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传杯·秣陵冬
作者:小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6793

Part1传杯

故老传说,在寥落的夜宇里有两颗星,它们名字叫做参与商。传说中它们是永不相见的:一起黄昏、一现黎明;迢递难期、遥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个地方,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个小城。

城里的中宵静静的。

——易敛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经于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战火中已被摧毁,此后一直未能重建。城边有池,本是备来灭火的,这时夜暗池黑,疏星碎溅。

城中人本不多,这时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为这乱世里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这一睡,是造物对人无多的恩赠吧?人生的碎片枝枝桠桠地扎入梦里,在梦里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压的生之欲望却藉这一睡慢慢复活过来,好让明天可以勉强拼合起一个还算完整的生。

——生着去承受那一场场人生中难奈的劳乏与疲重。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易敛独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风吹过山野闲岗,他窸窣的衫拂过淮南的乱石劲草,试着煎洗去心里的那些琐务纷繁。

——如果没有这一番沉敛自省的功夫,怕没有人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图存吧?易敛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觉一天一天下来,自己内心的世界也渐如这乱石野草般芜杂难平了。好在人生中总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将你超拔援引。他在心里想起一个人——有一种人你于稠人广众中一剔眉间就会不由将之遥思悬想。但只有这样的夜,这样的郊外,你单影长衫,处身于碎星乱野之间,才会细致地感觉到他的眉眼。

夜静静的,易敛衣飘眉止,心若吟哦。一种思绪渐渐已牵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间。

他从怀中掏出了两个杯子:一只新杯,一个旧盏。他把两只杯子对放于地,仿佛筹划就一副对酌的姿态。

“两人对酌山花开”——易敛学过画,所坐之处颇有格局。那两个杯子于乱石枯草间这么一放,一句诗就似在杯子间跳了出来: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记忆里彼此也曾就那么举杯相对。记忆里两个人于数杯朦胧后,那山花不管在多萧索的冬野里也会次第烂熳……

易敛忽眉头一皱,他在地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颇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飞烟。这是习练‘烟火纵’之术的人在平时也收敛不尽的异态。

易敛一回头,凝目道:“庾兄?”

那人点点头。

来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与易敛虽为道义之交,但两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机会见面。

庾不信盗匪出身,于绍兴六年,心伤乱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业济世助人,独创‘落拓盟’啸聚苏北。他为人侠义,是易敛所资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势力中苏北一支当家的首脑,却也是一向所需资助最少的。

只听他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扰易先生独处了。但事态紧急,我得稼穑兄飞鸽传书,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飞马赶了过来。”

易敛微微一叹,定了定神,仔细思量了下近日周遭局势,已猜到庾不信来意何在。顿了下,他才问:“袁老大已经对苏北动上手了?”

庾不信一叹点头。

他佩服的就是易敛但有所料,无不中的的智慧。

——易杯酒久已从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龙因不忿骆寒突然出手,扰乱江南,引起江湖反乱,故尔提师镇江,势迫淮上,欲逼骆寒出面。

而淮上势力,最靠南面的、与缇骑隔江相望的就属‘落拓盟’了。当然也是他们最先当袁老大的锋镝之所向。

易敛任一身旧白的衣袍委地,他的脖颈是微扬的。只听他沉吟道:“淮上之盟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他袁辰龙真的要翻脸吗?”

庾不信道:“这也怪不得他。自弧剑一现,扰乱他多年苦就之局,他在江南所受压力必然极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对他不满,连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闻风而动。我这次来,就是想向易公子讨教一下——这个乱局咱们倒底该当怎么办。”

他说得极客气。易杯酒微微一笑:“怎么办?我这儿可是再也抽不出人来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务,稼穑先生也已远赴襄阳。庾先生,怎么,袁老大这次出手很重吗?你看,他难道真想清剿淮上,提师江北,然后直面北朝‘金张门’的存在?”

北朝‘金张门’是淮北金朝对付宋室江湖势力的一支劲旅,最近也一直势迫淮上。恼的是淮上易杯酒手下几已抽不出可用的与之相抗之人。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压力之重。

易敛微笑了下,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话已加深了庾不信的无力之感,岔开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见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来所思略同。只听他道:“钱老龙‘一言堂’势力犹固,而鄱阳陈王孙还在为整合其余七姓努力。也许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就是那个女子……”

他至此煞住。易敛却一扬眉: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错——就是那个女子……江船九姓中还有一个女子,一个风流无俦的女子,一个号称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个活在峰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艺业——就算这些还不足以让她有什么不同,但与文府文翰林指腹为婚的前事,其后江湖传名的际遇,出身于江船九姓的家世,只怕都足以让人为之动容了。

何况,她还有还有一个身份。

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易敛在想这个女子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萧如。

易敛的神色一时沉凝下来。但解这一局,他是否还需要一把极快极锐极锋利的剑?

他忽给对面的酒盏斟上了一杯酒,说了一声:“请。”

这‘请’字却非对庾不信而说,庾不信素不沾酒。

易敛望着对面——对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师镇江、文府人潜潮暗涌、秦丞相虎距于朝的江南。

他轻轻吐了一个字:“干。”

然后他自己举盏,一饮而尽,似乎胸中一点烟尘之气就被那塞外胡杨的木纹里所蕴藏的质朴之味压断。

他又给自已斟了一杯,然后回望——身后就是淮北。不用回头,他也知“金张门”蓄势久矣。金张孙号称北国当世第一高手,于三年前为北庭卑词厚礼推请复出,就是为了对抗他淮上易敛的。金张孙手下高手如云,其中金日殚与金翼蝉俱与易敛隔河相望。这是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易敛独居淮上,筹谋粮草,规划供给,以一已之力支撑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于江淮之间。但近来让他最感压力的还不是这些繁琐细务,而是渐渐逼迫淮上的‘金张门’一派。

照理势已至此,江南局乱,他本该亲身南下。

但他不敢。

——没有人敢在金张孙的虎窥之下轻易离开。

他举目高岗上之流云,唇纹深陷,尽显苦涩。——三年成一杯,只这一杯他就已劳烦那人不知凡几了,这次还要劳他亲冒凶险,置身于不可揣测之危难吗?

易敛心头再一叹——他自幼生长于倾轧之间,是识得那种辗转谋生于两朝边境间的小民的苦的。所有的历史的荣耀都由操刀者享用,而所有的战乱却都由这批奴隶们来承担。但总有人,总有人不甘沉溺于这历史无常的奴役,而欲求一点自主的所在吧?

他望着身后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这沸反的人间中沉睡着的人们心头那一点梗梗不绝的生之留恋。

易敛衣袖一拂,执起面前那杯酒——这是他刚收到的那一只崭新的杯子。这一口饮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几个三年?他当此乱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只旧盏一眼,如注目于曾亲自药焙火煎、握过这一只杯子的淡褐色的手,然后轻轻道:“那我就来托人再代我出这一面。”

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只旧盏传出,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再帮他出一次手的。

——夜野岑寂,时值中宵,他抬起头,仰望星空,试着在天上寻找他自幼就听闻的那两颗星。那是、参与商。它们一出黄昏、一起黎明——传说中、这两颗星是永不相见的。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确实未曾将之同见。

——但不见又如何?它们总该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参的幽隐反而证实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似在易敛心头响起:

人言欢覆情,我自未尝见;

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

……

千百亿年前就有的参商依旧难以碰面。数十年的生中,真正的朋友,真正可以洗心相对的,又能有几面?

而这一场生,一切看来,遥睇如昨。只是身外——

子夜已变。

残章一悲回风

江宁城外,三四十里远的去处,有一处顺风古渡。自江宁城的大渡口已被军队征用去后,这本一向冷落的顺风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机。客来舟往,不几年便热闹繁庶起来。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样年代久远的顺风老庙。庙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过的客人不由得都会进来烧一束香,讨个一路顺风顺水的口彩,所以这庙四周这几年着实热闹起来。

这本是个月老祠,卖香纸的、卖佛米的、卖灯油的、卖锡铂的……,连同真假古玩,吃食杂要,一概藉着人流繁盛起来。

但这热闹也是建立在一片荒凉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内,就是因兵戈而寥落的水国乡村。江南大地大抵是这样——偶尔,你会在水墨长卷中看到一两处金碧浓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于此,以为家国再兴,繁华梦至。统治者由此指点江山,谈宴游嬉,以为他们真安邦定国了般。但金碧楼台是他们的金碧楼台,淡淡的水墨般的饥色则是小民们的颜色。那颜色勾入画卷,蓼汀沙洲、渔樵古渡,在雅人们的笔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种别致的美来。只是当时,其地其民,只怕是宁可不要这种传诵千余载的美的。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传说中月老的生日,正赶上顺风庙会,所以人群格外的盛。

这时庙里的一处偏殿内,正有着一个女子双手合什,在月老像前很虔诚地低眉跪着。这偏殿想来年头久了,梁柱朽蚀,所以一向并不放什么香客进来。

这偏殿里面帐幔低垂,那帐幔上累积着积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黄赭红的颜色,越显得这偏殿里光线极暗。

——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团上的那个女子的脸庞越发显得静好起来。旧砖老梁,古佛昏灯,倒遮蔽得她的脸颊散发出一种瓷器般的光晕。

那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修长,装饰清简。揉蓝衫子、淡黄绫裙。浅的颜色本不耐穿,但穿在她身上别有种细雅的韵味。那两样颜色在这有些阴森的偏殿里掺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轻揉,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雅嫩轻软。只见她面上眉凝烟水,目横澄波,头上簪了一支珠簪,簪头的珠子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点细微的幽寒。

好一时,她才从身边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接过束香上在案上,口里低低呢喃了几句,然后才整顿衣裳站起敛容。站起身后,又冲着那月老像轻轻一揖,才随着那个小姑娘走入这佛堂后的一个侧室。

那侧室陈设颇为素净。室内原先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坐在那儿等。那少年人肩宽背厚,给人一种踏实之感。

那女子笑呼了一声“小舍儿”。

原来这少年他姓米名俨,小名小舍儿。辕门之中,数他与这女子最为交好,情若姐弟。若单看他平平常常的容样,只怕无人会想到他就是赫有名的“辕门七马”中的“羽马”。——“铁羽飞狐骠龙豹,无人控辔已高魁”,这就是七马里全部的排行。

只听他笑道:“如姊,愿许完了?”

那女子点点头——她却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的萧如。九姓中的萧姓原出于南朝萧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人姓美人麻”,之所以两句并提,就是为这两句中所道及的人物虽都人在江湖,但祖上却俱出于前朝皇室。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原为本朝宗室子弟,不必多说。那九姓则分为刘、陈、萧、李、石、柴、王、谢、钱,各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们来历一一数清楚话头儿可就长了,大抵归溯于南朝时的南齐、南梁、南宋、南陈与五代十国时的后汉、南汉、北汉、后唐、南唐、后晋、后周、闽、前蜀、后蜀与吴越。因为颇有重姓,所以九姓本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后裔。

却听萧如道:“你怎么会落脚在这个庙里?”

那少年道:“近来风声紧,我们七马中人在江湖中屡屡遭人伏击。我虽在刘琦帐下,但局势险恶。七马中现在已很有几个兄弟有身份败露之虞。这个庙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暂时隐身在这里了。怎么,如姊以前来过这庙?”

萧如一笑:“我和你们袁老大当年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米俨微微一愕。他知萧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个女人,却没想到他们会是相遇于这么一个月老祠。

原来这一位金陵名媛还有着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那米俨对她颇为尊敬,不只为她是袁老大这一生唯一的一个红粉知已,而且也为了她本人。不说别的,单就萧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与一等一的健者一较短长。何况米俨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视萧如如嫂。

只听萧如叹道:“这么说,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俨的面上浮起了一丝忿色:“不错,据说毕结还搞了个什么‘江南峰会’!与会的都是长江南北一带有名的名门旧族,还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他们当年俱受大哥压制,而今倒拧成一股绳了。我听到消息说石老六上月在白鹭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余出的手,如不是耿苍怀意外相助,几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这些年颇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们得了机会,上上下下便一齐筹划要推翻我们大哥了。也是,在朝在野只怕正有不少人嫌大哥碍眼呢。目前,‘双车’正遭秦相暗算,被牵扯入闽南乱局,不得回援;我们‘七马’也时时恐有肘腋之变——文府外盟时时窥伺,务求杀尽辕门七马,所以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缇骑中人被万俟呙以种种事故牵制难动;而龙虎山上三大鬼当年为大哥一赌之诺,应许以身相助,偏又为骆寒所伤,踪影难现。嘿嘿,骆寒他这西来一剑,倒真扰乱了江南之局。据传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两个老头儿也正蠢蠢欲动。江湖上有一句话已传了开来,说是什么‘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未冬至、决战江南’。骆寒单人只剑,少与人言,怎么会传出这句话了?还不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要搅混水,以谋私欲,所以才弄得个宵小耸动,想就此来个局变江南!”

他口气里颇为激愤。因为辕门本不同于一般江湖门派,他们本是心忧乱世,要做大事的人。但在这腐败的江南,真要想做成一事,却又是何等艰难。

萧如叹了口气:“怪不得,我快有三个月没见到你们袁老大了。他现在怕真称得上焦头烂额,可谓新伤旧疾一起发作。这些年,他规整法纪,逼迫豪强,确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有他们在,这次事态的变数只怕会更大。怎么,文家人这次主事的是谁?”

米俨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文翰林。”

萧如目光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她轻轻拂了拂身侧茶几上的一点灰尘,静静道:“那辰龙他怎么说?”

米俨面色一凝:“袁大哥说:火药是埋在那里的,一引俱发。想要排尽暗雷已无可能,只怕拆雷之人会先身死无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拆除引线。”

这段‘暗雷深渊’的典故原出于佛经。萧如一扬头,已诧声道:“他要杀骆寒?”

米俨面上神气一扬:“不错!袁大哥要杀骆寒。他劫镖银,伤袁二,驱三鬼、辱辕门,如今江南动荡俱由他而起。扬汤止沸,无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说:那汤总是热的,可是又不能全泼,好在一向它还差点火候,他现在能作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汤烧开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萧如双唇紧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这也是无法之法。但——你们要怎样才能找到骆寒?”

米俨摇摇头:“无法找到。”

萧如一扬眉。米俨已道:“我们动用了所有眼线,但他象消失了一样,根本找不到。我们只知他还在江南,没有回塞外,可不管怎么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这次才会提师镇江,势迫淮上,好逼他出面。那易杯酒现在淮上新缠上了‘金张门’,有了大麻烦,想来再当不得袁老大亲身逼迫的。这一次倒也不全是为骆寒——苏北庾不信最近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知他们义军缺银子,但他虽号称‘义盗’,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啊!这一带都是朝廷大佬的产业。上一次他们劫了刘尚书扬州的庄子后,朝中已人人自危。大佬们啧有微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获支持,实在也是因为他多少给了那帮食利者以一个安稳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几乎已与秦相翻脸,是再也不能得罪更多的人了。那骆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支助的三支最重要的义军中的一支,他离咱们最近。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给他点教训,二是要易敛也尝到些压力、好约束手下——三也是要借此逼出骆寒。”

他顿了顿:“所以,袁大哥最近亲手布置,命缇骑三击苏北,驱散了扬州‘落拓盟’的分舵,清剿了高邮湖水寨,又遣缇骑都尉胡森楠驻兵通州。这三招下来,对庾不信打击已甚。他号称‘盗可盗,非常盗;鸣可鸣,非常鸣’的天下第一‘鸣盗’,一向做事太无顾忌,这次也该他吃吃苦头了。”

他口里所说的“鸣盗”却是庾不信高张义帜后自书于总盟大旗上的字句。

庾不信出身江湖杂派,但自视极高,一身艺业可以说远脱出寻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对峙之际,他曾入五马山义军,啸聚叱咤,威风一世。他为人褊急,举止愤激,他那句话也可视作愤激之语。

——他是自许为盗,又非同常盗,自晦其名,又欲为非常之鸣。这一切可以说是他对江南软弱之风的一种愤反。

所以他自呼为‘鸣盗’。他盟中以鸣镝为号,赏惩威明,确也当得上这个字号。他行事规则大不同于一般盗匪:往往自书索要金额先送抵要劫夺的人府上,然后才派手下去取。他确也是条汉子,行事虽异于常轨,但能谋平安,能保黎庶,能胁大户巨室以足自给。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义军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两面,也由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声在众人口中也不免毁誉参半。

萧如上面上有一抹暇思之色。这时,却听屋外隐隐有歌声传来。那声音清稚,却摇心动耳,端的可听。这偏室在庙中所处位置虽不太深,但院墙阻断,那歌声便只隐隐能闻。萧如雅好歌曲,不由侧耳凝听。有一刻,才知那歌声是从庙前空场中传来的。

江南的冬像一个三十余岁女子洗尽铅华后的脸。那些小贩的吆喝声,石板路的纹理,水面的觳纹,就是她脸上经由岁月浸染露出的皱纹。虽不再明妍,但因真实而更增韵致。

如果一个家国,一个民族总有由盛而衰的必然历程。那么、这时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心理只怕也正像一个微露疲态的三十余岁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偬,掠一掠鬃,该铅华粉黛上场时还是要上场。但洗妆之后,总有一股媚后的倦态。但这倦也是一种美,是世路经过、杀伐经过、却不舍余温的一种依恋。是明知什么都抓它不住、一切美好终归疲倦后的异样的安然——这也是那个时代、那个江宁与那个顺风古渡旁熙熙攘攘的人们所共有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态吧?

庙前的空场里,才只清早,就已集聚了不少人。东一群西一拨,到处都是摆摊儿卖艺的。这些讨生活的人中,要数东边那颗干枯的大桑树下的三个卖艺人看起来最奇特。

那是一个抱着一把胡琴的瞎老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三十有余的壮年汉子。那汉子只开场时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伏虎拳,把人吸引过来后再在过于紧凑的人群中辟开一片场地,然后、他就坐在一张由酒肆借来的长条凳上休息了。然后那老者说了一会书,书讲得不错,人群中稀稀落落传起点叫好声。然后那瞎老头咳漱了两声,明显累了,接下来就该他小孙女上场了。

他小孙女穿了身花布衣裤,却正是曾出现在困马集雨驿中的小英子。短短一月,她似已多了几分成熟,少女的身材难以自控地在那一身花布衣裤里显出些凸凹来。她掠掠鬃发,先听她爷爷冲众人笑道:“列位,现在由我的小孙女给大家唱个曲子助兴。”

说着,他操琴拉了两声,重又整整嗓子道:“说唱这曲子,我孙女倒也平常。咱们这近半月来已唱了一路。所到之处,唱过之后,往往还能讨得两句喝彩。倒不是为了我这小孙女的嗓子好,实是为填词的是一位名手,听来大有意起。”

说着,他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鬃发,等胡琴成调,就开始唱了起来,却是一曲短调《南乡子》。

众人听那老词强调了这词,在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就忍不住要听听。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绅,下至黎庶,都绝爱词曲,只听那小姑娘已开声唱道:

酒罢已倾颓,

秋水长天折翼飞。

莫道风波栖未稳,

停杯、

云起江湖一雁咴。

她声音本好,唱来时,不知怎么,似还添加了份别样的心曲进去。

……酒罢已倾颓——她脑子中想起的却是一个伏案而睡的少年。那样的黑衣殷颊,那样的困顿卓厉,俱是她这一生所未曾见。

……秋水长天折翼飞——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长天,如此好景致,为什么词中偏要写“折翼而飞”。但现在,她明白了,在这清丽冷秀的江山上,原来还有人事、还有磨折。纵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飞而已。

折翼以后,还有风波。“莫道风波栖未稳”——但就算栖息即稳之日,你能如何?也只有、‘停杯’吧?——在这张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会有几次停杯?停杯断望,望也只是吩望那——

云起江湖一雁咴!

作词的想来不是熟手,词分明有几处平仄未谐,但更增顿挫之致。

人群中便有人叫好,击掌和那音节。坐在一边条凳上的那个三十有许的汉子却在一面斗笠下微微抬起眼——这么个冬天他还戴了个大斗笠,不知是出于什么习惯。那汉子一指在板凳上轻轻叩着,喉头微动,似也在暗中和唱。但怎么看,他也不像平常卖艺的跑江湖的人。

萧如在屋内隐隐约约把那一曲听完,曲落才一叹道:“好个‘云起江湖一雁咴’!”

说完,她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来,淮上那人被你们袁老大迫得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俨面色一愕。却听萧如道:“我这次来,说起来,有一小半原因就是为风闻有这么一首旧词又被人翻起,传唱了开来。”

米俨更觉惊愕。要知,萧如自居谨严,颇有大家旧族之风。她出身本为金陵旧族,一向足迹少出金陵,虽然一向关心词曲,但怎么会……就这么闻曲而至?心里不由觉得:她的话里只怕还别有隐情。

只听她对身边的那小女孩儿笑道:“水荇,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个少年很有些关联了。”

水荇就是随侍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这名字倒真也清丽妩媚。只见水荇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什么。只听萧如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这江南地界,骑着一匹骆驼来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特异的神色——原来,她就是那日采石矶边骆寒于江中救出的小女孩。她是采石矶边人,那里有萧如祖上遗下的一处产业田庄。水荇儿与父亲都是她庄中的人,也是萧家的世仆。那日她为骆寒所救,近日因为要送一样重要物事,才和她爹爹进了金陵城找到萧如的。萧如当然也就听说了这个渔家女孩儿这一生最特异的经历。

萧家到这一代,人口调零,正派倒只剩萧如一个女子了,只听她叹了口气道:“没想你还会遇上他,看来,我也会再次遇上他了。”

米俨又一愣,萧如是说的“他”是指骆寒吗?难道她竟曾和骆寒见过?

要知道骆寒行踪一向少入关中,寻常武林人士几乎都只闻其名未谋其面,更别说一向足迹少出江南之地的萧如了。

萧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丝回忆的神色,沉吟道:“没错,我是见过他。那一面说起来可有些时日了。细算起来,该还是在六年之前吧。”

米俨并不多问,听她继续说下去。他知萧如为人,该讲的话你不问她也会自动道来。不该讲的,问也白问。只见萧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红,为窗间透进的微光映着,更增妩媚。她不自觉地用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垂在左肩前的一绺头发,轻声道:“说起来,辰龙也该算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六年之后,竟在如此情境下又碰上了。”

米醚心中更奇——骆寒居然和袁老大有过一面之缘?这实在……太离奇了。

只听萧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扬洲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务必一会,所以就到了那里。”

她的神色间微现悠远,看来那事对她至关重要,所以回忆起时的神色都不自觉间显得有些郑重。只听她道:“那事说来有些尴尬——那一次的起因是为,我遇到了秦丞相。”

说到这儿,她唇边微微一笑:“一个女人,特别是颇负丽名的女子,这一生,她情愿不情愿遇到的的,不知怎么,总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称‘颇负丽名’,说这四字时倒全无自夸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叹。也是,江南之地,如说有哪个人的艳名能冠绝一地,那只怕也只有两个了。临安无过朱妍,金陵唯有萧如。

只听萧如淡淡道:“我是那年路过临安时偶遇到秦丞相的。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他。那是在‘薛园’中,一次赏景闲游。当时也不知他是谁,事后也没再想起过。没想……他这么个声名的人,却是个暗白微胖、颇有些书卷气的男子。”

“……承他青目,那一见之下倒似一眼就看上了我,事后还专门派人找上门来,想请我进他府中掌管文牍。”

她说到这儿摇头一笑,似乎也觉得荒唐。但这倒不是为秦桧那颇糟糕、提起来往往人人切齿的声名。对于她来讲,男人就是男人,她不关心他们的权谋计算、经国大业、或抱负忠奸——她出身清贵,原于人世间好多争斗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对于她来讲,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两种。

而是为了秦丞相那颇为自恃的权势。

“——我当然不情愿。不说当时我和辰龙已结识有几年了。就是没有,我也不会入他个什么相府,当那什么校书的。秦相后来想来也打听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线,可能好多事他都会知道,当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龙的交往了。据说,他好像还为这事暗示过辰龙。”

说到这儿,她唇角的笑意略现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无力用自己本身的气度赢得一个女子的芳心,却以为天下什么事都可以用权术摆平的男人。只听她道:“辰龙没有和我提过,但我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么一个话头儿的。好象,他就是从这件事起和秦相开始交恶的。当然这只是导火索,他们之间,自有好多不和的深层因素在。那时辰龙还复出不久,为这事,只怕给他的大业添了不少阻碍吧?”

她面上微见容光一灿,似是很高兴自己给袁辰龙添了这么一点小小的麻烦。——原来绝丽如萧如者有些细微的心态和一般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喜欢给亲爱的人添上那么一点点小麻烦;而‘爱’之一字又可以将一个女子的容光如此般点成华灿。

是袁老大那默默承担的麻烦让这个女子从他一向宁默的相待中读出了一分爱意吧?因为她知,以袁辰龙有脾性,不会对每一个女子都如此承负的。只听她继续道:“但世上总有好笑之事。那事儿本已就此做罢。秦丞相虽然威压一时,但看了你们袁老大的面子,还知道我的我的出身,想来也不好怎样的。没想,一年之后,麻烦没出在他那里,倒出在了也算我侧身其中的‘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声音悠悠长长,仿佛说起的是一段别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于是,宫中的就有些不安寂寞了。盛世升平,怎么也要一些歌舞女子来妆点的,这是朝廷贯例。那事在民间倒算是一件大事,可你们这些男儿多半不会记得。那就是:朝廷选秀。这对你们算不上什么,可对于百姓中,他们所受的侵扰,只怕非同一般。”

“据说——‘江船九姓’在江湖汉子们口中倒有句口号。唤做:‘江船九姓美人麻’,想来是说‘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的意思吧?”

米俨微微一笑,情知那句话本来并不仅指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还有一点相关的意思。萧如的鼻侧微微留有小时候出痘时留下的两点瘢痕。她在‘江船九姓’中允称艳极,那‘江船九姓美人麻’一句原也是指她是‘江船九姓’中第一美女的意思。

“……只是我再也没想到,九姓中的一些美貌女子,竟也这么耐不住寂寞,倒颇有人对那选秀动上心了。这本也没什么,原是——江湖多风雨,寥落自可知。一个人自负红颜之名,若不能一炫于宫殿高烛之侧,整日和蓼汀沙渚为伴,倒真委屈了她们了——所以动上些心也不为错。”

她闲闲道来,如此语气,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的鄙薄了。“没想九姓中这些自恃的女子,预备选秀,预图一振丽名。可到了秦相那一关,却遭了些阻碍。秦桧这人,颇能记恨,居然还记得我这么一个粗服散发的女子,知我也算‘江船九姓’中的一员,便有意阻碍那些女孩儿入宫。由此,我就犯上公忿了。‘江船九姓’中不少人发了帖子来,一定要我到扬州走上一趟,和他们见一见面。我也只好去了。”

说起来,‘江船九姓’虽然出身不同王室,但师门渊源却是一样的。他们祖上遇到的俱是一个名师,那就是曹魏后裔曹清。他是南朝时的一代高手。当日这个曹王孙可能因为自伤身世,尝于梁、陈家国破败之后,救其遗孤,收为弟子,教了他们些功夫,让其以船为家,浪迹江湖之上,以为不臣之人,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来。九姓一门自此以后,门中就有了条规矩:如身为门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庙崩毁,社稷变迁,是必要设法救其一二遗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的。所以,这‘江船’一门虽然松散,还是颇有联系。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约,萧如也不便峻拒。

只听她道:“他们一定要我亲赴临安找秦相说项,说这是门中大事,九姓是否可以东山再起,就系于此事、也系于我一人身上了。我真不懂,大家当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拥过天下的,又曾亲历过那些国破家亡的事,怎么还有人这么看不破。但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力相胁。我去时没作准备,当时‘十沙堤’功夫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独力对付这么些刘、柴、石、王、谢五姓族人,我怕也应付不过来——毕竟不好就为这个就伤人的。我们在竹溪庵说僵了就要动手,他们人多,我力不能敌,只好被他们扣下了。他们明里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送我进临安,其实我知道他们暗中已派人向秦相报告了这么个‘好’消息。也知他们欲就此阿附于秦丞相一派势力,以期日后在江湖、在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你知道,九姓中人一向因为身世敏感,为君王所忌,一向是在不能在朝廷出仕的。他们也一向和你们袁老大不和。接下来,他们闲着常以卫子夫之类的事迹劝我放弃心志。”

“卫子夫是个美人。在有汉一代,以一副容颜贵极一时。千百年后,原来还仍有人艳羡。秦相看上他们的怕也是这所谓‘江船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声名吧?他们各有所图,我这闲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当时,我一个人,消息不通,孤身受困。想通知辰龙,信也送不出。实在也没什么办法可想,只有暗暗愁虑而已。”

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就是说起这一生最惨淡、最尴尬无助的时光,也依旧那么淡淡然若无芥蒂。

“竹溪是个佳处。绿竹清华,溪水潺湲。如在平时,倒是颇可以小住一段时日的。无奈我是被软禁,虽还可以四处走走,但穴脉被封,倒不能提气聚力了。有几个夜晚,我常常在溪边竹林小坐,想这么一段荒唐的事与这有些荒唐的生,有时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来。人生有时真象一场闹剧。就算你自恃清简,自己不愿,也总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场闹剧中的。那一天,我就这么坐在溪边,以水浴足。这时,却见小溪那边缓缓走来一头怪模怪样的牲口。当时天光已暗,先没看清,近了才看清是一头骆驼。那骑骆驼的是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相当清致。他来水边饮驼。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绝爱那冰,在水边盘桓了很久,以手捉之,全不避寒冷。我那时面上泪迹未干,虽对他虽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就没再多看。”

“他驼儿饮水罢,就牵着那驼儿走了。他走了才一时,石、刘两家的人就来了。几姓之中,要数他们最急。他们来是要催逼我动身了。他们……语气颇为恶劣,说秦相那儿他们已经说好了,就等我去面见了。我没答应。但他们已铁了心,象我不答应的话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样。我虽性子孱弱,却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们摆布。眼看着跟他们说僵又要徒惹一场羞辱,没想那骑骆驼的少年不知怎么竟没走,听到争吵声,他原来已经折回,一直静静地站在暗影里的竹丛里。到他们要动手用强时,他才‘吭’了一声。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心里微惊,知道石家的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的。怕连累了那少年。”

“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暴躁,本在我身上就有火,听他一个陌生人吭声,就冲他发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开!’”

“那少年却不怒,只听他平静地道:‘该滚的是你们。让她走。’”

“他说得很简短,似是不惯和人说话一般。只这么一句,石、柴两家的人面色就变了,他们发作道:‘你是谁?又凭什么?’”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们笑。——但石家的人岂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里挂刀,一拍抽刀,就动上了手。是石、柴两家那六个人先动上了手的,没想,出招之际,却是那少年先发出了剑。那剑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剑法的中正之路大不相同:人行诡步,剑走之形,真真怪异非常。那少年似不想伤人,不一会儿,他已击退了几人。这时,我听柴家的人惊叫道:‘骆寒,他是孤剑骆寒!’”

“他口气似十分惊骇。我见他们六人就手上加紧,用上了看家本事,却是这时才想起一些关于骆寒的传说的。……他的剑法,当年腾王阁一会后,早就在九姓之中大是传名。我仔细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规矩。当时我极为惊诧,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辰龙看了,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呢?”

她语意迟疑,米俨心知以萧如的见识,说出此语,可见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内功心法已成后,据胡不孤讲,实已堪称为当世巾帼中居于翘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辕门‘双车’之利,虽未明说,看他们的意思,实也把萧如视为当世难得的一个对手。她看骆寒出剑的当日,虽功夫未就,但以她于武学一道久为辕门中人所佩服的广博见识——华胄甚至笑称她为‘武库’,连袁老大有什么疑难都曾向她请教以求触类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评语该有多高了。

只听萧如继续道:“他那剑法极为险僻,江湖中走这路子的人可不多。因为纵是练成,也难开气象,晋身为绝顶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几招,就已败退石、柴二家之人,驱走了他们。赶走他们后,他就问我要到哪里,我说金陵。然后他让我上了骆驼,送我回家。”

“说起来,我只怕是江南一带少有的一个乘过骆驼儿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话不多,只记得我称了他一次‘少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声音极冷,似是很不喜欢那个称呼一般——也无睹于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这么相呼了。”

萧如说到此时唇角微皱,隐现一笑,似是又想起了当日和骆寒相对的情形。她久负丽色,一向被人偷着惯了,所以对那少年视自己如无物颇为奇怪。有一些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当时由此一句对那少年颇为心许——知他确实不是谦虚,他和她一样,怕都是两个不肯为这俗世权名与一些虚幻的概念缚住的人。他不自认为是什么‘侠’,就象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么家国大业,只是为了——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纵外人如何称赞,那骆寒孤剑奋出,重临江南,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一个他的知己而己。

只听她顿了会儿又道:“他就这么把我送到了苏南地界。行了两日,那日在路上,我远远看到前路来了几个人,虽隔得远,但我也认得出就是你们袁大哥了。我远远叫了一声‘辰龙’。那少年怔了下,看到远处辰龙骑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

“我当时好兴奋,就点了点头。他淡淡道:‘看来是个高手。你前路不用担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后他就叫我下了驼,也不等辰龙近前,自顾自上驼就走了。我都来不及谢他一声。——辰龙也是找不见我,见消失了这么多时日,恐怕有事才亲自赶来的。这就是我和那骆寒的一段渊源。可能那次他也是送杯子来的——所以我说,他该算得上与辰龙有过遥遥一面的。”

隔了良久,好半晌,才听她寂寂道:“没想,六年过去了,他们重又朝面了——没想却是这种局面。人生如水,勾折翻覆,这世事真是万难逆料的。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了那旧曲又被人翻唱出。这么个冷僻别调,会这么被翻出,想来也是颇有深意的。我想骆寒也许也就会来。我想见见他,为了往日渊源,也为了当今形势。或许,我可以就此化解辕门与他的这段恩怨呢?”

她话说完,屋中重变得寂寞寥落。米俨没有开口。萧如心中却已抛开那些江湖大事,暗暗想道:“当日,我想要与辰龙在一起,就有那么多难料的波折。如今,我又想和辰龙一起,真正的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以一个八字庚帖慰彼此百年的寂寥。会不会,还要平生波折呢?”

原来,她是打算在多年之后,终于以一对红烛下嫁与袁辰龙的。

想到这儿,她的眼前,似就腾起了一抹红色。那红色来自时时藏在她怀中的一个书着自己生辰的八字庚帖。这帖子一月前还在她采石矶的田庄、祠堂的祖先灵位前供着。供了这么多年了,是她叫水荇儿父女专程给她送来的。

那怀里的帖子就似一束小小火苗烫着她的心。象是这惨澹江湖中少有的一点喜意,也是一个女子切切念念可能不为男子们所在意的一点痴愿。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事不愿对人提。心知若传闻出去,波折必多。她不想说。但——她那渴盼的交帖一拜,渴盼的一段红底金字的爱,会如愿以偿吗?会不再横生波折吗?

这时殿外忽有人声,萧如轻轻一皱眉,叹了口气。

米俨一愣,要出门去看。

萧如叹道:“不用了。”

米俨站住,萧如道:“不是别人,都是江船九姓中的人,你见了只怕不好。没想他们竟还记着这个日子。他们,又是为我而来的。”

说到这儿,她的颊上露出了一丝皱纹与苦涩。只听她对水荇淡淡道:“小荇儿,你出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唱那一曲。看他们可有空,我想一见。”

残章二思往日

庙外广场里,小英子方方唱罢。正要复唱一遍,可上阙未完,人群忽然乱了起来。一个破破的嗓子道:“是了,头儿,就是这儿了。好象这就是你要听的那个曲子。”

条凳上那个戴斗笠的汉子就一扬眉。人群已被冲开,那破众而来的两人甚是冲撞无礼,一圈人不由人人皱眉。只见那两人一个是个麻脸汉子,穿着打扮甚是无赖;另一人下颔尖削,凹眼勾鼻,长得也比那麻皮汉子好不到哪儿去。那个一脸麻皮的汉子如入无人之境,一脸谄媚地冲那瘦高的人道:“孙老大,您说的要找的这些天到处唱这曲子的小姑娘就在这儿了。”

有当地认识那个‘孙老大’的人已不由轻轻一声惊呼——原来那麻皮汉子口中的“孙老大”并不是别人,却是“老龙堂”在顺风古渡这儿开堂立舵的一个舵主,名头响当当的一个黑道人物,号称‘险道神’的孙俭。“

老龙堂”在长江之上大有声威,做的是航运生意,等闲百姓没谁敢轻易开罪他们。他们的堂主就是当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钱姓一门的当家人、钱老龙钱纲。

那孙老大虽然面目阴沉,语声倒还觉静:“你确定?”

那麻皮汉子谄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胆子,不打听清楚了敢在你老人家面前弄鬼?”

那孙老大就把一小块碎银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脸却冲那着瞎老头祖孙道:“你两老小的生意来了,我家老龙头特意点了,想听听你们这曲子。你们跟我走吧。”

小姑娘就有些惊慌。她爷爷却不愧是当年在“八字军”中闯荡过的角色,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孙老大见两人还没动,便粗声道:“怎么?还等我帮你们收拾家伙?”

瞎老头儿吸了口气,口里叹道:“马来就来了。”

一时祖孙两人随了那孙老大向不远处的一处酒肆行去。

那酒肆开脸向街,极为简陋,只有条凳木桌。外面这么热闹,奇的是酒肆中倒没有什么人。也是,有孙老大吩咐过了,这酒肆里还有什么闭杂人等敢多呆一刻?

只见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只坐了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头上光光,满面锈红,竟是个秃子。看他装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气度却极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头和他孙女蹭了进去,那孙老大到了那老头面前却似全没了威势,低声禀道:“老龙头,人我给您带来了。”

那老头儿双眼就向这祖孙二人身上一扫。瞎老头眼瞎,看不见,但象也能感受到他这刀子般的一扫般,身上一颤。

座上那老者笑道:“好、好!原来是祖孙两个。小孙,那老头有残疾,年纪也大了,给他看个座。”

孙老大应了一声,拿了个条凳放在正桌前几尺远处,招呼道:“瞎子,我们龙头敬老,你坐。”

瞎老头儿便斜签着身子坐下。他才才坐定,那老龙头的头一句话就让他祖孙二人身上不由打了个哆嗦。只听他很平淡地道:“据我手下说,你们就是困马集中侥幸躲过缇骑追杀,于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对祖孙?好象这小姑娘是名叫小英子的——这消息可确实吗?”

这一句话在他口里平平常常,但听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头身子一颤,等于已答了他的问话。那老龙头似很感兴味,端起酒来呷了一口:“我只奇怪,你们看着也象良民,不是什么胆大妄为之辈,怎么去了去了,又回来了?当真不怕万俟家的人再找你们吗?就是缇骑中人只怕也放你们不过呢。那日困马集中与会之人他们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小英子身上微微一抖。只听那老龙头又道:“回来就回来,你们好象还有意招摇,在建康一带反复卖唱这同一首曲子。这词儿极象个旧词儿,提的又是江湖中轰传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们两老小能编出来的……”他目光一瞪:“实话说吧,你们这次回来,又是受谁之托?要办什么事?另外、受到什么人的保护?还是,是要寻找什么人?”

他句句俱问中要害。瞎老头儿祖孙本不是会撒谎的人,闻言更是一声也做不得。那小英子心中怕极,却偏偏咬住了嘴唇,一副抵死不说的样子。

钱老头脸上就一怒。场面一时一滞,忽听门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龙堂的大龙头钱老居然也有如此兴致,金山那么清闲的地方不呆,今天特意跑到这破渡口来听小曲了。我兄弟几个路过,不知可否凑席共听?”

小英子身子一颤,不知自己这平平常常的祖孙俩儿只唱了这么一支小曲,为什么会给这么多人盯上了。

只见那老龙头一双老眼眯了起来,嘿然道:“没想端木兄好兴致,竟也来赶庙会了。你身边是谁,噢——是王兄,当真幸会。身边几个俱是江湖少年才俊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识得了。”

来人一共六个。除两个年长的外,剩下都是年轻人。当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他身边大汉却是海上巨寇王饶。他二人俱是当日曾与会于寡妇酒肆‘江南武林峰会’的人。只听端木沁阳斯文一笑,冲身边几个少年道:“你们可认清楚了,这位前辈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口号‘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九姓钱家的人物。他可是这两句口号中的下一句内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钱姓——横行长江水道的老龙堂堂主钱纲钱老爷子了。”

那四个年轻人唯唯点头。那钱老龙哈哈一笑,知对方意存讥刺,言辞中也就针锋相对:“端木兄与王兄好久没有露面了,一向窝在家中醇酒妇人。没想,这江南局势,自姓骆的小哥儿一剑东来后,大家都添了胆色,敢来外面行走了。”

他话里讥刺味道更重。原来自袁老大势压江南之后,武林六世家并一干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隐居静养,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动的,当真也只有“老龙堂”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龙堂一向做的大多是本份生意,长江水道航运、货物堆栈上都有他们不少本钱。而这钱纲于当年南渡之时与当今太后结下过一段渊源。所以连袁辰龙也不好轻易动他。

他自视甚高,手的下工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龙堂总舵开舵于金山之上,其建筑大堂名为“一言堂”,堂前楹联镶有这么两句话:

恩仇三更报

天下一言决

敢用这副口气说话的,自然不是等闲角色。端木沁阳哈哈一笑:“风起江南,呵呵,风起江南。我辈自然要出来试试风色了。”

店内忽有人‘哼’了一声,却是不知何时这小茶馆里柜台前已多了个伏在桌上的军士。他似对端木等六人意存不屑。端木沁阳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么就满是怨毒。

那个开始和那祖孙一起在榆树下卖艺的戴斗笠的汉子这时也已静静跟到茶馆里来。他远比那瞎老头祖孙镇定,自找了张偏僻的桌子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后,一时小小茶馆里,倒也有了三四桌茶客。只听钱纲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阳一眼,笑道:“奇怪,传闻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严禁子弟听什么俚词小曲儿,一向也禁绝歌舞,端木兄怎么会对一只小曲起了兴致?”

