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宫里，梅仙正伏案查阅卷册，杏仙掀帘子走进来，笑着唤她：“梅姐姐。”

因为花神令之事，她一直待自己态度冷淡，如今突然转变，梅仙不免意外，想着锦绣的话，有心与她修好，便站起身道：“近日不见你。”

杏仙作礼：“神尊大人既然已将花神令交与梅姐姐，梅姐姐从此便是百花之主，将来我们全仰仗姐姐提携了，姐姐到时可别忘了我。”

梅仙让坐：“你我同在花朝宫当差这么多年，何必客气。”

杏仙笑道：“可不是怕梅姐姐做了花神，就不把我们放心上了吗？”

梅仙微微皱了下眉，吩咐侍女上茶，和气地道：“这是哪里话，神尊大人特地吩咐过，要你我二人齐心司掌花事，他将来还会照应我们。”

杏仙喜道：“神尊大人真这么说？”

梅仙点头。

杏仙道：“有神尊大人相助，我们将来晋升上仙就容易多了，只要入住天庭，不就能永远追随他了吗？”

梅仙笑了下：“这么晚，你找我有事？”

“我都差点忘了，”杏仙吩咐侍女退下，一脸紧张地道，“梅姐姐可知道出了大事？”

梅仙目光微动：“近日除了筹办花朝会演习歌舞，并没听说什么大事。”

杏仙假意迟疑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我是从天女那儿听说的，此事若传出去，恐怕有损神尊大人威名，天女也担心得很。”

梅仙镇定：“若果真不妥，天女自会相劝，神尊大人行事如何，你我怎好妄加议论。”

见她不在意，杏仙忙道：“神尊大人竟将我们花木之族的神印用在了那凡人丫头身上，你说这不违反天规了吗，那丫头在人间四处乱走，要是不慎被山神土地发现，上报天庭怎么办？”

梅仙震惊，秀眉紧蹙：“神尊大人待小茶一向很好，怎会封印她？万一出什么事……”

“我也奇怪，”杏仙叹气，有意无意地瞟她，“此事传出去，帝君降罪可怎么办？如今连天女都劝不过，只能帮忙隐瞒，可惜我也不能解那印，否则……”停住。

花木之族的神印，除了现任花神锦绣，执有花神令的梅仙自然也能解。

梅仙想了想，还是摇头：“想是神尊大人自有道理。”

表面平静，目中却有了几分犹豫，杏仙一直在留意观察，见状便不再多说，起身笑道：“我不过听说罢了，未必是真，姐姐可不能告诉神尊大人，叫他嫌杏杏多嘴，害了杏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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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河街回来，天色已晚，园里亮着灯笼，刚走近池塘就见有人等在那里，红凝视若无睹，径直走过去。

即将擦肩而过之际，他扣住了她的手：“你又擅取心血。”

红凝看着那手，放弃挣扎：“神仙果然非凡，脸皮都比凡人厚。”

锦绣没理会她的讽刺：“做什么去了？”

“我的法力已经被你封住了，还能做什么！”红凝朝身后看了两眼，“我现在累了，能不能回去歇息？”

锦绣放开她。

红凝继续朝前走，走出十来步又停住。

“不走了？”声音带着笑意，还有几分戏谑。

红凝忍住火，望着不远处的房门：“既然到不了，何必白费力气，中天王闲得发慌来捉弄我？”

因为永远到不了，所以趁早放弃。他明白这道理，于是做了那个决定，而她最终也明白了，不再傻乎乎的只知道往前走，却更加决绝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锦绣将一粒灵丹送至她唇边。

芳香的味道散发出来，红凝冷静了些，欲摇头拒绝，却发现身体已不听使唤，灵丹顺利喂入口中，顺着喉咙滑下。

他微微一笑。

红凝怒视他。

心血凝成的丹，赢回来更多的恨。他也没介意她的愤怒，轻轻拍她的脑袋：“再胡闹，就把你关起来。”说完转身隐去。

身体再次回归自己控制，红凝无力地靠在廊柱上，苦笑。

用尽了刻薄恶毒的话，这个男人始终不肯放弃，他难道还不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修仙！白泠的死，他的欺骗，都是自己介意的，自己已经转身，他做这些又是什么意思？自以为是的神仙，因为内疚就一定要自己成仙？

红凝正在出神，身后响起人声。原来方才见她脸色不好神情疲倦，杨缜特地令丫鬟送了汤来。为了叫胡月相信，红凝不得已再度心血，损耗极大，也没拒绝他的好意，服了汤，本想再去找他商量些要紧事，但见天色太晚，便打消了这念头，洗浴之后上床睡去。

夜风入窗，送来幽幽的香气，那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独特芳香，清冷，却令人心舒适。

