀道:“陛下,此物为邰涗皇帝陛下令臣呈至御前的。”

贺喜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内监,那小内监会意,趋步下去,从古钦手中接了那折纸,恭恭敬敬地拿过来呈给他。

贺喜垂眼,见那纸上暗纹密涌,叠合处浇了密泥,不由伸指轻拨,那纸便展开来了。

一眼看过去,不过十九个字,却让他胸口瞬间紧窒。

一字不发,不待殿中百臣叩行大礼,便起身往殿后行去。

那小内监一路跟在他后面,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深怕他正在怒头上,迁罪于他们这些宫人。

贺喜握着那纸的手渐渐攥紧,脸色越来越冷,行不及百步,足下突然一停,再也不动。

就这么立在殿廊间,缓缓将那纸揉进掌中,待将其挤压至不成形后,他才抿了抿唇,转身出了殿门。

荒为何荒,淫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力透纸背的十九个字,笔锋张扬跋扈,字字似刃。

他想不到,那女人竟能写出这种字来。

如此露骨的讽言,是想报复他,还是想要羞辱他?

·

殿外有桃花香气一路飘来,艳已艳了二月有余,也该谢了罢。

贺喜走着,手中的那折纸越握越烫,到最后,连掌心都似要被它燃着了。

心中不由又是一紧。

十年间,他在变,她也在变。

不停地揣测,不停地打探,可这十年过去了,他脑中仍是拼不出她的模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又美又威严,又毒又娇弱,让邰涗朝中上下心悦诚服?

他不能想,也想不出,越想,心里只是越烦闷。

花园另一头有女子轻笑声飘来,音似游丝,若有若无,忽而令他回过神,转身看着内监,皱眉问道:“是哪个此时在这儿?”

小内监凝眉一想,旋即禀道:“应是陛下前不久从逐州带回来的乔姑娘,她是被安置在这附近的。”

贺喜嘴角一撇,这才想起那女人。

那日从逐州一路将她带回来,随手往宫内一搁,便抛置脑后了。

若非此时这小内监提起,他早已忘了,宫里还留着这么个女人。

贺喜抬脚欲走,身后恰又传来一声女子轻笑,他脑中忽然闪过那双眼睛……不由止了步子。

不再朝前走,而是转身往那花园小径上走去。

那小内监也是服侍了贺喜多年的人,心思玲珑,自是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忙急急地从一侧先弯过去,把那边几个候着的宫女都招呼走了。

贺喜负手,慢慢走过去,拨开倒垂柳枝,一望便见花间一身素色宫装的乔妹。

他站定了不动,阳光从头顶渐洒渐落,略微刺眼,不由一眯眸,然后便见她轻轻转过身来,目光晃了下,便对上了他的眼。

贺喜心里闷哼一声,原来先前记得真不是错的,那双眼……

乔妹一见是他,倒像是受惊了的小兽一般,身子一颤,脸上微微泛红,手忙脚乱地行礼道:“陛下。”

她这一开口,蓦地扰了他先前的心思,叫他心里又躁了起来。

贺喜看着她,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用力抬起她的头,冷笑道:“你们西边的女子,倒都懂得撩拨男人的心思。”

乔妹被他捏得生疼,却不敢反抗,只是小声泣道:“陛下……”

那声音,且柔且软,似水中莲叶,一扫,便扫得他身上起了火。

贺喜将她扯过来,冷眼望着她那双黑中泛蓝的眸子,手朝下一探,猛地拉起她的襦裙,又撕了她的亵裤。

乔妹颤抖着,大眼里有水花在晃,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陛下,还在花园里……”

贺喜手上动作不停,口中依旧冷笑道:“便是在花园里,又如何?”