端木沁阳貌似闲雅地用杯子盖扇了扇面前盖碗:“兄弟感兴趣处只怕和钱老不谋而合。因为它听着耳熟。好象这曲子有年头没听人提起了。”

钱老龙冷冷一笑。

只听端木沁阳继续慢条斯理地道:“这个小词,怕不什么是新词吧?十年之前,骆寒以垂髫之龄与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斗剑于南昌腾王阁,兄弟虽未与会,后来却也听闻,据说,那次斗剑,倒也不是毫无由来。只为九姓中的王姓中人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个姓易的少年。那骆寒代为出手,痛惩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后,遍邀钱,孟、石、柴、刘、陈六姓中好手与他放对腾王阁。此后阁中一战,骆寒名动江湖。嘿嘿,听说,当时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钱老的本家侄儿钱必华了。”

他手指轻轻一弹,弹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叶。——钱老龙心中一痛,侄儿必华本是他最疼爱之人,也是钱姓后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斗剑输后,必华侄儿就一直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几近十年矣。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侄儿,他也不会再去找这瞎老头儿祖孙来。

端木沁阳已知触到此老痛处,心中得意,暗自一笑,算报了他适才讥刺之仇。

但他也不敢再深说,深知钱纲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亲口品题过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号。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唯余一钱”。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与王饶能兜得住的。想到这儿,他语音微微一顿,继续道:“据闻斗剑之后,阁中阒寂。那晚月华甚好,骆小哥儿以茶洗剑,留言与那姓易的少年订了次年之约。次年,易姓少年果然携琴而来,与骆寒一剑相会,当时那易姓少年就操琴为骆小哥儿唱了一支曲子,据说就是一首《南乡子》。词儿里好象也有一句什么‘秋水长天折翼飞’的。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后,此曲会再次在这里听到。”

他眉毛一拧,看向那瞎老头祖孙:“兄弟所闻不错的话,这祖孙该也是从淮上而来。呵呵——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淮上那姓易的人可也也惊觉天寒地冻了吗?”

王饶大概不知此中底细,闻言到此,才心下明了——原来绕了半天,要听这曲子,实是为还有这么一段江湖故典。

只听端木沁阳道:“那易姓少年,后来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传淮上的易杯酒。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斯人风概,当日情怀,成此一曲,实为难得的一段江湖轶事。有这么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闻得此曲重做新声,怎会不特意赶来与闻焉?”

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听着他们说话,别的她没留意也不感兴趣,用心细听只为那段话又涉及了一个人的名字——骆寒。

她想象着腾王阁中骆寒的稚龄豪气,孤身弧剑的样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这些人猜得都没错,她与爷爷这次冒险折返,重入缇骑网罗,实是就是为了传唱这一支曲子的。

当日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孙俩儿送去淮上,他们走得慢,没想行至商城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面一行人——却是又碰到了沈放与荆三娘子。

小英子对那日雨驿中的人个个印象深刻,何况荆三娘还和她有一段赠钗前缘。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一身旧白衣裳的年轻人。小英子看着那个年轻人,不知怎么,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象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那晚,那年轻人挑灯夜坐,久久无话。——他们当时是错过了宿头,歇在效外。几人俱在车边歇着。她就听三娘问道:“易先生,为何沉默不语?可是在担心袁老大提师镇江,有问罪之意吗?”

那易先生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江南之乱,怕自今日始了。”

小英子当然不能明白这个淮上之人到底说的什么。但她也知道什么袁老大就是当日几乎围杀她们祖孙二人于困马驿的缇骑的头领,想来心下还不由惊怕。然后她见易杯酒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旧木头杯子,低声道:“淮上目下是再受不了缇骑的催逼了。唉、本不该再烦他出手,但——也只有这样了。”

说着,他犹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来,笑道:“小妹妹,我现在也没人可托,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小英子一愣。她见沈放与三娘子对那年轻人都那么敬重,心里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是个大有能为的人,怎么还有什么事会求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身上?

她疑惑的抬起头。只见那人的神情微现苦滞,喃喃道:“照说也不该请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紧,沈兄和荆女侠目标又太大,别的人都是粗爽男儿,未见得会唱歌。而且,也只有你,见过阿寒,认得他的容面。他一向不大肯信托人的……总要熟识的才好,我也是只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着这个杯子,去江南帮我找一个人?至于你们的安危,我会托人相助一臂之力。”

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及至听到他说起“阿寒”两字,先没懂,接着胸口就似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一股让她自己也吃惊的热情喷涌出来。

她心里本还是怕的,那一刻却觉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只要能见到他,只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头一热,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情愿的!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而他说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个在她这些日子里只敢在梦中梦到的那个——骆寒?

——他是他的朋友?

——他原来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朋友居然有托于她。

她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只听易敛道:“小妹子,你会哼《南乡子》这个小调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易敛便道:“那我一会儿要教你唱首小词,你一定要记得,别记错了。我想请你和你爷爷再到江南去一次,这次是去建康一带。从江宁过去,到了建康后,如果幸运,你能碰到他,他该还就在左近。只是你找他不容易,让他找你却好办。你就和爷爷在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多唱唱这支曲子,只要他听到了,不管千难万险,他都会赶来的。”

说到这儿,易敛脸上难得的一笑。三娘也惊异他这种难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开。小英子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那少年会有一种亲切之感了。

只听易敛道:“你一见到他,就把这个杯子交给他,说我想托他办一件事。”

他的目光凝重起来,似也觉这事太大,对小英子,对朋友,都不太公平。

但现在他只有这样了。他手里还在把玩着那个木杯。

……杯个普通的陈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里看着——上面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倦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

易敛的目光胶在那杯子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的安危,虽然可虑,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想。这里有一张当年刘老帅送我的逃死令,你们拿了它,过了江就先去江宁城找‘长白飞索’周将军,请他代为相护。就说我易敛这里拜托,多谢了。”

他面上有一种悠远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么就觉得不好拒绝他似的。

易敛没再说话,跟骆寒一样,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第二日小英子就与她爷爷又透迤折返,过江去江宁。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敛送他祖孙上路时那一脸歉然的神色。还有、爷爷直到与易敛他们相去已远,才抓着自己手腕对自己说:“英子,这趟差,咱们一定要办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帅临终前请来坐镇淮上的人。爷爷虽然老了,但生是八字军的人,死是八字军的鬼。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八字军丢脸!”

小英子点点头,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军。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给骆寒丢脸的。

只听场中钱老龙忽振声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曲子!嘿嘿,我老龙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我侄儿钱必华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语音忽滞:“这孩子……”然后面露凄然,“是个有骨气的人,头一年败后,他与骆寒相约第二年一见。第二年,他整整磨练了一年,一年之中,几乎没有说上三十句话,只是埋头苦练,就是为了找回自己当初的傲气。当时他瞒得我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第二年他又独自去了腾王阁。”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叹:“他即与骆寒有此一约,他的骄傲迫他不能不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这孩子、有种!”

说着,他冷睨向端木沁阳,神色间分明似说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还不敢出头,完全就是无种。

然后他面上红光大盛:“他要与那骆寒再度比剑。可骆寒那厮,却只厌我侄儿碍他听曲。琴曲声中,他呛然出剑。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败我那必华侄儿于他弧剑之下。这一败,也就此让我那好侄儿从此心灰如死。——打死他也难信,经过一年苦练,他还会再次挫于那小自己近十岁的少年剑底。而那家伙,说起来只怕刚满十五。我侄儿回家之后,便不言不动,三四日水米未进。直到他媳妇请了我去时我才知道。一见我之下,他什么都不肯说。陪他呆了半天,他才问了我一句‘伯伯,这天下,当真有天份这两个字吗’?”

他想来心中大恨,忽扬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长天折翼飞!”

他声音粗嘎,唱起这句来,滋味可与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来,满座惨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识得钱必华心中之痛。只听钱纲怒道:“天份,什么叫天份!习武就靠苦练。可恨姓骆那小子,剑不留情。两次比剑,已误我侄儿必华一生!我这次听他敢又来江南,就已发誓,定要把那小子纠出,与他一斗,看看他弧剑之上到底有多大能为!”

说着,他意态似狂,朗声啸道:“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

这十字正是他刻在金山老龙堂口的楹联。握传,钱纲此言一但出口,不论什么恩仇,纵流血杀身,老龙堂上下三千子弟,也必求一报。而至今以来,江湖上似乎还没有钱纲手下十字之敌。在他十字断喝下,无人例外,剑辱身死。这些年,称得上在缇骑之下,犹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阳面色大变,他与王饶虽背后有文家,却也不敢与这老人当面翻脸。

只听那啸声干云,直震动整个庙会。店外之人听得,只怕人人如闻钱塘江涌、老龙高唱、心惊色变。钱刚一双赤红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个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说,你是不是碰见了他,他因受缇骑之逼,所以教你此曲,叫你传唱江南,找那骆寒出来。只是,他又托他何事?”

他这一变脸,已不再是刚才那个秃头红面的平常老朽模样。小英子只觉他威风凛凛,神色愤然,如直欲折人而噬。

小英子不由牙齿打战,吓得浑身发抖。她的爷爷却站起身,上前一步,护住她,抗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骆小哥儿就是强你百倍。起码他可不是靠欺负我们这些衰翁幼女来抖威风的。”

钱纲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头掴去。但手举起来又觉不妥,强强忍住,一身气劲直欲爆开,找不到对象,郁懑难言。一刻,只听他座下那张条凳“吱呀吱呀”,开始抖动,只一瞬,便已应声而裂。

好钱老龙,身子竟就成了马步原地不动,凭一股气劲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阳大惊,倒不是为了他坐碎板凳这种功夫,却是为这一碎分明出于无意。

钱老龙自顾身份,一挥手,吩咐孙老大道:“小孙,你把这两老小给我带回去,送到金山总堂。然后传话江南,如果骆寒想要见这两人,就说已被我钱老龙带走了。他如有胆,叫他金山之上,老龙堂见!”

孙老大应了一声,就向瞎老头祖孙走去。那边王饶一动,他们想来也是想擒住这小姑娘带回去的、好知道易杯酒倒底托骆寒何事。他身边的端木沁阳却暗暗一把拉住了他。

王饶到底是巨寇,鲁莽一些。端木沁阳已与他附耳说道:“咱兄弟俩拾掇不下这老小子。”

王饶面上一怒,看了钱老龙一眼。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气势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让他独挑这据传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钱老大,他可还没那份魄力。

这时就听一人缓缓开口道:“止步。”

那人是冲着正逼向瞎老头祖孙俩的孙老大说的。

孙老大一愕,方待叱喝。可那一声虽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说话的人是个武学高手。

众人一惊,抬目望去,却见坐在店角的那个三十余岁和那祖孙一起进来的一直没出声的汉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张国字脸来。他面上神威凛然,有一种千军万马中冲撞过来的气度,让钱老龙也不敢小觑。

端木沁阳“啊”了一声,已认出他是谁来,不由面露惊色。

钱纲也觉对面并非凡俗之辈,喝问道:“何人?”

只听那人沉静道:“刘琦刘大帅帐下左骑将军周飞索。”

原来他就是“长白飞索”周飞索。要说军中好汉,能让江湖上汉子敬服的可并不多。这不多几人中,他可当真算得上一号。

周飞索当年亲冒矢石,功成百战,殊死立勋。提起来,无论妇孺、无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名噪三军内外。强悍如金和尚,当日也不过一招之下,就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拚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他这号人物。这次易杯酒叫瞎老头祖孙前来,就叫他们先找到周飞索保护,也算所虑周全。但只怕他也没想到,缇骑虽不好与周飞索公然翻脸,但还有钱老龙这横岔而出的一段梁子在。

他托付周飞索就是凭一张‘逃死令’。当年刘琦与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与他。曾云,“逃死令”一现,军中将士,帐下家丁,无论天大的事,只要不干朝政,不违正道,必当效命而为。当日杜淮山就是凭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与张家三兄弟五条性命。周飞索一向甚为钦敬易敛为人,加上他与刘琦的渊源,接了这逃死令,自然答应倾力相护。他是有胆色有担当的汉子,纵然横暴当前,也不肯弱了军中的声威。

钱纲为人虽强横,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飞索,沉吟道:“原来是周将军。”

然后他把脸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敌手。易杯酒这回算料错形势了。这老小两个,我带定了。”

周飞索并不发怒,似也知他所说乃是实情。却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面铜牌。他摘下铜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振声道:“钱老龙头,骆寒的一剑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买,但这面牌子,总向你讨得下这个人情吧?”

众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见牌上用阴文浏金刻了一个“刘”字,上有御赐字样。这可是刘琦刘大帅的令牌。端木沁阳不觉一惊——中兴四将,家国柱石,刘琦令牌一出,这个面子可就大了。

钱纲低头想了一会儿,忽扬头笑道:“你别用刘老儿的一面牌子压我,他要不忿,叫三军把我老龙堂三千子弟全给灭了去。我钱老龙可不吃这一套。”

然后他“嘿”声道:“家国,什么叫家国?别拿中兴四将压我,我不认它。这东南地境,当年又何尝不是我钱家的私物。”

——他这话说的也是,他原是人称“海龙王”的钱缪的子孙,五代十国时吴越国就是钱氏所创。只见他一扬下巴,冲孙老大吼道:“拿人!”

那孙老大走上前两步,一双大手就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听周飞索喝道:“慢来。”

然后孙老大就见黑影一晃,然后手腕一紧,一条黑索就缠住了自己手腕。然后那长索一抖一沾,就向后一甩,孙老大忽忽悠悠地被掷出了门外。周飞索身子一跃,已挡身在瞎老头祖孙身前,而那条夭矫如蛇的长索已重又缩回入他的袖子里。

钱纲大笑站起。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无所粘附,颓然倒地。只听钱纲大声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错。百战成名,来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敌,你且三思!”

周飞索也知自己对上钱纲这等高手实是有败无胜之局。只见他长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冷肃道:“这世上,必败的仗就不用打了吗?如都这样,不是强悍肉食者永远为王,细碎小民永受凌迟?这江南膏腴之地早该献给北方强悍之兵了。”

他一伸指,双手互捋,只听指节中爆出声声脆响。只听镇定道:“钱老龙头,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称为‘爪’。今日我这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倒要会会名动长江两岸的‘老龙爪’。”

说着他已一跃而起,开声道:“钱老龙头,请!”

“请”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钩,上取钱纲喉头,下击钱纲小腹,已然出招。

钱纲不由也佩服他的胆色。自从自己名成,十多年来,几乎已没人敢主动向自己伸手挑斗。他身形暴起,一双手上筋脉斑驳,就向周飞索啄来之手罩去。

他一出手,一条宽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臂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条青筋莽莽的手臂。如松根虬曲、龙鳞狰狞,当真称得上“老龙爪”三个字。

周飞索一见他出手,心中就“轰”了一声,知道自己必然不敌。他面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锁喉一十九手依次而出。旁边旁观的端木沁阳与王饶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周飞索名动三军,果然非凡。”

但钱纲的老龙爪更见凌厉。只见满场之中,都是周飞索的身影,只偶尔会见到他那松根般的老臂。但只要他爪影一出,披虚捣亢,一下就瓦解了周飞索苦心竭虑的攻击。端木沁阳与王饶相顾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亏得自己适才并没冒犯,否则……

他两人脑门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场中转眼已斗了数十招,忽见钱纲光头上汗气一腾。他喝了一声,左手一爪就向周飞索右手啄式拿去。他这一下火候掐得极准,全不容周飞索腾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飞索右手。然后,另一手也不闲着,五指一扣,又已抓向周飞索左手,他这一招却是‘左右交征’,口中笑道:“周将军,你输了。”

周飞索双手俱已入他掌握,面色一变,知已挣脱不得。他更知自己内力远较钱纲苦修多年的“老龙饮水”为弱。但他虽败不退,反而先发内劲一攻,钱纲一愕,他也不想随意伤了周飞索,与刘琦帐下结仇。

就在他一愕之际,周飞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动。他双手被制,虎腰却一拧,藉着多年勤修不舍的腰功,袖中飞索已一缩而回,从腰间裂缝中击出,直卷钱老龙胸口。

钱纲一惊,含胸一避,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招。

没想那索子真意并不是攻他,接着就向那瞎老头祖孙二人卷去。那索长丈许,登时卷住瞎老头与小英子之腰。——好周飞索,双手被抓,却藉着腰劲儿一摆,口里喝了声“走!”那瞎老头祖孙已被他这一甩送出了门外。

端木沁阳倒吸了一口冷气,实没想他还有此一着奇兵。钱纲眼中一怒,手下用力,只听“咯”地一声,周飞索尾指已断,张口几欲吐出一口肺血——这一招,不只伤他手指,实已攻入他手太阴肺经。

钱纲拔步就欲向门外追去。那长索这时却已卷回周飞索腰际。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头一抖,直击钱纲面门。

钱纲含怒一避,喝道:“周将军,别不知进退。”

周飞索冲店外喝道:“你们先走!”

然后长吸一口气,人已稳稳停停地立在门口要冲,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将是敌不过钱老龙头如此凌厉的老龙爪。但周某承诺之事,虽身死名裂,也必须办妥。”

钱纲怒道:“外面都是我老龙堂的人,你以为拦住老夫,他一个瞎子一个小丫头就跑得了吗?”

周飞索不管,稳稳挡在钱纲面前,口角带血,却不退一步。

端木沁阳见他二人对峙,自以为得机,要捡这便宜。冲身边四个年轻人一使眼色,只见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潜去。钱纲一张圆脸忽然涨红,大笑道:“哈哈,我钱老龙十余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当回事了。——都给我站住!”

他最后两字是“咄”地一声喝出,只见落在最后面的那三个年轻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当场阻住。却有一个身量较高功夫不错的,自恃艺高胆大,心头虽震,反加势向门外扑去。钱纲一声怒喝,遥遥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

端木沁阳与王饶齐声道:“不好”,同时出手,无暇救人,先攻敌所必救。

可钱纲已动狂怒,一爪转向后挥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块碎木上——正是适才他所坐碎的条凳上的一块木楔。然后就听门口一声惨叫,却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贯穿那年轻人后脑。他随手击开端木沁阳与王饶攻势,大喝道:“都不许出去。”

门外忽传来两声马嘶。周飞索面上稍安,原来他带来的还有手下。否则明知外面俱是老龙堂的人,他也不会把瞎老头祖孙轻易送入虎口。

他外面的两个手下似甚了得,只听孙老大一声痛呼,他们已抢得那祖孙上马。钱纲大怒,喝道:“挡我者死!”

他这一喝,当真有千军辟易之威。端木沁阳与王饶虽与他之间已添了一段血仇,在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缩身退了半步。然后对视一眼,脸上登时胀红。要待进击,却无胆色。心中愧于自己的懦弱,更是郁怒。那钱纲身形怒长,就欲向店外扑去。

周飞索的眼中忽添了丝寂寞的神色。

他不退,独当钱老龙之威,手一抖,飞索就向钱纲缠去。这一下,他已用上全力。钱纲也不得不一顿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里喝道:“恩——”

端木沁阳大惊,知道钱老龙凶性已动,已运起了他的“十字杀人”之法——‘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据传至今还没有人能逃得出他这十字断喝下的凌厉出手。

周飞索此时要避还来得及。钱老龙喝出第一字时,手下还给他留的有余地。死生当前,周飞索双目中的苍寂之色反而一闪不见,留下的只有阵前军中十荡十决后的机警与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锁喉十九手霹雳而出,而右手长索如龙如蛇,如卷如腾,酣畅凌厉地向钱老龙倾力卷去,竟使出了他毕生未使出过的好招。

钱老龙面色一沉,喝道:“仇!”

喝声中,只见他一向不大动的身形忽然展起,一双松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击或抓,满天的爪影登时冲破了索影。然后他口里一字一顿,叫道“三、更、报!”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满厅满堂都是两个高手的忘死出招。两人的身形往复进退,却均越拔越高,渐渐是于空中酣战。众人屏息看去,只见满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个是周飞索,哪个又是钱老龙。只见龙文鞭影,尖锐凌厉。只是这么从地上腾起身形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众人已觉其间之惊险刺激,往复得失,犹如一个时辰那么长。

两人升至丈余高,钱纲最后一字已喝完,只听空中“砰“然巨响,然后两条人影疾速落地。两人立定后,才见周飞索的那根长索被震得寸寸碎裂,断索从空中缓缓而落。

周飞索胸骨塌陷——没有人能从钱老龙“十字杀人”中安然脱身,纵勇奋如他,也是不能。

但店外蹄声疾响,已经奔起。周飞索面上有一种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钱老龙,也不看端木沁阳,却回首店外。

店外人声依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他曾奋鞭策马保卫过的家国细民呀!周飞索只觉心中被一种寥落的豪情与感动充满。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孙已安然逃走,他没负淮上之人所托。

这一生,酣畅淋漓,做为一个男人,他没有白活。

店里适才伏案的那个军士却于这时无声出招,偷袭钱老龙。

他却是辕门中的‘铁马’,本为端木沁阳与王饶追踪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辕门七马中,要数他的性子最为暴烈。看着周飞索之死,不知怎么他就有动于心。为此动心,他也要出手一搏。何况他受令而来,对这祖孙俩也势在必得。适才碍于周飞索,他才没有出声。

钱老龙一声断喝,回掌一击,已击退了他。他掌杀周飞索,周飞索死前的豪情只让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击退‘铁马’常青后,他不顾追击而至的铁马,拔步而出,一步就跨出了店外。

店外地上躺着受了伤的孙老大,钱老龙只看了孙老大一眼,抬目一顾,发足就要向那两匹快马奔去。他这一刻脑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儿与自己要了的私仇。却听空中树上忽传来一声清喝:“钱老龙看招!”

那人也当真光明,偷袭之前还加上吆喝。钱老龙一惊,不知还有什么人敢对他出手。那人虽喝叫在前,但毕竟是偷袭,倒也难说是卑鄙是光明。好钱老龙!闻声已知是硬敌,沉腰蹲马,转腰停步,伸爪就向来掌击去。这一接势起仓促,双方却均已拼出全力。只见钱老龙脚下尘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黄尘来。黄尘中,那人影借力连翻,直向正奔远的两骑追去。他这一下身法极为高妙,借了钱老龙的力,只几势,疾愈奔马,竟当真追上了那两匹马后面一匹。他一拉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拨落马上骑者,夺过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马上骑者抽去。那人一闪闪不开,已被他抽落马下。

这时才见他唉了一声,吐了一口阏痰,回首道:“钱老龙呀钱老头!龙头九爪,果然不凡!”

凝立当地的钱老龙只觉胸中一阵翻涌,气血难定。而偷龚他之人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之间,那人已控住两匹马,载着瞎老头祖孙两个绝尘而去。

钱纲双目冷冷地望着那双驹远去。有一会儿,孙老大方才爬起来,蹭到他身边。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自己龙头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人算准时机捡了个现成便宜。

店内‘铁马’已退。端木沁阳与王饶已走了出来。王饶望着那人身影悚然惊道:“华胄!是右土华胄。”

端木沁阳嘴角一扯,低声道:“要速报与毕小哥知道。”

王饶点点头,他们几人恶狠狠地看了钱老龙一眼,抱着已死那年轻人尸首回身而去。

钱老龙却看都没看他们,眼里仍望着华胄去向,虽知对方讨巧,自己又是在力战周飞索之后,于仓促之际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这个华胄分明已足有与自己一战之力!

嘿嘿,袁辰龙,袁老大——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辕门之下,只一右土华胄就已如此厉害。

钱老龙抬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静了好久,自骆寒一剑东来,真是说得上的人物一个一个都已冒出来了。

——这场争搏,岂非也越来越好看?

钱老龙胸中怒火初凉。他本是个一怒如沸,一静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兴兴亡亡地走过来,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澈的观局心境,也潜藏着比他人更高扬的布局豪情。

钱老龙唇角一抿,于无声处一张老脸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来。

残章三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里唱出来,效果也自不同。

能让一首小词在一夜之间飘红的,临安无过朱妍,沿江只有萧如。

这是人世间的不成文法,所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这世上没有来得及经过有力的人品题推荐而就此埋没的清词丽句到底有多少?——萧如眼里浮起了丝寂寞。

她倚在窗前,揉蓝衫子淡黄裙。

萧如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气消灭久,兵戈乱久,只有她,还是那城里唯一可以用来维系旧梦的一点传奇了。

她有时也会倚窗而歌,声调之美,满城俱称。所以,那个古城中总有些闲人在晚来闲后会踱步至她楼下窗外,只为偶尔有幸,得以聆她一曲。

——她那一曲的苍艳,本是对这庸扰人世的反讽。可这反讽,反而会让人世的滋味愈浓,如那浓浓暮色中秦淮水上的余金剩彩。

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恋的本就不多。萧如的一曲,可称得上是了。

萧如掠掠鬃发。她这时却是在顺风渡口的一个水阁。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闲人。萧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被钱老龙邀来一会的。江船九姓中,她与钱老龙本交往不多,但彼此最为心许。可能只为,两人都不太和九姓中其他人的适,不耐烦他们那些细致繁琐的规矩。

没想在座的还有吴四——半金堂的吴四同时是她也是钱老龙的朋友,想来刚好这些日子正巧来看望钱氏,所以也就得以同座。

钱老龙请她前来倒别无它求,只想请她帮忙唱上一曲。那曲子却就是那小英子口里唱过的旧词。

萧如愣了愣——她久知钱门钱必华剑败身辱的伤心之事,钱老龙是他叔父,这次定是想代他出手,欲以一词激出骆寒了。一愕之下也就心中了然。

她跟吴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说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语,吴四就知她待做歌了。他注目向萧如的左手。只见她长身站起——萧如总是习惯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轻倚在“吻水阁”的窗畔,左手轻轻叩着窗棂,在心里细数着节拍,如蕴陈酒,如怅旧思。

这时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吴四移箫就唇,开声一缕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乱。楼东远处,就是他与萧如常住的金陵城。他喜欢那个城市有种种理由:堂前老燕,雨后黑瓦;紫金台古木,涌金门笑闹;以及那些喧哗、尘噪……,种种种种,都是他喜欢的理由。

而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还抵不上一个萧如。

一抹箫声浸开,楼下人一惊。有人轻声道:“好箫声。”

又有人道:“半金堂吴四在楼上,否则哪有如此好箫?”

旁边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丝期待,齐道:“噤声。”

杂声已已,箫声渐亮。混入这余辉烟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气。就在众人全不觉得,若无防备处,萧如已依韵而歌:“酒罢已倾颓……”

声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种种景物,似乎就自动做为陪衬地一一浮起,衬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声音虽然纯净,却因这映衬而得浑厚。

萧如是歌中好手,她的声音不光依箫韵而成,而是时相缠绵,时而背离,交缠中成其低诉,背离中显其嘹亮。吴四也确实也吹得好箫,浅吹深按,俱中关旨。只听萧如歌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未稳,停

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短笛无腔信口吹。若到淮边惊夜冷……惊夜冷,披

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词中本有数处不协律之处,都被她巧妙地轻轻处理过去。一曲即罢,正是顺风渡口的民居上炊烟初起之时。众人的心随歌声飘起,又随炊烟飞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良久良久,歌声已寂,只有众人耳朵眼里还仿佛依旧回旋着那低吟浅喟的深叹——

与谁相伴与谁归?

而水阁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众人还是不由将双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

那个女子是谁?这一场生中,这歌中的人,又是与谁相伴与谁归呢?

楼头的钱老龙已振声而笑:“列位,这是金陵萧女史作歌。不为别的,只为寻人。大家如果有兴,不妨四方传唱一下,并请说明:是‘一言堂’钱老龙请识歌之人一月之后金山顶上一会。”

萧如在这江南地面却是大大有名。楼下的闲人过客听得做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后议论声起,人人欣幸。——钱老龙本就是要借萧如之名传语骆寒,约他一月后一斗。

萧如歌罢,三人已重新就座。只听钱老龙笑道:“本来我也不必劳烦你,就快拿住那瞎老头祖孙了……”说着,他扫了萧如一眼:“……没想横出岔子,这祖孙俩竟然被华胄那厮暗地出手给抢走了——袁老大门下果多人才呀。”

萧如微笑不语。袁老大和钱老龙虽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颇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说起来,唯一还不曾对自己与袁辰龙交往做出干涉的,也只有这钱氏一门了。

吴四的面上却微现苦涩,他苦恋萧如已有多年。自当初一见,几乎就已自知这是个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袁辰龙。

只听钱老龙道:“你怎么也会有兴赶来这顺风古渡?”

萧如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隐隐听闻顺风渡口有人又重翻出当年腾王阁旧曲,一时兴起,就赶了过来。”

说着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就是和他在这里。月老祠初见的。我们曾有玩笑之约:某年之后,在此重会,以了彼此夙缘。”

旁边两人俱知她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只见萧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红意,那揣于她怀中的大红庾贴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烫。

“顺风老庙停红烛,廿九佳人交拜初”——这是多年来停留在萧如心中的一个愿望了。他们当年说起这玩笑约定的日子也是今天。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龙之间有一了局了。潇洒风流的女子如她,原来盼也只是盼能于这个乱世中亲手把怀中的那个大红庚贴交付与一个和自己萍踪偶遇、却由此牵连终生的人了。只是、当此局变,辰龙,他、还记得当年的这么个玩笑约定吗?

记得的话,又会赶来吗?

吴四没有说话,重又低头细细品起他那支箫。箫音游离飘荡,如这个乱世中不确定的生与不确定的一切。他偷眼看向萧如,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聪颖如她,原来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执啊!萧如欲嫁袁老大,抛开因秦相之事开罪九姓同门之人的事不说,阻碍亦不少——只为她自幼与文府文翰林曾订过亲。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文翰林因当年情事对她有愧,也不好催。如果就是这么拖延的局面倒也罢了,她若公然与袁氏结缡,背弃幼时婚约,以文府的自尊心,这事无论如何不会就此坐视的。

袁老大也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脸,所以他们这段情缘才会耽误多年。

钱老龙却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萧如:“萧家侄女,你倒也真说得上矢志靡他了。”

萧如轻轻一叹:“可能吧。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

但——“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楼东面。那东头远处的镇江就是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的辰龙近日驻脚的所在了。

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边钱老龙已点了一桌好菜: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蒸子鹅,斫松江鲈脍——这是《东坡志林》里的一道菜谱。钱老龙呵呵笑道:“算你们有口福,我刚听人推荐了,就叫这儿的人做了这些个,可叫你们给赶上了。这还是东京全盛时的食谱,两位尝尝滋味如何?”

萧如正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见她腕上露出了一块古玉,那玉的模样颇为奇怪,并不是镯,而似一种信符,用五彩丝带系了。钱老龙目光就被吸引住。他一呆,一抓萧如手腕——他是个男子,可一向并不避讳嫌疑。萧如也由他抓住。钱老龙已凝声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怅平生——小萧儿,你已练就了‘一吻江湖’?”

萧如面上灿然一笑。吴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们说的定是他们门户之事。只听萧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来,倒叫你老看到了。”

钱老龙却颓然向椅背一靠,喃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功夫——这功夫很伤自身的,练来大是吃亏。小萧儿,你敢佩这镯,是不是曹祖师的这门绝顶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来曹王孙当日所传有此一功,但不是什么人都练得的,这块玉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佩的。那功夫看来已多年无人练成。萧如微微一笑:“我不吃亏谁吃亏?还记不记得当年流传过的东京卖饼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这门绝传功力,所以故意用话岔开。

钱老龙已复常态,哈哈一笑:“什么故事,你说你说。”

江船九姓中,原以萧如见识广博。钱老龙人虽老,却一向最喜听萧如讲故事。因为得其一言,常令满座如沐春风。

只听萧如笑道:“说是东京当日,食风极盛,光饼子就有火烧而食的、水沦而食的、蒸煮而食的不下百种。当日的小贩为求好卖,叫卖的言语颇多诡异。曾经有一个卖‘环饼’的,常常不言自己叫卖的是何种食物,只是在街巷里弄间一声声哀呼,叫喝:‘吃亏的就是我呀’。旁人好奇,都过来看,倒做就了他的好生意。”

钱老龙一愕,他于这些言语双关之话并不擅解。却见吴四已微微一笑,已经明白。钱纲怔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吃亏的就是我!——那环饼形如满月,可不是越吃越‘亏’的?”

只听萧如笑道:“偏偏当时正巧昭慈皇后惨遭废黜,在瑶华宫居住。而那小贩每每到这瑶华宫前,依旧搁下挑儿叹息着说这句话。旁人还没觉什么,开封府衙役们却好生怀疑,以为他做不平之鸣,欲为骚乱,终究把他逮捕入狱——竟想成他个大狱,以立奇功。最后他们才明白过来,足打了一百大棍才将那卖饼人放出。那小贩出来后就不敢再这么叫了,只是每一歇挑儿,就抚摸着那根扁担哑叹道:‘且歇一歇这根棍吧’,倒象是他当日挨打时叫的了。”

钱老龙不由大笑,吴四也自微笑——萧如但有所言,无不有味,与之同座,真是得趣。萧如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只是礼貌地陪笑了下,脸上反隐现出一种哀痛。半晌她拿起面前那盏花雕呷了一口,轻轻道:“虽只是个小事,却也说尽咱汉家故事了。”

——那小贩的机巧一呼,那衙役的无端成狱,那昭慈皇后的‘吃亏的就是我’,以及最后那无来由的棍打……她眼中如有沉痛,联想起那史不绝书的汉家故事,让笑着乐着的钱老龙与吴四也觉心中哀凉起来。

他们注目阁外,似是这个时局,这个楼下,怕也正不知有着多少小贩们在呼叫:“且歇一歇这根棍吧!”

忽听楼下喧闹起来。钱老龙一愕。这顺风古渡本是个他开盘立舵的紧要处所在,如何会忽然这般喧闹?

然后就见有一个手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却是‘老龙堂’的子弟。那人附在钱老龙耳边说了几句,钱老龙就面色微变。他不自觉地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才回眼低声吩咐道:“告诉孙老大,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只管观望,切勿轻动。”

那人领命便下去了。

萧如已觉察不对,注目钱老龙,猜知此事多半与己有关。

钱老龙避开她目光,欲岔开话,萧如却直直问道:“可与我有什么关联?”

钱老龙叹了口气。

萧如的眼光还是直盯着他。钱老龙心中一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女子的疑问了。只有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连挑了几次苏北庾不信的盘子?”

萧如听米俨说过,当下点点头。

钱老龙一叹道:“那就对了。庾不信的报复来了!”

萧如一愣。就在这一愣的工夫,街口却有一个人拔身而起,直投入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动。跃起来的人却是米俨。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说无妨,就开口道:“如姊,苏北庾不信带了落拓盟三十余子弟,过江开扒,直杀向胡先生座下‘显门’于顺风渡口开的各处生意堂口,看来是报复袁大哥对他苏北的突袭了。他们来势颇利,只伤人还未曾杀人,外加劫财。如姊,这事你看……”

要知萧如参与辕门机密,好多事辕门中人为佩服她的识见,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来征问下她的意见的。何况‘显门’乃是辕门‘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势力,‘七马’中人一向少加干预,这时也想不清该不该援手。

萧如却愣了愣:“他们当真要闹?”

米俨却神色焦急。数月以来,自骆寒一现,辕门门下已屡遭各处势力侵扰。但似这般明目张胆,抖开字号直冲辕门兴师动众而来的,庾不信还算是头一个。萧如却在心里盘算:以苏北庾不信与淮上易杯酒的识量,作事绝不至如此轻率。这一出倒底是哪出戏,究竟真不真呢?如果是真,那只怕从此干弋顿起,永无休止了;如果是戏,这戏又是做与谁看?

只见米俨还在盯着她。萧如定了下神道:“小舍儿,你还是稍安勿躁。胡不孤为人骄傲,他一向不喜别人干涉他门下之事,你且稍待。”

正说着,楼外不远处的小街巷里已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砸物声。胡不孤麾下‘显门’在这顺风渡口很有着数处生意,庾不信他们这次动手好快,只一时,只听得那杂乱之声就渐渐止住了,看来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楼下的街口,有个瘦瘦的身影带着三十余人转了出来。他指挥若定,一挥手,那三十余人已向江边退去。却听街角这时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链!”

只见一人乘马,飞驰而至,在马上两条铁链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击来!庾不信朗声一笑,冲麾下诸人道:“你们先退!”

他自己却反迎向前,笑问道:“铁马?”

出手的正是“铁马”常青。常青性子急躁,一见有人冒犯辕门,就已忿然出手。

庾不信的身影却如烟如魅。他百忙之中,还偷暇向楼上看了一眼,似已先知这楼上有人。他这一眼正正对上萧如。萧如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下轻轻扇了下手中盖碗。那庾不信忽开声一笑:“我倒要看看你们辕门威风能逞到几时?”

然后他与铁马常青就翻翻滚滚,越战越远。

铁马马蹄极快,但庾不信一身轻身功夫却是大佳,两人去势极迅。萧如伏在米俨耳边说了句什么,米俨便一跃而下,直追向那正越杀越远的战团。

钱老龙却一直盯着水阁外。直至他们渐行渐远,才开口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庾不信出手。看来他虽盗匪出身,习师于不入流之江湖寡派,但果还不错。传名之盛,果非轻得。其自创的‘烟火纵’一术真可算标新立异呀。”

萧如笑道:“得你老龙头一语,庾不信闻得,定觉畅快。”

钱老龙微笑了下,望向萧如,目中如有隐忧。“看来,十余年来,一直无人撼得动的袁老大这回麻烦可是真来了。刚才我看到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也已出山,和他一起的还有巨冠王饶,他们只怕就正在想找辕门的麻烦。我钱老龙一向自负耿直,但讲起得罪人的本事,只怕还不及袁辰龙的一点点。”

萧如微笑道:“辰龙他也常常自警,他委屈容忍之处只怕也较常人多出一不止点。”

钱老龙不由哈哈一笑:“他委屈容忍还得罪了这么些个,如果不委屈容忍那还得了?”

说着,他目光一转,注目萧如,一改平素粗豪之态,很认真地道:“贤侄女,听老叔的话,江南乱起,你倒怕要考虑考虑自处之道了。”

他这话说得极认真,却一点即止。在他深心里,于从来看不惯的‘江船九姓’中一向独喜萧如一人的。他话里已分明有劝萧如抽身而退的意思。

萧如的眼里却增凄迷,她也不是不知道目下辕门所面对的险恶局势。只听她轻轻笑道:“这时抽身,不算好女了吧?彭黥甘受它年醴,饮剑何如楚帐中?”

——以她六朝王室所传之家世,加以自己识见,自然对袁氏最后的收场也并不看好。

但……。钱老龙却一愕——听她话中所提,倒是汉初的典故了。彭、黥二人后来俱死于他们叛服的刘氏手下,当年却为降刘背弃项羽,看来她倒是以虞姬自况了。钱老龙一时情怀大为萧索——袁辰龙确实才如韩信,雄似项羽,但当前局势,却是他的局势吗?

他这里正沉凝感慨,忽听得身后楼梯响,一步一步,沉稳干练。座中都是高手,自识得来人这脚步声中显露的声势,不由齐齐回目。却见楼梯拐角处,走上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生得颇为轩昂,脸上微微生了几粒疤痘。钱老龙见闻极广,于当世江湖人物形貌均有所闻。愣了下,便沉声问道:“毕结?”

那上楼的年轻人身形微躬,微笑答言道:“正是晚辈。”

钱老龙怔了怔,也心悦于他的气度,淡然道:“看来文昭公手下果还很有几个人材。”

那毕结谦然一笑,落落大方告了个罪,就在他三人席前坐下了。

钱老龙道:“有事?”

毕结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适才听闻钱老龙头传话欲与骆寒,约他一见,以雪当年必华兄剑败之耻。期于一月之后,金山顶一晤。恰好小可母亲所出之文家与骆寒兄有些小交情在,骆兄也与缇骑袁老大正有些细务未了,能否请钱老将相会之约压后?——骆袁一见,可是江湖中朋友渴盼已久之事了。钱老龙头雅人高致,必不致有扰江湖朋友们的清兴吧?”

钱老龙如何是喜欢他人干涉己事之人,哪怕他是什么近来名声高张、独创‘倒袁之盟’的毕结。面色一沉:“你凭什么?”

毕结淡淡道:“就凭钱老龙头当日欠家外祖父的一诺。”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一愣。萧如与胡四都不知内情如何,钱老龙的面上却阴晴不定。好半天,他一怒而起,冷笑了三声:“嘿嘿,嘿嘿,嘿嘿。”

他不答是应还是不应,人却就此一跃而起,不走楼梯,从窗口却直跳入楼下街中。如龙沉入渊,郁怒而去。

毕结这时才望向萧如:“如姊一向可好?”

萧如出身清贵,与江南文家与江湖六世家幼时颇有来往,闻声微微一笑道:“还好。”

她心中却在盘算:文府之人这次真的是要与辰龙干上了。他们家底本厚,虽势雄如钱老龙,临去之时虽郁怒不满,但以他性子,未曾明拒,那就是已被迫答应了。

文家人——文家人这次这么有意拖延骆寒与钱老龙的约战,那是为了什么?

