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王败寇究可悲 铮铮铁骨叹奈何
作者:我本非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724

教堂后面的墓地,没有墓碑,只有许多坟堆,整整齐齐地排列了三十多个。根本没有人知道哪个坟堆对应着谁。最上面的坟堆都长出了碧碧的小草,随风微微晃动。

“我是两个多月前来到这里的。开始的时候人很少,就二十五六个人,大家打猎烤肉,虽然辛苦一点,也还算不错。我们慢慢摸索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大家都在笑,笑得很开心。”他开始向我诉说我未知的那些日子,我也很希望听他说。木头就像领导,年龄比我大一倍。聋子沉默寡言。瞿棣则完全是个孩子。别的人又都很忙。从我来到这里,意外就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没有停过。

“后来来得人越来越多了,我们打来的猎物也越来越多了。城门出去往南走个小半天,有个沼泽,里面虽然危险,但是猎物充沛,我们就在那里打猎。再后来,有一天,来了十来个陌生人,跟我们说,接受他们的领导,迁移去北方的一座城。说了很多,总的来说就是大家在一起会发展得更快。”

“呃……那有什么不对吗?”

“他们都是南修罗的人。”南修罗,全称是南方修罗园,是游戏时,我们这个服务器里比较大的一个公会,本身也吞并了很多小公会。给人的印象总是在挑衅侵略扩张。

“其实,游戏世界里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他继续说道,“没必要把游戏的成见带到这里吧。”我微微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啊,游戏游戏,何必当真呢。想到这里,突然触动了我的往事,心口一闷。听他继续说。“但是我们当时已经有一百四十多人了。职业也都全了。大家都觉得生活在这里感觉不错,没必要再搬来搬去了。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就拒绝了他们。”

“结果没有料到,过了两天,我们都睡觉了。那时候还没有巡逻的规矩。他们来了两百人,是术士群体瞬移进来的。莫名其妙,我们就都被俘虏了。他们给我们套上了绳索,一个接一个地链起来,押着我们往北走,现在想起来都他妈的恼火。”他越说越气,居然冒出了一句国骂,但是怎么听都觉得他骂得别扭,我忍俊不禁,居然笑出声来了。他也一定意识到了他的国骂太不地道,也笑了,一脸的阳光。

“那后来你们怎么逃脱的?”我很好奇。

“唉,太可怕了。当时我们就像牲口一样被牵着往北走。他们还时不时地鞭打我们。给的口粮也很少,一天一顿,而且只有晚上等他们吃完了肉,我们才有汤和剩下的肉渣滓。”他说着说着又激动了。拳头也越握越紧。我实在有点后悔让他回忆过去的不堪。

“善恶终有报。我们被俘的那夜,有个小弟弟,才十六岁,很机灵,和我也认识。他当时发现情况不对,就躲了起来。后来又一路跟上来,他的职业是盗贼,最正宗的浪人吧。走了第三天夜里,他跟上了我们,然后一直潜行跟着,希望能找到机会救我们。”潜行术是隐身术的升级版。隐身是不能移动的,但是潜行可以,甚至还可以跑跳。但是和隐身一样,只要一攻击,不管是物理攻击或者是魔法攻击,就会显露身形。对了,昨夜那把匕首,更可能是潜行进来的,所以才被木头发现。人在移动的时候,起码会和空气发生摩擦。

“第四天下午,我们走到了一条河边。他们中有男有女,女人想下河洗澡,于是队伍就停下来了。男人们去生火准备晚饭,女人们去洗澡,我们被扔在一旁。因为吃得少,又走了几天的路,大家都无精打采地。”

“这时,过来一个战士,很壮,看起来比我还高。他解开一个妹妹的绳子,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都站起来了,冲着他骂。有个朋友,也是来了没几天,我不认识,火气大,骂得难听了点。那个禽兽举剑就劈了下去……”他的眼睛有点红。

“大家都顾不得了,大不了就是死,其实,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所以我也很英勇呢,呵呵。”他发现了自己的激动,总是克制自己的人,时时不忘修身,是个君子式的人物。

“我现在倒是不相信这个是梦了。呵呵。”我也打了个哈哈,缓解下气氛。

“他要动手劈我的时候,我看到他背后的那个小朋友,他现身了。反正避无可避,我就站着让他砍算了,也算吸引他的注意力,只希望那个小朋友可以替我报仇。他一刀砍在了我的右肩膀,往胸口斜拉,拉了一半就停住了。我忍痛一看,一把匕首已经插到了这个禽兽的腰眼里。那个小家伙是个好样的,马上又跳起来把另一支匕首插进了禽兽的后背。那禽兽就这么倒下死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看着他不自觉地左手搭在右肩上,问道:“你的伤呢?”