大掌握住她的臀,将她的腰往自己这边送,撩起的袍子,褪去的长裙,掩了一地的落花,碎香拂面,只闻得她喉头轻吟,只见得那蓝眸罩雾……

贺喜缓慢地动,一点一点磨着她,眸子生寒,盯着她,目光久久不移。

手从她腰间移上来,抚上她的脸,沿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划着。

这眼,这眸……心里不由一震。

他闭了闭眼睛,一把推开她,脸上之色愈冷,望她一眼,甩了袍子便走。

乔妹浑身发软,身上衣不蔽体,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眶无声地红了起来。

·

外面十丈远处,早有人替他围了闱帐,小内监一见他这么快便出来了,脸上难掩惊讶之色,却还是急忙让人撤了帐子。

贺喜一边理身上的衣袍,一边快步走,就听那小内监在他身后道:“陛下,尚书省的几位大人和工部的吴大人已然来了,正在东殿候着。”

他步子更快,挑眉问道:“怎么不早说?”

小内监挠挠头,哪里能得机会说?

这便一路往东殿行去,进得殿内,他眸光逡扫众人,边往上座走边道:“事情都议好了?”

工部侍郎吴令上前道:“陛下,臣等议了几日,仍是拿不定主意。延宫选祉何郡,还须陛下定夺。”

贺喜撩袍坐下,双手撑膝,“图呈上来。”

两旁立即有人铺过一张图至案上,供他参看。

吴令又上前两步,抬手,在那图上轻点几处,“陛下,臣等以为津州,临州,义骅三地,都是好地方。”

贺喜一处处查看过去,最后,眸子盯着图中一处不动,长指一点,轻敲两下,道:“朕,想让你们修在此处。”

吴令看了一眼,眉头不禁一皱,“陛下,开宁位在东江之岸,同邰涗之境不过百里,若将延宫修在开宁,臣怕……”

贺喜抬眼,面冷人僵,挑眉不语。

众人见他面色不善,想来他心中自有思量,不禁纷纷噤声,不再言谏,点头应了下来。

贺喜展了展肩,起身,又低头望了一眼那图,薄唇略弯,笑意渗寒。

※※※

景欢殿内,几个宫人立在一侧,整齐地站成一排,垂着头,每人手中均举着一幅画。

画中男子,或浓眉大眼,或尖嘴猴腮,或鼠目长鬓,或纤唇高额。

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些画中的男子,均是宽肩长臂,气势迫人。

英欢慢慢地踱着,眼睛盯着那些画,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回头转身,望向身后几步远处的狄风,凉凉一笑,道:“这便是那些人画的贺喜了?”

狄风微僵,开口禀道:“臣先前有言,那些低阶武将们平日里并无机会到亲睹圣容……”

英欢抬袖扬手,殿中宫人们见了,忙将画收了,依次退下。

她眼中含笑,问狄风道:“依你看来,哪张更像?”

狄风默然片刻,才道:“臣只远瞥过他一眼,实也不知……只不过,这画中之人容貌虽是相差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却是极像。”

英欢晗首,垂眸片刻,侧身唤了个小宫女来,吩咐道:“去把今日御膳房送来的几样果子拿来。”又对着狄风道:“坐罢。”

狄风身子不动,直待英欢去了案侧坐下后,他才寻了殿侧的一张无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

英欢翻着面前案上的折子,朱笔悠悠而落,宫袖垂落,雪腕微抖,口中又问道:“逐州一役,邺齐军容如何?”

狄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挑眉道:“甚肃。上至将帅,下至兵士,人人不战而威。传言赴逐州的马步军还不是邺齐禁军中最强的,倘是换了邺齐精锐之师,恐怕还会更厉害。”

英欢手中朱笔颤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风圣军去比,又如何?”