毕结看着萧如,淡似轻烟般地道:“如姊身体一向娇弱。最近江南风起,夜寒露重,如姊还务善自珍重为好。对了,翰林哥叫如我见到如姊的话,一定要代他传一句话,说他甚为挂念。”

萧如面色微沉,寂寂不语。她自识得毕结语中之意,良久才吭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也请你就此传话给翰林,叫他也务自珍重。——江南多风雨,晦朔不可期,好多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毕结洒然一笑,拱了拱手,就此而退。临走在楼梯口犹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我得消息说,袁老大似乎近日犹在镇江。这顺风古渡,今天,看来他是不会来的了。”

看来他也猜到了萧如与袁辰龙今日之约,要以此言讽劝萧如。

萧如却浅浅含笑,回声道:“他是有得忙。不过好多事,彼此心交即可,来不来都是一样的。”

傍暮的顺风渡口,渔舟唱晚,人迹已疏。

萧如饭后与吴四在这渡口静坐,好消一消食。脚底的江水就那么在流着,流完了昨夜流着今生。眼看着天上余霞渐渐暗灰,萧如面上的神色却悠渺难测。吴四心中扯裂般一痛——而这怎么是我要的那个不快乐的你?爱一个不知这爱在他心里能重上几分的人,等一个不知这等有没有终究一见的约会——萧如,你值吗?

却见萧如把一只鞋除了,将一只足伸在足下的江水里,轻轻摇晃着,口里轻轻唱着:“托身英雄属,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歌声袅袅的,分明加进了她的心曲。吴四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时都似痴了——宛弱如萧如,就是伤痛也不会一发如疾。她把那伤恨在心中千回百转,兜兜转转后,吐出她口的,犹是只有美丽。

坐了好一时,萧如才缩回伸在江水中的足。那足白皙洁净,都似不该踏步于这红尘之内的。但长着这一双足的女子,也只有在这红尘的荆棘中趑趄而行。——你所能碰到的,除了轻忽的浅薄,就只有沉锐的伤痛。——只想有皈依的爱你,原来却如此的不易。

胡四痛得心里都在流泪了。他说:“今晚,不要去了,好吗?江风正好,我跟钱老龙借了一艘小船,咱们今晚夜游长江如何?”

萧如扭回脸看着他,面上依旧是浅笑、那让吴四心中痛伤不已的浅笑。吴四心底一痛——就算你是个清明睿智的女子,但请不要再这样笑了好吗?

不要!

吴四轻轻道:“留下来。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但以我之箫,伴你之歌,也未尝不是一场箫歌百年、岁月静婉的美好。”

萧如的手却恍如微风般地在他脸上轻拂了一下,轻到仿佛根本没有接触过。那却是她与吴四相交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肌肤相触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付出的,我担当。”

“就是没有人来听的一曲,难道你就不能自己把它唱完吗?”

说完,她就走了。

——没有人来听的一首歌会是首什么样的歌?是不是她临去时在风中的低唱?是不是就是《诗经》中千百年前的那个女子就唱过的《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于焉笑傲,衷心是悼;

——你就象那呼啸而过的风一样,如此偶过,如此暴躁。当你呼啸而过后,我都不知那曾在我鬓发间如此姿意笑闹的舞荡是不是仅只是一场无心的玩笑。

——而我只能洒然的矜持,装着这场人生可以继续笑傲;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千回百转,如没有人知道我对自己的形影相吊……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不往不来,忧忧我思。

……

顺风老庙也已沉入夜色。但这夜并不静寂。萧如曾跪拜默祷的月老像前,这时聚坐了十几个人。

这十几人俱是分属石、柴、王、孟的九姓中人。萧如当年与袁老大定约之时,本只是个玩笑。那时她还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女孩儿,她把她的约定告诉过她在九姓中的一个闺中密友。那时、她还相信着幸福,同时也相信“朋友”。——想到这儿,萧如轻笑了——所以,今晚才会有这么多人来,因为他们知道她的那个约定。

如果她能幸福的话,他们总有一大堆理由来阻止她的幸福;如果她终于不幸,那将是一出多么好看的好戏!他们要来亲眼瞧瞧这个一向自负超卓的女子是怎样被生活压成不幸的。

萧如吸了口气,定下心来才走进那偏殿里去。

石、柴、王、孟四姓之人正聚坐在那里。他们等得很有一会儿了。他们已知袁辰龙今夜已不可能亲至,正要在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颓败之色。——只要有一丝,他们就会裹胁着种种善意、先见、同情……恶狠狠地扑上来,嘶咬掉萧如那最后的一点自恃与尊严的。

但萧如只是微笑,同时也并不掩饰她心底的忧伤。

不掩饰的忧伤也自有它一种高洁的不容轻辱的傲气。座中人见到她这种神态就不由不恨,恨不能扑上来将之撕碎。

石庭先笑道:“阿如,大家都来看你了。”

萧如微微一笑。

旁边人犹嫌他说话过于委婉,另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子便哑声笑道:“听说如妹把供在采石矶庄上祠堂里的庚帖都叫人专送了来。怎么,这等喜事儿也不告诉大家伙儿一声,就不让我们代如妹高兴高兴?”

萧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意告诉大家也都会赶来的,难道不是吗?”

她含笑将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在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几个人不觉微生惭愧,低下了脸。

那声音发哑的女子却似与萧如有着深嫌。只听她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九姓中最负丽名的女子最后怎么收场呢。”

萧如淡淡道:“收场也很一般。只要是个人,还能如何收场呢?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收梢。”

说着,她一振神色:“大家久想观礼,那萧如倒不好违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倒要就此谢谢诸位了。”

说着,她整整容色,双手拿了个湿帕子在脸上轻轻一拭,拭过的面容在烛光下就显出种别样的风致炫灿。只听她轻轻吩咐道:“水荇儿,点烛、上香。”

座中人都一愕,连水荇也一愕。她一向听小姐的话,当下拿了一双在金陵城带来的烫金红烛,那烛上有巧手匠人细雕的龙凤呈祥图样。她轻手轻脚地又点起了一束香,静静插在月佬像前的那个香炉上。一股优檀的香气就在这久无烟火的偏殿里弥漫开来。萧如不看众人,自顾自定定地看着那个月佬——纵是你千万恩惠赠我以红线,我以万千柔情将之系于彼此的脚腕,看来今日还是牵不来那个人了。

但牵不来又何妨?——她一扬眉。我又不是不能将自己嫁与那要红线。

她的笑容里隐露出一丝绝爱与自伤,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红绫,就这么披在了颈上。那红色中一点惨淡的喜意交映在她的淡黄衫儿与揉蓝裙子上,显出一种纵全身披红也没有的百年静美。她轻轻遥对着那月佬像弓腰一拜,然后再拜、三拜,将自己怀中的大红帖子供在了案上。

她来时原有准备,将另一个袁辰龙墨笔亲书的帖子也同时供上,那是她平时留心,留下了袁辰龙一向积下的字纸,依着他的字迹把他的庚辰亲手描在那个空红喜帖上的。

——百年倥偬,轻身一跃,就是无人接抱,她也要跃入其中了。只听她忽回身叫道:“小舍儿。”

米俨却就在不远的耳室中。他为避九姓中人,一直不曾出来。这下他闻声疑惑而来。只听萧如笑道:“今天是我许身与你们袁大哥的日子。他有事不能前来,你好歹算是男方人,就在这儿站一站吧。”

米俨怔住,万没料到萧如前来顺风渡口原来所来就是为此。

然后就听萧如宛转轻吟般地道:“他就是来了,还不知许不许我如此一嫁呢。但这一生,差不多的都顺着他了,这事、且由我自作主张一回——我把他生生拉郎配了吧。”

她口气中宛如轻叹。

米俨的眼中忽然冒泪。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儿,这一生少有流泪,可这一刻,却觉:大哥、辕门,负这个如姊是何等之深!

萧如已在蒲团前低身跪下,用尽全部身心的,一拜、再拜、三拜。只见她在身侧的蒲团上,放了一把精巧佩刀。可能就是那把佩刀,才让方才惊觉过来的九姓中人没有冒然上前。

那是袁辰龙送与萧如的佩刀,很小巧,从得赠之日起她就一直未曾离身的。

抬起头,萧如的目光中有如烟水迷漫。只听她轻轻道:“此日结缡,两心不移。辰龙,我也就不多言了。你也未来,但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身边那个哑声女子忽然暴怒起来,尖笑道:“我说如妹,真没见你这么贱的。你就差抱着只大红公鸡拜堂了。你是失心疯还是花痴了?那袁大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给九姓中人丢脸。”

萧如身子轻轻一颤。她不愿在此时反望那刻薄女子的脸,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我爱佩刀,不爱公鸡。那公鸡,还是你留着吧。”

米俨一怒,却不好发作。那女子犹待开言,却听大殿深处忽传来声音。那是一声大喝,只听那人大喝一声道:“滚!”

这一‘滚’字发在那哑声女子就待开声反讥之时。她被那人一语压住,心中登时烦恶大起,万般难受,气血一时倒转,直攻心脉。

那女子捂着胸口痛道:“谁?”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暴喝了声:“滚!”

座中九姓中已有人惊道:“钱老龙!是钱纲钱老龙!”

殿内深处之人已嘿然笑道:“不错,正是我钱纲。别等我出手赶你们这群兔崽子。一个个都给我乖乖地滚!”

他为人狂悍。就是九姓族人,一言不合,他也会将之痛殴的。加之他一身功夫极高,在九姓中已无人能出其右——他本不独为九姓之冠,在江湖中也允称为一等一的绝顶好手。那石、柴、王、孟之辈人人色变,脸上阴晴不定。忽齐齐忿哼了一声,弃座而去,有人口里犹低声道:“贱人,贱人,你不如也反出九姓一门吧!”

那钱老龙见人人都走了,才走进这前殿来,嘿嘿道:“小萧儿,别理他们,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没什么礼。他们都是些兔崽子,你别在意。你这婚事,别人不认,我钱老龙认!如果今后有谁多嘴,叫他们找我说话去!”

说完,他已大笑腾身而去。

殿中一时静极——都走了,该走的都走了。

连水荇儿与米俨也被萧如遣走了。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是她一个人的花烛之夜。她静静坐着,双目空睁,直到三更。

三更一过,就算明天了。明天,她已是袁辰龙的妻子。

梁上忽有声音轻响,象是那人故意发出来的。

萧如抬目向梁,她已是袁辰龙的妻了,他的事她自当代为处理。

只听她抬头道:“庾先生?”

梁上那人带笑答道:“不错,正是庾某。”

“萧女史,庾某这厢有礼了。”

说着,那人轻轻落下,身上不染一丝梁上微尘。

Part2秣陵冬

引子

此刻天上,参星已杳,商星未出。淮上当有一人正自中宵举盏。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旧白的衣倚侧在淮上的风中。他的双目举望天宇——在参与商的间隔迢递之间,庾不信是否该已与萧如面见了……?

秣陵的冬是冷寂的。哪怕是初冬,哪怕还没有一场雪。玄武湖上没有一丝縠纹的波面冷映着岸边的衰柳枯杨,镜子般地反衬着这城中犹不甘卸落的粉黛铅华。在一些冷眼人看来,怎么也有一二会心之处吧?

这个城市据说是有着一些王气的。所谓“钟阜龙蟠、石头虎距”,那是三国时一代贤相诸葛亮的话。战国时,楚威王灭越国,也是觉得这里树木葱郁、山势峥崚、隐有王气,所以在狮子山之北埋金块以镇之,又于清凉山建城,取名金陵;其后,秦置郡县,呼为“秣陵”;东吴时称“建业”;至东晋时则称“建康”、“江宁”;唐一度呼为“白下”;到宋时则又名之为“昇州”。

只是小小两个字的变化,压入《地理志》中还不足薄薄一页吧?但其间之歌哭交接,繁华相替,却怕是一千册一万卷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多年以后,有了那么一首歌。歌名已经含糊,歌中却有一句这么唱道:“……历史的一页尚未写尽,砚上的笔早已凝干……说什么死生契阔,说什么岁岁年年……那红底金字的爱……”

对,——‘那红底金字的爱……’——就那么被压成薄薄的一页——就那么沉入这简短的两个字的地名的变迁吗?

总有人不甘于那些人世中这所有的情痴怨恋、挣扎折挫就那么被历史压薄成无奈的。

于是又有了一个作者,耗上些心血,呵一口气,喷向砚上那早已凝干的笔。那砚中冰凝的墨水在这一呵之间似乎就又有一脉脉、一缕缕不曾完全死去的生意慢慢浸润开来,润在了滥觞自宋时的纸上,化为一个个横竖耸乱的字迹,试着再次氤氲起那个逝去的年代中秣陵的冬、与一些不甘就此沉沦的‘红底金字的爱’……

第一章夜伏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在建康城西石头山的后面,为东吴孙权所建。秦淮河就在这里沿着山边流入长江。——这歌里的淮水指的也就是秦淮河。赵无量出身帝室,雅通音律,一曲平平常常的小调在他微哑轻涩的喉咙中唱出,更增物是人非之感。

赵旭就知道大叔爷又在伤情家国了。他不作声,抱膝坐在已残破的石头城的女墙上,独自望月。

赵无量却先开口道:“旭儿,再有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赵旭“哦”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幼丧父母,从小跟着大叔爷、三叔爷长大。小时他们总是忙,生日不生日的多半会忘了。只是最近几年,倒听两个叔爷会时不时地提起。

赵旭在月华中侧首望了下大叔爷的身影,心里不知怎么就发出一声低喟:看来,大叔爷真的是老了。否则,他不会越来越多地不自觉地流露出儿女情态。他虽小,心中也颇明白,知道两个叔爷虽号称息隐山林,但这些年心里真正的痛是些什么,想为自己谋夺的又是什么。

赵旭心中一叹:其实两个叔爷不知,自己对那些皇权名位倒真是并不在意的。自己只觉,如果可以摆脱羁索,就此在江湖上啸傲一生,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他并不说破,他虽小,也能体贴两个老年男子的心意,他们所做之事,几乎已成了他们生存下去的信念。既然他们乐于为此,那么,为什么不呢?

赵无量在月光下摇了摇他发丝萧白的头。呷了一口酒,说:“虽说今天还早了点儿,但大叔爷却要预先送你三样礼物。”

赵旭一愕。他到底年轻,一听有“礼物”,当下又好奇又开心起来。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已被点燃,笑看向他大叔爷,急道:“是什么,大叔爷,你快说。”

赵无量“呵呵”一笑,左手便向右手袖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截短棍。那棍子太短,长还不足一尺,却见赵无量双手连板,那根短粗的棍子就被打开成了根三尺有余的熟铜长棍。只听赵无量笑道:“这是你三叔爷根据你身骨特点,想了几年才给你设计出的一样防身利器。知道你年轻人不耐冗笨,不爱带棍,就找铜陵巧手匠人给你细心打制了这一根。嘿嘿,别小看这一根棍,‘铜牌张’做了一辈子兵刃,直打到第二十七根你三叔爷才算满意,花的时间精力不说,光银子就足够打一根金棍的了。你试试趁手不,别枉费了你三叔爷的一片心。”

赵旭心下大喜。这些年他就恨没有一件趁手利器,拿在手里在城墙上摆了个“二郎担山”式,沉稳灵动。棍梢一头指地,一头在手,那是“太祖棍法”的头一式。宋太祖起身草莽,赵氏家族在武学上原是有着家学渊源的。然后赵旭轻喝一声,就把一套“太祖棍法”在月下舞了起来。只听见风声霍霍,黄光闪闪,真不枉“宗室双歧”两大高手多年的调教。

赵无量在一边看着,先是笑着笑着,接着一双老眼中便忍不住混浊起来,想起小时听到宫里人说起当年太祖起兵的故事:一棍平江山、千里送京娘,——赵氏子弟并不都是这些年升平泡软的孱头,还自有祖上传下的一点凛烈血性在。不知怎么,他眼角就微有些湿意。

赵旭一套棍法堪堪舞完,跃回他大叔爷身边,心不跳气不喘地问道:“大叔爷,那第二件呢?”

赵无量轻轻拍了拍膝,藉这一下收摄心神,喉中还是有些微哑地道:“第二件,就是大叔爷的礼物了。嘿嘿,大叔爷可比你三叔爷讨巧的多,全没他费的那么多时间力气,就是给你讲一段故事来听听。”

赵旭眼中又是一亮,比刚才得了一条好棍还欢喜。

——赵无量心中也知赵旭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了。也是,这一位江湖故老,一生变乱,康健至今,其见闻之广之杂,只怕天下无出其右了。一样故事,在他口里讲来,自然就别有迭宕起伏之致。因为他不只是讲故事,其中之风物人情、细节琐屑,经他一双老眼一描,其间人情百态、世情物理也就呼之欲出,那都是他这么多年反刍得来的经验与角度,让听者不由不长见识,听完后不由不会一抚额头、想:“啊,事情原来是这样子的,人生、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看的。”

赵旭已挨在赵无量身边坐下,笑道:“大叔爷,今天讲的又是什么秘闻?快快讲来、快快讲来。”

赵无量慢慢呷了口酒,才缓缓道:“你猜呢,会是什么?——要说,咱们还是从骆寒那趟镖开始讲起吧。”

赵旭果然睁大眼。

——“镖?”

——“骆寒?”

他年轻的心中一阵激动,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对那姓骆的少年如此感兴趣。赵无量望向城墙外的江水,心中也似有一种激动慢慢升起,缓缓道:“你知道,这趟镖虽是骆寒劫的,但并不是他要,他其实是送给一个人——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他要送的那人就是号称‘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的易杯酒。”

顿了一顿,赵无量道:“旭儿,你知道易杯酒是谁吗?”

赵旭摇摇头,这个名字他确实生疏,一向很少听到。赵无量一叹道:“这个名字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个堪为帝者师的人物。其实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必出身世家,变乱之后,以母姓为姓,游走江湖。十七岁时,就到了淮上,接下了王通死后留下的乱摊子。我想,他小时的经历一定很不幸,所以,凡是他认为有价值的,他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护住。淮上大局,这七年来,也确是靠他努力弥缝,才得以苦苦支撑,也才会有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局面。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得他之助,也才得以支撑不倒。他的名字除了淮上一带,江南倒少有人知闻。他和骆寒相识应该很早,两人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陌路相逢,偶然一晤,却由此倾生一诺,不离不弃。这种交情,就是在义字当头的江湖之中,只怕也极为罕见。旁人从这次劫镖事件中,才知道骆寒居然肯冒袁氏兄弟之凶焰,置天下大不讳如无物,为他送上了二十余万两银子,其实——”

他搔了搔那本已很短的白发:“——只怕好多人都不会想到——我也只是猜测:那二十几万两镖银其实并非正题,骆寒真正要送的,恐怕是另一样东西。”

赵旭一愣,那么多银子还不是正题,只算是一笔附赠,那正题是什么?一定是个什么了不得不得了的事物了。

赵无量看着远处江水中粼粼的波光,意兴寥落地道:“他真正要送的,只怕是一个杯子——一只小小的木头杯子。那杯子对别人来说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我知道,对易杯酒却效用极大。易敛为人清淡,却幼罹奇疾,于骨子深处患有一种罕见的异症。这病不容于世,针砭无效,药石难治,据说,只有塞外那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一种奇树——胡杨中一种极罕见的‘痛质胡杨’所蕴的先天秉性才可以医得。”

说着,他轻抚着大腿:“——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所以骆小哥儿与他相识之后,反并不曾朝夕相处,而是依旧纵骑塞外,隐居荒漠。这事说来空旷,其实他日日夜夜都有事要做的。那胡杨本是沙漠中常见的物种,但‘痛质胡杨’却很难求,制成杯子后,更要几曝几晒,种种药料腌制后才可用得。据我猜想,易敛每日都须这杯子于子夜时分盛一盏酒,变夜饮罢,才得以压服伤病。那杯子相当难炼,据说要三年乃成。骆寒就每三年,纵矢石如雨,也会依约送来,不管千难万险。他们这段交情,当真——可比刎颈。”

赵旭都听呆了。这世上果然还有这种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烂的奇木?也果还有这种三年寒暑,仅得一唔的友情?

只听赵无量废然道:“这段内情,我也是细察了南京老药房‘半金堂’各处分号这数年来被一个骆寒模样的少年人搜购的药料加上一些故老密闻才猜测而得的,但想来,大致不会错。所以,这趟镖中,实有着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秘密。这还不只是指易杯酒那秘不为人所知的痼疾,还因为,据故老相传,那种‘痛质胡杨’,即使在塞外,似乎也只有一个地方才有生长。”

赵无量目光看向远处:“那地方只有维文名字,叫纳牟达曲,维语意为渺冥之乡的意思。那是沙漠中一块荒凉的绿州,就是当地人也很少有能找得到那个秘谷的。那是回族人心中的圣地,誉为‘魂归之邦’。他们认为那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灵魂死后所皈依的地方。这种传说当然不尽可信,但也可见其幽秘了,不知这骆小哥儿如何寻到的。这些传说,中原之人怕还不会感兴趣,让他们感兴趣的只怕是另一个掌故……”

赵旭睁大眼望着他叔爷,似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只听赵无量淡淡笑道:“江湖传说倒和咱们王室记载有些暗合。据传开朝之初,有一位不世出的英雄,号称‘一代武圣’归有宗。他与咱们太祖相约一在庙堂、一在草野,销尽天下之兵后,便独自一人尽困江湖草莽、高人逸士二十九人于采石矶上大石坡,一战功成,也开了江湖上二百多年承平之基。承那二十九人遗嘱,他把他们毕生传承而来的绝学与自己搜掠而得的江湖各大名门正派之武功秘藉凡一百三十六种一齐都埋在了那个纳牟达曲。那个地方,据传就是‘痛质胡杨’唯一生长的地方。所以江湖中人猜归有宗死后,也留下了一个惊天密秘,那就是只在缥缈传说中的‘永闭武库’。称为武库,因为它实在可惊。——归有宗一代圣手,所掠之经典自非凡物,而他还去粗存精,只埋了一百三十六种,不忍毁去,由此就可以猜知那些秘本的份量了。如果这个消息传出……”

“那么骆小哥儿,做为唯一一个知道‘痛质胡杨’生长之处的人,也就是做为唯一一个可能知道‘永闭武库’秘典埋藏处的人——只怕会成为所有嗜武之人觊觎的对象。”

只听“当”地一声,本横在赵旭双膝上的铜棍在他失察之下一头坠地,碰在石上闷沉一响。他的一张嘴巴张得大大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些传说,难道都是真的吗?那骆寒的那身功夫,可是从那武库中得来,才得以惊世骇俗到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赵旭只觉脑中纷乱,大叔爷的话在他头脑里一时纠缠:传说、沙漠、友情、木杯、胡杨、武库……,种种名词在他本善幻想的脑子中汇集成一片瑰丽的图画——这场人生、难道这场看来这么平平常常的人生背后,果真还会有那么些奇诡难测、一闻心动的传说吗?

只听赵无量继续缓缓道:“那骆寒所修的就是极为罕见的‘质朴真气’,据传这种工夫的宗旨在于十四个字:木有文章曾是病,虫多言语不能天。是要于无何有之乡,面朝正东,背负金戈之气,揽弱水而济离火,面青木而背白金,坐镇厚土,仰观星斗而才可修练的一种真气。如果他练的不是这种工夫,那杯子也是练不成功的。旭儿,怎么,——这个故事还好听吗?”

赵旭已忘了说话。

远处忽隐隐有“叮叮”的细微声音传来,似是兵刃相击发出的信号。赵旭还沉陷在那渺冥难测的传说中没能回过神来。月光下,他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大叔爷侧耳倾听、白发萧然的样子。

月华透澈,他在想着那个所谓的‘永闭武库’——如果果真有那些书,那些书中该怎样记叙着那些前辈们对这人体、宇宙、时间、招术……种种奇妙的参悟与叙述?又该充盈着怎样的智慧与顿悟?

——骆寒看过那些书吗?看过后又是什么感触?是不是在静夜摊读时,如人生种种平凡、琐屑、尘烟、矢溺、炊火、劳碌都颓然卸去,却于黑夜中猛见满天星斗的那种感觉?

那些写书的人,其沉思苦虑、废寝忘食、朝夕磨炼后的思索又该有怎样一种如那星斗之光般的对这琐屑人生的洞澈与穿透?

赵旭才要开口说什么,忽见赵无量竖起一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噤声。”

说着,他一拉赵旭的胳膊,两人身形向后一翻,同时隐身在赵无量早已瞄好的长石乱草之间。

赵旭才待问:“怎么了?”已见百丈外远处,有一个矮矮的身影腾跃而至。

那人在城墙下看看山形月色,一腾身,就跃上了这段已残破的城墙。赵旭注目向那个身影打量去。只见月华下,那人个子不高,一颗头却远较常人大出许多。他的手很小,却短而有力。他把四周形势用一双小眼仔细打量着,轻轻一击掌,然后就见城下迎着荒径的去向,几十个人影或高或低地跃来,极有章法地或藏身于城下草丛之间、或悬身于黑暗的树影之上;或隐石后、或匍伏路侧,看似散乱,却别有杀机。

赵旭一愕,知道这是在布置着一场伏击。而那城下的三十余个人影,观其身手矫健,分明个个俱称得上一流好手。尤奇的是,他们一旦隐身,虽眼利如赵旭,也马上就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那些人似别有奇术,整个身子在这黑夜之中似与自己藉以藏身的草木树石融为一体。

只见城墙上那个人双眉深皱,仔细体察,犹有不满。他见到不对,忽手指一弹,手中就弹出一小块碎石,石落处轻微一响伏于那里的人影就一震。他第二块石头就向那人影附近某处弹去,石头溅在石头上时微微石火一闪,那人影遵他所指,马上就调换了位置。

那矮小人手指连弹,指挥若定,看来、他是在布局。赵旭向他手中望去,心下不由一惊。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整块颇坚硬的花岗岩,只要觉得不对,他手指一用力,那块拳大的石头就会被他生生掐下一块小如拇指头大的石子,向他要调配处弹去。

——好大的指劲!赵旭暗暗不由咋舌。当初他见到耿苍怀的“响应神掌”,已觉神乎其技,是他对江湖人物第一次的震惊与佩服。而眼前此人,别看个儿小,这一手功夫无意中使来,分明已足有与耿苍怀一较之力。

江湖之中,果然卧虎藏龙!赵旭脑门微微出汗。未入江湖之前,他对自己的功夫还有着异常的信心。可连日以来,迭遇强手,心中的自信便不由弱了一分。

赵无量一双狐狸似的老眼却在盯着城下。那些人影每调配一次,连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暗暗倒吸一口凉气——那些埋伏的人分明个个俱是高手。开始埋伏之时,所设伏击之圈已凶险异常,赵无量都不敢有自信真的走进去。可在他一双老眼之下,明察秋毫,毕竟犹有漏洞。可这城墙上的人分明大有谋略,深明暗杀伏击之道,在他调配之下,只见城下那个狭长的伏击圈子被调整得越来越是谨严,端的凶狠难测。

那人调整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似个极心细的人,不做到万无一失绝不罢手。只见他眉头深皱,额上的皱纹把他本才四十有许的年纪似平空拉大的一倍。他先是出手颇快,然后慢慢徘徊几步才出手调整一下,后来要慢慢踱上几十步才重又调整。

他的皱纹越皱越深,城下的调整已进入具体而微的阶段,有时只是让一个人横移半尺,有时又是让两人对调,看来他把众多手下的兵刃、武技、身高、胖瘦……种种细节都考虑了进去。赵旭此时才知大叔爷为什么那么紧张地叫他噤声,看来,这人端的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不敢说话,轻轻用指在大叔爷的手心划字问道:“那些埋伏的人是谁?”

耳中只听大叔爷聚声成线,细如蚊鸣地道:“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伏击暗杀细织‘秘宗门’。”

城下的局势已凶险难测。赵旭一望之下,心中大惊,他知自己若踏进这伏击圈内,纵长棍在手,只怕也必罹不幸。忽听那矮个子忽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布署已定,略松心神。

只见那人闭目凝思了一会儿,忽然跃身城下,在那狭长的伏击圈内来回疾驰。这回,他已不是要秘宗门中的人动,而是亲自动手,消灭痕迹。他不时挪动些杂木乱石,一枝一叶,一沙一石,都考虑得周详细密。

那人这时离得已较远。赵旭才敢轻声问道:“大叔爷,这人——实在太过厉害了。他不止布了埋伏杀局,还能动手消除掉杀气!”

他眼力不弱。果然,在那人一番布置下,只见那个狭长的伏击圈与四周山形草木果然更见浑然一体,渐渐反没了开始时的杀气。

这一着更为可怕。那三十余人的埋伏似乎在这石头城外,残墙月色里慢慢消融了进去,连呼吸都察觉不到。人影树影,气息风声,交融一体。那些人的生气似已融入草树之间,而死寂暗合山石之势。

那人忙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满意,又跃回城墙上,端身坐定。他一坐,身子本小,人就隐在了一块城堞的阴影里。赵旭只觉手心出汗——江湖果然险恶,他一指轻颤,在大叔爷手心划道:“这人是谁?”

赵无量传音入密道:“胡不孤。”

赵旭先一愣,然后只觉周身血管一炸,想起了这人真正的名号。

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

以此抗敌,谁可敌焉?以此入世,孰与比肩?

——原来这人就是威压江南,令行天下的袁老大手下辕门中的头号谋士‘左相’胡不孤!

这等人物出马,他要对付的是谁?谁又有这资格劳他如此费力?

赵无量似犹怕他小瞧了这矮个子,凝声成线道:“你别看辕门只来了他一人,可他一个,手中实力,只怕在江湖也足以抗衡那些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辕门中实力主要有三股,除右士华胄常年卫侍袁老大、略去不算外,第一股就是所谓‘双车’了。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嘿嘿,双车联手,天下纵横,当年名闻天下的‘一剑三星’的紫微堂也在他二人联手之下踏平了去。一剑三星、一死一重伤一逃逸。就是大叔爷与你三叔爷联手,怕也远没有这般威势。第二股实力就是‘七马’了:铁骑、羽骑、龙骑、狐骑、豹骑、飞骑、骠骑,论武功,俱是一时上上之选,虽远逊双车之纵横凌厉,但让人难测的是他们的身份,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准确知道这七人的身份姓字。也是为这七人,暗暗潜伏,令江湖势力,名门大派,人人自疑有肘腋之变,不敢轻动。袁老大本是能人,而其最后的一股实力,则只有一人,那就是‘左相’胡不孤了。”

他顿了下,双目望向那矮小人影,语气里有不满也有敬佩的道:“辕门之中,他虽只一人,却数他手下人数最众。不知是何因缘,他得以掌控数十年前即已成立的、以埋伏暗杀成名的‘秘宗门’。而‘秘宗门’在他调教之下,已脱去只会收钱暗杀的小局面,每一动手,都干涉朝延安危,江湖大局。当年‘一剑三星’在双车手下逃出的‘房星’卢翁与‘将星’云众七年前就是死在他‘秘宗门.手机看小说访问WAP.16K.CN’的埋伏之下。据传,那一役,‘秘宗门’仅四死七伤,足见厉害。而他实力还不只于此,他手中另有自己创立的‘显门’,和‘秘宗’行事大异其趣,常立堂建舵于通衢大驿。凡繁华所在之处,刑房、茶馆、酒楼、妓院……少说有一半已入其掌握。其所做生意无所不包,是辕门的一大财源。这等人材,真不知袁老大怎么搜罗了去!”

说着,他沉默了会儿。虽无声,赵旭也似听到了大叔爷心底那沉重与无奈的叹息。——大叔爷与三叔爷和袁老大争斗了何止十年!可这十余年下来,老哥俩儿年华渐老,豪气已挫,辕门却日渐壮大,叫他如何不叹?

赵旭想着,轻轻握住大叔爷的手,他知道可以安慰大叔爷与三叔爷的也只有自己了。——在人生无数的绝望中,纵高卓如‘宗室双歧’,亲情也是唯一可皈依的庇护。

半响,赵无量似才缓过那种绝望的心境。他是宗室子弟,一生最.电脑看小说访问WWW.16K.CN不惯交结,又自负太高、傲不谐群,这是他致命的弱点。他自己也知道,却无法改正。

忽听远处微微传来击铁声,然后一个人影连跃带跳地奔至近前。胡不孤打了下响指,意谓知会城下的埋伏者是自己人,果然城下全无异动,放过了来人。

来人个子中等,纵跃之术大佳,却是‘秘宗门’的副门主宗令。

如果胡不孤不发令放行,就是连他只怕也不能通过这伏击之圈了。

只见那宗令微带喘息地纵上城墙,胡不孤凝目望向他道:“来了?”

宗令点点头。

他微显沉吟,犹豫道:“他人是在左近,我们手下也有人看到了他的骆驼,但具体会不会来就不知道了。”

赵旭一听到“骆驼”两字,就觉自己年轻的心脏有力地一跳。

他大叔爷似已先猜知了他会有的反应,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传音入密道:“小旭,这就是大叔爷和三叔爷要送给你的第三样生日礼物了。我们都知你渴望见那‘孤剑’骆寒一面。你三叔爷前日困他于大石坡上,本打算困他七日,没想三天就给他闯了出来,以后一直不露踪迹。好在你.手机看小说访问wap.1бk.cn三叔爷在他脱逸时就已与他约好,十二月初六于石头城一晤。”

赵旭只觉体内血液一沸——是的,他是想见见那把孤剑。这么些年,他相伴大叔爷,三叔爷,与年轻玩伴相去日远,也一向孤僻。两个叔爷虽常思振作,但到底是迟暮之人。说起江湖轶事,能让他们臧否得上的人物本就少得可怜,更何况看得上眼的了。这也养成了赵旭一向眼高于顶的习性。

可那弧剑骆寒,却似点燃了两个叔爷年老体迈身子骨中的某种血性,赵旭可真想好好亲眼把那骑骆驼的少年见上一面。

可他接着马上想到的是,既然是私约一晤,大叔爷和那骆寒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谈,可这胡不孤怎会预先知道这消息,特意在这里设下埋伏?

难道……赵旭心中有了个可怕的想法——是大叔爷亲自放出的消息?

他手心微微出汗,赵无量似已猜知这侄孙心中的疑惑,传声笑道:“没错,大叔爷和三叔爷本就是要逼那骆寒出来,与袁老大一战,以搅乱这江南大局。天下大事,朝延之政,也就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重新洗牌。大叔爷这么做你可能觉得有些卑鄙,但大丈夫处事,原是不能全如耿苍怀一般,直道而行,全不用机谋的。”

他说时,双眼中放出些寒光来。赵旭心中微微一抖。这么笑着的大叔爷可不似平时对他温煦有加的大叔爷了。只听赵无量道:“哪想,在得知袁老大已放言势迫淮上之后,他虽终于牵着骆驼在长江边一晃,但并不肯真正露面。这骆小哥儿也当真精干,他知自己再如何一剑凌厉,毕竟单人孤骑,难以独自抵挡辕门之众。所以他一晃之后,就已不见。易杯酒之事他不会不管,但他以自己他的方式来管,不肯轻易冒险犯难,也不肯如文家人所料,收江湖势力以为助,称了文家人与毕结的心愿。他这么做对了——可也是,只要知他一剑在侧,纵奸雄如袁老大辈,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冒犯谁上。他这一手,玩得可真够高明。”

赵旭仔细听着他分析江南大势,心下暗服。只听大叔爷继续道:“但他虽拖得,袁老大众务在身,怕却拖不得;纵使袁老大拖得,嘿嘿,文家人隐忍多年,也拖不得;文家也许可以拖,他们家族人众,一向并不争于一时一地,但你大叔爷、三叔爷都老了,是再也拖不得的。我约他于今日见面,本想以杯酒之秘,迫他与辕门正面而战。但看这局势,他不会受我之迫,你大叔爷也不想与骆寒轻易翻脸。所以我把骆寒可能出现的踪迹放风给了‘半金堂’吴四。吴四诗酒风流,交游广阔,有一个他最在意的红粉知己,那就是‘江船九姓’中的萧如了。他知道了,那‘晚妆楼’中的萧如就不可能不知道。而萧如若知道,嘿嘿、袁老大又如何会不知道?”

他似对自己所为颇为得意。强手当前,虽不好笑出声,喉中还是.电脑看小说访问www.1бk.cn略吐笑意。

城墙上的二人忽又有对话,只听宗令道:“胡先生,骆寒此夜真的要来?他要来石头城的消息确实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胡不孤冷然一笑:“确。”

他见宗令犹有疑色,便微笑道:“你可知道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宗令摇头。

胡不孤已笑道:“是晚妆楼传来的消息。别人我可以不信,但她的我如何会还不相信?她晚妆楼中送来的消息,从来不多,但有哪一次,她错过了?又有哪一次,她不是在危急关头用她独特之力帮袁大哥一把?又有哪一次没有见效?”

宗令的神色一定,似已马上确信。

胡不孤一言未毕,忽心生感应,一拍宗令身子,示意他隐身。宗令一翻身,就上了城墙外于石头缝间长出的一棵老树。

秘宗门绝技果然不同,他一上树,人就已似不见,和树干溶为了一体。而胡不孤,却缓缓在城堞暗影里坐了下来。

过了一刻,远远处似有一个黑影如星飞丸掷,已跃入域墙上目力所能及的范围。

赵旭定睛望去,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知,骆寒能否在如此完美的围袭下脱身而去?他只觉手心里全是汗意,侧目向赵无量望去,只见大叔爷一向清睿的双眼中也充满了期待。

无可否认,这是一次完美的围袭。骆寒孤身犯难,遇辕门帐下左相胡不孤及其麾下‘秘宗门’三十余名好手倾巢而出的围袭。这一战传场开去,无论结果如何,都已足以轰动江湖了。

近了,更近了,那个黑影已很靠近胡不孤布就陷井的狭长地带。只见胡不孤长吸了一口气,向树上的秘宗门副门主低声道:“小心,他没有骑骆驼来,当心他又如当日乱石渡口一战,最后藉牲口之力逸去。”

原来宗令是他布下的随时准备应付那随时可能出现的骆驼的一枚棋子,这是为为宗令轻功极佳。

宗令没有开口,他此时精力也完全崩紧,知道让胡不孤都如此重视的人物在秘宗门已是数年未遇了。

远远只见骆寒已跃至三四十丈开外。他身形一腾又向前扑起。他之前的每一跃,都足有四丈有奇,这种轻功,令人咋舌。眼下他已马上就要陷入重围,只要这一下落地,他这支弧剑只怕马上入套,陷入不死不休的杀劫之中。赵旭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却见骆寒跃在空中的身形忽然一顿,竟象在空中停了一瞬——这不可能,连老成多闻如赵无量者也没见过这么出色的轻功身法。却见骆寒顿了那一顿后,身子在空中凭虚转力,竟向后微转,身形连旋,竟又后翻了丈许,刚好落在埋伏圈外不足丈许之处。

他身形才定,整个人似乎就变成静止,人静静地面对着面前几乎毫无特异的山石小径。

——他是怎么发觉有异的?竟可以预先惊觉那本无瑕疵的杀局!

赵旭定睛向定定站着的骆寒望去。只见他身量与自己相近,让人第一眼觉出的却是他的瘦。那瘦精而劲。他穿了一身黑衣,在月光下,皮肤微褐,宁定的眼下有一只很挺很直的鼻。他这时把头微微后仰,象也在判断自己的感觉是否有误。然后他小心地前行三尺,忽又一步一步后退,一连退了五步。那埋伏在他进退之间隐有杀机一现。然后就见骆寒双眉一剔,振声道:“在下与宗室双歧有约,今夜一晤,当面可是赵无量前辈?”

没有人答话。

他声音清锐,钻入众人耳中,别有一种冰澌雪溶般的激洌。赵旭竖起耳朵,运足目力要找到他所携之剑。可惜,全无所见。骆寒一言方毕,见无人答,似也猜知不是宗室双歧的(手机阅读16k.cn)人当面,人忽然就宁定下来。只见他并不慌乱,反向一块石头上坐了下去。他坐的位置极好,刚好压住面前杀局中的杀气,却恰恰不在对方杀局势力范围之内。

城堞阴影下,就见胡不孤双手交握,指节互捋,显出苍白的皮肤,口里极低声道:“果然难缠!”

两边人一时都阗寂无声。月亮照在这兴废千载的石头城上,默然幽静。水声风影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静。骆寒低眉垂眼,右手拂在左手袖上,一动不动。这静似乎不会太久,但似乎又要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而他这么定静下去,不知到底会对谁有利?

胡不孤心中也在犯难。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秘宗门的埋伏至今为止还不曾被人识破过,连当日的‘一剑三星’也不曾,都是一入杀局,变乱顿起,何况这次还是他亲自布的局。

他也不知骆寒是如何识破的,目下局面,他似乎只有等,等待骆寒的疏忽。

骆寒却象在放松。石头城为东吴孙权所建,山围故国,潮打空城,当时的三国之争已成陈迹,但人世中,争杀却是永无休止的。赵旭眉毛一剔——这样的争杀,对己对人,又真的有益吗?

赵无量忽传音道:“旭儿,这一战你一定要看仔细。”

他不说赵旭心中也明白,这样的杀局与解局,对一个习武者,绝对是一生难求的观摩时机。天上有云飘过,赵旭在窥视着骆寒的眼,那眼中有一种别样的东西让他心动。究间是那清澈背后的尖锐还是那落寞之外的寡合让人对他这么一见难忘?赵旭也不知。他只知,他是无法将这个他人的杀局置身度外、仅仅当作一次观摩的机会的。

因为,他、已入局中。

骆寒身上的静意却由指及臂,由臂及肩,由肩而及发梢足踵,渐渐扩散开来。他是不是已打定了‘敌不动、我不动’的主意?就连胡不孤与赵无量都猜测他不会先动。他的发在风中微动,但那动却更增了他的静,就在众人觉得他已打定主意不先出手时,他却忽然动了。只见他轻声一唳,旋身一跃,身形已然拔起。然后越拔越高,伸手在路边一株老树的枝上一抓,人拉着枝条往下一坠,就在坠至最底处时,他一松手,藉着反弹之力,人已向前扑出。这一扑就是数丈,大出敌手意料之外——如此局面,他还敢逞强硬来?

