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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行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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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面的后半段发生在去龙泉的路上。

欧阳竹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说:“谢谢你啊,幸好你够机灵,帮我骗过了他们。”

我说:“如果早知道你只是不想跟他们一起去,我就直接跟他们说你妈病了,等你去见最后一面。”

她怒道:“那怎么行?!你不是咒我妈吗?”

我失笑道:“原来你还挺迷信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迷不迷信的事——我妈最疼我了,我宁可自己得病也不要她有一丁点儿小病!哎,你怎么停车了?”

我把车停好,头也不回:“龙泉有交警,我总不能骑着自行车带个人在人家面前晃吧?面子上也过不去呀。你自己走回去,幸好也没多远,不至于让你走到两脚退化。”

她“噗哧”失笑,下了车。

我随口问道:“你不喜欢人多热闹吗?”

她说:“也不是特别不喜欢,只是我今天头有点发热,想静一下。”

我说:“有病是正当理由,你完全可以直接回绝他们。”

她说:“那总不好罢?南南是我好朋友,她向人家保证可以邀到我一起去野餐,我不想驳她的面子。再说也不是什么病,就是心里有点堵,透透气就好。”

我笑了:“你倒是挺好心的,不过现在这样不是同样没帮到你朋友吗?还没开始野餐,你就溜之乎也了。”

她认真地解释:“那怎么一样呢?我是去了而被意外打断的,责任就在我;如果我连面都不露,责任就在南南了。”

我想了想:“也对,但这样不是连好朋友也骗了吗?”

她分辨说:“不是的,等她回去我就跟她说清楚,南南人最好了,不会怪我的!”

我微微一笑,说:“我先走了,再见。”

欧阳竹若微怔,说:“再见。”

***

夏日的天气真如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任性时候,上午还阳光普照,下午便雨流成河了,脸翻得快如闪电,疾似奔雷,“刷”地一下,整个天地登时坠雨幕中。

幸好走得快。迟十秒钟入屋,我至少也是个落汤鸡,加上竹若就是两个。

太阳一个忽闪便没去,仿佛是被闪电吓得躲到云后。雨拖着闪电拉着雷狂扑而下,处处都是“噼哩啪啦”的声音,溅起满天碎珠,又被后来者砸下去。

屋顶、雨棚上“扑扑”直响,似乎不是下雨,是拆房子呢。工人们附带着使劲锤击大地,像要把大地也砸碎拆开。

竹若极怕雷。

我连挟带推地把她弄回家,她要命也不上楼去,躲在楼下屋几乎坐都坐不稳,每一串雷轰过,像都轰在她身上一样,颤个不停。我用纸塞住她双耳,她这才略好一点,但仍半倚在我身上,两只手都紧拽着我胳膊。

我就以这姿势和爸妈闲聊了半个下午,由初时的不自然渐渐坦然自若。到雷声歇得差不多,竹若竟已在我怀里睡着——这时已是两小时后,雨势微弱,但仍未止。

直到七点以后,天空中才改为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已完全没了热意,清爽怡人。

趁着竹若重振士气和妈一齐做饭、爸和好饲料喂猪的当儿,我上楼清理积水这屋子什么都好,就是窗户简陋些,平时遇上点儿小中大雨都没什么,一旦暴雨,雨水就会从窗缝里浸进来,流到地上汇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从阳台那边流出去。

时间迅速流逝。

大概是受了惊吓,竹若只吃了半碗饭,然后九点过一点点便洗头上楼睡觉去了。

隔了一个钟头,待看完成都经济台的《第一现场:深夜快递》后,我才洗脚上楼。

推门而入前,心情微有波动。

里面会否有惊喜或惊骇在相候呢?

蓦地我惊觉昨夜的情景竟仍在骚扰自己的心情,进而影响着我的念头,急忙深吸口气,努力排除杂念,推门入房,摁开了电灯。

竹若已睡着了,大概在梦中也感觉到了我开灯后充斥屋内的光线,微微动了两下,轻轻发出“唔”的眠声,头侧向背对电灯的方向,并未醒来。

她把长发归在一旁,两只胳膊都放在被外,规规矩地平放身侧;睡相确是好看。

一时间想到细细地看看她的脸也是种甜美的享受;但正因是“享受”,反而不敢去看。

心里有点儿笑自己。

平日想看就看,还要当着她的面就在她目光注视下看,正大光明地看,脸也不红半点,何等胆大!这会儿四下无人,反而……

我目不斜视地去搬躺椅过来,刚放好就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声响。想到是搬椅子的声音吵醒竹若时,她睡意浓厚的声音传来:“当当?”