狄风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欢听了这话,嘴角一硬,脸色也跟着变了,丢了手中的笔至案上,抿唇不语。

狄风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场常胜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骁勇善战的风圣军,且不敢说比邺齐禁军强……如此看来,那人的实力,竟比她先前所推,还要强。

心里不禁略泛恨意,想她十年来整军肃营,自以为邰涗军力早已无人可及,谁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让她知晓,邰涗在变,邺齐更在变。

狄风望着脸色阴沉的英欢,心里明白她此时的心思,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小宫女适时而来,捧了个红漆木食盒,缓步而行,至狄风身边才止,恭恭敬敬地将食盒里的几盘精致果子拿出来,摆在他身边的案几上。

英欢瞧见,神色稍和缓了些,浅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着觉得味道还好,你尝尝看。”

狄风垂目,膝上双手握了握,又展开,“谢陛下。”

英欢勾唇而笑,“几盘果子罢了,哪里那么多礼数。”

狄风不语,自去取了块青梅糕,一张口,尽数含下,咀嚼了几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英欢早已笑了起来,“那梅糕甚酸,哪里有你这种吃法……还真是男儿本性,连吃果子都要一口一个。”

狄风口中本来满满不是滋味,可瞧着英欢那霎比艳阳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寻不着影儿了。

他胸口发闷,听着她说话,却不知如何来答。

英欢看了他两眼,又重新拾了笔蘸了墨,去批那奏折,口中似是不经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罢,为何总不娶妻?”

狄风脑中轰地一炸,抬头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欢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场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么说,也是时候成家了。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儿,尽管来同朕提,朕不论她是王公之女,还是青楼花魁,只要你开口,那便是大将军夫人。”

狄风手脚僵硬,身子竟是一动不能动,口竟是张也张不开。

英欢望着他这模样,眸中之光一黯,不再多言。

她又怎会不知这十年来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十年前,他为报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乱,佐她登基为帝;十年间,他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数十次,哪一回不是从刀尖上滚着活下来的?

十年,一个男人能有几个十年,好这样挥霍?

她平日里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让他这般陪着她,十年复十年?

僵怔之时,殿门被人轻叩,有宫人来禀:“陛下,沈大人来了。”

英欢这才回神,“快宣。”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轻衫男子,皓齿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间儒雅之气欲抑却扬。

来者姓沈,双名无尘,是英欢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状元。

诗赋俱佳,策论更绝,胸怀经国济世之念,于那一年的一甲进士中,堪称耀天奇葩。

十年来从最初的大理评事,一步步走至现在的工部尚书,政绩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内有沈而外有狄,说的便是沈无尘与狄风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战功赫赫;

一生性风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厉征沙场。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两个人,却偏偏私交极好,又同在英欢身边十余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对英材。

此时沈无尘进殿站稳,满面笑意,朝英欢敛袖行礼,“陛下。”

英欢也笑,“才刚回来,就急着进宫来了?坐。”

狄风见了他,先前黑着的脸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沈无尘面上笑意愈盛,“狄将军,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

狄风将身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边,“此次奉旨视江,三月未见,可还好?”

沈无尘摸摸鼻子,望了英欢一眼,见她无甚反应,只是盯着他二人看,才笑道:“陛下尚未问话,你倒审起我来了。我好不好暂且不提,听闻狄大将军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粮道?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狄风的脸登时又黑了,“休要再提这个。”

英欢放下手中折子,双手一拢,缩进宫袖中,对沈无尘道:“你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朕已阅了,虽说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东江大涝,朕便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当去亲眼看看。”

沈无尘闻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东堤巡幸,只怕朝中众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宫,此时若去,恐怕诸事不宜……”

英欢纤眉扬起,打断他道:“显德三年时,先帝也曾亲赴杵州视江,以表恩怀,为何朕如今反倒去不得?杵州虽无行宫,但当年先帝留下来的南宅应当尚好。”

沈无尘闻得先帝二字,一时喉梗,无言以驳,半晌后脸上笑意渐消,眸间凝重,低声道:“陛下,臣此次赴杵州视江,发现一事。”

英欢看着他,“说。”

沈无尘眉头微皱,“江那边……似是在修行宫。”

英欢闻言,整个人不由一僵,对上他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无尘轻叹,随后点头,“臣断不敢欺君。”

英欢一摆手,蹙眉道:“怎么可能?倘是真的,为何朝中未闻东面有报?”

沈无尘低眼,“陛下,但等底下诸路各州府报将上来,早已迟了。臣身在工部,那边有何举动,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欢心里一凉,真是在修行宫?且是在江那边?