但杀局已为这一跃触动,只见那埋伏最当前靠边缘处两支钩镰枪已闪电般伸出,切断了他的后路,然后树梢、石畔、草丛、沙里,忽然闪出一片寒光,那光是爆发而出的,——秘宗门已然发动!

骆寒忽一声清啸,身子反跃。就在敌手出招,将发未发的那一隙里已退出局外,人已落回原地。他似要的就是逼出对手实力。场中有数人已被他逼得现了身形。而他,在阵中失了一小片衣袖后,重又落回原地。

这一击,当真快到了极点,也险到了极点。虽没有立刻见血,但人人呼吸猛然一滞。——如不是对自己极有把握,有谁敢如此冒险犯难一试?赵旭手里全是汗,直到骆寒退回坐下才重又放松了一口气。只听骆寒啸声才已,已锐声道:“原来是秘宗门的伏杀?——胡不孤,你现身吧!”

他在一触之下已探出对手是谁。他的眼睛望向城堞,似已据那埋伏断定了胡不孤的所在。只见城堞阴影里一个矮小身影缓缓站起,用一种沉稳如磐石的声音道:“骆小哥儿,幸会。你当真好眼力,放眼三十年内,还没有人能如你般预先看穿秘宗门的伏袭。”

胡不孤这一现身,身子虽矮小,但站在这荒城之上,极有一夫当关之气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赵无量知道他修的就是“匹夫真气”。那胡不孤的身形虽矮小,却有着高他数尺之人也不敢小瞧的悍气。他与骆寒两人相距数十丈,两人遥遥对视。骆寒的胳膊肘在已破的衣袖中露出皮肉来。晚风很凉,江南冬早,他却只穿了件单衣。只听他淡淡道:“看来今天,你真是冲着我来的了?”

胡不孤一笑:“不错,你杀缇骑,辱辕门,轻触江南平静之局,我辕门‘左相’又岂能坐视不理?”

骆寒一笑:“那我倒要挫挫你这自云没失过手的杀局!”

他不是空言恫吓之人,一语说完,他这回却不动了,细细坐在那块石上。人虽不动,但一股杀意却从他颅顶似已升腾而起。他虽静得,但被他先前一跃已触动的杀局却已如弓引满弦,船蓄满帆,势渐鼓胀,再也宁静不得。

但他这静让胡不孤这等高手都不敢轻易一动。

只见胡不孤瘦小的身子上,衣衫忽然渐渐涨起。他的心思已与城下杀局连在一起,墙上墙下——墙上只他一人、城下看得见的也只有适才现身的五人。他把身上杀机催得越涨越满,知道骆寒再不动的话,他忍得,城下之人只怕也忍不得了。

赵旭忽忍不住低声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

他说的是搏杀中的大道理,要趁敌人未蓄全势前抢先出手。

但骆寒却偏偏不动,胡不孤知道自己再不催动埋伏发动,只怕属下之人士气会泄。一声低啸后,他人如大鸟一样石城墙上盘旋而起,旋至最高处,才吐气开声道:“击!”

城下之人已如箭在满弦,务求一射。他一言方落,整个埋伏就已向前卷去。

因为骆寒此前的迟延催逼,那阵中杀气反而更盛,只见暗夜里响起了一片箭声刃响。暗器、明器、长予、短刀,一时俱出。

骆寒却也叫道:“击!”

——他是敌势已张,击其全盛。

赵无量再也控制不住,忘记传音,低声道:“断弦!”

赵旭向城下望去,却见骆寒不闪不避,右手在左手衣袖中已摸出一剑,长不过二尺,瘦仅径寸。一剑即出,就向卷地而来的敌阵射去。他剑影如孤,原来这一势名叫“断弦”!敌弓方满——我断其弦!这要有什么样的自信与勇气!

——好男儿,出手即断弦,无为软弱缠!

只听胡不孤在空中已喝至第二声:“击!”

城下人闻声放手一战,一片兵刃密响中,夹杂着几个人的闷哼。声音突止,忽然一静后,却见骆寒落身之地已退后丈许,他依旧坐着,但埋伏也向前催动丈许。他手中之剑已经不见,似又重缩入他那左袖之中。这一接触,他虽伤得对方二人,但裤管已破,人也被迫退至一处大石转弯处。他要再退,已经不利。但他面上却没有什么惊慌之色,似种种杂念均已收起。人静如水,侧首凝坐,心中脑中,只有了这石头城下突遇的一战了。

胡不孤面色凝重。这一实打实接,他才测知骆寒的真正实力。他本想凭这一击将骆寒裹入阵中,却未能如愿。骆寒也想凭自怀孤剑之利,先杀一人以立威,也未能如愿。

——人生之中,又岂能事事如愿?即使孤锐如骆寒,深谋如胡不孤者流,一入战局,即当变局。

这一静似乎过长,又似乎太短。若长若短的一静之后,胡不(手机阅读16k.cn)孤忽喝道:“进。”

城下三十余人互为掩护,就向前慢慢侵去。骆寒一扬眉,却拔出了左袖中无鞘之剑。剑寂如水,他左手一指却在剑上拂过。这剑,适才已饮过敌血。血沾在剑上,被他的指慢慢拭净。拭净之后,只为又一次痛饮敌血吗?

剑意如冰,他拭剑,是不是为了能再澄心凝虑的一战?

他静,敌人可不静。一呼吸间,敌手已掩至骆寒身前身后。骆寒这回终于身陷重围。赵旭只觉胸中气息忽粗,一手握住怀中之棍,握得紧紧的。赵无量似也知他心头压力,传声道:“你以为骆寒陷于劣势了了是不?”

赵旭默然。

赵无量“嘿嘿”道:“我看并不。他已引动埋伏,胡不孤这下离得太远了,阵势催前,他所立之地已遥控不得,他自己的人也非要被骆寒牵入城下,丢弃这他蓄谋已久的居高临下之势。骆寒就是要逼对方主帅亲自卷入战阵中的。”

然后他喉中嘿然而笑:“象这样的高手对局,不到局残,永远不要轻下断语。”

赵旭眼一亮,那么,骆寒还有一战之机?

只见大叔爷一言方毕,就听胡不孤低啸一声,果然人扑出城墙之外,落于地面。

——擒贼擒王,无论谁与那孤剑为敌,都休想袖手于中军大帐!

忽听一声“疾”。这一次却是骆寒先发动,他剑意如孤,兜头向一个使藤牌为同伴做掩护的敌手斩去。

连敌人也没想到他出手就专拣最难攻击处斩去。枪刀齐起,这埋伏阵势中之人相互勾连紧密,一人遇袭,救护立至。胡不孤也为势所动,不由又向前扑,以定阵心。赵旭只听“锵”然一声,那一面为桐油百浸,坚韧难破的藤牌居然被骆寒劈开一条缝,那使牌汉子一抹血线从额角漾开,直入耳鼻。他的脸上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也就在这神色中倒地而绝。

骆寒自己也没讨到好去,他没能重落回自己适才所坐大石上,而是更深地陷入阵心。但胡不孤也被他牵动,本一直遥控于阵后,袖手相看,这时也已迫到伏击圈外三丈之处,一双袖中和他身高极不相称的大手簌簌抖动。然后一迭迭的攻击发起,如涛生云涌,浪打潮回。只是浪越大,那翔于骇浪之上的燕雀身影也飞舞得越是酣肆。——人生风雨何所惧?怕的是缩于檐底不敢一击。此后、骆寒每一击,必伤一人,但也陷阵更深,敌手虽伤不退,胡不孤与他的距离也同时被拉近。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战阵之中,两人相距越近,本就越险。——胡不孤也不想涉险,但骆寒当前,涉不涉险就已很难如他自己所愿了。

风吹树舞,石走沙流。那草木树石本为无情之物,但已被这围杀之局带起了杀意。

一番搏击之后,胡不孤终于被迫牵到了距骆寒不过丈余之处,这已在他一剑可及的范围之内。赵旭觉得大叔爷的嗓子似都干了,只听赵无量紧着喉咙说:“当真好战,当真好战!好胡不孤,好骆寒!”

杀机浓炽处,赵旭不知怎么忽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弦孤峭的月。

月影削瘦,似无动于心,骆寒与胡不孤两人的心境是否也象那月wàp.①⑥k.cn一样?无论于如何杀气凌烈,在瞬间百变的危局中仍可保持一颗平稳如月的心?

——赵旭在这万般凶险的战阵中忽想及了这么一个问题。你该怎么处身于这样一场杀局?是否要有一颗不为所动的心?如能、你就是主动的,不能、你就已陷杀局。陷局之人,还有什么机会可以察局,脱局?

主动与被动!那一刻,赵旭好象明白了武道中他一直没有认识到的大问题。

月光下彻,他投目城下。

城下,被伏击之人似已陷入死地——他已经失算?

但伏击之帅也已身形展露——是否也已失算?

没有人能知这一搏的结果。赵旭不能,赵无量也不能。

赵无量只觉胸中一股热血冲动,只想置身战阵,相与一搏。

人生能有几回搏?

搏击中死,虽死何憾!

而阵外观局,虽安又何益?

赵旭望向大叔爷。见大叔爷的眉角已不似平时的凝定,心中一叹:此老自居布局之人,骆寒与胡不孤的这一碰,就是拜他所赐。

可这布局之人,尔下,分明已被全身心地被牵入了局中。

天下,果真有你可以全然以超然的心态布就的局吗?

玩火者恒自焚之。

但不玩火,此生何所事?——赵旭心中忽这么冷醒地想起这几个问题。

阵中忽静了一刻。骆寒锐声道:“辕门果然不肯罢手?”

胡不孤双眼一眯,冷冷道:“是你先迫辕门。”

接着,他声音忽怒:“你劫银我不管,但你看看目下这江南之乱——文家风起、宵小耸动、朝野震撼、江湖危怠。你这不明大局,一意逞能之辈,我如何迫不得你?”

骆寒却振声而笑:“你以为整个江南惊悚于一个什么袁老大的号令下的宁静就是所谓天下大幸?哈哈,可笑,可笑!可鄙,可鄙!”

笑声未罢,双方均已再动。赵旭控制不住,在城墙上露出半个身子来,赵无量也已忘记控制他情绪。

但树上的宗令又何暇有空来注意到城墙之上原来还有别人?所有人,局内局外,都已为局中之变牵动了整个身心。

赵旭心中在帮骆寒加油。他想他胜,他想他胜!但场中太乱了,他看不清、看不清!只见兵刃光影声响越来越密,那三十许人或起或伏,或静或止,瞬息百变,千劫万厄。胡不孤已经出手,他的武器居然就是手边的那一双大袖。这双袖子练就的招数号称“吾道不孤”。

确实不孤!只见他双袖交相掩映,可拍可击,当真是极为可怕的一个高手!黑夜中,人影耸乱,已看不清骆寒所在,看到的只有他的剑光,那滟滟的、如漾如荡、如丝如缕的剑光,与剑光过后犹留在人眼睛中经久不散的弯弧。

那弧是美的。——人生激烈能几许?但有壮怀请搏之!弧下是一缕缕血线漾开。有敌人的,也有骆寒的。胡不孤大袖已裂,但袖裂并不妨碍他出招。他一出招,就见那本近完美的弧形就会一颤,有一种割裂的锋利与颤动的波幻。城下却再不闻骆寒之声。这是一场哑斗,已没有人有时间出声,所有的对话交托兵刃吧!你所要护持,所要维系的都已交给在那一招招舍生忘死的碰击中。赵旭紧张之下,无意攀松了一块大石,石头滚滚向墙下滚去,一直在他视线内滚去,但他无暇一看。忽听一声高啸,那啸声中分明有痛,也有被痛激起的一丝锐利的快意。

啸声未竟,就听胡不孤也已低啸而起。他的身形越旋越高,骆寒不肯后人,也身形拔起,越旋越高。

骆寒伤了?怎么他的伤中也有一丝快意?然后是一声低吟,却是胡不孤的声音。两人在拔至最高处时同时出招,这一招赵旭看得清晰,但又似什么都没看清,他只见胡不孤一双大袖如罡风大翼,直覆而至,袖下是骆寒那孤峭一剑。他这时才觉出胡不孤的可怕,他这一招“图南搏风”沛然凛烈,招下是满地的刀光枪影,骆寒就是接下他这一招,又如何落地?

月华下,两个大鸟似的人影一接即退。胡不孤一退已退到阵外,骆寒落地时,地上却织起了一片刃芒。他的黑衣沉入那兵刃的光影中,转眼难见。

——他已受伤?胡不孤忽然一啸,似在给城墙上伺机而动的宗令发出指示。阵中刃芒一阵颤动。然后,就听骆寒清啸而起。他在一片刃影之下,在赵无量一双老眼也看不穿的刃wαр.①⑥κ.сΝ影之下翩然远逸。那啸声越驰越远,脱阵而去。赵旭看不清,也看不懂。他望向他大叔爷,可大叔爷的眼中迷茫,似也未能看清看懂。

滚落的石头已经停下,城下也忽然一寂。然后只见胡不孤拔身而起,他直追骆寒,只见他已破去的、碎成千丝万片的碎袖在遥远处与那剑光一击。然后是一声闷哼,骆寒负伤远遁,胡不孤“吾道不孤”也拦不下的远遁。胡不孤忍不住地抚胸惨咳,他手下的三十余人已有一半倒地,余下一半也无追击之力。他一双手重又袖在了大袖之中。

那大袖已破,在月下城底,水声风影里飘拂。整个石头城一片静寂。城头树上忽有一只老鸦叫起,声音一炸,让人头皮一麻。

——城头乌,城头乌,除却污腐何处食?赵旭只觉心中有一种百战之后的凄凉。城上的宗令已如飞向骆寒追去。他轻功甚好,又在久蓄之下,这一跃,直奔城下。骆寒已伤,宗令飞掷如星丸,两人转瞬不见。

赵无量长吸一口气,宗令果是个好手!放在江湖中,足以一逞威名了。而此时,如宗令这般好手追击,平时也许可以略不当意的骆寒是否还能避开他的蓄势之击?

直有盏茶功夫,但听远处一片兵刃之声,然后重归静寂。

良久,才见一个人影折返,那是宗令。

赵旭心中一跳,骆寒呢?骆寒?

——宗令肩上已有一处伤痕,但难掩脸上兴奋之色。

胡不孤望向宗令,眼中满是询问。

宗令一脸兴奋:“我伤了他,我伤了他左臂!”

喘息了下,他又道:“先生似也已拂中他胸口,我见他剑意中已有阻滞之意。”

他是有理由兴奋——伤了骆寒,无论是谁都足以兴奋!何况在这惊骇一战之后。

胡不孤双目一垂,神采变黯,满身的精力似都散了。

他满脸废然的一叹道:“我们失手了。”

宗令一愕:“不是伤了他吗?”

胡不孤一脸责备地望向他,他是“秘宗门”副门主,不该说出这句话!只听胡不孤郁懑道:“我们准备数日,尽调门中好手,伏击于此,伤折锋锐,可不是为了伤他来的。何况、负了伤的狼才更可怕。我们是要留下他,而不是伤他。”

“——他没被留下,咱们就已失手!”

秘宗门子弟一时人人垂头。他们也不是不知自己为什么来的,但直到面对骆寒,他们才知道天下原来还有一剑可以如此之利。

敌手太强,他们不自觉地把诉求降至最低,这时闻言不由齐齐黯然。胡不孤碎袖飘拂,襟怀苍冷,喃喃道:“辕门的麻烦真的来了吗!天下果真会有如此奇僻的一剑?如此难遮难留的一个对手?连我胡不孤与秘宗门也留他不得?”

他一向料敌极明,可骆寒一剑之利还是远远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心里一叹,口中喟然道:“袁大哥,袁大哥,看来你的对手真的来了。”

他没有看向众人,一双眼却望着远处。黑夜中,他似已望到袁辰龙那久已袖手、自顾无俦的眼眸。那是他一生最敬佩感服之人。可如今,连一向对袁辰龙信服有加的他也不知袁老大到底拾掇不拾掇得下这化外之乡的荒僻一剑了。

他却不知,城墙之上,也还有一人和他同样在想:“袁辰龙,袁辰龙,你的对手终于来了……”

那是赵无量,他的心境当然和胡不孤大不相同。

赵无量嘿然而笑:

——毕竟一场江湖局变,

已势成此夜!

第二章长车

石头城不远的江边,还有着一处草寮。

只怕石头城边所有沉陷在这一夜风云激荡中的人们也料不到——那草寮中还有一盆灰火。

有灰火的地方当然有人。草寮里静静的,没有点灯。可能是为了自隐吧——这儿本是附近村民为了春日里的郊游盛事在山边设下的卖茶水的棚子,春天时尽多热闹,可这时已入深冬,棚子自然就闲了下来。

那棚子很大,显得那盆灰火好小。棚里有一块地方这时已收拾干净,一个废旧的陶盆被翻了出来,里面拢了盆火。火边正坐了一个人。火光黯黯,他望着不远处的石头城下,久久没动。

好一刻,盆中的火渐渐微了,那人才将带来的细炭缓缓续入。

新炭加入,就听盆中响起了一两声噼噼剥剥的轻响,把这草寮之外的夜映得越发寂静。那人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天气干冷,他裹了一袭轻裘,脸色微显青白。

他面上眉清目秀,可那秀气反给他的面容添了分阴冷之感,可能修练“袖手谈局”心法的人都有此气色。“袖手谈局君子步,玉堂金马纵横棋”,那正是正宗的文府艺业。

那人静静地抬起头——十余年未见了,今日却将重会,他也不知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很不寻常。但不寻常又如何?她的不寻常首先竟表现在无视江湖流言,一意弃自己而去,置婚约于不顾的事上。

江湖多风雨,冷暧自可知。她离开了自己,就果能找到她想寻觅的吗?

而今,风鬟雾鬓,岁月摧磨,她也该有些憔悴了吧?

那炭似乎也怕了冷,发出的红色慢慢弱了。

——那是半小篓上好的银丝细炭,只见它才入灰盆,不一时就已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蓑衣。那蓑衣还不时地抖抖抖而落,像要表白它内里的一点红心。

那男子静静地盯着它,手里拿了把缺了个把手的火钳,百无聊赖地在盆灰里划着,一笔一划,先折后撇,却像是个“如”字。

为什么要划一个“如”字呢?——如梦幻泡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还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男子唇角的皱纹苦苦的。

门口忽有脚步声。那男子抬起头,这不是适合他静夜独思的时刻。今夜原还有事,大事。

门口来的却是个二十七、八岁,一张英挺的四方脸了微微生了几粒疤痘的男子。他是毕结。他对棚中人似颇尊敬,双手直直地垂在膝侧,开口叫了声:“大哥……”

那男子看向他,点点头。

——这棚中男子却是江南一地除袁老大之外声势最盛的文府正派的当家人:文翰林。

他年纪三十有六,肖虎,一手“袖手谈局”的功夫独步江南。如果说同辈中还有谁可与袁老大一争锋芒的话,那算来也只有他了。

他望着毕结——他与毕结谊属至亲,毕结小他近十岁,是他表弟。不过这表兄弟两个一向并不亲热。毕结对他虽面上尊敬,却一直暗暗培植自己的势力,又深得文府长辈文昭公的偏宠。偏偏近些年文翰林情场失意,加上当年为承袭当家人之位江湖苦斗留下的伤势,一直难有振作。所以近年文府之中,毕结声势反似较他为盛一般。毕结也知如此易惹疑忌,所以面上对这位表哥益发恭谨。

虽说如此,但两人心里存了这些事,自然也就有了丝芥蒂。

文翰林一侧首,淡淡道:“四周都探察好了。”

毕结点点头:“探好了,一切还算合适。”。

文翰林点点。,毕结精明能干,他不需要再问什么,只听他说就是了。

只听毕结道:“石头城下现在埋伏的正是胡不孤。他这次真算倾巢而出,秘宗门下来了三十余个好手,可说尽调一门精锐,连副门主宗令也调来了,正设伏在石头城下。那埋伏阵势极为凶险难测。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消息,怕我也看不出这石头城下是有埋伏的。现在看来赵老儿的话可信,办的事也不错。我不敢走得太靠前。据消息,赵无量带着他那侄孙赵旭该于两个时辰前就到了,一直未曾离开,现在应还在石头城的女墙上。而辕门他们这次为了骆寒,可说是下了大血本。袁老大这次出手极为慎重,胡不孤表面看来好象是单独出面,但有一事胡不孤可能都不知道——袁老大可能为顾及胡不孤的面子,同时也不想动摇其信心,所以连胡不孤都不知道——袁辰龙在这江边预备的还有第二波埋伏。”

文翰林“噢”了一声,面色一正,这才是他的关心所在。他早预计到袁辰龙今夜会有大动作,而今天之事也是他筹谋已久的,坡下就是他布就的破辕之局。

只见他双眉一挑,喉音清涩,疑问了声:“长车?”

这两字他无意间已运力发出。只听那两字嘶然一啸,象在干冷的空气里蓦然扬起了一面旗。

毕结点点头,——翰林哥的“袖手谈局”的功力看来更深了。

他沉着依旧,凝声道:“不错,正是‘长车’。”

文翰林忽抬首看天,他一向凝定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轻颤:“终于逼出来了,终于还是给逼出来了。看来我们今夜的事一定要办好。否则、以后只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除了骆寒,只怕再没人能把袁老大一向密不示人的最隐秘的一股实力‘长车’也给逼出来。如非是他,如果我们冒然动手,嘿嘿,只此一股实力只怕就会让江南文府吃不消的。‘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他们两个高手费尽十年之力才调教出来、却一直引而不发不肯示人的这股锋锐实力一定非同小可。你找得出他们埋伏之地吗?”

毕结叹了口气:“我手下看到他们来了,但找不出他们的埋伏之地。”

他一低头,微现惭愧。文翰林凝目看向毕结的眼:“那么小结,这件事交给你了。”

毕结点头应道:“是。”

文翰林道:“还有什么?”

毕结答道:“据我猜测,袁老大的后手当不只此。他似对骆寒极为看重,已铁定心思要杀之以立威,只不知他埋伏下的第三拨攻击的会是谁?会是他亲自出手还是另有其人?——大哥,如果他亲来,你可有准备?”

文翰林微微一笑:如果袁老大亲至,谁敢说自己已有万全准备?今日之事是个必杀之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有。落拓盟的庚不信还在盯着他,何况,我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毕结神色一愕,他在文府虽然几乎已是除文翰林外的第二号实力派人物,但毕竟是外姓,好多事他也不能与闻。

只听文翰林道:“庾不信的事你做得极好。自从当日你与他顺风古渡一会,其后我们一直合作顺利。他也算足够与袁老大小增掣肘之人。我说的还有一张王牌,其实是指……”

他目光一凝:“金日殚也来了。——北朝金日殚,金张门排名第三的绝代高手。他的功夫,不是我自谦,只怕不会弱过我去。有我们两个人在,就是袁大亲至,想来也犹有可为。何况还有以‘烟火纵’一术驰名江北的庾不信。所以这事你不必忧虑。秦丞相这次与我们合作,自然会拿出他的诚意。你还有什么顾虑?要有的话快说。三更将到。三更一届,只怕就再没时间再做布置了。”

毕结轻轻一叹。他知道北朝高手得能与会,一定出自秦相之力,照文翰林的话看来也确是如此。不过,养虎遗患,他们不会不知吧?只是目前局势,也只能如此了。否则有袁大在朝一日,他们江南文府就永无出头之局。

他想了想道:“我只担心袁老大,……今日局势,虽然咱们精锐尽出,但他如亲至,怕也真无人能说一定挡得住他新修成的、连李若揭也私下暗赞的‘忧能伤人’心法与‘横槊’之击。最好他今日会有事。”

三年之前,毕结曾见过袁老大。江南一地,同辈之中,他说得上尊敬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兄文翰林,另一个就是袁辰龙了。他敬文翰林的地方还有一半是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尔。但说起袁老大,让他佩服的可就全凭他这个人了。那人那一份寂寞自敛、顾世无俦的豪情,每次怀想,都会让毕结的身子不由得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由此也更增取而代之之念。

他毕结一向自视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首先要清除障碍,袁老大目前就是他最大的障碍。

但他压制得很好,犹其在文翰林面前,绝对不至《16K小说网手机访问<a href="http://wap.16k.cn" target="_blank">http://wap.16k.c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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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翰林沉吟了下,轻声道:“应该不会——辕门七马中大多数,最少有‘四马’今夜会因四方之人蠢蠢欲动,要留在外面以定局势,袁老大定然不敢将之轻易召回;双车则为秦相之力,派在福建,一时也回援无及;缇骑被万俟大人以圣上之命征用办案,这股实力袁老大也借助不上——何况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这次用江湖方式解决,也不该再借重缇骑。袁寒亭遭骆寒所创,伤重在身,犹在临安。目前,袁氏一门手下能到场的也只有石头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连胡不孤也不知其已经出马的‘长车’了。统领长车的可能是余下‘三马’。‘狐马’石燃,‘铁马’常青,‘羽马’米俨,这三人也是我们目前不多的几个察明身份的人。”

“可是袁老大倒确实可虑——他怕也未尝不想今夜亲自出手,毕竟骆寒弧剑之锐,已大出你我所逆料。但我数日前就已遣人传书秦丞相,奉请他务必设法用官家手段于今日稳住袁大,代为拖延。只要过了今夜,那么就大势可成矣。——说起来,当今天下,最顾忌袁氏欲除之而后快的,只怕还不是我们,而是秦相。袁辰龙虽表面隐忍,但以他的韬略决断,手里只怕已掌握了不少秦相不欲人知的事。据消息回报,秦相前已请得上命,遣左金吾卫统领李捷携圣命今宵约见袁老大,代圣上相询一些朝政大局。陪同的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个弟子,俱是大内高手中翘楚之辈。连秦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都来了,秦相这次可谓极为尽力。虽然他们加起来论功夫只怕也留不住袁大,但人世之事,岂是只凭功夫就行了的?今夜他们定会尽力拖住袁辰龙。袁老大为顾及朝廷局势,只怕也绝对不好轻易抽身。——至于华胄,我派的人到现在好象还没听闻他的动静。他这个人倒大是不凡,虽名位居右,但一身功夫只怕犹在胡不孤之上。他那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剑法,江南一地,嘿嘿,若单以剑术论,怕连袁大也要忌他三分。但前些日他还在被钱老龙盯着。钱老龙可不是个好惹的,我们又算少暂时少了个强敌……”

他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即条条有理,能顾及到的可以说他都顾及到了。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综上所论,如不出岔子,今夜我们该还算是可期必胜,所料万全了。”

毕结没有吭声,他知文翰林为今夜之事筹谋已久,这也是他为显示能力阻遏毕结在文府声势扶摇直上的一着重棋。在公在私,必然谋算仔细。所以毕结反倒不好过份关心。

且此事连一向轻易不曾出面的文昭公也曾过问插手,可见文府的重视。他在静静地等着文翰林开口,因为觉得他话中分明还有未尽之意。

好半晌,文翰林才又道:“但只怕,今夜,与辕门相关的,还是有一个人会不期而至。”

毕结一愕:“谁?”

要知辕门一向交游甚谨,在江南之地朋友并不多,这要来之人被文翰林这么郑重提及,那就可见非同一般了。

只听文翰林轻轻一叹道:“这个人你也识得。”

“她是个女子,但千万个男子怕也不及她的精细。”

他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终于决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那就是——萧如。”

毕结一愕默然。

他当然知道萧如和文翰林的关系。他们曾经自幼订亲。其后,文府秘传,文翰林年方二十五岁,为争当家之位,曾与文府一位颇有实力的寡婶有过一段说不出来暧昧的关系。自那事后,萧如单方面就对这亲事冷了下来。文翰林也不提,文府中人也就更无人再提。此后文翰林虽颇盛纳姬妾,但一直未曾择名门淑女以居正室。文府人私下传言,只怕其中情苦也正是为此。

所以一提及这个名字,毕结立时闭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不佩服也有些瞧不起文翰林的就是一点:心中怎么还总藏着一段儿女私情?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可不是一个丈夫为人处事之道了。

他只有等着文翰林自己说下去。

文翰林目中的郁郁之色似就深了一层,似乎想起了那个自幼曾与同嬉,和他媒聘已定、却皤然悔过,就此远遁,此后一直未能再见的女子。虽然多年未见,但——中心藏之,岂敢忘之。旁人见他坐掌文府,势高位尊,必以为他事事称心。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想起萧如那鹤行鸢处、特立独行之态,仍会让他一时失语。

只见文翰林静了一刻,半晌才道:“‘三马’力弱,人手不足,而且他们还不足以统领全局。胡不孤与可能到场的龙虎山上九大鬼一向不太和睦,如要调合,是必要有人来统局的。萧如心思敏捷,处事精细,她虽不在辕门之中,但今夜,袁大即然有事,怕倒是她要来总领麾下了。”

言罢,遥遥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那步履轻微,如缓步沙堤,极似是他心中所常悬挂的那人近年苦修精练的‘十沙堤’步法。文翰林一声轻喟,然后猛一挥手,似要就此把儿女情长就此挥去,重新振作道:“结弟,你去吧,今夜之事,‘长车’那面,就拜托了。至于胡不孤,也交给你了。——万事用心,事后小兄再把酒相谢。”

毕结闻言领命而去。

毕结才去,又有一个人影闪进身来,看来翩翩儒雅,一身长衫,正是曾于余杭城外现身一阻沈放与荆三娘的文亭阁。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阁,来了。”

文亭阁现在秦府中任职,所以文翰林对他颇为客气。

只见文亭阁打了个千,笑道:“请翰林哥安。”

文翰林道:“别客套了。你是从临安来的吧?来了以后,咱们还没曾一见呢。”

文亭阁微笑道:“小弟也渴见大哥好久了。还专备了几坛寻常难见的花雕陈酿。可惜这次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统领他们硬要去招待袁老大了。”

他知道文翰林此刻最忙,略诉别情,也不多做客套,马上道:“我刚从左金吾在秣陵的驻所赶来——到小弟走时,袁老大起码还被李统领拖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能脱身。韦长史也在,以他的辞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头,今夜估计袁老大想走也难。我因担心这面,又掂记翰哥,所以赶过来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带话给翰哥,说袁老大为人难测,他们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得他呆到天亮。叫翰哥早有准备,以求万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

他耳目灵敏,远远已听到那一丝脚步声是越走越近了。

文亭阁才双目一闪,他功夫虽较文翰林远弱,但极擅察言观色,一见之下就知有人要来。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里找到潜伏的人马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也就看不出,摇头苦笑了下,低声道:“怕有人要来了,那我先走了,翰哥保重。”

说完,他就已隐身不见。

文亭阁去后,不知怎么——文翰林适才只想快快遣走他,这时倒觉得留下他更好一般。

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那将至之人面对。

脚步声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觉呼吸一紧,抬首看月。天上月华微微,隐有紫晕。草寮外的山坡上,却有个人影渐行渐近,地上的影子也渐拉渐短,渐渐就快行到草棚边上。

文翰林却低着头,似一时不敢抬头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从影子中先揣摩下来人是否清窈如旧。——而那影子,看着看着,似乎隐隐就透出结当年曾相与共的一些姿式来。那身影依旧窃窕如初。石头城侧傍秣陵,文翰林想起当日,每来秣陵,他曾与这人影石头城上同嬉。她那时瘦腰广带,轻吟浅笑,一一犹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该……

他虽为人精醒,但有些旧恨,有些陈伤,依旧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月晕而风,看来,一会儿就要起风了。而往事在风起前都已消散入云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头,轻声道:“阿如……”

这草寮本在一处山坡之上。山坡有一面临水,嵯岈陡峭。坡下水流琮琮,响如佩环。

而坡上也正有佩环月夜归来,化做此身幽独。

来的人正是萧如。她步履悄悄,身形很瘦。这是文翰林与萧如多年后的第一次最尴尬也最苦涩的会面。两人静静对着。萧如看着文翰林,多年不见,他已憔悴多了。毕竟一些旧事还犹有余温,象那灰盆中微微瑟缩的火,挣扎着要从那焚烧后的劫灰中试着探出一点红心来。

他二人默默相望,半晌才听文翰林喉中哼出一声苦笑:“又见面了,十一年零三个月,整十一年零三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萧如缓缓点头,她也听出文翰林语意苦涩,像这江南涩涩的冬。——文翰林怎么会不苦涩?多年一别,才得一面,而她此来,却是为了……

萧如的容颜似有一种穿越诸多迷情后的空绝。她本身自有一种尊贵的清丽,这也是文翰林敬她的所在。文翰林看着看着,心里却忍不住浮起爱怜。如果当年不是为了那些名位权势,如果……

萧如立在月下风中,长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显偏大,都有些象个男子式样的长袍。她一个女子的身形在长袍里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流慨来。那是一件布衫,布纹暗旧,款式疏简,分明是改自于另一人的旧衣。她明知可能重遇旧情,却特特穿了这么一件长袍而来,其意何在?怕不只为今夜要如一个男子般统领一场伏击那么简单吧。

萧如侧目四下观望四周局势。四周似乎除了夜,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都已藏身于黑暗。人虽如昨,但两人之间,笼罩于身侧的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似乎已有很多。

看到萧如那么镇定的神态与她四望的警戒,文翰林一腔私情如汤沃雪,消融无踪。他久已惯于暗争险斗,当下也定了心神,恢复过神色。微微一笑道:“我忘了,还没请你坐呢。”

然后他一侧手,让出客位,那简陋的板凳上却铺了方他特备的锦茵。

只听他笑道:“萧女史请坐。”

——她已是萧女史了,他只能呼此,已不再是当年的‘阿如’。

萧如含笑而谢。

只听文翰林道:“知你要来,我特意生了些松炭——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玩炭火吗。咱们小时守岁,还差一点烧着了‘养闲堂’,惹得大人一顿吼。咱们且拥炉一看。快三更了——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让咱们看看,这一夜过后,江南之局,到底会不会有变。”

天下月华一亮。四周似乎猛地一寂,文翰林期待着这一场子夜之变,他是与那人——有着夺妻之恨的。

忽然两人都有惊觉,然后齐齐侧首:石头城下,有一条人影正在数射之外向石头城下腾跃而近。那人姿式飘荡,顿如鸥停、跃如鹤翥,两人相顾一眼,心里齐暗自道:

“来了!”

坡下不远的江心,却停了一艘小船。那是个舴艋小舟,舟上有一支渔竿横伸而出,孤吊吊地垂着。丝线轻悬,有好几次鱼已咬了钩,舟上的人却没有收竿,一任它悬着,让那鱼又脱钩而去。

船上人的身形似一直对着不远的石头城下,微微佝偻的背上顶着一颗白发萧驳的头,头上之发黑白参半。他口里有一时低低唱着:“渔翁夜停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消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

江风很大,歌声又低,唱得只能自己一个人听了。

那渔翁这时也忽一抬头,口里也喃喃道:“来了。”

是来了。——来的人黑衣瘦颈,细腰窄臀,石头城上的人也在心里暗呼一声来了。

江心船上的渔翁忽一挺背,他满头萧白,可头下的颈项似乎犹有残存的一点不甘于衰年耆龄的傲气。坡上的文翰林和萧如也一时沉静,他们都知那来人是骆寒。他们等的也就是骆寒。

——萧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来统领全局。袁老大本欲亲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现的李捷挟圣命强拉而去。他情知有变,只来得及找人知会萧如,言下之意自是嘱托萧如代来照看。萧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预派等在那里的人邀请她坡上一会的。她情知有变,当时立时就遣返了本来陪同而来的水荇。突逢文翰林出现,她心里也在千思百转,但这时骆寒一现,她已无余暇再想这些,盯着石头城下,等着看骆寒怎么入伏。知道再过一霎,石头城下只怕就杀声忽起,剑光潋滟了。

江南的冬,也会有一丝血色忽然飞溅。

但她也没想到那跃近的人影会在入伏前忽一个倒旋,如寒鸦避水,姿态轻幻,轻轻窈窈地就落在伏击圈一丈之外。船上渔翁忽一拊掌,这一下无声却很用力——他与骆寒曾江边忘机共度,也曾大石坡上剑棍相战,他自己也说不清对骆寒到底是友是敌了。

只见他这一击掌似是激赏似是遗憾,打得自己都觉双掌生疼。——只听骆寒清锐的声音遥遥道:“骆寒依约而来,当面可是宗室双歧赵无量前辈?”

石头城上寂然无语,似是城上之人也没想到他会预先发现埋伏之所在。

文翰林松了口气,他本怕骆寒轻易入围,这时却坐了下来,洒然一笑:“居然被人识破了,秘宗门的伏击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今夜本就是要借骆寒之势一破辕门精锐。

萧如却淡淡道:“秘宗门也不是仅只会暗杀的。何况这岂非——正如你所愿。”

文翰林一笑:“袁辰龙想来也没把骆寒想得如此简单,否则他不会把麾下‘长车’也派了出来。”

萧如一愕,看来文府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她想知会众人,但势已来不及。她心中虽急,面色反安然了下来。

他二人话锋一触即收,相视彼此一笑。文翰林拨了下火,把炭拨旺了些,微笑道:“阿如,你身子弱,坐近些。打小就爱咳嗽,最近嗽疚可好些了吗?”

他殷勤相问,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他二人此间相会当真只是知已叙旧。

萧如果觉夜寒,喉中轻轻一咳,也就坐近了些,微笑道:“没有——养着养着,倒把这病养得贴心了。不过这样也好,人生本难有件事一直巴心巴肝地贴上你,缠绵不去。有这咳,贴上你了就再寸步不离,倒让我觉得还有个什么相伴,不至于那么寂寞,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还在活着的了。”

她本是个言语有味的女子,一向言语虽淡淡的,但闻者听来,只觉清艳。这样的女子是要懂鉴赏的人来赏鉴的。文翰林微微一笑,目中已露欣赏之意。他喜欢萧如就在这一点——无论是何情状,她总有本事让气氛起码看来轻松起来。

只听她道:“翰林,怎么,我靠前了,你倒坐后了一步,你当年的旧伤还没好吧?还是穿这么厚。这儿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两人间隔着一盆灰红的炭火,炭与炭之间隔了些银白的灰,文翰林微笑道“我原本就该对你有‘退避三舍’之谊呀。”

那还是他们小时偶尔争斗时留下的戏言。萧如闻声一笑。文翰林却还在想着萧如适才的话。他看着面前灰火——‘人生中难得有什么巴心巴肝地贴上你’——是呀,炭上的炭灰抖抖而落,人生岂非也如这炭?——本渴望的贴皮贴肉的一烫,但又如何呢?落得的往往也只能是满身披灰,隔膜相伴。

文翰林轻声一笑:“猜一猜,今晚这深宵一斗,究竟谁胜谁负?”

远处城墙是胡不孤的身影正自升起。萧如望着那升起的胡不孤矮小的身形,笑道:“那你猜一猜,‘长车’此刻应该何在?”

石头城下风云突变,骆寒一击,秘宗门已卷地而上。文翰林眼望着萧如笑道:“阿如,你头上有一根白头发。怎么这么早就长白头发了?可惜,你好久没在我身边。要是你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让你有白头发的。”

他说着心中微一哽滞,是的,永远、永远不会——如果你肯……肯让我帮你拔的话……

萧如却一扬眉,双唇微启,暂略过石头城下局势,微笑道:“我是不会拔的。白发为君留,难得长出一根,算见证我这些年经历之所在,怎么舍得就拔掉?长也由它,白也由它。如今我已不是当初那个那么爱漂亮的小女孩了——白发是我新欢,而青丝已是旧爱。”

她言中似是暗藏着什么隐喻,文翰林只觉心中抽搐一痛——这个女子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子。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为什么她的镇定装欢还是对他那么具有杀伤力?当时文翰林当年一时失着,惹得两人情海生变,事过十年,每思及此,犹有余恨。

——可当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收拾掉你如今心下切之念之的袁老大,你却由白发谈起什么新欢旧爱!

文翰林想起当年那事之后,萧如只给了他一封信,信里笺上却是一片空白。“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萧如是禁不起一点轻侮的。但她跟了袁大就真的快乐了吗?他有时都怀疑当初那事还并不是两人真正缘断的理由。萧如只怕就一直在等着那一刻,而这个想法才真正让文翰林真的心痛。虽然彼此的缘份就此留白,但人,总还希望彼此间曾有过什么。

他记得萧如小时就渴慕英雄,袁老大也充称英雄,但那样的英雄,是她这样一个女子适合相伴的吗?

文翰林忽然一惊,不对!——多年相逢,萧如已非当日的萧如,她是代袁辰龙出面。自己不能一见就为她旧情所困。想到这儿,文翰林双眉一振:“你猜胡不孤困不困得住骆寒?”

远处战局已渐入惨烈,秘宗门伏击已完全发动。文翰林看了萧如一眼:“不如咱们打一个赌吧,你赌骆寒输还是赢?”

见萧如未答,文翰林又道:“我买骆寒——因为,如果他就此身陷,我这次这么大张旗鼓而来,岂不是要落个偃旗息鼓,答然而退,那岂不是大没面子?阿如,你是要买胡不孤吧?”