我神经一紧,没了动作,只“嗯”了一声。

竹若似乎发出了一点儿什么声音,但确实上并未再说话。我鬼使神差般在停顿了片刻后摁上电灯开关,在黑暗中掀起被子一角躺到了她的身旁,还伸出一只手臂从她颈下穿过,轻搂着她另一边瘦削的肩膀。

我的动作是如此流畅自然,仿佛平日里冷静镇定的植渝轩惯有的动作一样。

后来才觉出来,当时是我的身体在藉这些流畅自然的动作表现冷静。

Q

第三次见面与第二次见相遇只隔了三个小时。

我带着一叠收集来的宣传促销单从龙泉往回赶,迎面一人边挥手边叫着我的名字,同时不忘将另一手里的冰淇淋往嘴里送。

自行车由快变慢,轻轻巧巧地停在那人前面。

我微笑:“还没回?”

欧阳竹若报以浅浅一笑,颊上起了两个同样浅的酒涡:“回去早了怕会被识破;再说散散步有助于身心健康。”

我加深笑容:“我还以为你迷了路失了方向,想回学校却走错了这边;又或者想验证古人‘南辕北辙’的正确性……”

她也加深了酒涡:“不跟你辩;谢谢你早上帮我,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我把笑容收回一点:“心领了。”抬腕看表,“十一点四十了,我赶着回去,就不奉陪了啊。”

欧阳的酒涡浅了:“好罢,再见。”

世事常在个人千奇百怪的想像中透出平淡,几个淡薄的笑容中一对可能演绎传奇的男女客气地分手;世事又常在平淡中给人一点儿惊异,我以为这次见面已经结束的时候,孰料才是个“楔子”罢了。

二十多分钟后,我骑车将近校门,一辆公交车自后赶超过去停下。一位只简简单单用青色绸带束着满头长发、着淡黄色连衣长裙的女孩娉娉婷婷地走下车,带着两个不明显的酒涡招呼我。

我下了车一笑:“这是否叫‘后来者居上’呢?”

她眨眨大眼睛:“只怪你这车少了两个轮子,慢了些。”

我伸出四只指头在好眼前晃晃。

欧阳竹若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四个轮子——这辆公交是六个轮胎,比我的多了四个轮儿。”我边说边扶着自行车同她进了校门,“你走哪边?”眼前是音乐喷泉分隔开的岔道。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怪异:“是不是无论我走哪一边,你都会选另一边走呢?”

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耗我不少脑细胞来应付:“不一定,”拍拍自行车,“不过无论你走哪边我都要先行一步,还要去还这车,租的。”

她踌蹰了片刻,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欲言又休,眉头微蹙着一点儿,煞是好看。我看出如果不给一点鼓励她很可能就那么一直要说不说下去,忙为我的时间努力:“有事吗?没什么事儿我就……”没说完,下面的字已无须说全。

欧阳竹若为难地笑笑,终于开口:“都不好意思开口……”神色一定,仿佛才下定决心,“我是想请教你——我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人讨厌?”

我不由睁大两眼,很是惊诧:“有吗?没感觉。”

“那你为什么一见到我就急着走开呢?”她这句话说得并不快,但因紧接在我的话后,予人以急迫感。

我忍不住笑:“你觉察到了?”笑得有些慕名其妙。

对方:“嗯,能告诉我吗?”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微热,“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我从小就很少很女生讲话,聊一两句还勉强撑得住,多了就不知怎的总有点儿心虚,怕会出丑。尤其是你长得这么……这么……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像是呆住了,但又露出一点止不住的笑意,微张着唇,显出些不知所措的意思,仿佛不晓得怎么应对我对她的赞美,夹着一丝羞意。

倘若事情结束在这一刻,是一个完美的结局,至少表面是;我和欧阳竹若以前如何,今后也如何,绝不会多发生什么。正如很多天后竹若对我说她当时心里的想法:“我就在想:这个人哪,还是少接触一点为好!”

和我当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事情并未结束,当时我心中一动,和她发生了另一些对话。以下是内容原版摘灵,绝无改动(其中:我=我自己;米=米儿,即竹若):

我:好罢,我承认说了谎。

米:我没说你撒谎了呀。

我:你的表情却在说你一点也不信我所说的。

米:我的表情?有这么差吗?很正常呀!