一抹倩影出现在床前，悄无声息。

当初那个曾经在花朝宫活蹦乱跳，第一个敢明里与杏仙叫板的丫头，有着自己少年时同样的傲气，转眼就已成了凡人，饱受轮回之苦，如今自己看着都有点不忍，何况是他？

半晌，她举起手中的如意，低声：“当初为了不叫你灰飞烟灭，他……纵然恨，也该解了。如今难得契机，他连天劫都不顾也要为你逆天改命，你已叫他内疚了千年，还有什么不足的，何必这般固执。”

纵使当年邪神来犯，他也从不曾关注成这样，去凡间，回来彻夜难眠，再去。

忘记的人不是最可怜的，最难放下的，是那些不能忘记的人。

金色如意发出五彩光芒，法眼下，一道金印正在逐渐消散。

黑暗中，床上的人犹自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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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相安无事，直到第三日清晨，一起床胡月便找上门来，红凝随她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半日，至傍晚才匆匆出门。

杨缜正好从园门外进来，见了她不由一怔。

高高的发髻适当地点缀着几件首饰，火红的外衫领口微敞，隐约现出精致的紫青色抹胸，腰间鹅黄丝绦坠着块翠绿的玉佩，这样的颜色未免太夸张，然而穿在她身上竟有种奇妙的风味，非但不俗气，反而相得益彰，与平日清冷素净的打扮相去甚远，乍一看就像变了个人。

红凝心情很好，主动招呼：“王爷。”

杨缜多看了她两眼，目中有笑意：“怎的换了装束？”

此人向来自恃甚高眼光挑剔，红凝瞧见那一丝赞赏之色，更加放心了，当年都说自己适合红色，果然没错：“有些事情要办，我已跟他们说过不必送饭了。”

杨缜意外：“要出去？”

红凝点头。

杨缜脸色难看起来：“你就这样出去？”

红凝明白他的意思，随口笑道：“好看的衣裳自然要穿出去给人看。”

杨缜冷冷地道：“园里就没有看的人吗？”

后园只有一个男人，红凝岂会听不懂话中含义：“没有。”

话音刚落，杨缜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入怀中，就这刹那间的工夫，两道目光连同他的气息都已变得灼热。

“你这是故意的？”

“民女所言，句句是真话。”

手猛然收紧，目中火焰倏地熄灭。

到底是骄傲的男人呢。红凝并不惊慌，依然与他对视。

杨缜看了她半日，冷笑：“如此，你要去见谁？”

今晚之事凶险至极，红凝没打算告诉他，斟酌了一下才道：“外头还热闹，我出去买点东西，而且夜里阴气盛，说不定能探出那妖女的藏身之处。”

杨缜嗤道：“打探消息穿成这样，倒也罕见。”

面对讽刺，红凝也不客气：“承蒙王爷收留，民女感激不尽，但王爷好像忘了，民女并不是府上的丫鬟奴仆，要见谁，都与王爷不相干。”

说到这里，手臂忽然疼痛难忍。

红凝反倒笑了：“王爷姬妾成群，难免喜欢新鲜的，可我也是女人，一样会人老珠黄，王爷那时还会对我有兴趣？我不想争风吃醋，更不想到头来和她们一样，成天在后园等着王爷想起我，我却是不喜欢等人的。”

杨缜皱眉：“你……”

他正要说话，却有一名丫鬟慌慌张张从园内跑来，见二人这情形不免吃吓，矮身作礼：“王爷。”

认得那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杨缜呵斥：“跑什么？”

丫鬟忙道：“回王爷，夫人昏倒了。”

二人都愣。

杨缜沉声问：“怎么回事？”

丫鬟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最近身子一直有些不好，今日强撑着亲自下厨为王爷做菜，谁知忽然间就头昏，现在床上躺着，怕惊了王爷，只命我去请大夫。”

红凝道：“一直不好？”眼睛却瞟着杨缜。

杨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最近确实冷落了王氏，其实平日除了十分受宠的姬妾，哪个生了病他也从不曾留意的，这些事在王族司空见惯，可落在她眼里……

红凝看看那手，挑眉，意思是等他决定。

杨缜紧紧抿着唇，脸黑如铁。

新人旧人，纵然是名震朝野的睿王，遇上这种事也为难，没有笨蛋在追求新欢的同时跑去看旧人，但若是不去，未免显得太薄情，新人必定灰心，尤其是面前这人。

半响，他终于咬牙放开她，朝园内走：“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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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将临，小院子里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几碟干果之类的东西。

红凝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他真的会来？”

胡月并不知道她的意图，挥袖变出两张精美的竹榻，上面铺着舒适的白毡：“放心，他这人虽有些自傲，但我们往常一起玩大的，答应了就不会失信。”转眼，她又弄来几盆花：“何况听说有美人，他怎会不来。”

红凝低头：“很好。”

既然清楚陆玖的身份，哪个凡人会笨到与他作对。胡月丝毫没有怀疑，叹息：“你怎会喜欢他！”