萧如淡淡一笑:“我不赌,我连人已入局中,没什么东西可输了,无论输赢都已注定赔付下去了。何况光赢又有何趣?人生如只记成败,那不是成了趋利小人了?人生一棋,只要不中途抽身,半途而废,那就算是好的了。”

她似无意手掌轻轻一拊,坡外一株老树上就似有枝叶簌簌一动——树上有人!文翰林目光一凝,知道萧如已在与辕门中预布之人在做联系,她在知会手下‘长车’,预防突变。

文翰林面色不对,忽俯身在灰盆中用手指拈起了一小块火红的炭,弹指就向坡上射去。他久习内家指力,气走阴寒,并不惧那点火烫。那块小炭在坡顶一亮,一亮间似照亮了坡顶一块大石上的三个身影,那三人身上衣服似与石头同色,如果不是那炭星微芒一溅,只怕眼利如萧如也看他们不到。

只听文翰林笑道:“阿如,你猜那是谁?”

说着,他轻轻一笑,若有深意地道:“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他看着萧如,语音带笑,恍若轻挑:“这却不是张水部的词,而是庾不信落拓盟中的三大祭酒。阿如你熟悉江湖局势,该不会不知道他们吧?他们最近好像和袁老大颇为不睦。”

然后他又用二指轻撮起些炭灰——那灰本为轻浮之物,在他一撮之下却聚之成形,直向江中射去,一入水中,居然落水有声。只听文翰林轻声道:这么晚的夜,还有渔翁在,可见渔樵之人也不是一味幽隐的。赵无极赵老倒是不肯忘了家国的人。他盯袁老大有多久了,十年?”

他轻轻拍拍掌,拍去指上之灰:“好像还有一个人,金日殚,只是我也猜不到他隐身在哪儿。”

然后他才道:“阿如,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远处石头城下忽有啸声初起,然后只见两个人影越拔越高,是骆寒与胡不孤正跃起一击。棚内二人一时引颈而望。骆寒与胡不孤一击之后,胡不孤倒退阵外,骆寒却落身伏内,一刻间,只听一阵阵兵刃交接之声密密响起。文翰林与萧如也无心故示闲雅了,都站起身,紧张凝望。隔得远,虽目光精利如他二人,却也测不准阵中形势。萧如的一排牙齿咬得下唇微微发白,文翰林手也在身侧衣上微微擦拭手心的汗——他赌的就是骆寒可以躲过胡不孤这一波伏击,他还要仗他破除连宫中那号称‘天下武学之宗’的李若揭提起来也颇为深忌‘长车’之势呢!

文翰林身边这时已多了个小僮,却是陪侍文昭公的心腹童子阿染。那阿染一改平素嬉笑之态,望着远处,张开嘴都合不起来。——这是生死之机。就算他身为文昭公身边侍童,武学见闻极多,却也少见过这般恶战。

石头城下埋伏中忽然一条人影脱身而起,遥遥远逸,奔逸中还传来一声轻笑。城上就有一余人影却如飞般追下,直向远遁的骆寒追去。文翰林与萧如立身的山坡地势坡高,所以差不多一望可见。可是宗令与骆寒在江边水渡一战,却为树影所蔽,所以倒不能见得完全。半晌功夫,那宗令的人影才折返而退。接着,萧如耳中就听到一声鸟鸣,那声音特异,分明是个信号——袁老大知今夜胡不孤伏击骆寒未必得手,他一向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求全胜,所以他分派的还有第二波攻击的人手。为不伤胡不孤信心,所以连他也未告知。萧如闻得那信号,知道只有一个含义——“功败”。

——秘宗门之伏,终未能留下骆寒。看来宗令追击无功,此役已败!

萧如忽长身而立,摇了摇头,一扬衣袖。

她袖上似布有阴磷,一扬之下,坡上就闪起了一片萤萤之绿。

那分明是个信号,只见坡下一株大树上马上就有一个人影腾起,却是白鹭洲战后不知所终的“狐马”石燃。他人影腾至空中,一抖手,一个旗箭烟花就在空中暴裂开来,照得夜空一灿,然后他长呼道:“长车!”

他气息极长,声音丰沛,在江水夜风中把声音传了开去。四周树影如涛,一声声反振着“长车、长车、长车……”两个字。然后只听树影簌簌,翻卷而起,秦淮河两岸,竟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暗夜中暴起。石头城下胡不孤忽面色一震,碎袖飘拂,脸上升起一抹喜意:“原来大哥还布的有人,是大哥来了!”

他手下人人闻声而喜。

文翰林却没有出声,右手却斩决地一挥,阿染立时隐身而去。

他的暗号没有萧如的气势,那却是一个潜藏的信号——他杀令已下,毕结将动,“斩车大计”,由此发动!

第三章短歌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个字:“务杀骆寒于今夜!”

这是袁老大的命令。

——袁老大已经铁心,务杀骆寒以定江南大局。骆寒一个人当然不足以摇动什么江南大局,他也无意为之。但他一剑惊现,那星星微火随时可能点燃江南一向久蕴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时袁老大那镇定而浓烈的怒气,心里还是不由一颤:袁大哥已很久没有这么动怒了。最近两月,不只石燃白鹭洲中伏,辕门七马所受逼迫也日益为甚,除他之外,羽马、铁马一一暴露,这都是袁辰龙所不愿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压力也日重,更何况骆寒一出手就伤了他一直最疼爱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波伏击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一场猎杀,不比适才石头城下的围袭了。

——他们要以‘长车’快马之力,搏杀已负伤在身的骆寒于方圆百亩之内!

石头城下秦淮河对面的江边却是一带平畴,有数百亩大小,俱是农田。空旷的田野里,冬小麦才才播种,些微有些杂草,深不掩腕。——骆寒行至江边,召来伏好之驼,才涉过冬日的秦淮河。他驱退宗令,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听到了那声呼喝——“长车!”

那喝声极响,骆寒一抬眼,只见江右树影之中,枝条闪动,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骆寒忽仰天吸了口气,天上的空气冷冽干燥。他一回头,就见江心有一只小舟正在停泊,船上之人手里的旱烟管一时一灭,那是——赵无极!

——骆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计。

他这时正驻驼平畴,归路已断,后面就是‘长车’隐于树影灌丛中的埋伏,他已返不回江边,无法再次借水而遁。而这空旷农田上,更是无可遁形。

辕门选的好位置!

骆寒一剔眉。然后只听车声辘辘、马蹄夺夺,怪异地在这空旷的平畴上响起。然后只见一辆辆快马战车奔涌而出——“长车”之猎竟真的是一驾驾战车组就的杀局!

山坡之上,连对‘长车’声势早有预计的文翰林也不由骇然色变。他选择这么个山坡草寮观局,实在也有其深意。只为这里地势高耸,站在上面一眼望去,视野极为开阔。而草寮本为春游所建,为图豁亮,并无四壁。时值变夜——月晕之像果非无因,坡下渐有北风吹起,渐渐猛烈,文翰林与萧如心中忧切,均无心安坐,俱长身立在了坡右悬崖之畔。

夜色下,微月长畴,他们就遥遥见一个少年骑驼而立。田野之上,他孤身当风,纵遥隔百丈,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孤锐的傲气。

那辘辘的车声就在他左右两侧同时响起。文翰林不由大奇——在他心中,战车本是汉代以前两军交战时的利器,后世嫌其冗笨,久已不用。他久闻辕门内隐有‘长车’一股实力,一向还以为只不过用其名号以壮声势,没想到对岸那树影之中奔腾而出的竟真是一驾驾快马战车。他细数了一下,现身的怕不有百驾之多。那车俱是双马所拉,车身轻巧。车上,一士控辔,一士执戈,纵横呼啸,转瞬即至。文翰林沉吟道:“战阵之中,原以轻快敏捷为要,袁老大布此长车,可有什么说法吗?”

萧如微微一笑:“岂不闻建炎初年,金兵劫掠东京方退,康王得继大统,用李纲为相,于治兵之道首先提及的就是一句‘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请以战车之制颁京东、西路,使制造而教习之’。当日靖康之乱后,朝廷弃河北不守。河北巨盗杨进聚众三十余万,与丁进、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纵横京西、河南,另有王善辈,拥众七十余万,战车万乘——其所以可以喑呜叱咤、纵横于一时者,所仗就是这兵车之力。翰林,你于武学一道浸淫已久,只怕兵戈之事却少有知闻。百兵之用,各有不同。人为负累所限,不能尽携身边,战车虽较战马略显笨重,但可携之物多,攻可摧坚,驻可固守。何况——这长车练来本不是为一般江湖打斗的。”

要知袁老大身兼要职,所图也大,一向心怀‘北图’之念,不只是一味只想在江湖中逞雄称霸之辈。他这‘长车’,说起来倒是为两军对敌时潜伏一支护卫主帅的精锐之师而建,是他视为手下双锋的左右“双车”亲手操练。当日金兵曾数迫高宗赵构于窘境。袁老大也是感念于此,才创此“长车”。

文翰林轻轻点头,有萧如在侧,果然每言必让人有所进益。

只听萧如继续道:“何况,若论轻疾险锐,当今天下谁又便捷得过骆寒?他那‘九幻虚弧’,纵淡定如你的‘袖手谈局’心法,只怕也难制其锋锐。今夜、倒要凭这笨重之势克他于石头山下了。”

骆寒穿得单薄,北风乍起,他忽将一只左手伸进了驼颈下那块松软的毛中——那里有这整个世界都没有的温暖。

‘长车’当前,他却忽平静下来,发丝沾颊,瘦肩当风。风吹在他为适才一战浸着汗水的皮肤上,尤其凛烈。只见他俯下身,将右颊贴在那骆驼的脖颈上厮蹭了会儿,才喃喃道:“驼儿、驼儿,辕门果然难惹,除了那秘宗门暗杀之伏,竟还有这长车之利。——嘿,谁叫你当初不管不顾踏入江南掺和入这危难之局呢?现在怕收不了场了吧?就不知咱驼儿的脚力好,还是他们江南的铁骑快。你若比不过,我是定要战死的了,可你只怕也要羞死。”

他似把座下的驼儿当做这世上唯一的庇护与助力。

那骆驼似也听懂了他的话,四只蹄子一阵乱踏,兴奋莫名。它一向纵蹄塞外,于狼群马匪略无畏惧。只见它鼻子里喘着粗气,那气息白腾腾地在这暗夜里升起。骆寒向前够了一够脖颈,像要把头伸入那升起的白汽里——因为那是这个寒凉的冬中他所能捕捉住的唯一的湿暧了。

他的面前忽似浮起了一张朋友的脸,心里隐有微痛。那骆驼却忽仰首长嘶——它身前身后,已有两拨车骑,各约五十余乘,直逼到了他们一人一驼百步之内。

左后方带队而来的就是“羽马”米俨。他身为七马之一,隐身刘琦帐下,原为军中壮士,自于车战之道极为谙熟。

右后方的来势稍慢,因为他们等了一等统军的石燃。

石燃炽眼浓眉,双目紧紧盯着骆寒。他与骆寒一样,同样有着一双炽烈的眼。只是,骆寒在平时却远较他显得困顿。

前方不远,似也隐有车骑暗布,那里的统领的却是‘铁马’常青。

——辕门三马,倾力同出,长车布阵,为擒塞上明驼,同领‘长车’一派。

他们直逼至骆寒身前不远,才攸然停步。

左面的米俨忽道:“骆兄——”

骆寒一抬头。

米俨见长车之阵已成,心下稍安,含笑道:“就请下马受缚如何?”

他年纪虽轻,但领兵日久,极有气度。北风吹起,拂得田野里百余骑马儿鬃毛飘拂,把这秀冷的江南的冬景平添上一股凛烈的杀气。

骆寒却静静道:“我骑的不是马儿。”

“只有那骑马的人才会下马受缚。我骑的却是一匹纵蹄横沙,不解羁绊的驼儿。”

他拂了拂袖中孤剑:“所以我不懂你的话。”

说完,他忽一扬首。天上暗云飞渡,月华为之一暗。他话音一落,就趁势一拍驼颈,喝道:“左!”

那驼儿如满弦之箭,闻声在这天地一暗间突然就向左突出。

萧如和文翰林也觉眼前一黯。天上云月相搏,地上的树影便时隐时现,时相斑驳,时陷暗寂。

文翰林道:“阿如,你觉今日局势如何?”

那盆炭火已被弃在他们身后,如两人间曾勉强燃起的一点温暖。才才拢起,只一时就已抛弃。

萧如淡淡道:“难料。”

文翰林微微一笑:“你该也看出辕门之厄了吧?阿如,袁老大屡犯豪强,不知自制。纵无骆寒出现,日后也定无好的结局。你——该回头了吧?”

萧如侧望向文翰林,知道这才是他想说的话——不错,今夜局势,到目前看似骆袁之争,但一直还有隐于暗处的他人。辕门若败,天下正不知当有几何人拊掌称快,额首相庆。坡上不是就有庾不信手下三大祭酒?坡侧还有金日殚暗伏。今夜——萧如冷冷地想——弄不好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天上月华时灭时明,明时两人就见得到远处的车骑奔驰,暗时却四下里阒然一黑。萧如还未答言,只见月影又被厚云所掩,天地间猛地一黯。长夜寂寂,只有北风声起。远处米俨忽发断喝“燃箭!”

攸地,只见对岸火光忽起,那是‘长车’中人弯弓搭箭。百矢齐发,那箭上沾有油脂,风中能燃,一支支如流星般在对岸旷野里亮起,此起彼伏,照得骆寒身影时时可见。

骆寒座骑虽快,但毕竟在众骑围中,奔逃不易。‘长车’的妙处也是此时才现,他们车中竟带了不知多少兵器,远则箭射——投枪飞斧、矢石俱出;近则相攻——长戈剑戟,不一而足。那车上之士分明久经训练,车中更有百兵可择,无往不克,无远弗及,端的凶悍无比。

骆寒的驼儿却并不走直路。它身形虽大,却转折便利。仗着这驼儿,骆寒左奔右突,虽陷百车之围,却一时并不落下风,要疲痹敌手后以寻可趁之机。

但车马之战,多为远攻。骆寒剑短,自是还手不易。只见他偶发啸叫,必腾身从驼背上跃起,九幻虚弧,缥缈一击,略沾即退,不肯缠斗。只为对方还有三个‘七马’中的高手。

石燃、米俨、常青,名列七马,果非凡响,俱允称一代强横。只要骆寒窥得那‘长车’稍有可趁之机,犹未得发,米俨,常青,石燃便已飞马而至,补上缺口。

数里之内,一时只见火箭流星,百车杂沓。车声辘辘中,有一驼疾驰。那驼剑虽锐,却如豹走狼群,螳入蚁穴,虽指牙尖利,却仍难脱困厄。

石头城上赵无量与赵旭犹未离去,赵无量猜得袁老大出手可能不只设下胡不孤暗伏一击,却也不虞犹有此变。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袁老大果为人材。”

赵旭却一脸紧张道:“骆寒,他是不是已无路可去?”

赵无量一抬首,望向对岸南头三里许处的一片树林——也许,那就是骆寒唯一可以一避这‘长车’车骑纵横之地了。

秦淮对面的平畴之间,骆寒与长车厮杀正烈。坡上文翰林忽一击掌——此时他已不需潜忍,只见两个仆人如飞般提了两个大漆盒飞奔了上来。

他们一进棚,先在茅寮四角插了四把燃得正旺的火把。那是四枝饱蘸了松脂的粟木,火势熊熊,一时把这坡上照了个通亮,也照亮了坡上萧如的丽色。

文翰林望着萧如,不管坡下对面,厮杀正烈,从身边手下人手中取过一袭披风,笑对萧如道:“阿如,江畔风紧,你披上吧。”

萧如摇头一笑,已经拒绝。那两个仆人却已在桌上安插了十几个小碟。碟子细白,上绽冰纹。文翰林不愧为江湖中的雅士,虽清野小酌,也用具精良。那仆人又取出了个烫斗,烫他们带来的一坛好酒。文翰林在江湖绰号“袖手谈局”,颇爱饮酒。他见今日之局到目前果如自己所料,心下宁定,便有闲心静坐而观了。

文翰林给萧如斟满了一盏酒,笑道:“阿如,你喝一口,润下肺。”

萧如目中隐有忧虑:辕门今夜伏击骆寒之事本极隐秘,却被文府预知,她已颇吃惊。看文翰林预备得又如此周到,她更不由担心。

袁老大三日前得知胡不孤要伏击骆寒,他生性谨慎,虽未和胡不孤交待——恐挫其杀气,却亲手预伏下第二道与第三道伏击,甚或准备亲身而至。看来,这一切,却均落入了他人的算中。

如今江南时局不稳,辕门为迫骆寒出面已与苏北庾不信屡有冲突,偏偏文府又闻风而动,而朝中势力大多为人掣肘,缇骑、双车俱调遣不动。萧如心知,袁辰龙如今是碰到了他复出十余年来都没有过的大关口。

所以袁辰龙斩杀骆寒之心才会如此之切——杀鸡儆猴,他若欲傧服众人、压服口声,杀骆寒不能不说是最简略的办法。没想到今晚临到动身前,秦相府长史与左金吾李捷却于此时适时而至,说领上命与他有要事相商,同来的还有统领大内高手的李若揭的三个弟子。袁辰龙情知事情有变,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只有秘请萧如至石头城代他统领全局。萧如也是到了江边,才知道文翰林在等着自己。

——忽听文翰林道:“阿如,你可知我这平生有三事最恨?”

萧如一奇:“噢?”

纵曾亲密如她,也是少有机会听文翰林吐露心事的。不由问道:“是哪三件?”

文翰林淡淡道:“我第一恨,是错生于文府。”

萧如一奇,“为什么?”

文翰林一抚膝,慨然道:“我也算自许甚高之人。但江南文府,家门清贵,清华家声,所历已过百年。人材久盛。偏我身为正宗长子,如生在别家,以我才调,自可超出前辈,令宗族一振,更不说令旁人夸羡、后代景仰了。但我偏偏生在文府之中,不是我炫耀家门,你也知道,我们家、文武两途,功名举业,甚至求仙学道,青楼游幸,各式各样的人材,都已数不胜数,要想超出前辈,一振一已面目,实是太难太难了。”

萧如便叹了口气,她知他所说的乃是实话。不说别的,只是令祖文昭公,只怕就是他终生无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文翰林继续道:“第二恨,我是恨袁老大,上天偏将我与他生在同时。这十年,我文翰林文难以高举入朝、以居廊庙,武不能江湖振作、一逞独步,俱是拜他所赐。”

他忽仰尽一杯酒,叹道:“恨啊!恨啊!”

萧如面上不由就浮起了一丝同情之色。她安慰道:“你的‘袖手刀’与‘淡局百步’,当今江湖,及得上你的人不多了,就是比辰龙只怕也未遑多让。”

文翰林一摆手:“武功且不去说它——我赢不了他,这是肯定的——但就是在势力之斗中,我就算赢了他,后人也会评说我倚仗家门优势。对于一个赤手空拳出身的人,我如何胜之,最后总未免胜之不武,这已注定是我的二恨了。”

他垂头凝思了下,才注目向萧如道:“你可知我三恨恨什么吗?”

萧如一愕,掠掠鬃发,目露疑问。

文翰林一字一顿的重重的道:“是、你!”

萧如脸上闪出了一丝苦笑。文翰林已冷冷道:“是你毁了我对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的幸福之感。前两恨我此生尽力,也许还可消除。可这一恨,却只怕要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他的左眼皮忽然一跳,注目秦淮河对面,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原来骆寒正策驼试着向南首树林冲去。但只冲了数百步,车骑回折,就重又把他截下——他已被迫向东兜转。

萧如于其神色间就已察知其意。南首有伏,她心中一阵惊凛:原来文翰林今日不仅只是观局,他已布好棋子,要倾力出手。她面上却神色不露,淡笑道:“翰林,今夜观局之人即然不少,咱们如此两人小酌闲坐,却把别人都晾着喝这北风,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既然来的都已来了,不如让她直接面对。

文翰林大笑击掌:“不错不错,反正这几个客人你迟早要见的。”

然后他忽站起身,冲坡上叫道:“辛兄,严兄,钟宜人,三位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坡顶一静,然后一个男音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听步声囊囊,坡上三人已鱼贯而下。

文翰林又冲左手山林望了望,暗皱了下眉,似也判断不清那人是否在那里。口里犹疑呼道:“金兄,何妨过来一坐?”

左边密林之中寂然无声,半晌,文翰林都以为自己喊错方向了,才听一个怪怪的声音道:“也好。”

那人似只粗通汉语,声音怪异。萧如唇角微微一撇——为了今日之事,连一向传闻的北朝高手也来与会。秦相与文府为了剿除辕门势力,真可谓不择手段了。

只见门口人影一晃,先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瘦高男子,另一个矮矮壮壮,最后一个却是个女子。那落在最后的妇人神色端然谨肃,想来就是所谓‘钟宜人’了。‘宜人’原是朝廷对有品官吏之妻赠与的封号,难道这女子的夫君曾是朝中五品官吏?

萧如正自打量,文翰林已肃手让客,对她介绍道:“阿如,这三位你可能都没有见过,但想来久已熟知他三位的大号。那在江湖中,可称得上叮当响响叮当了。这三位就是苏北庾不信庾兄所创‘落拓盟’中的三大祭酒,江湖人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三位是也。”

那三人并不入他们这一席,却于旁边被钉在地上的一张粗木桌边坐下了,意态间似虽与文翰林有所合谋,却仍自成一脉。

只那矮矮壮壮之人咧嘴一笑,其余两个并不开口。萧如仔细打量着那三人,似是要在他们动静之间看出他们的虚实。

说话间,门口已又走进一人,文翰林对他似更为在意,侧手一让,道:“这位就是金兄。”

只见那人打扮穿着虽如南人常服,但鼻眼眉目,却与中原人士颇异。

文翰林又冲己方那四人道:“这位就是名驰江南,‘江船九姓’中以识见技艺传名一时的金陵萧女史了。”

“落拓盟”三人微微点头。那“金兄”却似只惊诧于萧如艳色,开口道:“江船九姓?那是什么名号。”

他似不是汉人,一口汉话驳杂不纯。文翰林却也不对他解释,含笑肃手让他入座。

萧如却忽面色一冷,冷冷道:“金兄可是从北边来?”

那金姓人一点头。萧如却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有轻忽也有怒意,然后只见她面上已怆然变色,拂袖而起。那金姓人本才才坐下,她一站起,袖子一带,一下就拂落了一只瓷杯。那杯中犹有残酒,直向那金姓人膝上泼去。那人却不慌不乱,伸手反腕一接,竟是极高明的手法——他手并没向那杯子迎去,却似于掌心发出一股吸劲,要把那杯子吸入掌内。没想杯子落得看似无意,却实蓄了巧劲儿,轻轻一旋,几乎已脱出那人控制。那人‘咦’了一声,手腕再动,杯子就如受大力,再次向他掌中投去。就在他将接未接住之时,那只杯却适时忽然爆了开来,砰然一裂,酒水四溅。——萧如所修‘十沙堤’心法论内劲并不如何强悍可畏,但其中的兜转曲折,前劲后力,却层次分明,大是特异。

那人面色微惊,一只手不收,却见他面上气色忽暗金一灿,一只手竟似大了许多,竟闪电一伸,把一只就要爆裂开的杯子当场捏住,那杯子登时被他纹丝合缝地捏在了一起,里面将溅的酒水竟然一滴未漏。

果然好功夫!萧如已变色道:“果然是‘摔碑锁腕缠金手’。翰林,你真是更有出息了!对付袁辰龙我不恼你,毕竟那是你们男儿之事。人生百年,谁不会做一些无谓之斗?可连北地‘金张门’高手你都勾引来了,你也算……无所不用其极!”

她本一向清婉,但这一发作起来,也真有鱼龙惊变、山风海雨之怒。

落拓盟三大祭酒神色微变,文翰林才待开口。萧如已变色怒道:“我倒也不管什么家国之恨,可我父我祖俱是于金兵渡江之时丧身于‘金张门’围攻之下的。他是那一个?金日殚?金蝉飞?嘿嘿,——就是你所说的金日殚吧?‘金张门’擅‘摔碑锁腕缠金手’的目前要数他了。如此恶徒,我萧如怎能与之同席!”

她忽一拂袖,袖风飘起,悄然柔宕,那满席碟盏就被她一扫而落。

她适才说话极快,落拓盟三人虽听得清清楚楚,那金日殚于汉话本半通不通,正在愕然间,就见一桌菜肴已被这不知如何突而发怒的女子拂落于地。

却于这时,只听对岸一声长啸——骆寒终得空隙,直向南首树林冲去!

众人也没想到,萧如就于这时身影一展,已出棚外。她原精擅承自六朝的、江湖久已绝踪的‘十沙堤’心法,这一跃之式极为曼妙,轻轻一纵就已纵上了草寮之顶。然后她忽一拂袖,那男子式样的长衫袖中有一根丈许长的绿绸彩带就随风扬起。

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动作曼然随意,似是随便的拂袖倚栏一般,可袖中飞舞而出的那根绸带竟在风中柔宛直上,虽轻袅柔弱,却直飘扬至高及丈许处。那绸带上似早涂了磷脂,那磷脂一沾北风,就乍然一亮,映得那数尺长福竟碧光荧澈,灿然亮丽,在这茅寮顶挡住的火把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钟宜人惊道:“幽兰露,如啼眼。”

所谓“幽兰露,如啼眼”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所自研的燃磷传讯之物,想来百丈外的对岸都可以看见。

文翰林一怒:“你居然还……如此报讯。看来倒不愧袁老大派了你来!”

他一拂袖,身子已扶摇而上,直抓向那绸带。

萧如那绸带却已收缩如意,避过他的一抓,竟已返折袖内,她口里已长啸道:“南首有伏。”

江风很大,她声音飘荡,不知可能及达对岸。但绸招上的磷光一灿,对岸想已看见。果见对岸‘长车’略微一顿,石燃似传了什么戒备的命令。文翰林此时再做何举动都已无及。

萧如这才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竟在茅寮顶坐了下来。淡笑道:“翰林,寮下我已羞与同席。你今夜准备得可真够精细呀。如果能,你就仗着那北方蛮子之力把我萧某也留下来好了。”

她声音清凛,里面有一种说出不的鄙视。

只听她静静道:“你伏就的驱骆吞袁,渔人得利之局,只怕骆寒也不会那么轻易为你得逞。”

文翰林冷笑道:“好,没想那骆寒倒不傻。我本想还能让他再拖‘长车’小半个更次,才能脱身,引那‘长车’入南首树林之伏。没想他这时已先看了出来。不过这又如何?‘斩车’之计不过提早发动罢了。”

萧如在草棚顶上发飞袖舞,宛欲乘风,含笑道:“骆寒岂是轻易遭人利用之人?如你当他全无心机,那可就错了。他劫镖银,杀缇骑,嫁祸耿苍怀,辗转过千里,可不是一个全无心机的人做的。”

她口中轻笑,心下可不轻松,暗想:原来文翰林连今夜计划的名字都如此直截:直名‘斩车’!那么今夜,文府定是决难善罢了。

今夜——本是辕门伏击骆寒做就的一个局。但焉知螳唧捕蝉,黄雀在后,局外有局。看来这也是文府潜忍多年后苦心筹谋、倾力一发,要摧毁‘长车’、破败辕门的一个局!

她望向东首城中。

辰龙——事变如此,你、还没有脱身吗?

骆寒是在斩断对方二马拉车之套后才得以有隙冲出的。

长车那本极谨严的阵形被他突袭一击,稍显散乱。他已双腿一夹,不待呼喝,驼儿已明他意思,放蹄向南首树林方向直冲而去。骆寒却忽身子向后一仰,平躺在了那驼背上,一支弧剑挡尽射向他人驼的箭矢。

可长车一乱之下,已经重整,在石燃、米俨与常青的督率下,依旧分左、中、右三路,向骆寒疾追而至。

就在这时,石燃望见对岸有绿帜一招,立即向米俨喝道:“南首有伏。”

他曾见文翰林出现在草寮之中,已料定是文府有动作。米俨在车上一回首,问道:“如姊可遇险?”

石燃也料不定文家今夜是否已打定主意和辕门翻脸。稍一寻思,叫道:“拿下眼前之人再说。”

米俨、常青便不答话,急向骆寒追去。

此处虽距那树林虽犹有数百步,但驼车俱快,转眼即至。只要一入林中,车战不便,长车之优势必然转眼消逝过半。

石燃心中大急,今日虽三马同出,却是他统令长车。

骆寒距树林不足百步时,追在最当先的石燃忽大叫道:“助我!”

他车上之士忽一挽两马的套索,那套索竟似有弹性一般,被他这么猛力一拉,加上两马前冲之势,登时拉满。石燃双足在那套索上一点。那驭者手一松,借那反弹之势,石燃人已如弹丸般跃起,直扑向距他不足二十余步的骆寒的背后。

他这蓄势一扑骆寒也不敢小视,反臂出剑,剑影一晃,就向石燃而势迎去。后面数架长车上箭矢齐发。他们这次取准极低,竟是向那驼儿四足射去。骆寒一揽驼尾,手中剑势不改。依旧向石燃迎去,人却翻身一荡,揽着驼尾,身子一晃,已踢飞了眼看要射中他驼儿的数支长箭。

左右二侧却已有数车奔至,车上之人忽一挥手,掷出长索,直向他一人一驼套来。骆寒方迫退石燃,人已在驼峰上直立而起,两足连踢,一一踢飞那套索,却与再度纵跃而起的石燃又缠战在一起。忽然一索又至,他一脚踏住,那掷索之人耐不住那骆驼的冲力,直被拖下车来,惨叫声中,已有车轮从他身上辗压而过。

稍后的米俨也知如骆寒一入林中,只怕如虎添翼,此时不奋力相截,更待何时?他一拍马背,人已飞身而起。那面常青也一挥手中双链,却驱座下‘铁马’,以马战之力,逼迫而至。一时“辕门”三马,同击骆寒。骆寒在驼背上瘦影翻飞,如踏平地。他时立时卧、或俯或仰,卧时头靠驼颈、翻身即藏入驼腹,这一套驼峰剑法,千劫百变,却是骑战之术。

但石、米、常三人之联手之力岂可小觑。他座下驼儿为他三人所累,不由奔腾稍慢,后面‘长车’已渐追及,兜头迎转,把骆寒一人一驼生生隔断距林中不足五十步之外。

骆寒忽一静,以一招‘虚弧’之术再击退米、石、常三人联手一击,然后忽端坐驼背,目中神光冷然而视。

石燃与米俨都是落地而立,一仗双掌,一持长枪,与骆寒冷凝相对。‘铁马’常青却如霹雳般卷上,手中铁链舞得矫若龙蛇。骆寒喝了声:“好!”拔剑反击,立时还以颜色。只听一阵‘叮叮’连声,剑链相交,于瞬间不知已交碰了几千百次。‘铁马’常青却也被迫得暂为退后。暴烈如他,面上却已现出了豆大的汗粒。

后面的长车已陆续赶上,渐成合围。车声辘辘,长风烈烈,听得人牙根发软。惨淡月华下,只见骆寒左臂上一片暗褐,却是适才于石头城下斗胡不孤与宗令所受之伤这时爆裂开来。

骆寒于百忙之中,无暇打理,只能撕下一片衣襟,以牙咬住,裹住左臂之伤。

他这一下突然停手裹伤,虽就此右手虚垂、剑悬鞍侧,但米、石、常三人知他出手极快,常能杀手于倾刻,也就不敢轻易进击——何况他们知道这样拖下去,若能合围紧固,反对自己有利。

骆寒裹伤才毕,却忽弧剑出手,直向石燃掷去。石燃大惊,万料不到他会于此时弃剑!

那剑挟一抹光弧转瞬即至,他一避居然未避得利落。却是米俨代为援手,长枪一击,直挑那掷来短剑。那剑却恰于此时适时一转,算定了石燃所避方向一般,又向他追击而去。‘铁马’常青忽一声暴喝,手中双链直向那只弧剑砸去……那边骆寒自己身形却极怪异地一翻,人就已不见,‘长车’之人只觉他一下似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骆寒已从那驼儿跨下钻出,自它两条前腿间突然冒起,一跃已跃上了距他不足十余步的隔在他与树林之间的一驾长车车辕之上。

米俨长身回返,长枪直刺。那车上之人似也没料骆寒会这么忽然冒出,驭手被他伸手一拖人已带离驾座,另一兵士也被他一抓而伤,踢落于地。车旁执戈之士犹在错愕中,骆寒却已以手控缰,一催那马儿,直向追来的米俨迎去。

他似极善于驭马,那马儿在他手下,前冲之势较在刚才的驾车者手中犹为迅速。

米俨长枪一挑,一招‘痛钦黄龙’,力大招沉,凛然而至,要欺骆寒于空手之际。骆寒却一侧身,避过其锋,伸手一揽枪缨,人已顺势荡了出去。石燃本刚避开他适才所掷‘孤剑’,一跃而起,却正赶上迎上来的骆寒。

他跃得高,骆寒来势却低。石燃双足一踏,就势向骆寒肩头踏去。骆寒却拼他一踏,只听他肩骨上一声轻响,人却已一手接剑,两指挟住了那眼看要坠地的弧剑之尖,左手手指已点向石燃左足上涌泉大穴。两人均一声低呼,同时坠落。

骆寒落地前忽飞踢那骆驼一脚,叫道:“走!”

那驼儿趁着局面一乱,已一跃向那林中钻去。骆寒背后米俨长枪已至,常青的铁链也呼啸而来。骆寒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剑就已在石燃肩上带过。这一剑伤及筋脉。石燃登时一手如废。但米俨枪转横扫,骆寒胁下受了他一击,只听“咯”的一声,好象肋骨已断了一根。这一击极重,骆寒人似已重伤,被这一势之力,人被打得飞起,竟像是被那一枪扫出了阵外。

‘长车’之士齐齐一愣,没想米俨会一击得手。以为骆寒已负重伤,正待追杀。骆寒那被扫出之势本来看着似身不由已一般,可在众人一愕之际,他身形才出阵外,就单足一点,变跌落之势为疾扑而出,人已向他驼儿扑去。

米俨面色一变,喝道:“射!”

众矢顿发,骆寒哼了一声,那驼儿也一声低鸣,他一人一驼俱已中箭,但冲势不减,直向那林中卷去。

石燃喝了一声:“追!”

——骆寒已伤,好容易才伤他于联击之来,且看来伤势不轻,他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此时他们已顾不得林中萧如预警之伏,务求毕全功于此役!

文翰林于山坡上一见长车将入树林,手中杯子就用力一摔,落在地上,声响清脆。

从坡上到对岸那树林之间的路上,就一迭声的有异声响起,似是把这个摔杯之号迢迢递递地传了开去。

骆寒所乘的驼儿却是胯上中了一箭,它也知忧急,并不停顿,五十步对它不过是数纵之距,转眼已进了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却疏疏密密,疏不掩月,密可藏人。他一人一驼就在那林子里绕起圈子来。骆寒三绕两绕,就已把长车尽带入这片不足两亩的生于凸丘微洼间的树林之中。

长车奔势果慢,他们战车之利果为树林所限,但也就此把这林中封得个滴水不露。骆寒又兜了两圈,无路可退,他象并不急着要逃一般,反忽回头冲石燃一笑:“你的麻烦来了。”

石燃一惊,他此时已有发觉。他先预得萧如报警,已知这林中定有埋伏。但他一向轻视江湖豪雄,纵势跨数省如江南文府,他也一向不太入眼,不相信他们真会对“辕门”硬来。只见他将面色一沉,喝道:“林中有伏,米俨,你左向,常兄驻守防敌,余人跟我进击。”

他一语才落,分布停当,只见骆寒忽长啸而起,直跃向一株白杨的树杪。那白杨生得极高,众人一直未及放眼向那树杪望去,被他身形一带,举目一顾,才发觉,那树梢之上,却正有伏兵!

骆寒料敌极准,如他在石头城百丈之外,就已测知胡不孤操阵暗隐之所在。他分明已见出那棵白杨就是这片林中阵眼之所在。他知道自己遭人构陷后,虽情势危急,却也极快速地做了判断。他今夜本为宗室双歧所约而来,知自己与他们并无深仇。辕门忽现,那分明就是他们走露的消息。但他们决不会无意中要点燃自己与辕门对搏之势,想来必是要借力杀人,那潜伏的就定还有人在!

他骆寒岂是好欺之辈,虽拚着负伤,也要把长车带入这树林之中,就是要逼那潜伏待击之人提前出手,了结这他与长车困斗之役。

他身形才拔向那树杪之上,树顶之人就一惊。

这树顶果为林中阵眼,顶上埋伏的就是白鹭洲中曾伏击石燃的徽州莫余。今日‘斩车’之计却是以他为统领。此时他尽率文府精锐,江湖六世家,海南琼崖剑派与蜀中川凉会,一众久受袁老大压制之人,务求毕功于一役。

他猛见骆寒忽弃长车,而直扑向自己,不由大惊。

骆寒是含忿出剑,他虽迭为辕门所伤,但并不怨忿辕门。江湖争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如此。但他痛恨卑鄙奸宄如文府已极。这一剑挟忿而出,竟有他适才苦斗长车时也没发出的绚烂的光彩。只听他长喝道:“疾!”

莫余大袖一扬,人已如大鸟一般在树顶飘忽而起。他起于不意,一剑之下就被骆寒破了他一只罡风大袖,一条伤口由肩及腕,尺许余长,痛得他吸了一口气。

骆寒却不容他再落身树上,从容布局。于空中双足一踢,竟直逼得莫余不得不落身于地。只听骆寒在树顶笑道:“你害我玩了半天,现在,该你们拿出些本事来了吧。”

莫余才才落地,地上长车知为强仇,已然发动。他无暇答言,已入战局。

石燃却盯着他“哈哈”“哈哈”了两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见,总是晤面峥嵘时。莫先生,请了。”

莫余一咬牙,他适才隐忍不发,只为想多借骆寒之力疲痹敌师。没想这时做为主帅亲陷敌阵,只有一挥手,喝道:“攻!”

他“攻”之一字即出,那树杪草丛,木后石巅,只见就有一道道攻击奋起,直袭而至。——文府麾下、‘斩车’之役,已全力激发!

石燃面色一黯,却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所料大有错误——文府人不只不只是自己,不只自己倾力而出,所伏之人竟有江湖六世家与诸多门派,人数较‘长车’多出三倍余,而且俱都是好手。

他一咬牙,那坡上萧如与石头城畔胡不孤,是否也已陷入危局?

骆寒神色一松,知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只听一片惨哼响起,有长车的,也有埋伏着的文府之人的。骆寒不再出手,只以小巧功夫带着那驼儿闪避。他在林中连兜连转,适时出手。他倒少攻击长车,只把本还暗伏以布陷井的文府埋伏一一清理了出来,引得辕门之人与那文府伏兵全面相对。

辕门众人这时已无余力挡他。‘长车’与文府,一遭突变,一为久伏,才一碰上,就剑光石火,砰然而震。

——石燃虽预知林中有伏,也没想到这一干埋伏的敌人数目之众、点子之硬都远超出他所料。更可怕的是敌手早有准备,带的居然有钩枪,还有绊索,专为对付马匹而来。

只听马嘶连连,一连串的都有马儿被绊倒刺杀的声音。然后车颠辕伏之际,树杪草丛,就有伏兵杀出。石燃与米俨同时色变。米俨叫道:“小心,来的有川凉会。”

他看得极准。当年蜀中川凉会势力扩张,辕门曾应镇蜀使余介所请,将之驱出川中平原,迫之避入极为苦寒的大小凉山,所以辕门和川凉会可谓难解的大仇。

文翰林谋定而动,这次他能动用的力量几乎全调来了,力求借骆寒之机一击搏杀去他心腹之患——‘长车’。

设伏中人还有南海剑派。文翰林算度精细:南海剑派向以剑势诡异见长,盘据琼崖,而“川凉”会却是居于川中与大小凉山一带,这两派俱立派于地形险怪之地,用以林中搏击“长车”,正是以已之长,克敌之短。“长车”一开始还有意追杀骆寒,这时却警觉不对,开始全立应付伏击。文府中人此时分为六支,分为江南“六世家”中人率队。莫余,端木沁阳俱在其中,攻势强悍,让他们不能不全力应付。

骆寒眼见已把文府埋伏与‘长车’撩拨于一处,自己已可脱身事外。他数旋之后,忽然带住驼,冷看看着场中搏斗。‘长车’此时已无力追杀于他,只剩下三五车骑与他对持,但骆寒双目如冰,那几乘车骑虽百炼成钢,却也不肯冒然出手。

骆寒忽一拍驼颈,冷声冲莫余道:“你们不那么想参战吗?那这战事留给你们好了。”

他身子一挺,忽驰驼而出,直奔林外。犹有长车欲侍追逐,石燃却已咬唇道:“让他走!”

他们杀骆寒本就是为要遏制文府趁势作乱,如今乱象已逞,那只有直接的斩锋折锐。

然后他凝目莫余,对米俨、常青冷声道:“正点子已经翻牌,那倒不关骆兄的事了,咱们还是把这里了了再说吧。”

他语虽勇悍,但百辆长车此时所遭摧折已过三成,余者皆陷苦斗。

石头城上赵旭忽向赵无量道:“长车遭困?”

赵无量点点头。他面目冷肃。这本是他一意布就之局,但眼看辕门中伏,不知怎么,心中反有英雄遭困之感。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听他静静道:“文家这次果然准备充份。袁老大的难题今日算来了。”

赵旭望向城下。胡不孤已觉察不对,他本无意参入长车之围,但这时已不能不动。

赵旭道:“胡不孤要增援?”

赵无量冷然笑道:“没有谁能增援,——今日可着头做帽子,每人都有每人的麻烦。”

赵旭跃跃欲试道:“大叔爷,咱们可要过江看看?”