我:正常得过分——像你这样漂亮的女生,举止淡吐都显示出你受过很好的教育,有上佳的教养,受到别人的称赞肯定是常事,应该不会因此就有不知所措的表情,害羞更不应该。

米:你这样认为吗?

我:嘿,这只是最老实的分析,并不足以成为我下判断的依据;你也可能是习惯用这种表情来应付别人的称赞。但是请告诉我,你在这表情之前眉毛那一皱和嘴角那一翘,是什么意思?

米:……

我:在下视力虽然不好,但这副一千四百度的眼镜却不是浪得虚名,抓一两个表情还是蛮有把握的。

米:我的表现有那么明显吗?

我:……

米:好啦!算你对,我是不信你说的,你还想说什么?

我:如果一个初相识的人请你帮个忙,就是撒谎骗人,你会觉得这人值得交往吗?

米:呃?

我:嗯。

米:你的意思是我撒了谎,而你不喜欢与撒谎骗人的人交往,对吗?

我:嗯,差不多吧。

米:但你刚才不也撒了谎吗?你讨厌别人撒谎,自己却做了这样的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不同之处在于你骗的是好友,而我骗的是一个骗好友的陌生人——请原谅我的坦白。

米:呃……可是我觉得撒谎不该用对象来分,而该以本意善恶来划分对错。

我:但是你能要求一个陌生人一下判断出你撒谎的用意是好是坏吗?我是没这个本事的。

米:但是你就可以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判定对方是恶意吗?

我:如果我判定了你是恶意骗人,你认为本人还会费许多力气撒谎讨好你,而且跟你讨论说谎的相关问题,浪费我口腔中为午饭准备的唾液淀粉酶吗?

对白结束在她后来被我称为“母鸡下蛋”的笑声中。

几个月后我问竹若为什么觉得我“可靠”,她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一个讨厌别人撒谎的人总比喜欢别人撒谎的人可靠一线罢”。

***

隔着薄而光滑的睡衣,竹若肢体的僵硬清晰无比地被我感觉到;她像连呼吸都僵住了,丝毫没有动作。

掌心出了汗;衣下的躯体好似是团火焰,炙热。

心跳开始压不住地加速。

除了搂着她肩膀的右手臂,身体其余部分似乎都是累赘,无处好放,索性僵着不动;尤其脑袋,简直有割掉的必要。

额头上渗出汗珠。

周身热量像都收到胸腔内,缩在心脏那一点处。

平生第一次这样搂异性。

黑暗给了一些安慰。

隔了至少有六十秒,她仍没有动作。

大脑并没下令,可是右手开始向下滑了一点儿,并逐渐加力将她的身体向我搂近;仿佛在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完全没有细节感觉;脑神经悉数挂上“免战”的牌子。

浑身都有冒汗,但左手动了,横伸过去环搂住她的腰肢,双手合力把她搂得贴到我身前;她像挣了挣,又像没动过——挣也没用,两人的力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好像我在施“暴”,又或放“抱”,可她一言未发呢。

下巴碰在一个光滑娇嫩的额头上,嫩得我生怕胡茬子会刺破她额上肌肤;有些后悔睡前日没剃净胡须。

她似要把头缩到肚子里去了。

害羞?看不见,有什么在掐我腹上肌肉,隔着我的衣服。半晌明白过来,是她的手。

我蓦地发劲,两个尚离着寸远的身体猛地撞在一处,接着被我双臂搂得紧紧贴在一块儿。顿时,两颗年轻的心踏着相同的步律溶入夜色中,带着既怕世界知晓又愿世界知晓的忐忑,“咚、咚咚、咚咚咚”地敲响爱之鼓。

竹若的双手缓缓穿出两个身体间几不存在的空隙,穿到我腰后,十指交扣地揽住我,逐渐用力。

一刹那间,生命中的第一次,我感觉到自己的一双手已充满力量。

揽住天地乾坤的力量。

雷池并不难逾。

后来我问自己,如果当时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紧紧相搂的女孩儿不是自己心仪的人儿,我会越过雷池吗?

几乎一瞬间答案就出来了:没有答案。

因为我不会和自己的爱人以外的人搂在一起。

以前不,现在不,将来也不——永远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