他揉了揉肩膀,继续说道:“但是那个小家伙来不及隐身了,被闻声赶来的一个元素使发现了。到底是小孩子,没有耐性,挺着匕首就冲过去了,那个元素使本来还在犹豫,看到他冲过来,随手就是一个大闪电,我看着那个孩子倒在地上抽搐……”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别说是他,我听的人鼻子都有点酸。

“即便世界是虚拟的,但是生命是真实的,心中的杀意和因这杀意而产生的罪孽也是真实的!”这是我心中的真实感觉,也是我自己的悔悟。此时,不自觉就说了出来。

“即便世界是虚拟的,但是生命是真实的,心中的杀意和因这杀意而产生的罪孽也是真实的!说得太对了啊,乔兄,果然不是凡人哦。”他好像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我们找到了知音。

我默默一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晕过去之前,那个被解开绳索的女巫已经用刀割开了几个人的绳子。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别人又都被绑起来了,只有我单独躺在一张兽皮上。我当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双明亮地大眼睛,其实,说白了,她就像一个天使,纯洁的天使。”

“‘伤口愈合了,不过,太抱歉了,时间太长了,你失血过多,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她的原话,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声音,真的是天籁之声啊!”

“当时她的眼睛里都有雾气了,还发红……”

老兄,你的表情变化太大了吧!看到他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偷偷笑着。赵石成的心太敏感了,真的是个诗人的料。

但是他的眼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了,我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了。

“我当时糊涂,张口第一句就说了浑话。”

“你说了什么?”我真的很好奇。

“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他叹了口气,还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啊?啊!呵呵呵呵……”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笑的,明显有一见钟情的发展前途,就被他一下子扫到了“贼类”。该死,实在太不礼貌了。“然、然后呢?”我忍住笑,问道。

好在他也不是很介意,其实他自己也笑了,不过就是笑得有点苦。

“然后,然后她打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就走了,马上旁边有人把我拉起来,又绑了回去。”语调中有些落寞……

“啊,那你们……”

“我听到他们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杀掉我们几个人,算是立威,否则以后的路都不能走了。另一派说:应该对我们有起码的尊重,这样,我们也不至于闹事。但是马上被那派主张杀人立威的否决了,因为,我们是奴~隶~!”他加重了“奴隶”两个字的音。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嘲笑,嘲笑自己沦落到了奴隶的地步,嘲笑人性的丑陋卑劣。

这里不是梦境,不会是梦境,至少不可能是我的梦境。“非淡薄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先贤的教诲是从小就要背诵的。可是现在,血腥,伤害,暴力,杀戮,奴役从我来这里开始到现在,就充斥着这些,难道我的内心深处就全是这些肮脏的东西?我不相信!

“奴隶!他们倒行逆施五千年?”真的,即便是夏商周三代,我国虽然有奴隶制度,但是也没有听说冲到别的城虏人做奴隶的。即便是所谓的“春秋无义战”,各诸侯打仗还要找个合理合法的借口。而现在,居然有人为了奴隶偷袭他人的城市。那岂不是回到了蛮荒时代?

“是呀,我当时也很震惊。两千年来,礼教不论是否腐朽,总得承认人为人。而他们的言语中,实在有许多话不堪入耳,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转述,算了。反正,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人当作人!”赵石成看来还是一个很传统的儒者,即便激动如此,也还能克制自己。现在的世道,真的可以说是古董了。

芳草还是随着风摇摆着,所谓至刚易折,小草柔弱,却总能活到岁月的终结。

“最后的结果是那些主张杀人立威的人胜利了。他们挑了五个战友出来,让他们面对我们,从后面砍掉了他们的脑袋,血啊,就这么喷到每个人身上。”

我听得直想吐。我们的敌人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来不标榜自己一定是正义的,每每看小说,发现主角总是打着正义使者的旗号招摇时就有一种厌恶感。现在,我还是不想轻言自己身处正义一方。但是,最起码,我是人,是个文明人!我宁可死,也不能做出禽兽的行径,不管是不是梦。

“当天半夜,她解开了我的绳子,要我走,我没有答应。我不是不怕死,我是觉得,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一定会用暴行对付没走的伙伴。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说是吧?”

“她哭了,然后又割断了别人的绳子,让我们都走。真的是个天使啊,我想要她一起走,但是她不肯,她说她的朋友都在南修罗,他们不是贼。”

我发现,赵又要哭出来了。真的是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我一直比较内向,甚至是封闭,所以并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看他的样子,可以想象,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古之人不余欺也!