他大叔爷却笑了:“咱们也还有咱们的事……”

正说着,忽见赵旭目光一凝。赵无量顺他目光望去,只见骆寒正骑着驼儿从那疏林中缓步而出。赵旭松了一口气。辕门、文府,俱不在他一个少年人的担忧之中,他所在意的倒是那个仅晤一面的的塞外少年。

他以为他会就此走了——如此一夜,两番伏击,以辕门之强,他能脱身,已为大幸。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没想骆寒策骑并不快,只缓缓地在那田野平畴上慢行着。北风愈紧了,吹着他一人一驼伤后失血的身子,让远观的人都替他寒冷。——秣陵的冬是萧条的,风也是一条一条如巨帚般在大地上扫过,似犁耙一样要在这大地上刮出些深痕来。那风也扫荡着骆寒的单衣瘦体。骆寒衣襟飘荡,慢行无声。他离背后杀声已经渐去渐远。待走到千余步时,他却忽一声低哨,止住那驼,人跳下驼随便找了块地坐了下来。

远处观局之人不由一寂。只见他就那么落寞的坐着,适才之缠斗苦战、生死决斗对他似已如前尘旧事。那些江湖险斗、势力倾轧,原是缚不住他一颗孤独的心的。只有这长风荒野——赵旭远远看着,觉得才是他想归身偕伴的一场人生。

他先神色寥落地拔下驼儿胯上之箭,从囊中取出个小布袋,给驼儿上了伤药。那驼儿轻轻低鸣,象并不在意自己之伤,倒催着主人照顾他自己一般。骆寒看着驼儿,眼中有些湿润。刚才那长车恶斗并不会让他心伤,只有这驼儿,会牵动他情肠之所在。

适才突围,他的腿上也中了一箭。这时他轻轻拔落那箭羽,那箭原有倒钩,似乎还染有麻药,骆寒只觉腿上渐渐麻痹。不过这麻意还好,倒让他拔箭少了些疼痛。他注目西北,如远远地把什么东西凝望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也在想着天上那遥隔难见的两颗星吗?只见他一时裹伤已毕,扬起头,看着这个荒野——他曾多少次独坐荒野?在塞外之时,炼杯习剑之余,他岂不是夜夜都要这么独对荒野?那是他独返天地之初的一刻。人世荒凉,生人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这些事他都是不在意的。那他练剑又是为何?

他似寂寂地在把自己生平中一些最重要的事想起。百年倥偬,所求难达,只有这荒野,是他想将之终生陪伴留连的了。

他轻轻一叹,但今天不一样,这块田野让他感到一阵寒凉又一阵温暖,因为那田野上有血洒过。那是他的血。他知道他的血是为谁流的,那血因为有一个流的因由而让他感到了一点温暖。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份安然,喉中却忽起放歌之意。

坡上诸人也没想到这时他会这就这么突然坐下。骆寒凝思了下,似是在想要唱一些什么。遥遥地只见他从地上折了个什么,就唇一吹,却是片草叶。这却是骆寒独居塞外,为偶尔一破天地岑寂,久已惯于的一项玩耍了。只是这玩耍却不似孩提时的烂漫,而染有了一份天地间生人的凄凉。那叶子一颤,被他吹得凄厉嘹亮,在这空空的四野里,尖利而出,若有音韵。

然后,骆寒忽仰颈而歌起来:

我行于野

渺然有思

未得君心

恨意迟迟

我行城廓

翘首云飞

未携君袖

恨起依稀

我来临皋

日落水激

未抚君带

谁与披衣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君欢

无语伤悲

……

那歌词句皆短,但尾音极长,似为塞上之音。直如马嘶驼吟,混入在这田野的长风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数里之内颇多知音之人。旁人只觉那骆寒歌中阻滞,萧如在茅寮顶却似听出了那少年不曾明诉的一番心曲。生人啊生人,所求常不可得,所托若明若灭,能抵御这无常而有涯的生的、能证明你曾存在于天野间的究竟有什么呢?

……有的人累世黯然,却也会偶尔放歌,那歌一破天野的空寂,而想让其听到的人,会听到吗?他听到后,又会做何思解?

萧如下颏抵膝而坐,虽善歌如她,听了那歌,却也说不出什么了。只觉得那风吹得越来越冷,直要裹挟尽人身上那残存的一点热气去。但那歌却是这寒凉一夜中生者的反抗,为证明自己一场不说骄傲、但毕竟未曾低头的所在。为了证明自己的一腔热望,一番感寄,一回相遇,一生枯守。那歌,究竟在唱着什么呢?

赵无量于城头白发萧然,胡不孤在城下碎袖苍冷,连文翰林也怔怔一避。这秣陵的冬里,歌起一夜。可歌者情怀,难道只有这北风一寄?

歌完,忽听骆寒锐声道:“辕门伎俩,想非仅此。还有什么第三波伏击,那就来吧!”

石燃于林中之战已至酷烈。“长车”伤折已甚。他们虽得预警,但事出不意,如非萧如事先报警,只怕袁辰龙所苦心操练就的‘长车’此时所余已无一二。

文府之人也伤者惨众。但他们蓄势而发,人数较之‘长车’还多了一倍有余。所以‘长车’虽斩杀亦众,但不得解围。

石燃心中惨烈。他是主帅,见局不明,至陷‘长车’于危怠,心下自责,远较他人为甚。他已发觉形势紧急,与米俨、常青长叫通知,命常青戒备,米俨拢好余车于林中最疏落处布阵以待,他自己却带了五架锋骑弃车乘马,纵横突击,拚尽己力也要给自己一方换来喘息之机。

莫余,端木沁阳,与汝州姚立之三组人马却已盯上了他。他们今夜之图本就是最大的消耗‘长车’的实力。能够根除当然更好。

米俨身边人多,伤之颇难,铁马率众备防,也颇为难犯。所以一意要集合兵力,先斩了石燃再说。

彼此已有白鹭洲所结之恨,何况石燃适才于林外分明为骆寒所重创,此时不杀之,更待何时?

那莫余与端木泌阳二人迭番向石燃进击,不一时,石燃已满身浴血,却犹纵横驰突,不肯暂避锋锐。他以所余部从中不足一成之数,引动对方过半人手,就是以图缓解危局。

莫余一双大神挥舞,人影已又跃起。

石燃凝目对视,要静待他全力一击。

没想莫余盘旋升至最高处,忽一泄气,身子疾泄而下。他这手竟是虚招!

他已引动石燃注意,就在他一泄之际,出手却是他身边的端州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石燃忽觉背后风袭,有暗器招呼。一惊,才知原来南漪三居土也到了,于此万难防备之处也出手夹攻。

好石燃,忽满含歉意地望了为他驾车之人一眼。那人也是他摩下之士,百战成交,石燃与他目光一对,眼中彼此已有坦荡之意。这一着是弃卒——‘长车’中训练时原有此势。但寻常门派,断难为此,纵主帅欲为,步卒也不肯。石燃忽一挽他手,将其向后悠出,那兵士略无所惧,竟以肉身挡住了背后暗袭。石燃双腿已连环踢出,逼退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

然后他只听身后一声闷哼,知驾车之士已中暗器。他这一着大出敌手意外,莫余却于此时拔地而起,倾力一击。石燃不惜牺牲袍泽,要谋的也就是他的一击。只听他一声大叫,双手“绝户爪”搏命而出,竟不顾莫余横击他双耳的两袖,只一伸颈,让莫余的两袖同时下扇拂在他的双肩之上。他肩受重击,那是莫余大袖中所蕴阴狠之劲,石燃并不阻停,一咬牙,一双虎爪已扣向莫余双肋。

莫余久已知他悍厉,收腹含腰,要待避过来势,却没想到他已是搏命而为。石燃愧已无识,已拚却一命也要诛敌主帅,给长车布阵喘息之机。只见他双袖之中袖箭齐发,登时有数羽直入莫余胸肋。莫余脸色惨变,哀呼一声,痿然倒地。石燃却回头冲那犹勉力来倒,挡住他后背的兵士说了句:“我为你报仇!”

说着,他舍身一跃,提起‘大佛门’的‘慈悲大法’。‘慈悲大法’本为少林之外少有的一门佛门心法,本为舍身成仁之意。一运之下,可以奋起此身余力。石燃一跃劲疾,只一跳就跳至南漪三居士身侧,那三人没想他重伤之下犹敢动此刚烈之气。他一双虎爪就已已抓碎了南漪三层土当前一人的喉咙。余下两人大惊,正待出手,却见那驾车士兵已合身扑来,面色惨厉。他要以重伤无救之躯再助石燃一次。

那死士身子撞向南漪湖余下二居士那风度翩然儒雅的身躯,目光却一直望着石燃。他的心神已经散乱,他只想凭这目光告诉石燃一件事:我不怨你!虽你以我挡敌,我不怨。咱们当日同入辕门,所谋本非一已之安,而为天下大事。

石燃触他目光,心中一酸,脸上就有两滴泪水滴下。他知这部下临死之望是为了消除他万一能够逃生后的悔恨之心。他只轻轻低吟了声:“好兄弟!”

那人却已撞向余下的南漪二居士。那二人虽身在江湖,也是头次陷入这惨烈之局,心中几乎同时后悔——不该、不该参于这袭袁之役的。

他二人不由一避。石燃得机,已一腿踢裂了其中一人之肝脾,那人痛呼倒地。石烯另一手袖箭就此悉数打出,全射进余下一人心口正中。南漪三居士名振徽南,却转瞬间同毙。莫余伤重已极,这时合身扑至,石燃却不接不挡,由他一袖尽在胸前,口中一口淤血喷出,如壮士之血,三年凝碧,化为固形般向莫余面上喷去。他一双虎爪却亡命向莫余两腰一挤。

莫余面色一痛,那一双手从他两腰夹入,狠狠收紧,竟直抓扰到他椎骨。“啪”的一声,莫余身子一阵抖动,椎骨已断,但脑中还有意识。他含恨地看着石燃,心中痛悔:绝不该、绝不该以为这小子伤重可欺。

莫余已然无幸,端木沁阳与姚立之心情微乱。石燃身后,米俨已结阵而成。他知狐马遇险,人已扑出,大叫道:“老大,速退!”

石燃飞身踢断身后围攻麾下兵士的几样兵刃,叫道:“退”。

那几个部下应声而退。王饶追击而至,石燃一人断后,奋起伤重之身,竟又拦下了他们。

只此一刻,就已足够。他麾下随他阵中冲荡,搏死相随的仅余的几个袍泽已退入车阵。只要一入阵中,石燃情知,以‘长车’固守之力,起码情势已安。

他眼看王饶等从他身侧跃过,已无力相搏。他自己口里一口气微泄,——他此时伤势已重,但适才出手过悍,斩杀莫余,所以敌人反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而去。

他一跃近丈,只要再一跃,就可跃入车阵中箭矢可护的范围。忽觉一剑向自己背后之心脉刺来,他顺手反击,用的是‘大佛掌’。

可那一剑之风飘然雅致,石燃脑中一乱,惊觉那一剑竟是如此熟识。他冒龚大佛弟子之名与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闭着眼也认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剑法。

——小致也来了?石燃不知为何手中杀招招意猛地一顿。他这一击之下,知道剑法犹显稚弱的林致是万难抵挡的。

可两人对搏,如何缓得?就在石燃一顿的关口,那一剑已中鹄的。

这一下石燃是再也撑持不住了,他缓缓倒地,在倒地前却转过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杀他之人。那人青衣净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没想到一击得手。于此战阵乱局之中,他适才只见石燃的勇悍。他的剑插入石燃之背。可石燃刚才分明已作反击,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过的。可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停手?

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剑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带得剑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

他出道不久,今夜一开局他就一直暗暗盯着石燃。这却还是他第一次杀人。杀的却是曾是他最亲近也最痛恨过的人物。

他话中语意犹有不信。

石燃一双眼有些悲凉地望着他,口里涌出一口肺血,轻轻道:“是的,你终于杀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这近月以来蚀骨之恨,被骗之侮终于消散了。那梗压在他心头的似乎永远无力报复的恨之入骨的人终于将死,可不知怎么,他心中反而没觉一丝轻松,只觉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在这荒林野外,让他只是想哭,抛剑而哭。

石燃却在倒地前忽一抬手,轻轻拂了下他的脸,轻轻道:“小致,没什么,江湖也就是这样了,我不怨你。”

四周杀声入耳,是文府在攻长车的车阵,林致只觉那颊脸上的一下轻拂还恍如昨日。昨日,似乎仅只昨日他还在与石燃言笑无忌。是什么,是什么把这一切都偷走了?是这要刮走一切人间温凉的旷野之风吗?

他只觉得、只觉得天上那月华恍惚得可恨。而风,把这地上他熟悉的人与所有的一切都要吹走了,把他初入世事的心似乎都吹凉了。

他缓缓倒退几步,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

语意飘忽,接着转而又走近几步——他看见石燃似想说话,不由微低了身,俯耳细听。但四周杂声太乱,风也太大,他听不清,听不清了。

他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动的已经失色的、几乎无声的唇,

石燃的生命在风中已将飘散尽。他在说他这一生最后的几个字。林致只觉心中一片惨然。他没听清,却又似听清了,他怔怔地望了望月,只觉似有什么把胸口都割开了,而且割切出的是个好大的洞,让这寒肃的北风呼啸而入,一下卷走了他心中的一切。

他似就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后,耳中似有骆寒的歌声回响。

石燃耳中也自复响起这首歌: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

但一切、到此为止。

歌已杳,人轻逝。然后,风裹挟着他曾生过的魂灵,不知是就此消散,还是梗梗难瞑地呼啸着向一个远方而去。

第四章壁观

同样是夜,江风恻恻,夜笼罩着金陵城外距石头城不过八九里远的一处营房。

这是一支小小的不足三百人的军队。它不隶属于沿江各部。只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袁老大布在长江边上、峰口浪尖处的一支精锐之旅。这支队伍人数虽少,但关联至重,对于平定苏南的局势自有它的重要。

——辕门之中,原本并不仅有‘长车’。

目下的营中,正一片岑寂。

营房之外,这时却站着个高挑的身影。这人三十一、二岁年纪,额头宽广,衣饰华丽。他身量极高,肩阔腰挺,容色中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贵气。——他就是华胄,辕门中,“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中与胡不孤齐名、人称“右士”的华胄。

他这时望着那掩月之云与月下奔流之江,静静而立。

不知怎么,今夜他的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江风渐紧,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他在想:袁老大与左金吾李捷相会,以他的武功谋算,料来应该没什么事。那是什么让自己不安呢?是石头城那边的局势吗?

——袁老大今夜布下三波伏击,务求诛杀骆寒,只有他一人留守荒滩。

说起来,他逸行高志,与骆寒虽无一面,但隐隐却觉得彼此颇为投缘。但杀骆之事,已为辕门大计,他也就无可阻拦。

这个营房所在的荒滩名为虎头滩。水浅时,滩头向江水中伸陷之势,形如虎头。而华胄目下就站在那虎口之中。

华胄想起他曾问过袁老大:“如果这三波伏击都不能奏效呢?”

他思虑极密,虽知这几乎没有那个可能——骆寒纵艺高剑利,当得住胡不孤秘伏之击,逃得过‘长车’百车之攻,但数创之下,也万难躲得过龙虎山上九大鬼的夹击。但他身为参谋之士,不能不追询一下那个‘万一’。

袁老大道:“那就只有我亲自出手,与之一战了。”

袁辰龙已几近十年未曾亲自出手了——辕门中人,有时私下闲谈,都不由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看到袁老大亲自出手。但不出手造就的威摄有时比出手更甚。

正这么想着,石头山方向忽升起了一支旗花火箭。那烟火之光是蓝色的,在暗夜中相距虽远,仍极为醒目。华胄一惊,心中猛然悲凉无限:那是他辕门密号——石燃已经遇难。

那烟火极为绚烂。蓝色、在辕门中代表的是石燃的颜色。华胄心中一痛,他知道石燃必已遇害……

那烟火,是在辕门中只有重要人物遇难时才会施放的。

那是一种哀痛与一种思念。

华胄想也没想,当场呼叫了一声。营中原有值夜之人,应声而出。他招来吩咐了几句,行至马厩,解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就向石头城方向跃去。

那名军士在他身后犹追问了一声:“公子,你就不带人同去救援吗?”

华胄在风中长叫道:“‘长车’告急,那定非是骆寒一人之力,掺合出手的定有文府,怕还不只他们。带人去只怕也会落入他们算中。何况他们只怕也调得动军中人马,所以你先吩咐营中全部警戒。否则虎头滩一失,咱们就更无退守之地了。”

华胄策马沿江急奔。他骑的是快马,骑术又佳,八九里的路程对他来说不过转瞬即至。就在他将至石头城,已拐了个弯,在秦淮河畔疾驰时,秦淮河中,有一只小舟忽然荡出,同他一起在江中逆流而上。他奔马极快,那操舟之人却臂力大佳,在江中操船一时竟可不慢于他的奔马。只听船中一个老者歌道:“渔翁夜伴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霄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

歌声苍凉,和着这月色水声,更增悲慨。

华胄一惊——赵无极!船上老者已叫道:“华公子,月夜急奔,所为何事?石头城风云际会,公子可是要渡河?老朽就摆你一渡如何?”

华胄这时已奔至石头城对面的那一带平畴。只见远处树林之中,隐有杀伐,而空野之上,骆寒正兀坐长歌。他望向对岸,山坡上,有火炬高燃,隐隐可见萧如踞坐在茅寮顶上的身影。而只有石头城宁寂在一片静默里,黑黑的墙堞似是在诉说着无数的兴废旧事。

华胄驻马,一扬眉。赵无极双浆一荡,已摇至岸边。只听他笑道:“小老儿渴与华兄清谈久矣,今夜得会,幸甚幸甚。来来来,我摆你渡河。”

华胄面色凝郁,连他的赶到对方都已算好,看来今日果然是个危局。

石头城头,赵无量白发萧萧,看着秦淮水上的渡河之舟,喃喃道:“来了。”

赵旭一愕。

赵无量已拣起倚侧在侄孙膝边的那根短棍,郑重地递到他手里,沉凝道:“旭儿,你艺成以来,还未曾与高手真正正面一战。把棍拿好了,今晚,来的可是与胡不孤齐名、以剑法驰名宇内的辕门华胄。胡不孤的功力你已见过,一会儿,华胄就要来了。他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的‘一发剑法’,嘿嘿,纵强横如袁大,也许他江湖独步。到时只怕大叔爷对你也有照顾不到之处,你自己务必当心。”

赵旭似也没料到原来今夜大叔爷也并不仅止于旁观的,终于也要出手了。他一手执棍,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了起来。

骆寒静静地坐在田野里。他左臂有伤,右腿近臀处也中了‘长车’一箭,胁下还有一根胁骨似乎已断,他将之一一裹好。但这些其实都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呼吸不畅、胸腹间极为郁懑难言的却是于石头城下遭胡不孤拂中的一袖。嘿嘿——“吾道不孤”、“吾道不孤”!胡不孤的“匹夫真气”果然非同小可。那积郁之气伤在他肺腑、膈膜上下,只要一提气,就是万般难受。

他长吸了一口气,今夜这局势,本非他想独挑的。辕门太强,他只有一人一剑,无论如何也万难当辕门的强手之众,百车之利。可他如果不来,淮上之人如何?

他的眼睛望着这黑黑的暗夜。西北边,西北极远处,就是他的来处。那也是宁溢与杀机并存的一片荒野。但那里,毕竟还没有这么深与复杂人与人之间的计算。如奸宄如文府辈,如看似疏荡野逸如宗室二老。他笑了笑,文府想净得那渔翁之利,哪有那么容易!不管怎么说,他已把他们牵扯进了这一杀局。

西北不算太远处,同样的夜里,还有着一双眼。想到那双眼,骆寒心里就寂寞了。如非袁老大势迫淮上,他是本打算把镖银送过了江就走的。但、一入局中,纵孤逸如他,又岂能想走就走得脱?一入尘烦,纠结万种。好多事,是逃不过、脱不开的了。

他的剑横膝上,被衣袖掩住全然不见,手里正在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玉石杯子。那杯子在他微呈褐色的手指间被轻轻地巅弄摩挲着,似极倦怠地握着一只朋友的手。——也许,我可以助你的只有这孤僻一剑了。田野无人,江流永在,他想起了一个朋友那么温温凉凉、淡若有情、又空如无物地看着这场世间的眼。可人世间的纷扰是你尽力就可以将之抹平的吗?——而你,为什么还一意陷在淮上,不肯把那些事就此丢开?

这世上纷繁万种,勾结难测。纵你自负才调,却保得定能对之尽得上力吗?

他在等着袁老大的第三波伏击。他知道,袁辰龙出手,断不仅此。以其豪宕凌厉,想来一旦动手,绝不肯轻易就放过自己。

天上似乎黑了黑,有什么大幅的黑影遮住了那才露出云层的一弯弦月。骆寒眼角一跳:鹰飞长九,枭舞低三?

——杜淮山当日也曾叫出过这一句话。

北风裂裂中,忽有一丝异样的破空之声传来,象是蝙蝠舞空的声音。骆寒一抬目,“九大鬼”——龙虎山上九大鬼。他早该想得到,袁老大此刻能动用对他发起第三波攻击的的也许就是他曾于铜陵江面伤过的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了。

龙虎山地居江西,为天师道一派,历代所传张天师,历经数朝,均受封册,百代清名,堪与曲阜孔门斗盛。山上张天师与文府文昭公、安徽鲁布施,俱是武林中传名极盛的宗师巨匠,纵孤僻如骆寒,也不会未闻其名,将之小视。

来人共有七个,他们轻功均所承别传,号称“鹰飞长九、枭舞低三”,以披风之力在空中夭矫转侧,如生双翼。铜陵江边,骆寒已曾一试,那一日他胜得并不容易。何况他今日新伤,何况对方这次一来就是七人。

那七条人影如凭空飞至——高翔者四,低回者三,其中并无当时骆寒已断其一臂的刑老七。看他们身法,似乎驰名江湖、以一手轻功独步武林、排名最后的九鬼刑霄也没来。

骆寒低眉顾剑,只听一个沙沙的声音道:“怎么,以九幻虚弧之术名弛一时的骆兄箭伤在腿,竟站不起来了吗?”

骆寒所受箭伤原本附有麻药,他虽已放血裹缚,但仍麻痹难动,没想对方一眼就看了出来。

说话的正是他曾经谋面的大鬼刑风,只听他低啸道:“如果弧剑竟成了坐剑,二弟、四弟,你们可真是不免遗憾了。”

他独呼“二弟”、“四弟”,是因为九大鬼中,以“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武技独胜,超出同侪。

那七个人影已缓缓而落,成个圆形将骆寒一人一骑团团围住。

只听大鬼刑风冷笑道:“那日我就曾说过:今日你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也放不过你。骆寒,你后悔了吗?”

骆寒不语。

对方二鬼却于此时开口道:“我们今日是受袁老大之邀前来杀你。但你与我七弟已先有了一段梁子在,所以这次我们并不要你的狗命。你伤了我七弟,七弟说,只要你也留下一条胳膊,咱们今夜就算揭过。日后,你与他剩俱一臂,他苦练之后,会再寻你一战。”

骆寒唇角抿了抿,龙虎山上人果然骄傲。但他也骄傲之至,闻言冷笑道:“我就缚住一臂,他此生也无伤我的机会。”

石头城上,赵无量望着登上城头的华胄与赵无极,静静地没有说话。

却是华胄先开口道:“累赵老在这里久候了。”

赵无量笑笑。华胄望着空旷的城下与不远处那山坡下的一处密林,含笑道:“我胡大哥哪里去了?他照理应在这石头城下才是。噢,他伏骆失手后,见到旗花,欲驰援对岸,遇到了伏兵是不是?我猜猜那是谁……如果所料不错,该是毕结是吧?江湖六世家应该都已参预到对岸伏击‘长车’的一役中了,文府精锐,该没有谁能剩下,这里该只有毕结。可他手底下还有什么人可以用来对付‘秘宗门’呢?”

他似对此事颇难索解,沉吟有倾,一抚额:“近日金使完颜晟带来索供的随从忽然少了三十余名。金张门金日殚最近似乎也曾现身建康。难道毕结率以伏击‘秘宗门’的竟是金张门的手下?”

他说来似是难以确信。他虽一向不屑于文府之人,但他们如果为江南势力之争,不惜勾结虎狼于卧榻之侧,那就更让他轻视了。

只见他双目中精光一闪,淡淡道:“萧如萧姑娘该是被文翰林与金日殚同困于那南面山坡之上了。文府精说与江湖六世家及反袁之盟的人在对岸搏杀‘长车’……这里又有赵老二位在等着小可。呵呵,为了区区一辕门,居然动用了南北两朝在朝在野之力,甚至野逸如宗室双歧也不惜亲自出手,我辕门真是幸何如之!——赵老把与骆寒石头城一会的消息先泄漏给辕门,再放风给文府,这一招当真不差啊!”

赵无量只觉脸皮热辣辣一烫。他为对付辕门,手段确实已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他倒并不惶愧。只是华胄果然心思续密,一猜中的,令他生愧的是文府相邀臂助的还有北朝‘金张门’的好手。

‘金张门’是北朝镇护朝廷的一大门派,赵无量身负家国之辱,如今为势所迫,却牵联上了北朝之人,为华胄点破,当然自觉羞惭。尤其让他生愧的还并不是华胄,而是并不知情的赵旭闻言后那望向他的犹疑的双眼。侄孙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刺得赵无量双颊生赤。好在夜色中,这一切都并不明显,一切的阴谋计算都可以藉这黑夜隐藏。赵无量强自镇定道:“不错,胡先生适才是与毕结相遇,只怕现下正对峙在坡下那片小密林丛中。华兄如能料理了小老儿兄弟俩,就可驰援了。”

华胄却像不急。当此大乱,他反镇定下来。他望着骆寒于对岸被‘九大鬼’环围住的身影,淡淡道:“小可倒不急。赵无极老不是说要与在下清叙一番吗?如此冷风荒夜,壁观生死决斗,石头城上抚今追夕,共话兴亡万古,倒也是平生难得之趣了。”

赵无量倒没想到他会这么镇定,拖下去对自己只怕比对他更有利,不由长长疑问了声:“噢?”

其时华胄已抚膝坐下。他华服甚都,坐之于地,洒洒落落,全无顾惜的神情。其人风概,倒要较当世一向自许才调的袁寒亭更高出不知几许了。

只听他道:“赵老如何不坐?江湖无暇,我久慕高名,未尝一会,常引为平生至憾。今日得晤,何妨小坐共话,一偿华某宿愿。”

赵旭怔怔地望着华胄,只觉这荒城之上,他孤身陷敌,却都雅潇洒,爽隽非常,实为平生仅见。

赵无量与赵无极相顾一眼,成犄角之势把华胄围在中间坐下。他们坐得看似随意,却进可攻、退可守、又能护住赵旭,只此一坐,便可见出宗室二老那非同寻常的江湖历练。

华胄却似不觉,仰天望月,半晌废然道:“从华某初入辕门至今,弹指之间,岁月如梭,没想已过了十年了。”

他侧顾向赵旭,淡淡道:“这位,就前圣上的遗孤旭哥儿殿下吗?二位前辈,真是所谋也深呀。”

赵无量面色一变。赵旭的身世是个秘密,江湖中几乎无人知道,没想会被华胄一语道破。

只听华胄道:“当年康王南渡后,又有太后随秦桧于北朝逃归。没想其后,又有世子归来。当时太子已逝,秦相为阿附皇意,一意证之为伪,竟打算幽闭其一生,这可算本朝南渡后第一大宗室丑闻了。不想二位前辈还将其救出,养于江湖。这番功夫,废得可不小呀。”

他似极熟于本朝朝野秘事。闲闲道来,句句中的。

——这话却真,当年赵构正位临安后,钦亲所立太子也曾逃南,其后病逝。其后又有太子之世子南逃,赵构为惜帝位,斥其伪冒,幽闭以图秘杀之。此事朝野虽有风闻,但一向无人敢言其事。华胄淡淡说来,口气颇为叹喟。他辕门一向卫护朝廷,赵无量也没想到他会直言如此。

华胄看着江对面的金陵城,轻舒了一口气:“是谁最先看出这个城池是有着王气的呢?从东晋至南陈,六朝金粉。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烟花之名,盛传秦谁——旧时王谢、堂前燕子,今日楼台、槛外寒潮。前事无踪,但只名字就够让人感到几分恻艳了吧?——诸如胭脂井,诸如雨花台……雨会开出一朵什么样的花呢?什么样的胭脂落在井里会留下一渍传诵近千载的香艳?朱雀桥边乌衣巷,巷中子弟今何在?人云金陵城中就是茶佣脚夫,也带有六朝烟水之气。那么样辉煌灼丽地绚烂过,又那么一往无遮地颓落。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呢?”

赵无量也没想他此时会忽然大抒感慨,心中却已被他的话引得有些苍茫了,废然地望向城下,他心里想起的却不是金陵,而是中都旧地:开封。

北宋旧都名为东京。所谓东京,就是今日的开封了。开封府的繁华,倒的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赵无量幼年、青年乃至壮年都是在开封府渡过的。他生长帝室,幼居宫掖,想起那时的上元佳节、灯火称胜,千门万户、游人如织,太液波澄、金吾不禁,楼台水榭、罗帏深深,香车宝马、芳尘细细……。金明池头、樊楼脚底,紫陌归来、红尘嬉罢,蹴躏放鹰、斗鸡走狗,瓦肆勾栏、清欢如咋……

这一生,怎能忘记那繁华之乐?

华胄望着他,却似看到了他心里,淡笑道:“看赵老面上神色,却似回忆起旧日那清欢如梦的宣政风流一般。”

一直没开口的赵无极却在他背后废然一叹道:“江山如旧,正自心情迥异。”

华胄面上神情一振,顺势道:“赵无极老也有新亭之慨?”

——新亭位于江左,当日东晋时分,曾有一干名士相会于其中,王导曾叹道:“风物无殊,正自心情迥异”,以至满座为之泣下,赵无极语意便蹈袭于此。当日唯谢太傅言道:“正当戳力家国,何当至于楚囚对泣?”

在座的赵无量、赵无极、华胄都不仅只是一介武人,他三人都是颇识诗书之辈。东晋之偏安与如今南朝之况颇有暗合,言谈间便不由触及。只听华胄道:“谢太傅那话倒是不错。小可今日有幸得与宗室二老一会,以聆清教,幸何如之。说到这儿,小可倒忍不住要请二老月旦一下天下人物。想东晋之时,犹有谢安之豪,以赵老看来,当今天下,可有英雄?如有,又谁为英雄?英雄何意?”

赵无量一愣,没想他由此生发,倒与自己论起本朝英雄来了。

他沉吟了下,以退为进。哈哈道:“英雄?我这个江湖野老如也来妄谈英雄,外人闻之,未免笑掉大牙了。”

华胄笑道:“不错,赵老已退隐江湖十有余年,当真是智者之择。孔子云:贤者处世,合则进,不合则退,总以不扰万民、不损其身、不违天命为意。赵老此举,果然令人敬佩。”

赵无量淡淡一笑,口里闲闲道:“那倒是,我兄弟一退,把那些扰万民、蒙天子、网罗天下以逞已欲的事都留给缇骑了,是颇值得敬佩。”

赵旭一直见他们言语闲闲,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方听出剑光石火交触的味道来,精神不由一振。

只见赵无量挥了挥手,望向华胄道:“不过,以小老儿之念——所谓英雄,当然要心系家国,上护京庙,下护黎庶,忠君爱民,以此意为先,不知可说得是也不是?”

那华胄有些了解地望着他,微笑道:“看来赵老心中,一直仍以二帝为念啊。”

赵无量心中一痛,这是他心中最沉痛的话题,不能容忍华胄这些新贵这么轻悠悠地提起,一怒答道:“不错,身为子民,不能心悬二帝,迎之骨返,就当不得英雄二字!”

他最仇恨于当今天子、也即昔日的康王赵构之处也就在此。他为贪一已之帝位,数度轻弃迎返二帝、直捣黄龙之机,在赵无量心中,此人实已成为宗庙叛逆。后人文征明曾以词论史云:“岂不惜,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争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又何能?逢其欲!”

赵无量心中也是此意——没错,赵构其实是害怕中原恢复的。如果当年中原已复,迎回二帝,他这个皇帝又该怎么算?秦桧之成势,也不过是迎合了他这一点卑鄙污浊的私欲罢了。

赵无量心中又想起了他这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开封,所有那些赏心东事,无一不是和文雅风流的徽钦二宗连在一起的。他是习武之人,但心中绝爱着那两个名士风流又贵为帝王的叔、兄。想到这儿,赵无量面前就似浮起了堂叔与堂兄的相貌。可如今……二帝北狩,家国拆裂。自端康之乱后,两个皇帝就这么生生被人掳去,困居五国城。每思及此,赵无量心中还不由一阵撕痛——为什么人间至乐总与至痛处关联在一起?最繁华的与最凄凉的宛如挛生,从不分离。你才才沉迷,就攸忽梦醒。

赵无量低头沉吟,自壮年至今,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梦中重忆,都会黯然哭醒,以至泪湿孤枕……而这些,华胄这个后生小子懂得什么,他又懂得什么叫家国之痛!

华胄却微微沉吟道:“二帝已经不在了,但二帝就是生还,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赵无量,似是想给这个老者陈述一个事实。只听他静静道:“再请他们正位为君?——国就是他们亡的啊,难道让他们再亡一次吗?”

他这话就是再有理些,在赵无量听来也会承受不了。

赵无量果然翻然色变,正待发话,只听华胄轻喟道:“其实所谓爱国,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法的。如赵老所思,只怕爱的更是那个亡国,同样也爱是那个亡君,爱那亡国的繁华,也爱那个亡君耗损天下以成已欲的私欲。”

赵无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话到喉边却忽咽住了。他心中到底是个洞明透澈的人,只是一向多苛责别人,少分析自己。就算分析自己,但人深心里核心处的一些观念,一些信仰,再利的自剖之刃也不会将之轻轻触及的。

赵无量只觉耳中一炸,他是爱的是那个亡国吗?不错,那些上国歌欢、宗庙盛事,户盈珠玑、市列罗琦,文藻华绘、巧妙万端……无一不是玩物丧志的。而那些让他切切念念此生难忘的欢娱,也无一不是构建于置万民于水火之上的。赵无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没想到,但,他真的爱的是这些吗?——爱那些千金换得的一曲,爱那些多少巧手匠人一凿一刨制就的廊舍栋宇,爱宣和画院那些精妙已极的花草翎毛,也爱大内那些奇珍异石——所有的华美、艺术、歌、舞、诗、画、绫罗、建筑、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养的。

一个王朝,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休养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们渴望祟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社会,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与艺术,王权不过是把这种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提升起来。那是百年休养生息后的逐渐奢靡,是一种穷尽人工欲达通天之愿、欲达极限的一种喷发。

而这个汉姓民族从来看似审慎与平庸的,其实内心深处却又是无限渴望着一场狂欢的,从不曾建立起一种机制来抑制这种狂欢。直到大大的金字塔基再也承担不住那个尖尖的塔尖。狂欢之下,是真正的满目疮夷。然后,崩渍了,摧垮了,文明消散。那自大,自渎、自慰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

赵无量胸中忽似隐有深情——他是爱这场亡国的,爱那必亡的国与导致必亡的欲望。——他热爱欲望,只痛恨那个喷薄之后的结果。

赵无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浇中,心中怒气一时冰溶雪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他怔怔地望着华胄,怎么这个年轻人,会说起这些,想到这些?

去此数里,就是曾经一度繁华过的建康。

建康,旧称建业,金陵,曾为六朝国都,城中气象,原本非凡。这些如今虽已破败,但败落也是一种美。赵无量曾经无数次地感喟于这种美,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过联系起他的亡国。

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如弦上之音,箫中之韵,往回往复,无休无断。当日的开封,也曾一度繁庶富丽呀!但那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富丽吗?又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欲望吗?我们都爱那欲望喷发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喷发后的那种崩溃与满目的荒凉。造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样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倾刻。汉、晋、隋、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

对于金陵人说,好在,还有一些余韵。

因为有座“晚妆楼”。

“晚妆楼”是从梁代传下来的一座小楼,楼中最近二十年正住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萧如。人人皆知她是南梁后裔。她的祖上曾辉煌无比——萧梁太子,昭明文选,风流雅慨,名驰一代。

她有一个知交叫吴四。

吴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他一步步登上“晚妆楼”时,都觉晚妆楼的楼板上洒落的阳光恍惚还是六朝落日洒落的点点碎金,让他都有点怕踩破它。

吴四总不由想着萧如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已见过她无数次,但每次重见前,他都还是会有一种新鲜之感。这就是萧如的魅力。她出身于后梁一姓。这也许还没什么特别,毕竟那个王朝已遥隔数百载——

特别的是她身上常蕴的那种余韵。

——晚妆楼中,余日熔金。

——晚妆楼外,暮云合璧。

楼中的女子,吴四知她常在想一个男人,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时会让思忆他的人一旦忆起都觉得这寂寞了。但那女子没有明言过,她思念起时只会用五只素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下去,轻轻地捋下去。那轻轻的动作似乎已述说尽了她的寂寞。

此前数日,吴四在晚妆楼正低声地品着箫给萧如听。她身前的案上,放着一阙新成的易安词。

萧如道:“华胄说他很想约见赵无量。”

吴四“噢”了一声。

萧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说词,熄尽赵无量争雄之心。”

只听她浅浅道:“说英雄,谁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谁当自量?谁主沉浮?赵无量是个老顽固。可华胄,他的言辞一向很能打动人。”

她的装束很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长发上束了一个金箍做为唯一的装饰。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载的流艳与绮丽,她的眸中是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倦。她也是繁华场中笙歌人,但国已亡,家何寄?可败落也可以成就一种美,这是一代代累积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气,才有资格将之弹压匹配?

只听萧如倦倦一叹,像是叹着人生中种种美好的但终究冰销雪融的欲望:“那赵无量,也是一个爱着亡国的人啊。”

亡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吴四在晚妆楼中坐着,心里细细地想,他自负倜傥风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白这个美人的心意。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自己每隔月余就会来这晚妆楼中小坐坐,将这个人拜访一次。只是每次和她坐时,就会觉得,楼外、一缕寂寞、挟着千年来朝更代异,江山悲咽的风声细细浸了进来。地板上细金如鳞,如鳞的余辉中,萧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过那微斑余晕、吉光片羽?她就是这混浊的世上那种仅存的吉光片羽。

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女子,是几百年前繁华消歇后的余奏。每次和她对坐,吴四的心就忽倦了,有一种安然,一番彻悟。他在想,赵无量的心会不会倦?那老而弥辣、较年轻人还要热衷的心?说英雄,谁是英雄——吴四心中忽然想到的是此刻石头城上华胄正在和赵无量谈及的话题。——袁老大是吗?一个人如果能面对萧如这种美后,犹振乾纲、犹思作为、犹宣威武、犹图进益,那也的确……允称英雄了。

却见赵无量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那在华老弟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什么人,才担得起这样的两个字?什么人,才算不是贪图那亡国的一瞬之欢?袁老大是吗?还有谁人是?以华兄年少英发,却屈居人下,实不能不令人惋惜。袁辰龙究竟何德何能,令如华兄者都倾倒如此?”

他的语意里犹有反讥。这是他的反击,赵无量可不是只言片语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见之人。

华胄的眼里忽浮现出一丝敬佩。只听他缓缓道:“再年轻些时,我倒是还算自许英雄的,也不服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这两字深处的含意。但磨折下来,摧残下来,倦怠下来,今日细想,却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来,所谓英雄,第一个字怕是要落是在一个‘勇’字之上。要当得起这场社会轶序与这场人生寂寞的双重倾轧与催逼。赵老,你我俱是过来人,也知得人间的烦乱忧苦。能在这琐屑人间一意振作,凭一已之力,要为万民重立轶序之人能有几人?当日太祖太宗也许算是吧。我华某年轻时,自谓一剑之利,也曾自许英雄,也有经世之慨。但入世之后,才知,仅凭小小的一剑之利,在这茫茫尘海中,倒是没什么用的了。浊世滔滔,有多少抱负、志气、谋略、意性,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时我极为苦闷,知道仅依仗由少年意气而来的抱负是不够的。我华某向不自谦,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后,我先也不服,但时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坚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让人佩服。赵老前辈,凭良心说,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与抱负,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许与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辈,就算不多,百数十人总还是有的,可有谁有毅力能在这纷繁人世中理清头绪,坚定果毅,廓清整理,再开一场让人心有所皈依的轶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缇骑每有横暴不法、骚扰万民之处,但辕门之中,就没有此事。凭心而论,赵老,这世事就由你我来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我无能力面对这现实中那份残缺纷乱的头绪与碎片,在一片狼藉与废墟中给属下、给国人指就一个可以触及的前景与鹄的,也没能力构建一个哪怕很糟糕但还算完整的轶序。”

“做为属下,我就算再夸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见会采信。但如我华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挥之下仅做为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会我认识到:现实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顿一件小小的事业,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称英雄,还叫什么?”