不禁一咬牙,那人此次又在动何心思?

她回身,敞袖微甩,盯着沈狄二人,一字一句道:“便等此次东江视堤,朕亲眼去看!”

…………

大历十年夏七月,上欲幸东堤,着中书门下二省老臣廖峻、姚越暂理朝政,旨令工部尚书沈无尘、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伴驾,随幸典章有司均从祖制。

朝中众臣数谏,以杵州临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宫者、邰涗邺齐二国不穆,望上缓图巡堤一事,上怒而驳之。

七月十九日,上次杵州,驻跸城南旧宅,夜宴随幸官员于知州府北衙。

十八日,幸东堤,服冠冕,有司引上就阶,西面拜受已,乃祈福犒天,巡堤视江。

是日礼毕,上遣仪从执仗归衙,自回城南便宅,着沈狄二人伴驾,微服访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东堤下来,换去冠服再出行时,日已西下,金轮傍山,只留残晕。

杵州内城,一片繁华盛景,周遭街市人声鼎沸,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英欢微服出行,只要了辆二轮马车,可走在市井之间,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换了常服,骑马随行。

英欢坐于车中,车窗内锦帘轻掀,隔着外面的纱帘,一路打量这杵州内城街肆之景,就见坊巷院落纵横万数,各式街店零零总总,莫知纪极。

她以前只知杵州为邰涗边境重镇,却没想到竟能繁华至此,不由来了兴致,将马车叫停,下车自行。

狄风与沈无尘二人忙下马,着人将马车并骏马牵去前面巷后,而后伴英欢在街上随意逛逛。

沈无尘先前奉旨视江时来过杵州,自是对城内风物稍熟一些,一路跟在英欢身侧,她若有疑惑之处,便低声低语地替她答之。

路两侧行人诸多,狄风满面刹色,护着英欢,身后远处人群中亦是藏了几名从京中随幸至此的大内侍卫。

前面街角一过,便见街景又是不同,酒楼食店、都市钱陌、诸色杂卖映目而来,沿街各色街店也比先前所见大了不少,门面一家比着一家华丽。

英欢立在街头,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一番,随后问沈无尘道:“这里可是有什么来头?”

沈无尘轻笑道:“此处便是寺东门街,杵州城内再无比这更繁华的地界了。”

英欢微微扬唇,指了指这些街店,“你先前可有逛过?”

沈无尘摇头,讪笑道:“臣先前奉旨办差,哪里能得机会逛这些店铺。”

英欢笑了起来,“那正好,今日陪朕一道看看。”说罢左右看看,便挑了家其间最大的店面,往内行去。

几人入得店内,还未站稳,便有满面堆笑的伙计来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欢,又看看她身后的沈狄二人,见几人身上衣物虽色泽素雅,可那料子却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欢,“几位贵人今日来,是想要些什么?”

沈无尘笑道:“先随意看看,若有中意的,自会叫你。”

那伙计一听沈无尘开口,脸上笑容愈大,“听公子口音,倒像是京城来的?”

沈无尘见他伶俐,也便笑着点了点头,“小哥儿倒是好耳力。”

那伙计眼睛一亮,忙道:“几位当真是来对地方了,咱家店中奇货甚多,杵州城中别的店铺根本比不得。公子既是自京中而来,小的倒可以给公子荐些物什,可都是在京城也买不到的。”

英欢闻言,不禁挑眉,上前开口道:“京城各地商家都有,又怎会买不到杵州的东西。”

伙计面露得意之色,“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他上前,笑容略带神秘之色,“咱家店中,有江对面的东西!”

江对面?

英欢脸色一僵,想也未想便问了出来:“邺齐?”

那伙计看不出她面色有变,仍是得意道:“夫人没想到罢?”随即转身往店中一角走去,边走边道:“几位贵人来这边看看便知。”

沈无尘与狄风二人闻言亦是生生愣住——

邰涗与邺齐未通市易,这杵州城内的店铺怎会有邺齐的东西卖?