红凝随口道：“你可以喜欢戚公子，我为何不能喜欢他？”

胡月摇头，倒是真心提醒：“那不一样，三哥他……是好人，我这表哥不过生得副好皮相罢了，只因他天生三尾，自幼极受姨父宠爱，上下都纵着他，是以养成个顽劣的性子，也不好生修行，成日里四处招惹事端，我可从未见他真对哪个姑娘……”

感受到善意，红凝抬脸看她，破天荒地眨了下眼，带了几分顽皮：“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他的品性，怎会当真？只不过当初他曾用媚术捉弄我，之后不声不响就走了，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咽不下，所以也想捉弄他一场而已。”

丈夫获救的希望在她身上，胡月怕她听不明白，索性把话挑明：“他不仅媚术极其高妙，而且本性凶顽，你捉弄捉弄便罢，可千万别惹恼他，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

红凝道：“这个自然，三昧真火的厉害人人尽知，我会有分寸的，何况我还要再请他帮个小忙。”她突然打住，朝门内望：“戚公子好像醒了。”

“你知道就好，”胡月松了口气，“我进去看看。”

望着她的背影，红凝垂眸，掩去那丝内疚之色。

生死簿就是昭示着人类死亡与重生的轮回法则，人死了又岂能再救回来？近乎天真的期待注定是一场空。

一滴金色汁液轻轻滴入壶中，桃枝褪去光芒，变得黯淡，与寻常树枝并无两样。

红凝默默地看了片刻，扬手将桃枝化为灰烬，然后拔出头上小小发簪，迎风一抖，变作一柄闪闪长剑，紧接着她便纵身跃起。

衣衫随着动作舞动，越发鲜艳，仿佛一团跳跃的火焰。

长剑划过数道紫光，落到地面又迅速隐没，了无痕迹。

前日早上起来，红凝就发现异常，浑身精力充沛，灵气游走，被封已久的法力竟莫名恢复了，似乎正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红凝当然不信是锦绣主动撤去了封印，但不是他，又是谁？难道有人也希望自己这么做？或者说，是想利用自己。

不论是不是被利用，都不重要。白泠的仇，自己不可能轻易放下，既然早就决定这么做，如今法力恢复，则胜算大增，那人正好是帮了自己。

动作停，剑光消失，地面看不出半点异样。

红凝满意地检查两遍，重新将长剑缩成簪子送入发间，接着从腰间取出一张红色的轻纱，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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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院门紧闭，原本简陋的院子被装饰得华丽无比，两颗明珠高悬于半空，散发出柔和的光，不太明也不太暗，正好用作掩饰。

红凝闭目在房间里打坐，忽然察觉外面妖氛熏人，然后便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她立即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缝隙朝外看。

“表哥。”

“表妹不是惦记着那个妹夫吗，怎的有闲情请我？”

胡月早已等在外面，见他到来，忙亲自迎上去，陆玖也不客气，自己走过去往榻上坐下。

猎物走进圈套却不自知，红凝微笑，手指不自觉地扣紧窗棂。

胡月先前忙着照顾丈夫，并不知道院子里被动了手脚，她陪着陆玖坐了，笑着问候：“上次是我气急，表哥别与我计较，表姐可好？”

陆玖轻哼了声：“她有什么不好？前些时候与花朝宫那人定了亲，也算遂了她的愿，从此我又多个厉害姐夫。”

胡月“哟”了声：“可有人管着你了。”

陆玖叹道：“说来真该谢一谢我这未来姐夫，不瞒你，上次多亏他从昆仑斩神刀下救了我，昆仑天君那老混蛋，分明是他儿子修行不够，自己要上来替人受死，与我何干？他偏闹上天庭，害我差点被父王削去一尾谢罪，幸亏姐夫在帝君跟前说情，用我们北界灵泉赔罪，借帝君之威，才把那老混蛋压下去。”

胡月忙好言安慰他。

果然是他说情呢，红凝垂下眼帘，唇角弧度变大，化作僵硬狠厉的冷笑。

陆玖歪在榻上，兀自与胡月说话：“这一年来父王勒令我在山上修行，陆瑶又看得紧，但凡我出来走动走动，她就搬出父王的话，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

胡月清楚他的性子，有意讨好，便顺着道：“表姐也看得太紧了。”

“可不是！我都快憋出火来，”陆玖坐直了身，“今日我说来见你，原以为她会阻拦，正想求姨母替我说说情呢，谁知她竟没有，奇怪。”

胡月笑骂：“你也太不象话了，连亲姐姐也不放心？”

“放心她？”陆玖一嗤，没再往下说，随手拨了拨碟子里的干果，不耐烦地道，“表妹享尽人间乐趣，今日专程请我，就没准备点新鲜东西招待？”

胡月抿嘴：“怎会没有。”

红凝见时机已到，立即收了心事，拉起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