赵无量只觉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语之下一句句消解。如华胄所说,他爱的真是那一个必亡的家国吗?而就算给他时机,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顿出一个更好的万民乐业的轶序?他是老人,胜败多见,知道年轻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欲望当作了能力。

自己是不是也不过仅有欲望,而乏能力?城头芜阔,两人相对,虽敌意在胸,但一种寂寞不知何时已在你不知不觉中袭来。

这是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场寂寞,在这天地长风间,浸着彼此的心。

——这寂寞真的广大啊。赵无量一旦把自己的思虑抽身出这些年苦苦争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庙的欲望之外,就觉出了那寂寞的强大。

人原来是靠欲望生活的,刚才华胄的话已让他联想到北宋两百年的过去。那几乎是一个从五代十国之中疮夷满体的病体到渐渐康复,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溃瓦解的一个完整过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给这个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欲望,尽已之力,设立一点秩序。他要给这勃发而起的欲望以一个限制。就是当朝强权如秦桧者流,他也曾屡加遏制。至于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乡豪纵,他袁辰龙得罪的还算少了?费力劳民,兼并不法,鲸吞蚕食……这种种劣行,凭良心讲,袁辰龙在朝数年,是一直将之压制的。

而那,几乎是人人反对的。

当年东京城中的烟火,不只达官贵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喷发的烟火,裁减人生的奢欲,有人愿从吗?

人欲为此,必须先灭已欲。他不能不承认,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极为朴素的。支持袁老大势成今日,感召同门的已绝不仅是他雄压天下的一点欲望,而是一种信念。光这一点,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满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这欲望中见风使舵,顺势而进。如秦桧者辈,他们乘着他人奢欲之心满帆而进,来谋求自己那更加卑污的私欲。

小人——赵无量心中鄙夷的想。——他一向仇视袁老大,这仇视已种至心底深处,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钦服起他中流击楫、浪扼孤舟的勇气。

不说别的,满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几人?

敢拂逆当今的又有几人?

赵无量废然而慨。

半晌,赵无量干巴巴地道:“那照华老弟所说,就是武功练到再好,也不足以称为英雄了?”

——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来的武人,所追诉的岂不都是一场空花梦幻?

华胄轻轻一拍腿:“我以前也这么看。虽然这么想很是难堪,但人是知耻而后勇的。我也一向认为自己武技已算不错,这么想明白后才知自己到底是谁。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谓英雄的另一重含义了。”

“——江湖中不是没有英雄,这世间的英雄,原不仅有造就秩序和面对欲望的挤压的一种。欲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骆寒西来,之所以一剑之利,江南震动,连我也不能不承认袁老大都为之大为震撼,只怕就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想到一个人可以远居塞外,割绝俗欲,独探天地之初,独面寂寞之海,独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与骆兄一见,但就以他连败赵无极老与胡不孤来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远。而那需要很强的抗击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滥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贱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于寂寞倾轧下,独求已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辈,不称英雄,又唤为何?此外,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襄樊楚将军、眉楼顾回眸,秉承一念,自开基业,只怕也担承得了这两个字。但不过格局略小、稍逊一筹而已。而如李若揭,毕结、文府诸公、秦桧者流,纵权势滔天,不过诱众人私欲以成一已之欲的一小人耳,——赵老以为如何?”

赵无量仅从紧紧的闭着的嘴唇中挤出了一个字“噢?”

他不能轻易颔首,他还有他的尊严,但心里却在想:在秩序与欲望、寂寞与坚执的倾轧中图存,是每一个有能力触到这几个词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的眼中浮起一丝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觉得华胄所言未尝无理。

只听华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变,看似繁琐。种种图谋、种种人马、种种构陷,无不浮起。但说到底,也还是骆袁之争。是一场个人的肆无忌惮的自由与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间的冲突。旁人纵偶如沉渣泛起,也不过如此。”

这一句断言下后,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后反有一种年轻生命对这骆袁对决的渴望。赵无量看着华胄年轻眼中那一种虽力图冷静却也扼制不住的热情,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种服老而羡慕的感觉。——年轻真好,他是不会再有那种伴随着生命力的充沛华茂的热情了。

难道这场人生,这个江湖,当真已没有他这个衰年老朽的余戏了?

赵无量望向城下——锣鼓已响,拍板声催,一个个角儿已粉墨登场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殚……,但这是他人的戏梦了。他一衰龄老者就算勉力登场,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观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过只有一种勉力混场的可笑与悲凉罢了。

——因为主角注定是别人的了。

——那就当看客吧。

但当看客,你都没有足够的激起热情的生命的力了。

一念及此,赵无量忽然有些愤恨起这个点破自己迷梦的华胄。他情愿自己没听到他这席看似平和的话,也情愿自己还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

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戏,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内,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石头城头,赵无量与华胄二人细话英雄。

但石头城外,还有不少能人高手在。

他们是不是也会猜测他二人正在共话些什么?

文翰林在山坡上静静地坐着。

他被华胄斥为小人,但他如果听了华胄的话,也许会扬眉不屑地冷冷一笑。——书生之见,不过是书生之见罢了。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不是都是他们那些断绝人情、厄压欲望的飘扬卓厉之士所能洞见的。因为他心里知道,所谓几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几千年的历史,并不是由所谓英雄来书写的。他们所讥刺的“小人”习性,就不知埋葬过多少甚或比袁老大更杰出的英豪。

英雄只是一瞬,历史是弱民与奴隶共同扛负的,是由懂得造势如他的人来享用的。同时,更多也是小人写就的。

他不惧于当一个众人所谓的小人。

因为他的智慧告诉他:英雄只辉煌于一时,而小人和欲望,永当其道。

秦淮河对面的田野之中,骆寒忽道:“多言无益,你们出招吧。”

第五章王图

秣陵城中多树,像样的宅弟便多半掩映在树影萧森里——“是处人家、绿深门户”,金吾卫在秣陵的衙门便是如此。

时过子夜,那场宴席也摆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了。这席小筵设在金吾卫在秣陵城西的驻所之内。

外面、空而净的庭院里生有一些积年古木。如今冬侵,树叶调零,那瘦脱了形的枝桠孤耸耸地刺向夜空,却也刺不穿这城市三更过后的那一种清幽冷寂。

——有酒岂可无歌?伴歌还需艳舞。

小筵桌前,只见歌舞方浓。

那是两队美人,共有十七八个,茜裙绢扇、粉颈嫣颊,正牙板轻拍、白苎步起。随着夜色加深,只见歌声舞态渐加柔靡。

厅中的铜炉内生着炭火,地上则铺着细羊毛团花密织的厚软毡子。那队舞者步步柔腻,她们的汗水已细细地浸出在两颊之上,一缕缕熏香便伴着那汗滴蒸腾而起,浸满了整个花厅。红烛之光映得舞者们脸上一个个粉滑脂腻,一支笙管低低地奏着《颤声娇》,舞者们头上的蛾儿雪柳也正随步而颤,宛转生娇。

那些舞者们正舞到折枝舞步,相互穿花,一时只见扇飞裙展,身上的薄衫随风飘起,错杂一室。如果不是那扇为了嫌热、屋中过暖特意支起的雕花木窗里还不时泛进一些寒气,如此春光,只怕让旁观者都还以为是在一个春夜了。

距这雅致小厅不过数丈的大门口耳房的屋顶,黑黝黝的屋瓦上,这时正伏了个人影。

耳房檐下悬着一对灯笼,但被屋檐遮住,倒衬得这房顶越发黑了。那人正凝目向这厅里望着。厅中歌舞妖娆,他却没看向那些歌舞着的美人。厅里有几人正在深宵小聚。主座之人常服小帽,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个汉玉搬指,意态闲贵;打横陪座的人却身材适中,穿着件绯袍,下颏上长着部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看来极为精明干练;下首三个俱是侍卫服色,衣呈赭黄,端坐凝定,很少说话,似是大内侍卫打扮——看来这些人物俱非寻常。

坐在客位上的是个四十有许的男子,他气度凝重,从这里只能看得到他的一个后背。那后背一望却凝如山岳,隐隐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声势。

屋瓦上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得细不可闻。

他本是惯盗,着了一身黑衣,衣服与屋瓦的颜色融在一起,在这暗夜里几不可辨。——他自恃甚高,对屋里的李捷、韦吉言与那三个侍卫,他都自信有能力掩过他们的耳目。但屋中那个只见背影的人却不能不让他顾忌良深。

他在这席小宴开酌之前就已来了。从那时起,就见那只见背影的那人一共只说了不过十余句话。他极少客套,言辞间也极尽简净。其余时间,他目光似望着那队歌舞美人,但分明意不在此。

屋顶的人忽极细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袁老大!袁老大果然非凡。他在这屋顶已旁观了一个多时辰,只见袁辰龙洒洒落落,块然独坐,没什么警备神色,却绝没见他的全身上下露出一丝可乘之机。

彼此都是习武之人,度人修为常得之于平常小事。难得的是那袁辰龙浑身无隙,但动静如常,绝非有意为此,只这份渊沉岳峙的气度及其无意间所生发出的武学修为,就不由不让观者敬服了。

只听主座之人笑道:“袁统领怎么看着像有心事?菜也不吃,酒也少喝。咱们一向各各忙于公务,少得相聚,今日正该好好亲近亲近。难怪别人都说:袁兄一向是有些伤于谨严,稍稍有些过重威仪了。”

说话的是金吾左使李捷。他虽没着官服,但衣带所缀鱼饰也可表明他是四品官阶。这官阶不算高,但金吾卫可说是皇帝的近卫军,分左右两军,以左为尊。宋室承袭唐制,高阶只是虚赠,掌有实权的人反而品阶较低。

当今朝中,他可算得上势力颇盛。尤其是绍兴五年他引荐乃叔李若揭入宫中供奉获得赵构宠信之后,声价更增,人称‘天子护卫’。李若揭号称“天下武学之宗”,一身技艺,大是非凡,连袁老大也不得不深为顾忌,在座下首的三个侍卫就是李若揭的三个弟子。

李捷相貌不错,自命风流,于袁大一向不甚相和,但他的神色中只见亲匿之意。

座中打横相陪的却是秦丞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贵居长史,位可就不只七品了。秦桧对他一向颇为看重,所以他虽非当朝正员,但一举一动也一向颇受人瞩目。

下首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额眉高耸,紫气隐现,看来俱已得了李若揭‘紫宸’一脉的真传——虽只这寥寥几人,却已囊括朝中数股势力。他们于此相聚、深宵密议,消息传出,怕足以让人咋舌的了。

只见座中杯盏虽陈,袁辰龙却很少动箸。李捷笑道:“今天我这个主人可当得可有些失败——客人都没吃什么,照西晋金谷规矩,这儿的厨子美人实在该拿去杀了。阿纹,你来劝袁统领喝一杯酒,他再不饮的话,我只好拿你出去杀了。”

他话虽笑着说的,那个姿色娇好的美人‘阿纹’却也身形微颤。

袁辰龙却于这时不待她来劝,已自斟自饮了一杯。他的举动一下就封死了李捷接下来的劝酒。只听李捷尴尬笑道:“我倒是忘了,都下盛传袁兄一向在金陵城有一个红粉知己,就是这秣陵城中名传吴下的萧如。这些庸俗脂粉,袁兄当然不会入目了。”

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衔王命得以招你相会,你耐着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会儿了,也算大给面子,咱们该提到正事儿了。”

说着他一回头,问道:“几时了?”

旁边一个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与韦吉言相互间就交换了个眼色,似是在问:“是时候了吧?”

韦吉言微微颔首。

袁辰龙冷眼旁旁,但其眉眼动静已尽入他眼角余光,心下一紧:石头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种三句话就可以和人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龙。两人虽同朝任职,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卖弄唇舌,足说了一个多更次的怎么养马、怎么放鹰,以及官场、美女、珠玉、声色……无数闲题,无奈袁老大就是不接口。他这做主人的为了不冷场,也撑得颇为辛苦,好容易拖到这时,可以触到正题了,他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只听他笑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尴尬,可以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皇上不找别人,单单看上袁兄,也足以看出皇上对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龙并不接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叹道:“袁兄该知那个完颜晟吧?就是数次前来屡屡无礼的那个北使。要说,他们可也真不安份,总要寻些新花样出来,再不肯过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绍兴和议,安稳了几年,偏偏常无端生出些事来。大家隔淮而治,国泰民安,就这样子不是很好吗?偏这次完颜晟又生出了个新花样,他带来了一个什么北朝‘金张门’的高手。说北主完颜晟氏传话给咱们朝廷,指责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还有个什么‘江湖’,其中俱为不臣之人。而咱们朝廷竟不能压服,以至近年拥聚淮上,屡犯和议。他们要问问咱们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没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请他们‘金张门’的高手出面,代为统领缇绮,压服逆乱,以靖局势。”

他含笑而言,心中却大是得意。这番话明明已是指责袁辰龙的意思,虽借北朝之人口生发,在他却也大快己意。

——厅外屋檐上的人闻言就一惊: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驱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来苏北一带已数遭缇骑逼迫了,那还只是为了骆寒之事。如果当今朝廷之意已决,那日后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扰了。

厅内的袁辰龙却握着手里的竹箸,并不说话。他眉头微皱,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李捷哈哈笑道:“当然,这只是他们借口罢了。袁兄近年来之治绩功德,谁人不知,谁人不赞?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于偶然间无意放纵,那也是一两条漏网之鱼,无害袁兄声誉的。——来,咱们别光顾说话,喝酒,喝酒。”

袁辰龙唇角微现一笑——来了,果然来了。他唇角微陷,纹路深刻,那是一抹苦笑。他于苦笑中思忖:他这些年统领缇骑,屡触权贵,自知久已遭人之忌,如今、果然就有人盯上了。嘿嘿,什么北朝使者质问,分明就是秦相一己之私意。如今,他独力面对的,外有湖州文翰林,内有宫中李若揭,还有隐于背后的秦相府。那所谓什么‘金张门’的出言不训,说是要统领缇骑,只怕倒是朝廷中人设以攻击自己的藉口。他秦某人与金人的交往,别人不知——就是风闻也难测其详,他袁某人不可能不对之深悉。

只听李捷继续道:“完颜晟说,他此行带来的‘金张门’的高手,在门中只能排名十七,让我们南朝武学之人出手一试,如不能胜过他,不如就把缇骑统领之权拱手相让。”

他似也知这话大过荒谬,口里“嘿嘿”地尴尬笑了几声。但金人对南朝态度一向狂妄,说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异的。

袁辰龙淡淡道:“噢?就是这?皇上是有意让我出手吗?怎么宫中尽多高手——不提李若揭李供奉,就是你李左使出手,也一定会不辱皇命,怎么特意不惮驱驰赶来了这里?”

他话中若有讥讽。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谁不知你为本朝武学第一强手。当日数度护驾有功,皇上一向深为信重。皇上这次也有顾虑,不想轻易妄派非人,徒增折辱,所以定要招袁兄与之一较才能放心。袁兄你就别推托了。这可是扬名天下的大好时机。那北使所带之人金日殚,他们虽说排名‘金张门’十七,但据兄弟考量,那是他们有意贬其身份,以辱我朝。只怕他在高手如云的‘金张门’中,凭武功也足以坐到前数把交椅。”

袁辰龙目中讥诮之意转深,望向李捷道:“那以李兄之意,朝廷是要我胜呢?还是要我败?”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说笑了,自然是要你胜,哪有图败之理。”

袁辰龙目光一亮,紧盯着道:“这是李兄转达的皇上的意思吧?圣意已明,那就好办了。这也容易,袁某虽不才,当不上什么本朝第一高手之誉,但为国效力,自当倾尽绵薄,以图一胜。”

李捷张了张口,脸色涨红,吐不出话来。

他可没想到袁老大会出此言,盯住他让他说出‘命袁辰龙一意取胜’是皇上的意思。他明知圣意并不在此。他护卫宫掖,皇上心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那就是:胜也胜不得,败却也……败它不得。这就是这事的尴尬之处,秦丞相借此事以刁难袁氏,令其进退不能之找算也就在此。所以这事人人缩手,故意扔给袁辰龙这么个烫手山芋。

袁辰龙已转望向韦吉言:“那秦丞相的意思呢?”

他虽语气和缓,但话底词锋凌利。

韦吉言抚鬓摇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这个袁某人确实难以对付,口里尴尬道:“这个,这个,袁兄自然当细体圣意而为,兄弟也不好插口,只是……”

袁辰龙微微一笑,“只是什么?”

他的笑中已有轻忽之意。

韦吉言只有忍受着他那么轻忽的藐视,尴尬道:“只是朝中大臣,只怕都想把这事含含糊糊、虚与委蛇过去。”

袁辰龙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只见唇角一丝细纹漾开,恍如刀刻。如果照相书所说,那是一丝“苦纹”,主运途多舛。

袁辰龙的目光里含着鄙夷与不屑,可这鄙夷与不屑中还有一丝不得不与这帮小人一朝共事的自渎与黯然。那笑纹与他眼中的苦涩之意冰火相衬,把他平常的面容都衬出一种不平常的伟岸寥落。只听他道:“看来这一战我只有领旨。而一战之后,却胜有胜的错处,败有败的错处,两位大人这是要拿我在火上煎烤呢。”

厅外屋顶上人见到袁辰龙微一侧首,似有意似无意地向这边屋顶看了一眼,心中不由一紧。同时却也见到他脸上那丝犹未散开的苦涩笑纹。

那笑纹象是这黑夜难明的混浊里一点自伤的郁灿,屋顶上人心中不知怎么对袁老大的憎恶不由减了大半。

李捷一脸尴尬,虽长袖善舞如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韦吉言出来打圆场笑道:“袁兄说笑了。出此重言,李兄如何担当得起?”

李捷也回过神笑道:“不错不错,袁老大真会开玩笑。好了好了,公事已完,咱们还是吃酒。阿纹,斟酒,今夜兄弟我定要与袁兄痛饮至天明。”

他面上虽笑,但说话间一侧首时,眼中就露出了一抹那水晶球般圆融的笑容也掩盖不住的恨嫉之意。

他自觉袁辰龙适才那浅浅一笑竟象一面镜子,让他一望下都觉得为那一笑照出的纤毫毕露的自己是如何的卑鄙。很多人并不在意自己的卑鄙,但他们恨有人会让他们生出这种自照的惶愧,在自照中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当日岳飞遇害,岂仅只是秦桧一人之力?内秉清廉,外必遭恨忌。岳飞当日所得罪的同朝袍泽除武如张浚、文如万俟呙,其余他不自知、旁人也不知的只怕更不知凡几。

袁辰龙有感于此,一向暗隐自渎,韬光养晦。但有些光彩不是仅只自敛就可以全将之藏尽的。

李捷对袁辰龙恨意更加了一分。他原是那种人,心中若恨上一分,面上却更多了分笑意。他的“笑里刀”的名字可不是虚称的。袁辰龙也知自己又得罪了这个“同袍”一次,但他此时心事重重,也只有不以之为意。

——石头城那边——石头城那边、萧如与胡不孤,现在到底把怎么样了?

他凝目院中那几株老树,以他一双锐眼,却看出,那几株古木中,有一枝看似生意最劲、枝桠也最峭挺的老树其实已经死了。但那残死之躯,却犹有生气,拚以一身枝桠,向着天空做着最放恣的挺刺。

自己是不是也就像那株老树?——他无意自谦,在人人萎弱,倾轧暗斗,私欲横流也混浊不堪的朝廷之中,他还是自期为当朝最大的一根顶梁之柱的——但自己是不是也已仅只是那枯死之木,虽倾力挣扎,却毕竟已了无生意。浊流种种,树高风重;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世上万事阻碍太多,他所能做的,所余力的,也仅只是保持一种挺刺的姿态而已。

而在上于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人和树的命运有时是一样的——他们不是正一意蛀蚀着他倾力而为的强势?

古木苍苍,老根虬虬,原不入于众人那只贯柔顺绮滑的眼了。锦绣华堂之上,筵席盛张,可大厅之中,却有一根看似枯朽的廊柱。大家只觉碍眼,一意要伐倒那根顶梁之柱,没有人会计算柱倒堂空后会是怎样的华厦倾颓。

袁辰龙收回眼,望向石头城方向,眼前像是浮现起了胡不孤那大头严肃的脸,华胄那高蹈独步的脸,萧如那神彩逸飞的脸,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还有米俨那少年老成的脸……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是不虞艰难,不曾违弃他的袍泽挚友。

厅中忽进来个人,那人俯在李捷耳边耳语了几句,袁辰龙隐隐听得“石头城”三个字。他耳力极好,但金吾卫中似有暗语,他虽闻得,却难明悉。

一时,那人密报已毕。

袁辰龙一抬头,问道:“李兄,有事?”

李捷脸上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但他强自镇定,故作苦脸道:“还不是那些恼人杂务?——没想倒给金人说中了,咱们这儿,确是江湖难靖。就在不远,石头城畔,今夜又起了一场江湖殴斗。”

袁辰龙面色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捷的嘴唇。

李捷似乎终于抓到了刺伤袁老大的机会,他加劲的微笑,以藏住心中的狠毒。“有属下报,石头城那边,今夜又有江湖人物厮杀械斗。一帮不知何人,一帮却似叫什么‘辕门’。好像还有个什么‘长车’。那‘长车’象已中伏。‘长车’中有个叫什么‘狐马’石燃的象刚刚被杀,其余均受围袭。还有一个骑骆驼的小子若颠若狂,独歌于荒野之上。奶奶的——安静一晚都不成,这帮江湖中人,就爱生事。”

说着,他一双笑眼笑眯眯地盯到袁辰龙的脸上来。他那目光看似全然无意,但细品之下却是很仔细也银残忍地盯着袁辰龙,希望从他哪怕一丝外露的细微的痛苦中得到满心满意的快意。——这袁某人,独霸江南、号今数省已十余年矣,自己这次与文府、秦相联手当真不错,终于杀了他一向难以撼动的重要羽翼。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静静地让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垂下一双眼——“辕门”是他暗地里的强援,但朝廷之事,幽委曲折,所以他在朝中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

只听李捷怪怪道:“怎么,袁老大属下缇骑一向消息最灵,可知那‘辕门’的来历吗?”

袁辰龙淡淡道:“好象是一个江湖组织。我倒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到外人提及。说来也巧,辕门辕门,听来倒像与我同姓了。”

他目光静静地扫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觉心肺一翻,无端地生起一股惧意。他为逞一时之快,已惹翻了这个江湖中、朝廷上纵强梁大佬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强人,心下不由一怕。

他面色青白。袁辰龙看似在看着他,心里却翻江倒海地在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个炽烈浓情的石燃居然死了!

他怎么会死?——他不该死啊!

石燃已死,虽千万人何赎?

又虽千万恨何足!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与辕门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铭记的一句。可这‘往矣’豪情的未路就是这一场死数吗?

石燃是为他死的。

袁老大心中悲慨无数,直欲掀席愤起,怒发‘横槊’之击,尽斩面前奸宄。可这场时局,这个朝廷,这千万人何赎的千万人,这千万人吾往矣中——石燃已为之一往的——千万人,却让他不得不静坐束手,默然面对。

他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只及心中万千之一的悲楚与苦痛来给李捷他们看。袁老大向为豪杰,向少动容,但他心里正在歌吟俱哑地恸哭。那是龙哭千里的一哭。但他不会哭给他们看,因为他们不配。

他左手屈于膝上,端凝不动,右手举杯,无人相邀地自引一盏。

厅外风中,似乎正有石燃犹离去未远的英灵呼啸而过。袁老大看似没动,一只食指却已深陷掌心。他指甲秃秃,可那秃而钝的指甲却在那大而多茧的掌心已抠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然后他左腿畔微湿,那是在血流下。裤上并不见丹红,浸在这浊浊的脂腻粉气中,沾染在他衣上的只见一点微褐暗赤。

石燃最后没人听到的话还在风中飘。骆寒短歌已竟,静对“七大鬼”。他受伤的左臂不知何时已捉着一只杯子。那是个小小玉杯,玉质并不很好,质色中只隐隐有着一丝温润。他却像是抓着这世上残余的一点淡悟与久远、信诺与相许,眉一剔道:“出手!”

七大鬼神色一变,忿于他这种视自己如无物、也视生死如无物的神慨。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已耸然动怒——江湖中,纵是高名大德何等了得之辈,也从没有人可以如此轻视七大鬼的联袂出手。

连他们的主人张天师也不能!

张天师出于汉末张道陵一派。汉末“五斗米”与“太平道”声势曾煊哧一时,千载之后,犹有余烈。此代张天师法号‘道得’,武学识见、胸怀澈悟,俱超前人。曾以前人阵法加上自己心得与道府秘技合揉而为“鬼蜮”一阵。这‘鬼蜮’一阵,据江湖传言,当真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与少林‘罗汉’,武当‘真武’鼎足而三。这阵法世无所传,张天师独授与膝下九大鬼。

九大鬼极为颖悟,得此狂喜。七年之前,他们苦心修成之后,曾于龙虎山巅之‘天师顶’试演。一操之下,当真沙飞石走、风云变色。连张天师看罢也骇然色变,叹道:“再过几年,你们此阵大成之日,必不可再以九人同使,否则雷殛电掣,必干天和,必遭天遣。”

他掐指算了算,才又道:“到时你们最多只可七人共用,否则,只怕我也会遭天之忌。嘿嘿,嘿嘿,如果那时你们有七人联手,就是我老道、这创阵之人,如入阵中,走不走得出去还是个未定之数呢。”

他一向很少对人假颜。九大鬼虽不敢奢望可以就此以此阵困住他们仰为天人的张天师,但心中自负,已是顾世无俦。三年之前,他们就已遵命不再九人同演。今日他们顾及骆寒一剑之利,虽嘴上轻忽,却已打定主意要以此阵殛裂骆寒于秣陵城外。

——他们当然有资格自信与骄傲。自北宋开朝之一代宗师归有宗之后,张天师可说已是震砾百代、硕果仅余的宗师之一,与文府文昭公、徽中鲁布施号为“宇内三宗”,一在官、一在道、一在商,大隐巨伏,无人不敬。骆寒又何物小子,敢轻视吾等乃尔!

骆寒却将身子一侧,倚靠在骆驼那温暖的背上,如塞上闲坐、目领长风一般,全不在意身边渐渐已成之阵势。

他面上神色如不耐伤痛,微微泛白,把他微褐色的看来本极为果毅的肤色神情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

除了他,怕少有人能把勇锐与柔细如此奇妙的结合在一起。

他一指玩杯,一手抚剑,心中却在低哦:

酒罢已倾颓……

——当年是谁曾操琴而歌,歌道:‘酒虽已倾颓’呢?

腾王阁外的月华色犹在眼——如今,倒真是枯水长天折翼飞了!

他腿上有伤,以之对撼以轻功卓越著称的七大鬼已实有不便。他心知此役再难讨巧。七大鬼谋定而至,袁老大把他们放在第三波围袭,只此一点,就可以料定逃生不易了。

——死只是一场沉睡吧?不见得比这黯黯难明的生更加难捱难耐。

田野风烈,七大鬼背上披风猎猎而抖,人人俱欲搏风而起。

只听刑天忽喝道:“那好,我们就废了你,一完袁老大之命,一报七弟之仇。”

然后他当先跃起,口中喝道:“鹰飞长九!”

他越飞越高,披风声烈,如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苍天。共有三条人影追随他之势扶摇而起——其视下也——如此大风,沙飞月抖——当如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其视下也,亦若是而已?

四鬼刑容却低叫道:“袅舞低三”。

他与其余二鬼低翻而起,一路燕子小翻,如杂耍戏闹,连腾连转,与高飞者顿成倚望之势。

一时只见高翔者四、低飞者三,七条披风遮天蔽日,直欲搏长风而自举,掩月华于一线。

二鬼刑风与四鬼刑容原是九大鬼中除以轻功冠绝一世的九鬼刑高之外技艺最高的两位,此阵就由他二人统领,连大鬼刑天也在他二人的指挥之下。

骆寒倚驼抬眼,眸中精芒一闪——如果天上那披风构筑的已成暗黑一域,那他这双眼就是在这‘鬼蜮’中也要硬镶上的两颗星,镶之于夜之命门、暗之心口、无声之有隙处、磅薄之软肋间。如眼中之钉,心上之刺,直刺入那片黑黯。

七条人影在空中翻飞,他们一时似并不忙于进击。七大鬼手下均是一手执刀或剑,一手执雷震铛、闪电槌,刀剑暗藏、铛槌相击,每有身影交会,就有一声雷电相击般的铛槌之音传来,当真有霹雳之威、雷霆之撼。

骆寒在这威撼下发丝与驼绒齐舞。他面上沾汗,定定地望着那片舞空蝠影,忽喝了一场“击!”

却依旧是他先出手——剑影共星眸齐灿!

他人依驼背,剑走弧形,并不跃起,但剑上孤光却起如破梦、收如沉眠,剑光就在那一开一敛、一梦一醒之间伸缩吞吐,生死也宛寄于那一吞一吐之间。

当真风波栖难稳!

骆寒脑中忽一念如歌,只是歌词已改。

淮上有人,思此暗夜,是否会就此‘停杯’?

“鬼蜮”一阵除武功之外,似还掺有道门秘术。‘天师道’原以幻术警人,远超出川中排教那名播江湖的障眼之技。

远处之人,只见七个如枭如鸱的身影翻飞之间,忽似有天地一暗之感。

而那一暗间的天地中,如有雷鸣电闪。每一电必继已雷鸣,沉沉隆隆,翻翻滚滚,在这冬初的田野里炸开。

石头城上。赵旭已翻然变色,华胄回眸一望,赵无量与赵无极也相顾惨淡——龙虎山上张天师,实不愧掌道家符录(竹字头)!

那边萧如于茅寮顶望得,一双大袖也控搏不住地翻飘如舞,已自气动神移,心驰意乱。

骆寒当此雷电,依旧一手支驼,背脊却已峭挺起来。

那雷鸣电闪虽为幻术,但身坠其中,只觉天地间一片昏黯,他又如何能定心神于不乱?

他肘下的骆驼忽扬首摆尾,似知主人已遇极险,动静间显得极为不安。

又一道电闪击过,然后二鬼的闪电槌、四鬼的雷公铛交互一击,似是在骆寒耳边生生炸开,炸得他喉中鲜血一激,眼前金星闪烁,直要炸出他这塞外野少年的一点敬畏来。

骆寒忽一咬舌尖,以痛定神,一口鲜血就向空中喷去。

空中血色一乍,接着他剑影如幻,直叮向追击而来的四鬼心口。

他不只能以剑尖击敌,连侧锋、剑锷、把手、剑脊,似是同向飞扑而来的另外四鬼击去。那四鬼一惊,同时翻飞而退。而刑容也面色一变——舌为心之苗,骆寒就以咬舌之力以定神魂,那血就是他心之火苗上的焰光一灿!

可电闪雷击却不能由此而止。他们一下一下地轰击着骆寒,以声震其耳,以光耀其眼,以暗剑黑刀锉其神志,以披风斗蓬欲陷其入悖乱,似要在这人间鬼蜮里榨过他骨里的哪怕一丝丝软来。只要骆寒意气一泄,剑影稍散,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轰之于毛皮不存、击之成形神俱散。

骆寒却似疾风中之劲草——冬日迟迟、行尽江南无劲草——他却是塞外飞来偶落江南的一根劲草。

那草承风遭霜,却枯荣百代。

骆寒拔剑痛击,每一击都要牵动胁下伤势,却因痛而神定。

——硝烟落落,每于痛战显奇踪!

他挺肩击刺,剑影如颤,头上束发之铁环此时却已为雷声击裂,一绺绺发丝散乱开来,沾上额颊,一颊一颈都是热汗。那汗却转瞬就被风吹干,凝为这人世中你所能保留但终必干涩的苦咸,而发丝就在这一片苦咸中里做着最后的不甘的飞舞。

骆寒剑击如狂,发丝如魔舞三千,黑衣褐颊、驼绒俱颤。他是这长风巨雷中的最后的坚挺。拒绝着这人世一场场难期震旦的雷翻世变。

“咄”,骆寒口中又喷出一口血,这回他已非自控,却是伤入肺腑。他剑影微乱,阵处忽有人跑来,大叫道:“停!停!停!”

七大鬼当此之势,怎会答理。骆寒双颊已上血色尽失,但失了血的颊反有一种标本似的质木之感。他左手一捏那杯,忽扬声唳叫!一叫之下,杯口已碎,那碎片割切入他指中,指尖血滴一冒——

云起江湖一雁咴!

是!——云起江湖一雁咴。

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

——那是停杯之后的‘云起江湖一雁咴’!

这一“咴”字,他似已蓄势良久。就是雷击于田野,大音之下,天地无声,他无计生死,也要在最后嘹亮一咴。

然后他就一跃。他那一跃,剑影忽由虚返实,由实蕴锐,由锐而颤,由颤成弧,由弧而进,如最刺痛你感觉的那一锐一颤。

那一颤之下,剑光就灿就一片银灰色的郁黯,喑哑嘹呖,种种不同甚或相反的极暗乃至极灿、极倦乃至极战、极低抑乃至极高扬的一抹剑意从柔软如垫的驼背上飞翔起来。

那是一种真正的飞翔,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天地间闪起一抹银灰色的嘹亮。与之相比,七大鬼披风飞舞之势只能说是一场蝙蝠的恶舞了。

骆寒这一升,蕴势已久,物极而反,看着反似很慢。直冲破二丈之极,脱轭出七大鬼的“乱披风”阵势之外,犹高翔难遏,仍向高绝处绝尘而逸。

他于最高处袖底拔剑,俯身而击。那剑如鸿雁划过长天的一翅。——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羚羊挂角,无踪无迹,七大鬼齐齐色变。

这一击如电光石火,双方均倾力而为。

然后田野一寂,骆寒跌落,鬼蜮俱敛。月弦在天上也惊惶了一下似的微微一弱,才又怯生生地露出脸来。连那旷野长风似乎都停顿了下后才又一旋。

然后,只见骆寒黑衣溅血,斜倚在驼背之上,手中的剑又已不见。

可以看到的只有他手中那已崩了个口的玉杯折射出的一点微光。

七大鬼也有数人衣上溅血,二鬼伤耳,四鬼伤颊,其余大半都已披风割裂,在乍息又起的长风中如长条飘荡,似一张张鄙旧追魂的招魂之幡。

骆寒面失血色,七大鬼神情疲惫。此战此时乃方开。七大鬼也不知,真要废掉骆寒一臂、让他饮痛于此的话,自己一方又会有几人就此把命留在这里?

圈外适才高叫而至的却是文府文昭公的侍童。

他已为适才一击惊呆,这时才又回过神叫道:“文昭公传语九大鬼,今夜之事,文府已至,涉及官面。万望七大鬼谨记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就此罢手,小的这里多谢。”

二鬼刑天回目森然地望向那童子:“你说住手?”

只听那童子笑道:“你们就不罢手,只怕对你们也绝没好处。”

二鬼冷冷道:“我们九大鬼什么时候也如你文家只干有好处的事了?”

那侍童似也惧他凶焰,吐吐舌道:“可是,可是龙虎山上三句话,你们总不能忘了。”

此言一出,二鬼、四鬼相望一眼,低低一叹,二鬼口中厉如枭鸣、声音暗哑的开口道:“龙虎山三句话……嘿嘿,龙虎山上三句话。我们不好违当年天师之诺,大哥,八弟,我们走!”

他们回望骆寒一眼,目光中有惊佩也有敌意,留言道:“我想,只要你还能从袁老大手下活着回来,我们就总还有机会见面。”

骆寒静默无语。

二鬼却忽厉啸一声:“袁辰龙叫我留话给你,如果这次三波伏击还杀你不了,他今晚没空,十日之后,紫金山下他要与你一见!”

四鬼刑容却似由此一战对骆寒暗生敬意,加了句道:“还有,天师说,如你真能抗得住‘鬼蜮’一阵,日后有暇,他将在龙虎山上煎茶相侍。”

酒筵已散,从金吾卫衙门耳房屋顶悄然而退的那个暗伏人影出了街口,晃了几晃,却到了玄武湖畔。

湖畔正有人垂钓,感觉到他来,侧头道:“庾兄,好功夫。”

他是敬来人竟有本事偷窥袁老大于暗。

那暗伏的人影却是庾不信。只听他笑道:“这是我做贼的看家本颔。稼穑兄,你是挖苦我出身以图一粲吗?”

那垂钓的人果然展颜一笑:“庾兄还是那么高兴。怎么,今夜所见如何?”

庾不信似想起那李捷神气,心中大是做恶。

他眉头微皱,那“稼穑兄”似已猜知他心意,微笑道:“想来庾兄是中了些腐恶之气,我刚好钓的有鲜鱼,一会炖碗鱼汤,与庾兄驱恶如何?”

庾不信微微一笑,感慨道:“易先生所料果然不错,江南文府已联合李若揭、秦相,外引金张门高手,趁机寻隙,欲削袁辰龙缇骑之势焰。他们削弱辕门,谋夺缇骑,又生出金日殚挑战之事欲置袁老大于难于措置。驱骆杀袁,迫袁辰龙清扫淮上。”

那“稼穑兄”眼中忧虑一闪,与庾不信对望一眼。只听庾不信冷笑道:“但愿他们果能如算。”

第六章广袖

山坡上,萧如眼中的颜色似乎比夜色还要深上几分。

她所坐处高,附近局势几乎可以尽揽眼底,她目睹的是自有“辕门”以来最大的一次危险。

这一夜乍起骤吹的风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后,势道似乎终于渐渐弱了。文翰林见七大鬼果被文昭公侍童阿染一言劝退,眼中得色便又多了一分——这一夜,到目前为止,事事俱已落入他的算中:他先得借骆寒之力重创辕门中重要实力胡不孤之秘宗门;然后骆寒渡河,袁老大“长车”伏起,又是骆寒将之引入文府的埋伏,如今估计已损伤十之六七;最后又凭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劝退七大鬼,留骆寒一剑以应付可能马上即会反噬的袁老大,这一局棋他布得高明。

如今,长车已遭文府精锐与江南六世家、川凉会及毕结所建“反袁之盟”的势力困于对岸;胡不孤也正被毕结突袭于坡下密林;赶来驰援的华胄在石头城上遭赵氏二老困住,这图谋近十年的计划终于得逞。

——以他这么一个人,袖手江湖,岂能心甘?

有他文翰林在,又岂甘于让袁老大叱叱喑呜,横霸江南?

今夜,一向威不可撼的辕门终于有了倾颓之势。他与金日殚和落拓盟三祭酒还困住了坐于茅寮上的萧如。

这是袁老大最在意的女人——袁辰龙一向于女色并无偏好,但萧如仅只是一个‘女色’吗?

这也是自己一向难以忘情的旧好。文翰林长吸一口气,志得意满,望着坡下河水,长衫鼓胀,直欲蓬勃而笑。这下、萧如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萎弱的男子了吧?纵势力雄厚如袁老大,还不是在这一局中遭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回望萧如,目中含笑,道:“阿如,袁辰龙已穷途未路,他的时日过了。你也都看到了,他不值得留恋。此情此景我也不强逼你什么,但——你放手吧。”

茅寮上的萧如却不答,一双眼望着黑黑的夜与悄然流淌的河水,她的瞳仁是比黑夜更黑的黑色,那几乎是一种盲人的黑——江湖危怠,宵小横行,这样的时世,令她如何不盲?

只听文翰林絮絮道:“你想想,袁老大这些年一共得罪了多少人?无论江湖耆旧,还是朝廷大佬,都是他不该得罪之人。抑豪强,擅权势,别看他一向强横,倒他之心,只怕无数人心中蓄之久矣!你不要怪我,我人在江湖,不得不尔。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无论秦丞相,还是李若揭,连同我们文府,都是打定了主意——倾力倒袁。你也看到,连金张门与落拓盟的朋友都已伸手。萧如,你放手吧。”

他说着说着自己心中似也振荡起来:“我们文府、和秦丞相、李若揭一向放纵袁老大,不肯联手除之,只为一向顾忌他的威名。不是我妄自菲薄,实是谁也不想独挑上他,不想独面他最后的反扑。但骆寒孤剑之锐你也看到了,连今日的三波伏击都没能耐何他。袁老大轻犯淮上,已与他势成水火。就算袁老大不愿轻动淮上,金张门金兄此来就是逼迫朝廷让他出面以靖淮上局势的。他们已订了十日后紫金山上之约。骆寒纵杀不得袁老大,只怕也是两败俱伤之局。阿如,辕门时日尽了,这个男人靠不得。你——收手吧。”

萧如在茅寮顶极淡极淡地扫了文翰林一眼。

收手?收回她对袁辰龙的一腔倾慕?收回她这些年那么多的等待与怅望?收回……

——沅有苣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于他危怠之日远避开那曾让她一见心动的这纷扰人世中难得的一点郁暗的光彩?退回平庸,与小人为伍?

她‘哧’声而笑。翰林呀翰林,原来你并不懂我,你叫我如何收手?——重拾当年婚约,不记你通婶之嫌,与你同归湖州?

那样的收手之后的生又有何益?

文翰林面上容彩一灿,接着道:“何况,这些年、他对你也并不好。不说别的,他不愿深结秦丞相与江船九姓之怨,甚至一直都不肯给你一个名份。阿如,我其实知道,虽潇洒如你,也是渴望着一场结缡永伴的姻缘。所以是他不仁而非你不义。阿如,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大倒是不易。

萧如明白,所以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感动。但她心中一痛——文翰林所说,正是她心中这些年深藏心中的最深的痛。她知道袁辰龙并不象自己在意他那么在意自己,他心中装着最多的是他的大事。

她掉过头,望向建康城方向。那里,有她不计名份相随了已几经十余年的袁辰龙。只听她道:“可我如何收手?这个时势,能让我看得顺眼的人不多了。而他、始终还是个英雄。”

文翰林心中一怒:“英雄?英雄是用来给人们油煎火烹的。”

萧如目光有些哀怜地看向文翰林:“也许你说的不错。但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是倾慕于英雄的。而你、翰林,无论你如何得意,以后如何努力,如何金紫加身,又如何势倾天下,有一件事你永远变不了了——你始终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她这话说得极轻,但语意极重。可这么重的话出自她的口中,反倒似有着一份慈悲之意。

文翰林心中所有的得意都在这个他所在意的女人片言之下瓦解粉碎。——她如果出言只是为了讥刺自己,只是为了刺伤他,那他还可以用他一向的自傲防护他那颗在极深处仍旧极敏感的心。但她口气里的慈悲先瓦解了他心头所有的防卫,让那一讥一刺长驱而入,直剜入他的心底。

——小人——他生来就想当个小人吗?她该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世!千百年来,中国人都是在权谋倾轧中过过来的。项羽已死,能活下来的是刘邦!