英欢皱着眉跟上去,就见那角落里立着一只精致小柜,柜中摆了几斟茶叶,其中一种,色碧针卷,叶披银毫,以前倒是从未见过。

伙计见英欢正望着那茶,便过来笑着对她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蒙顶甘露,在邺齐可是年年上贡给天家的东西!在杵州可就咱家店中才有,而且就只这二两,别的地方都瞧不见的!”

英欢面色冷冷,抬眼看那伙计,“这邺齐的茶叶是如何到得你店中的?”

伙计见她语气煞有威势,不禁一怔,下意识地答道:“近两年官府管得不严,江两岸的生意人常常互相走动,只要是正经在太府寺备过底的商家,官府都肯给批文……”

英欢越听脸越黑,手在袖中攥起,嘴抿得死死的。

当真是天高皇帝远,这杵州城内竟有此事!简直是目无王法,罔顾天听!

身后沈无尘见状不对,忙上前来,打断那伙计,道:“就这二两茶叶,我们买了。”说罢,伸手就去掏银子,只想赶紧付了钱走人,免得英欢于此处龙颜大怒,徒生变故。

可他这银子还未掏出来,身后便挤过来一个男子,那男子身着布袍,满头大汗,指着那茶叶便急声道:“这位公子,那茶叶,让给我可好?”

沈无尘还未反应过来,狄风便已冷冷开口:“不好,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么你一句话便要我们让给你?”

英欢听到身后之言,皱眉转身,朝这男子望过来。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实不相瞒,我家主子只喝这一种茶,我也是寻了好几家店铺才看见这家有的。我说这位公子,我出高价,你就让给我吧!”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谈举止又颇显霸道,顿时让沈无尘皱了眉头。

英欢走近几步,冷笑一声,“高价?怎么个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欢,神情有一瞬怔愣,随即马上接口道:“我出一百两!”

沈无尘和狄风同时一愣,一百两?一百两在邰涗境内,足够一户普通民家好生过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见几人不开口,以为是他这价钱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两,我出五百两!”

沈狄二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由都琢磨起来,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个什么人物,这杵州城内,还有这等豪富?

英欢本就在气头上,也不是真想要这茶叶,见这男子如此急迫,便侧过脸,道:“既是这般急着不顾价钱地求,想来也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便让给你了。”说罢,便往店外走去。

那男子闻言大喜,顾不得与英欢多言,立马便与店中伙计去取那茶叶。

沈无尘与狄风见状,亦是无话,忙跟着英欢,往外面走去。

可还未出店门,身后就传来那男子的大笑声:“多谢这位夫人了!敢问是哪家府上的?将来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去拜谢……”

英欢步子不停,亦不回头,脸色僵冷,直直出了那店门。

夜里城中虽是热闹,却是骤冷。

英欢吐一口浊气出来,迎着那冷风,定了定心神,才回身看向沈无尘:“这个孟新胆子也太大了!朕念在他多年政绩斐然,才委他以杵州知州一职,何曾想到这背地里竟然与邺齐私通市易!”

沈无尘面色亦是不善,皱眉想了想,才道:“陛下先息怒,今日只是听了那伙计一家之言,虽是杵州官衙治市不严,却也不能肯定就是孟新授意所为,许是他下面的人背着他做的也说不定。再说了,那店铺里的邺齐货物也是私藏着卖的,若是下面人刻意隐瞒,料想孟新也不能知道。”

英欢抿抿唇,气仍是未消,“待回京之后,将此事报诸有司,给朕好好查查!若是那孟新所为,朕将他九族全诛!”

狄风望了沈无尘一眼,心中低叹一声,随即上前道:“陛下,天冷了,早些回去罢。若想再看,明日再出来一次也行。”

英欢看他一眼,嘴角一垂,点了点头。

四周街市仍是热闹非凡,可看在眼中,却没了先前那种雀跃之情,心中只是烦闷不堪。

杵州与江对面的开宁私通市易……此事若是让那人知晓,他会是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