“然后大家就逃回来了啊?这种经历真的是犹如做梦,过去就过去吧。”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祸不单行啊。我们被虏走的一百四十多人,除了路上饿死的,被他们杀死的。离开营地的时候就只有八十多人了。我们当时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办法再逃回去。有人提出来,趁着他们还不是很警觉,杀光他们。这样,我们回去的路上可以安全点,而且还可以把死去伙伴的尸首带回去,不管怎样,入土为安。”

“太残酷了。”我心里随是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口。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妙龄少女,五个无辜的人,他们下手的时候也没有顾虑到残酷。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文明和野蛮的对撞,文明的方式未必能行得通,否则也不会那么多的伟大文明惨败在野蛮部落手下。

“我们还没有作出决定,远处的营地就发生了骚动,有人发现我们逃跑了。来不及商议,大家分头逃窜,只希望自己能活着回到城里。你别笑话我们,当时的情形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我突然发现腿很酸,腰也疼。昨夜几乎没有睡觉,又紧张了一个晚上,还中了黑暗魔法。疲倦侵袭我的大脑,但我对他的“故”事更感兴趣。

“后来呢?”我得说说话。

“我飞起来躲在树上,逃过了被抓到的命运。天亮以后,我绕道回到昨晚的宿营地,看到的是二十具尸体,其中只有六个人是我认识的。我把他们就地埋了,立了个小木牌,其他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索性就什么都没写。但是,七天以后,我回到这里,这个城,真的崩溃了……”

第一次,你看到一个巨汉流泪,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是一个早上,他流四次眼泪,而且都是十分克制,你就该用心去触摸那颗流泪的心。

我相信那时的情景一定会让每个人崩溃,一个能直面死亡的人,不可能是个懦弱的人。“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当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为了吸引“禽兽”的注意,从容挨了一刀,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一刀时,我就绝对相信,他和极端懦弱的我,是完全两种人,一个天云,一个地泥。

“整个城啊,远远地就看到了黑烟。城里的惨象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也读过书,杀人盈野,血流成河的文字也读得多了。但是真的放在你面前……诶,永生难忘!”他吸了口气,“我想大概敌人杀了逃走的伙伴以后,并没有回他们自己的城,他们又来了。而且杀了先回到这里的人,还有一些才到这个世界的人。我因为埋葬伙伴,后来又走了点冤枉路,回来晚了几天,逃过一劫。不大的一个城,几乎被烧毁了,你看这里,这里……”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石头上到处很明显地火烧的黑色,而且为数不少,放眼能及的建筑物都有焚烧过的痕迹。

“你以为这里一个坟堆就是一个人?其实不是,坟堆不过是象征意思一下而已,那第一排的七个坟堆,是我一个人堆的。下面有四十七个人……就是我回来那天迎接我的伙伴……木头和不了师傅还有一个女巫,啊,是叫清风邀月的,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是第二天回来的,也是最后回来的。每天都有新人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是负责介绍这个世界,并保护他们。过了大概又有二十多天,他们又来了。那次事件以后,我们开始巡夜,虽然发现了他们的偷袭,但是我们死的弟兄也和他们差不多。”

我无语了,这个世界真的如同野蛮时代,小国林立,城邦间相互攻伐,生灵涂炭。不要说亲眼看见,光是听听,我就要崩溃了。现在的墓地上也落上了阳光,死者或许能得到安详,但是死亡的阴影永远刻在活着的人心头。这样的世界,不是在刺激中麻木,就是在刺激中崩溃。我的未来呢?

广场那里传来了一阵喧闹,心头一紧,旋即放松,还好,那是喜庆的味道。

“他们回来了,走,我们过去吧。”赵石成已经恢复了平静,对一个见过如此惨烈景象的人来说,他已经太坚强了。当然,还有木头,以及不了师傅。他们能活着引导新人开创明天,这就已经足够我学习一辈子的了。

“你是元素使吧,飞的感觉很棒吧。”

“呵呵,是呀,能飞的感觉是很不错,不过飞起来很累的,我都懒得飞,呵呵。”说着,随手比了个手势,那是他说话的习惯,我已经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手总是以各种姿势配合着语言的内容。不过这次,法杖居然飞了出去,差点砸到我。

“啊,对不起啊,我右手没力,有时候连法杖都抓不住,呵呵。”他一边说笑一边从我手中接过法杖。我发现,这只手该是一只能举重物的手,大大的手掌,有不少老茧,尤其是虎口。

“你手上不少老茧啊。”我随口说了句。

“是呀,来这里以后要自力更生嘛。我以前的斧子可不比‘不了’差呢。”语气中透着雄壮的豪情,不过我还听出了一丝无奈。

有人叫他了,我也看到了瞿棣和喵喵他们。追击的人带来了逃跑的人。一群被套上了绳索的俘虏,蹲在地上,抱着头。我没有心情去多看他们,一看到他们我就想起那个被我杀死的胖子。想到现在我的手上也有鲜血,我就满心地不舒服,真该找个地方好好洗洗。

“林,我抓住三个哦。”失落也看到我了,冲着我高兴地叫着。我也跟着笑,不知道这种皮笑肉不笑是什么样子,我也想见识一下自己的面具。

“走,我们去搬尸体去。”失落还是说得很开心。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搬尸体啊,有必要那么开心吗?而且,不是有战俘吗?这种劳力让他们做不就可以了!

我刚想说出口,猛地想到了刚才谈到的“奴隶”,现在我不是也有着奴隶主的思想?我的思想里不是一样的肮脏?

我把话咽了下去,和瞿棣一起去搬尸体,不管是不是敌人,中国人的传统,入土为安。尤其是这里,土地根本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