可正因她不是讥刺,只是诉说一个真相,用一面镜子让文翰林照出自己,让他自己的尊严向自己的心做最强烈的自刺,这反省之痛才更让文翰林无从闪避。

——文翰林自己也不愿看到这样的自己。

说起来,“袖手谈局”文翰林在江湖中时时遭人谀陷的倒是他的君子之风的。但他鄙视他们——以自知自己是个“小人”的心态鄙视他们。而袁老大辈视他为小人,他也在心底反讥笑他们——以“小人”的心态讥笑他们。只有萧如,只有萧如能够这么深地刺伤他。

文翰林心中大痛,痛极而怒,他忽一拍掌,两袖相搏,一声脆响就已在他掌间振了出来。

那声音听来不大,却所传极远,这是正宗的文府心法,文翰林就是凭这‘玉堂金马’心法以驭“袖手刀”、“淡局步”和号称“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而独步江南的。

他神色一肃,冷哼一声“杀!”

他那一击掌后只听到从这山坡之上到对岸疏林和坡下树丛中的道路沿途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连串的击掌,似代他传令——他已命毕结与文府精锐尽折胡不孤‘秘宗门’与袁氏‘长车’!

坡下果有一声声的惨叫传来,文翰林还在得意而笑,金日殚却忽然失色而愕。

坡下密林中毕结闻声一振!

——单以文府人马,此次伏击辕门原本不足。他们为图必胜,所有精锐之师几乎已全压在对岸困杀“长车”之阵中。他所仰仗围袭胡不孤与‘秘宗门’的人原是秦相在北使完颜晟手下借用来的“金张门”下的二十余个高手。

——胡不孤一闻“长车”有警,看到萧如在山坡上的绿帛磷帜,就带人奔袭坡上以救萧如。他欲救出萧如后过河同助“长车”。

今夜辕门中伏,以他谋算,已知只有暂退方为上策。

但他才到坡下密林中,就已中毕结之伏。

好胡不孤,预警在前,先已飞身而起,直击毕结。拖着受骆寒剑意侵伤胸前重穴之伤以一人之力飞袭迅击,攻得埋伏的毕结与金张门高手都有些猝不及防。

他的‘吾道不孤’大袖与‘匹夫真气’已倾力而出,如此他手下秘宗门残余的不足二十之好手才有机会护住十七、八个受伤的伙伴,于密林中布阵自保。

秘宗门的阵势果然了得,只见他们在林中才才成阵,就已足以抗拒‘金张门’突然之袭。胡不孤本只要退回阵中,得秘宗门之助,两势相辅、必然势张,但毕节却已困住他于秘宗阵外三丈之处。

那边‘金张门’与秘宗子弟已陷入惨烈搏杀中。金张门高手果然不俗,加上秘宗门遭骆寒重创在前,所以深林密斗,战况极惨。胡不孤一颗大头上冷汗滴滴而下,他已认出出手围攻的乃是北朝强手,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毕结,忽开口道:“文府这次算计很深啊。”

毕结哈哈一笑,双眼却紧盯着胡不孤碎袖中的一双手,不敢稍懈。

胡不孤冷然道:“但你毕竟是外姓之人,纵亲为文昭公前辈外孙,全力相助文府文翰林,也不过徒然为人作嫁而己。”

毕结神色一寒,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人,这话自然也说到他心里。但他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之人,自懂得一时隐忍,徐图大业,怎会为胡不孤片言所动?口里淡淡道:“胡先生看来是伤得不轻,不只身手有碍,连脑袋也糊涂了。我和翰林兄谊属至亲,我们的家门之事,就不劳先生操心了。”

他年纪不大,但一身功力承袭两家,虚其心而劲其节,当日与耿苍怀一校,已显其不俗。

胡不孤双手中指在袖中往复掐算,却也算不出如何出手才能在这少年手下率众逃出生天,何况,林外就是文翰林布就的天罗地网。

他们就这么冷冷对峙,俱欲图以一击搏杀对手于倾刻。只见毕结额上的疤痘在隐约月色下清晰可见,一张脸上却血气渐盛。胡不孤那一颗大头却在这初冬的冷风里冷汗滴滴、滚滚而下。两人俱在算计着对方的疏漏。

他们忽然出手,空中只听‘砰’然一响,他二人却已一击而退,稍一喘息,一个辕门高士,一个名门少俊,就已再度跃起,住复对决,不肯稍退。

华胄却是悄悄地溜下的石头城。他适才侃侃而谈,以一席言熄尽宗室二老争雄之心,局面看似平静,但他心里的紧张只怕料较被伏之米俨、常青与胡不孤犹甚。

只为他知道,能不能一挽辕门颓势,此时此夜,只有靠自己了。

他先悄悄潜向他估计胡不孤被困之密林,然后就见毕结与胡不孤正在林中树端往复对决、生死一战。

他先不助胡不孤,却盯着金张门高手,有一晌,确定再没埋伏后,忽手指一弹,手中一支刚折下的树枝就势如利箭般就向最边缘处那个金张门好手腰间射去。

他算计极准,这一射正赶上金张门与秘宗门对决的呼喝之间,没人能分辨出那树枝破风之声。那人腰间一痛,身手稍慢,已为一秘宗门弟子斩于刃下。那秘宗门弟子都一愕,万没料自己本居劣势,居然会一击得手——他和金张门之人都不曾察觉已有外人赶来。

华胄悄然潜行,每一出手,都是借秘宗门子弟杀对手一人,金张门下也就察觉不出林中对方援手已至。

他这番暗袭,一连伤了金张门下六七人,阵中局势果然逆转。毕结也觉出不对,金张门下高手生性强悍,犹不肯求援,攻击正猛。毕结得一击之隙,扬声高啸,欲向坡上求助。

坡上的金日殚也已连连听到那连连惨呼倒地的正是自己手下,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就向坡下林中扑来。

他这一跃,姿式极怪,竟像是要扑上一匹狂奔的烈马。庾不信手下“落拓盟”三祭酒相顾失色,一人道:“果然是‘搏兔图’中的功夫。”

另一人却道:“怕是庾大哥也无这等凌利。”

他们三人面呈忧色。‘落拓盟’与北朝向为强仇,见到对方这等高手,自然深惧。

华胄身在局外,自然眼观六路,一见对方援手将至,忽朗声一笑,所挟阔剑长击而出。他所习本为“一发剑法”——华胄的剑术是习于一个中原名师于南渡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剑术何名。问名时,师傅曾目凝远方,喟然叹道:“青山一发是中原……国已亡,剑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发’剑法吧。当今天下危殆,千钧一发,我也望你姿质超卓,在习成之后,可以以这‘一发’之剑,心系家国,为天下赢得一发之机。”

华胄艺成已有十有七年,多年砥砺,他自信剑术已远胜乃师。名成之后,也曾屡败名家,号称剑艺之术,独步江南——这一句可不是他自许,而是袁老大说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赞人,他原话是这样:“华胄以阔剑行这‘一发’剑法,妙得神髓,独占机先,朴质凝重,灿然华朗,一发不可收拾。就剑术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进去,他也称得上独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会给他起了个浑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剑法,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此为辕门内经典隽语,本为闲话——却说华胄这一剑刺出,典雅朴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张门高手只觉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间就已被他伤了三人。秘宗门趁势反攻,又杀二人,‘金张门’只有后退。

秘宗门下已认出来人是谁,心情大安,喜道:“华公子!”

华胄已冲他们喝道:“退!”

‘秘宗门’下应声而退。

然后华胄以阔剑飞朴毕结。以他与胡不孤之交,相知极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骆寒手下受伤非轻,又于陷伏之初,逆行血脉、独抗毕结与金张门高手,伤势郁结,此时已是强驽之末。

毕结未料他来,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剑击退。

秘宗门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华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两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过耳边的风中道:“还有萧姑娘。”

华胄沉声道:“坡上有金日殚。我无把握胜他。何况好象还有‘落拓盟’的人在,他们也没一个是好果子。文翰林绝不会伤她,咱们此时救她不得,先图与米、石相会,速退虎头滩才是唯一的上策。”

身后毕结却已疾追而至。华胄与胡不孤心意相通,他们并不松开把臂之手,以华胄为轴,他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这一势极快,两人与疾扑而来的毕结几乎碰了个对面,

毕结身形一滞,然后胡不孤出右手,华胄出左手,齐攻向毕结。毕结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内力原有相通之处,水火相济,坎离同汇,这一反一正、一奇一变之力登时压入他胸中,毕结不由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华胄一击得手,并不乘胜追杀,反一拉胡不孤,两人仍向河边退去。

身后已闻怪啸连连。那啸声如响自塞上沙场的兵戈之声。华胄与胡不孤神色一变,华胄已低声道:“高手!”

胡不孤道:“金日殚?”

华胄道:“不错,你先走!”

他左臂一抡,胡不孤已追上江边秘宗子弟,他们正在等他分派。当此危急。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与‘长车’相会!”

秘宗弟子惯习秘术,俱是游泳好手,闻言已携受伤伴伴下河泅向对岸。

胡不孤回首望向已反身向追来的金日殚疾扑过去的华胄,华胄一身华服在风中飘拂。他深知华胄根底,听适才朗啸,已知虽高朗如华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敌。

只听华胄厉声道:“你退,助长车,退虎头滩,别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说辕门有什么可以让他这一个久经砥励的老狐狸也甘于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枪负,就是兄弟间的这一点血性了。但此时不是搏命的当口,他不再回头,扑入江水,向对岸泅去。

耳中只听华胄已与来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北朝土语,华胄却朗声高吟道:“本为贵公子——”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材。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华胄一向极爱这首陈子昂的这首感遇,也的确与他情怀和出身相称。

西驰零丁塞,北上单于台。

登高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能惧罗祸,磨灭成尘埃?

——石头城一夜冬风冷,华胄阔剑华服,力斗金日殚于秦淮水畔。

萧如坡上闻华胄放歌,就已心头大定。

她知华胄才调,论武功虽不见得辕门第一,较‘双车’之锋锐犹有小逊,但其智谋胆识,足以担负今夜大事。

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开心——只要不是全军覆没,辕门一向并不怕暂败。

文翰林怒道:“是华胄!姓赵的两个老儿在干什么?以他们一身修为,合力出手,连辕门右士都留不下来,还和袁老大斗个什么斗?”

萧如一双眼却有些悲悯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难不成这世上只有强权武功吗?他成功了——华胄本善用攻心之术,也不枉他事先找我问询琢磨亡国之义……”

文翰林神色一愕,已听华胄在坡下咳声大叫道:“拔剑起蒿莱!”

萧如却在茅寮顶低吟。

她的语音细不可闻,但意兴萧飒,虽为女子,这番低吟之下,却吟出一种跃马壮夫也不能比及的气慨。

她目光微扫,却见“落拓三中”闻声眸中似大起知音之感。

文翰林冷冷道:“陈子昂郁郁至死,这句子,还有什么念头。”

萧如掠掠鬓:“苟利国家,自当生死以之,岂能因福祸而趋避——我虽不是什么奋志报国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剑风激荡,华胄之阔剑奇彩颇盛,夹在他朗吟高歌的击刺中。只是,他也已受伤——金日殚果非凡手。

一柱香功夫,对岸忽有“长车”欢呼声起。看来,“秘宗门”与“长车”已然会合。萧如脸上浮起丝笑意。

文翰林面上却阴晴不定。今日之事,功败垂成,就是败在那赵姓二老的手里。他的牙齿恨不得咬出声来。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锐。知“长车”与“秘宗门”虽伤病过半,但对岸已方之力只怕远不足以将之围歼。拖战下去,吃亏的怕正是自己。

他咬了下牙,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这下特殊的信号一声声传出。果然对岸疏林中,就见两拨人马分头而退。文府门下退向河边,残落的‘长车’和‘秘宗门’子弟却向虎头滩方向退去。

坡下剑影忽散。夜黑林遮,他们也看不到金日殚与华胄对搏的战况。

不一时,一个人影腾跃而归,却是金日殚。

文翰林询问的望向他。金日殚一挥手,他颊上也有新伤:“我伤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

至此微顿。他解释道:“我如出全力,也许可以杀得了他。但因克日可能要与袁辰龙一斗。他这个手下右士,功夫极为不错。我现在,还受伤不得。”

萧如抱膝望月,得知华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觉自己孤独无助之境,脸上只见安然。

走了——都走了,这喧腾近一夜的秦准河与石头城又恢复了它惯有的岑寂。毕结已过河收束文府之众。长车、秘宗门、胡不孤、米俨、常青、华胄退避虎头滩。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坐在黯黯的夜里,独面对方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复平素的脸色,拂了拂袖,似要掸落这一夜的灰尘,重现他文士风流的洒然之态。

只听他口中脱略道:“罢了,虽未竟全功,但能这样,也不错了。”

只听萧如在茅寮顶开口道:“你们这次一意伏击,是想推袁辰龙下马,以期执掌缇骑吗?”

文翰林情知不必对她隐瞒——萧如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有所猜,无不中的——口里答道:“不错,我们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势力挫败杀散,朝中则自有朝中的手段,他这缇骑统领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

萧如微微一笑:“可辕门……就是那么容易摧毁的吗?”

文翰林望着萧如的眼,柔声道:“阿如,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华胄救胡不孤、解长车之围,逃窜而去。他们明知坡上还有你,却弃你于不顾。他们,也确实薄情寡义之至。你也该看清辕门之为人了。”

萧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辩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文翰林还是会想法儿来刺伤她的。

她是——伤心。但也不伤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龙自己来,如当她身处困境之时,也是可救则救,不可救的话,他顾及大势,纵心伤如沸,也不会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风吹云散后露出的一两点星星——谁叫,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呢?他是会把身边所有一切都裹挟入他的大事的。为了大事,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况自己是‘他的女人’。

他不会想到萧如也是一个人,一个能独自生存、独自判断的女人。如果她爱他,在他看来,就注定该将自己的身与命都托付与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萧如独居晚妆楼。

她不去临安。她虽看重袁辰龙,但她也要保持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姿态来坚持这种看重。她不想因看重而追随,因追随而自丧,而自丧后唯有一个姿式,那就是——仰望。

而仰望——那是她不要的。

她肯仰望的,只有这样的夜与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天空下,她与袁辰龙一样是在这世上挣扎折挫的人。她好想在这样的夜中他能平等的、忘却他那些大事的和她共坐一次,哪怕如凡夫凡妇,哪怕……不再有什么激越跳荡,那也是一种由于对方的尊重而印证出自己存在的踏实的爱。

萧如轻轻叹了一气,四周林木幽深,对岸田野冥寂,她这萧梁遗孤心里那么忧伤地感叹着人生之无常,所欲之不可得,繁华之易散,挚爱之不可追……哪怕是你那么坚持的梗梗的爱、那么渴望过的一场红底金字……一切最后只能消沉如六朝遗迹。

文翰林望着萧如,羡慕于她那种清独的自认,这羡慕更让他想可以就此双臂延揽、拥之入怀。

只听他温柔道:“阿如,下来,咱们一起走吧。”

萧如坐在那茅寮顶,她真爱这样一个夜,真爱。——哪怕只是在这夜里感想那一段她永难得之的情感。她叹了口气,但这人世,英雄期而不得,小人常环已侧。高华梦破,一个女子发觉纠缠于自己身边的只有这些琐屑。

她厌于这些琐屑。好多次,她都想与辰龙月夜奔举,升入烟霭。哪怕就此各居一星,永隔河汉;也可摆脱尘杂,洗心相伴。

但那只是一个最幼稚最狂妄的梦想罢了。

她回过头,身边,原还有秦相、金日殚、文府、翰林……这种种挥之不去的琐屑纠缠。

萧如低声道:“是该走了。”

她语意飘忽,文翰林也猜不透她想什么,柔声道:“阿如,你也不必那么伤心,别恨那姓袁的了,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萧如微微一笑,从怀里忽掏出个大红庚贴,拿在手中略一端详,就双手把它轻轻撕成两半。

那两片红纸就在茅寮顶轻轻飘下。

她广袖翻飞,如欲乘风而去。这么样的她曾无数次渴望的红底金字的爱,当此穷途,细想起来,又算什么呢?她本一向脱略行迹,今夜,就将这八字庚贴也看淡了。

——“我是恨他从不曾顾我。”

——“但我也不会跟着你走。”

萧如轻轻道:“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哪怕独隐山林,我也还有那个自恃之所在。”

她一跃而下,终于沾了那个她似一直不愿沾足的地面。

文翰林神色一变,他知萧如之能,可不想被她就此托辞而去。也许她还会复出、再助袁氏。以她之能,那必为自己日后心腹之患。

只见他面色一凝,冷然道:“阿如,此情此景,我就是想放也不能放你走了。”

萧如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就是从此抽身事外也不能?”

文翰林咬咬嘴唇——“不能”。

萧如已是他今夜最大的战利品,日后可以用来对付威势赫赫的袁氏,无论如何也是一张他绝不忍轻弃的王牌。他知萧如脾性,自己此言一出,两人必将终生决裂,但还是冷凝道:“不能。”

萧如忽呵呵而笑,直至笑出一滴眼泪来:“翰林,你是这世上是不愿见我与袁某人在一起的人,但也总是你这样的人,要逼得我与之生死与共。”

她神色一正,目光忽厉:“不要以为你们有五人在就可以对我萧某随心所欲,听汝处置。”

她忽一扬首,有一种白眼青天式的、女子们所少有的勇略高慨:“听说两个多月前荆三娘曾于六合门‘永济堂’上以一手‘舞破中原’搏杀‘文府三藏’于一刃之下。江湖乏烈性,寥落颇可伤。蓬门荆紫、我慕之久矣,却是她给这黯淡江湖添上了一抹就是男子也难为的光彩——你是要逼我与那荆紫一比吗?”

文翰林冷然道:“舞破中原,公孙一派剑术,也未见得天下独步。”

萧如一扬首,——她高髻广鬓,身量本高,这一扬首似把她削长的身量又拔高了一截般。

只听她道:“那好,我要走了,你拦吧。”

她身形忽翩飞而起,当日她受困扬州,只为习艺未成。此时,她“十沙提”艺成久矣,就是袁老大也曾赞许她为女中翘楚,足以与男子争锋。只见她袖中双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就欲逼退文翰林。

文翰林侧步一滑,却是“谈局步”。他筹划算度,一向精细,这‘谈局步’原最适合他的性子。

文翰林才才就势让开,萧如身形已向前一窜,已落在“落拓盟”三祭酒面前。那三人各出拳掌,微微拦阻,萧如却一触即退,人就要向坡下逸去。她轻功身法极佳,号称“十沙提”,只要被她逸出局外,众人再想追她就难了。

却听一个人涩涩地道:“小娘子,你留下。”

那却是金张门高手金日殚。

他还未出手,只见他脸上就先已浮起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他人并不动,一双手却如虎爪般地向空中抓了一抓。萧如面色已变,只见她去路已被那金日殚爪指间发出的气脉阻断——怪不得高明如华胄居然也在他手下负了伤,果然高手!

萧如忽一掠鬓,身形翻飞,人已与金日殚斗了起来。金日殚招术巧妙处并不多,但出手极为凌厉。所谓‘摔碑锁腕缠金手’,原本就专擅锁拿。只要一入他手,只怕就是坚金硬璧,也会一时消解于无形。

萧如一条身影却在他指爪间翻飞,她以‘十沙堤’之术全力闪避金日殚的凌厉之爪。金日殚越斗越奇,口中‘咦’了一声,指间渐渐加力,只见一条条隐隐可见的淡白气色在他指间发出,映着这荒坡野草间,纵横缠绕,极为诡异。

萧如的身影却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气之间穿梭闪避。

金日殚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这般高手?”

他慢慢提力,一张脸上淡金之色反越来越淡,渐渐泛白。

他所习本为‘搏兔图’中功夫,以鹰隼为象,一双手屈曲开来,真如苍鹰劲爪,直欲搏兔而裂。落枯盟中的钟宜人看着萧如,口里却喃喃道:“幽兰露、如啼眼,何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十沙堤’功夫,果然诡异,当真飘荡如鬼魅,没想当世还有人能练到如此光景。”

她是女子,自然对萧如之能犹为叹服。

文翰林在旁边面上却阴晴不定,他不能放萧如走,但眼见金日殚聚势发力,一身修为渐渐已发挥近十成,却也怕他就此把萧如伤在爪下。

那萧如身形越展越开。原是,她平时也少有机会这么一逞全力的。那身影却似渐渐飘散,恍非人形,直如六朝烟水中晃动的一个传说千载的魅幻。‘十沙堤’功夫原本颇近鬼道,练来提聚阴气,颇伤气脉。所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这十字却是这一门内力心法的要诣之所在。

金日殚面上神色却越来越凝肃,他本一向欺南朝无人,谋略筹算、除曾倾服于淮上易杯酒之外,若论武功、他也就只敬江南之袁大了——只为袁大曾驱‘双车’尽折连北朝高手也不得不叹服的当年‘紫微堂’中的一剑三星。

但今日他已遇华胄,其阔剑凌厉之势,已让他一惊,没想一个女子出手居然也如此阴诡难测。萧如看似从头至尾都没出手攻击她,但她身形辗挪,每一避,都让他攻得说不出的不舒服。稍有疏虞,那一抹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就会暗暗袭来。

金日殚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内力心法,心下无端烦躁,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计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张门’的‘搏兔图’心法发挥至极至。出手已不似一开始的犹有余敛,只见其凌厉狠悍,一发无余,分明已把萧如当作了平生大敌。

‘搏兔图’功夫传于白山黑水之间,原有‘兔伏’、‘鹰扬’两脉,金日殚兼修并蓄,这下全力出手,萧如身形已难如开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腾,却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间跌落。

金日殚的‘摔碑锁腕缠金手’已将诸般巧妙运至十足。只听他‘呔’了一声,瞧了一个空隙,一双大手已向萧如袖上缠去。只要这一手缠中,纵敏捷如萧如只怕也就此难以飘飞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缠战。

忽有一个人影远远纵来,未到时已大喝一声:“如姊,我来助你!”

那人分明坦荡,远远已见对手是如金日殚这等罕世难求的好手,依旧不肯偷袭。

萧如一愕,抬眼一望,轻呼了声:“小舍儿。”

来人正是米俨,只见他一解缠腰软枪——那枪杆为百浸油藤,柔可缠腰,却也极为坚韧——一击就向金日殚砸来。

他的出手果然与萧如大异,金日殚本为萧如那宛转腾避、不求凌厉、但常陷人于不测间的功夫缠得大为不耐。好容易见到有米俨一枪袭来,刚烈凛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惧,一拍手,手已重重击在那枪尖之畔,喝了一声“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顿。他功夫原不如华胄,这一接之下,已然难当。只听他叫道:“如姊,这儿我应着,你走。”

他与萧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虽接应解了‘长车’之围,但他一听萧如犹陷险境,一出了树林,就一人赶来,连胡不孤也拦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后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有金日殚,就是我未负伤在前,只怕敌不敌得他也在未知之数。那是个可与老大一抗的高手。何况有文翰林在,萧姑娘断不至有性命之险。”

米俨却叫道:“你们走,虽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义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华胄更能了解萧如的脾气。

——得他一击之援,萧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气,正待说话,文翰林已以‘谈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动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为实知若交由金日殚出手,以其凌厉,萧如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但他也见识到了萧如的功夫,已远出于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艺‘袖手刀’。但他这‘袖手刀’却并非真刀,而是以手为刀,袖中出刀。

他与萧知俱为南朝衣冠,衿袖宽博,非如北人的狭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见场面煞是好看——四袖飘拂,两人均是精于身法之人,翩然飘翥,如忘情鸥戏。

萧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让金兄阻你,他力发无收,只怕你要血溅坡上。”

萧如一扬眉:“翰林,这是你逼我,那就可别怪我不义了。”

她出手忽变,只见一招招缠绵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诣。文翰林的双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变化莫测。萧如的一双手却至始至终隐在袖中不见。她的一招招却如谋划已久,尽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

‘袖手刀’原以阴诡难测为要,但萧如曾为文翰林至好,他虽对其也未尝不隐匿实力,但以萧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数。斗不数合,文翰林已面色大变,不为别的,只为萧如的出手分明是专为对付自己而研创出的一套招数。那招式精妙诡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无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虽然萧如出手,此时也未见就占到上风,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听他嘶声道:“你怎么……”

旁边有人,他不愿明言萧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萧如一袖拂出,面上红晕一现:“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脑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萧如的武功见识,能识破自己的路数不足为奇,但以她之能,只怕还不足以破尽自己的招数出手。那就只有一个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脑中却在与萧如的对搏中也感到了一个人那平平常常却威仪难及的气慨。——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还能这么确保不败吗?

他一念及此,心灰气丧。萧如要的就是他这番惊骇,只见她此时得机,虽米俨遇险,却并不相救,一张脸上却气色渐转。眉宇间微微凝蹙,一双瞳仁中却攸然色变。只见一抹抹淡淡的如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隐现,或快或慢,久久才归原。

旁观的钟宜人心细,已惊声低低道:“那是什么?”

旁边的辛四与严累俱沉吟不语,也不知这异象是主何凶险。

文翰林正自心中盘算,忽觉萧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萧如袖子顿破。她却并不惊,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长衫撕烂。

她身形一拧,已从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长衫中脱身而出,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女装。她里面的装束却广袖长裾,与时下女子迥异,大有古风。配上她的长颈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彩斐然,让这寂暗荒坡也为之一亮。

文翰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先一愕,没想到自己会一抓得手,然后见到萧如目中神彩,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只见他全无得手的快意,反极惊怖道:“阿如,不要!”

萧如广袖一拂,人如月宫仙子,偶谪人间。她轻露贝齿,微微一笑:“什么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是要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横五百’心法。”

萧如淡淡一笑:“你不会伤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横,义不帝秦。先师祖祖感于司马氏之乱,创此心法,就是要我辈后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静下来。只听萧如窃窃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手下偷生苟安?”

她不会——文翰林分明已视她为今夜的‘战利品’——萧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骄傲岂容人将其如此轻视?哪怕有金日殚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运‘江船九姓’从开脉以来还几无人妄用过的‘田横五百’心法。

她一双广袖随风而舞,仰首向天,忽轻吟了一句:“自妾容华后……”

然后她的目光就迷离起来——此生枉负艳名,可这艳名对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华后——一切都起始于那个‘自妾容华后’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终于练成了百年来已无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

——好惊艳的名字!

钟宜人与辛、严二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种神色:没有听过。

只听萧如慨然道:“又何如‘一刎江湖’。”

音虽同,字却异,文翰林一时还没有明白。米俨此时已迭受数创,虽悍而不退,口里只叫道:“如姊,你快走!”

萧如却笑道:“小舍儿,别急,且让如姊与你共当此北国大仇。金张门于建炎年间,杀我父祖,这篇陈账,也该算算了。”

她广袖翻飞,已如谪仙偶降般的飞身入金、米战阵。

但仙子也没有她这等艳态。可这艳一笑故可倾国,不笑时却神清气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肤如冰雪,容颜如处子,不食五谷,以沆瀣为餐。

那是——朝褰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萧如轻轻一叹,她的身姿间竟有楚辞般的美态。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乘骐骥以驰逞兮,来、吾导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这日月淹及,红颜终归零落的世路中那‘来、吾导夫先路’的勇慨!

只见她微一翻飞,已经出手,一出手就从广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赠之的‘佩环’。

米俨先一见到她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却忽又双目一红,他知如姊此时已经拚了,这个一向淡定处世的如姊已经拚了!

‘当时拚却怒颜红’——就是这要一拚吧?

萧如所出虽为刀,却使的是剑式。这剑式远不同于一般江湖技击之道,却如舞剑。

‘一吻江湖’果非寻常,何况已是‘一刎江湖’!

金日殚已惊于其来势,他见机极早,面色黯了黯,‘咄’了一声,金张门的‘拔鼎’之气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

萧如是要杀人,只听她口中低声吟道:“自妾容华后……”

……

自妾容华后,

随王猎风尘。

孰知垓下战,

断送陇头吟。

……

萧如面色渐转凄迷,手中刀意不断,口里也不辍微吟:

……

楚歌弥四野,

汉月拢三军。

君戈空指日,

妾发乱垂云。

广袖舞危帐,

掠鬓念初心。

君且战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

遗泪满苍裙。

此夕月华满,

将以酬朱唇!

……

萧如广袖翻飞,一刀一式俱在歌吟中发出。刀名佩环,人击月下。她真的倦了吗?是谁忍心让这样一个女子染上如此倦态?米俨忽然发力,已运上他自幼习之于‘双枪会’的‘无回枪法’。这枪法取意于直,一往无回。金日殚目中已露惊撼。他再不留情,一双大手运起‘搏兔图’中的功夫一下一下向萧如与米俨砸去。

但此二姊弟已然同心。两人同心,其力断金。萧如已知这世上最顾念自己的乃是米俨。她不能舍此一番深情,纵是身丧命殒,她也要给小舍儿留一个可以叱咤飞腾的‘今后’!

只见金日殚每一招击出,虽凌厉难当,却是她藉着身形攸快,每每抢先当那一击。她喉中不断有血咳中。那血花飞溅,但她刀势击抹之态并不暂断。只听她喝道:“你就是秦相最近用来要难为辰龙的那个难题?嘿嘿,让他胜胜不得,败败不得,一个男人,身在朝中,果然有如许羁绊!”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龙会否在日后也时常这么为自己偶有牵绊?这个世路太冰凉了,她要他为己牵绊。不是为了虚荣,而只为,在这冰凉的时势中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感念。

——而她一个女子,虽所念执执,自许高卓,就没有牵绊了吗?那她今夜所为又是为何?

只听她道:“小舍儿,咱们今夜先了了你们袁老大难当之局。”

她消息有时反较袁辰龙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张门’难为袁氏之事。

场中之斗已至绝撒之时,萧如歌声已竟,她忽道:“小舍儿,且看如姊这一刀。”

米俨日后就是终此一生,也未忘记萧如的这一句“小舍儿,且看如姊这一刀!”

那一刀,沸腾而出,却其凝如冰,其艳如霞。那刀意中,有绝烈,也有娇俏,沛然而香艳,如倾国一舞,芳华绝代。

只见萧如不顾金日殚搏杀而至的‘摔碑锁腕缠金手’,身形一拧,竟在他的凌厉内气中欺身而进。然后,她一笑,那笑映亮了‘佩环’上的锋芒,然后、她出刀。这是怎样一刀?这一刀的凄艳凌厉,沛然难御,犹如在六朝烟水中击来。那刀锋一亮,瞬间照亮了萧如的绝世姿容,风流爽慨。其哀感顽艳、感心动怀,就是穷米俨之一生也难将之忘怀。

那刀意无所顾及地向金日殚袭来。金日殚右手已按至萧如腰上,那是个一触几可折断的腰。但他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个右臂卸了下来。但这已断之臂所蕴之力萧如也承受它不得,只见她身形如一根轻丝般已被金日殚击出。

米俨神色一愤:你敢伤我如姊!!

他不顾金日殚搏命踢来的右腿,手中长枪一兜一打,竟直砸向金日殚左臂。

只听一声骨碎,米俨腹上虽中一腿,那一枪横击之势竟已把金日殚左臂击得寸寸而裂。金日殚双臂竟俱废于与辕门二人之一战!

萧如已高叫道:“吴公子,你来了吗?”

她今晚一到江边,悟及局变,已遗水荇儿立返。当时文府之人在侧,她无机会多言。水荇儿也是个精灵女孩儿,已知萧如必陷危局,她无可求助,竟找到了‘半金堂’吴四。

萧如所料也是如此。坡下只听一声箫鸣,萧如面上惨艳一笑——此生,必竟还有两个男子不曾负我。

金日殚重创之下,奋力反扑,又一脚已向无力闪避的米俨胸口踏去。这一踏若中,只怕这个号称‘羽马’,挥领‘长车’、奋然勇慨的少年就此命断。

萧如已飞身扑上,以后背一扭,勉强卸过他这一击,返身出刀,这一刀竟以刀背击在金日殚左腿关脉。金日殚重创之下,再也受不得了此时一击,屈腿一跪,已然倒地。萧如腰间之带已一卷米俨,左臂一转,就已把他身子卷起,送到了崖外。

崖下,虽高愈十丈,跃落下纵轻身如骆寒,也必然受伤,但既有吴四接应,可保无虞。

她救得米俨,心情稍安。一返身,身后就是‘落拓盟’的三大祭酒。他们与她略一接触,落拓盟三人似也感于她适才的惨烈出手,一触即退,竟让过她,由她飞身向崖下扑去。

文翰林却于此时出手——他此时已忘了这是个他一向心许的女子,只觉此等强敌,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他的‘袖手刀’击在萧如后心的同时,萧如一把刀却也已横在了文翰林颈间。

她一口血喷出,文翰林侧头一避,这一避就算避开她手中‘佩环’,只怕也难逃重伤之虞。

只见萧如刀锋却一顿,凄冷笑道:“我必竟下不了这个手。”

笑声中,她已扑身而下,她知自己如此重伤,加上文翰林这一击,只怕求得何等名医,已注定再无返魂之术。但她死也不想死在这里。何况自己不到,吴四与米俨定不会走。

只见萧如身形已出崖畔。文翰林惊魂甫定,下意识的第二着‘手刀’已经发出。

连‘落拓盟’的人也叫出了一声:“不要!”可那一势手刀已无可挽回地剁在了萧如颈后。萧如似不信地回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没有愤恨,没有怨怒,只有为这人世间所有不肯放手、乃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们的一抹哀叹。只听她空中轻飘飘地道:“翰林,我‘田横’一法已施,禁忌之果立报,就是不死,此生也已如一平常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一定要杀我吗?”

说着,她一口鲜血在空中喷出,如海棠一笑的绝艳,人却有如石坠,已经昏死,向崖下重重地投了下去。

文翰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杀了她,他杀了她?

崖下吴四果至,他飞身而起,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抱住萧如。一眼之下,已看出她身上所受之伤。一向淡定的吴四几乎第一次一声哭叫的叫了起来:“文翰林,你听着,纵我无力为此,但就是散尽家财,毁掉‘半金堂’,胼手砥足,此生也必以杀你为念!”

秦淮水咽,一只小舟,两个男子,载着一个已委然倒卧,神智全无的女子向不可预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岂终极?

待明年江草江花再发之日,怕是那个曾闲行偶伫,令秣陵一城为之生辉的女子已经无在。

第七章杯酒

自这次重入江南以来,骆寒还是头一次受创如此之重。包家驿是个小村子,一个自晋时起就已废弃的驿站。如今官道已绝,空留下一个名字悬在那里,供人凭吊。

骆寒就避在这个小村的一间小小柴房里。

受伤之后连着下了几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阒无人声。骆寒在烧,他轻轻触触自己的额头——“这是谁的头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墙上浸出的雨晕光怪陆离,但也绝不会比驰掠过骆寒脑海中的奇思乱想来得更离奇。

后来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剑和‘长车’与‘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伤倒没好大事,虽然它的恶果是引发了这场高烧。但被胡不孤结结实实一袖拂中的胸口那种胀懑难受才真是难以言传。骆寒在迷迷糊糊感到了这一块伤,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剑意也已尽侵入胡不孤胸前大穴,那家伙只怕不躺个两三个月也绝对没好。想到这儿他笑了,但这孩童似的自豪没能在他头脑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过去了。

昏迷之中,骆寒仿佛身处弱水三千,流沙无限。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睡去吧、睡去吧,这场生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骆寒在昏迷中喟息般地一叹:“是呀,我太累了。”

每个人都只见到他一剑即出之后的睥睨与光彩,可有谁知道为那一瞬的拔剑激扬他付出的几乎是一生的沮溺沉湎?知不知道那些为创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饮自损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怀疑剑术毕竟何益而不时被袭来的寂寞所击倒后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扑面而我心犹为荒凉的期待与守候;又知不知道为抵抗时间的侵蚀与心灵的麻木你要怎样亲自动手撕下那一层又一层心灵的厚茧和由此而来的痛彻心肝?

骆寒的剑,是先已痛、而后人痛的。

——“我是累了”——辕门太强大,我只有一个人,可他们有一整套的规则奖惩、人手武器,我冲荡不开,压服不住。

骆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种根植于骨中的倦,在骆寒十七、八岁时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但这两年,世路翻覆、木杯难炼、剑道莫测、生命倥偬,他终于开始觉得抗不住的倦了。

骆寒在柴房里昏睡,冬雨凄惶,檐顶滴零,他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里。

冬景是萧零的。急景调年,而这苍白的年华中,唯一苍艳的,是他由高烧而起的一颊一脸的苍红。

几天之后,赵无极带着瞎老头祖孙找到了骆寒养伤之所在。他白发驳杂,神色怆然。那日石头城上,华胄以一席话熄尽赵无量与赵无极争雄之心,跃下城时,还急急间托了赵无极一事。他把腰牌交与赵无极,托他于虎头滩营中接取瞎老头祖孙,转送到骆寒跟前。

赵无极应了,他对骆寒一直报愧,能为他做一点小事以了心债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风吹红了小英子的脸。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爷爷看到了骆驼,她还没弄清这些倒底是真还是梦。

骆寒在柴房外被北风吹得有些苍白的颊与孤形的唇却分明没有梦境里的横糊。小英子仿佛一梦醒来,身子却似软了。瞎老头似也能体会到此时孙女的心境,握住她一只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苍老的手中微微而颤,瞎老头心中不觉就一叹。

骆寒打开他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门,门里硬柴铺就的“床”上还有他伤后留下的血痕,那丝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却复原成鲜红,那一抹鲜红就此在她心里炸开。

他伤了——他不该伤的——但他伤了。他伤时有人照应吗?

骆寒似是不惯与人相处,也没看见小英子低下头时那泪光盈盈的眼,只闷闷道:“你们,这几天,就住在这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骆寒静了静:“听说赵老说你们最近在到处传唱一首歌儿?”

小英子还是只会点头。

骆寒眼中一亮:“是‘云起’之音吗?”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还是轻轻点头。

只听骆寒道:“他——小敛——可有话传给我吗?”

小英子面上一笑,她的笑却是为骆寒脸上的笑意所点燃——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么灿烂。

骆寒的唇角一弯,有一颗虎牙从左唇边微微露了出来,忽神采飞扬起来。一扬头:“我去给你们找晚饭。”

说着,他从骆驼身上取下一把小弩,又在囊中拿了两三只箭,就向后面树林走去。

他的步履有一种年轻男子的轻快,一弹一跳的,行在这冬天略显干硬的路面,给这硬冷的冬野都添了抹活泼的色彩。

这几天养伤,他原本听到附近夜晚每有狼嚎之声。果然去不多久,他就拖了一条狼回来。他自己去溪边剥了皮。再回来时,小姑娘已支起柴禾,在门外用一个洗净的铁锅煮沸了一锅水,在等他回来。

这还是小英子平生第一次吃到狼肉。那狼很瘦,肉也难煮。骆寒这一晚却象很开心,忙这忙那。小英子看他高兴,心里也快活起来。直煮了一个时辰,众人肚里都快咕咕叫时,那肉才算煮熟了。骆寒先用小刀给那瞎老头切了一大块熟得最透的。天上已是星斗撒天——这该是骆寒这些年少有的不算孤单的一个夜晚。他微微一笑:“信呢?”

他唇角一咧,口里就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来,让小英子看着只觉得好看。

她脸一红,右手用力向左袖中一撕,里面中衣的袖管就被撕了下来——原来易敛却把信写在一件中衣袖上让她穿了过来。

骆寒认出那熟悉的字迹,并不马上就看,却先静静地看向身外。

天上的星星还是塞外沙野中一样的那些星斗吧?不同的是,现在他手里有着朋友的信,身边,还有一个仰慕他的小女孩儿。骆寒又一次想起前几日伤中梦境里所经历的种种惊怖,似总有一个低如命运的声音对他说:“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再醒来。”

身边四周,仿佛弱水三千,流沙无限。身子在一片荒凉中不断地往下陷着、陷着。可他似乎想起了一只那么熟悉的相握过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块木柴,柴也是木质的,如杯,如“痛质胡扬”,他就如握住了一个朋友的手。这些年来,他不就是用一个名字在抵挡着所有寂寞的侵蚀?柴上有刺,扎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让他在痛中醒来。

——朋友有难,独居淮上,他不能留下他一人独任大难,所以他必须醒来。

骆寒很快看完了袖上之书。又看了两遍,才揣进怀中。天上星光微灿,地上、是木柴烧出的温暖。而这一生,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他的脸上有一种悠远的表情,却没注意到有小姑娘正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她也不知能合他相处多久,所以只要他不注意时,她就不由要把他多看看,让那一点轮廓渐渐印入心底,不可消磨,好让以后自己年老体弱后回想,一切细节,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时都没有话,只那小姑娘把当时雨驿中的一曲低低唱来:“……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

“……难得樽前相属……”

这倥偬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叶落悄然。遥遥村舍中,隐闻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几时几刻的樽前相属呢?

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体会出做词人心中的痛来,唱到星斗悄转——哪怕只是一刻的相属,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骆寒细诉了她在路上从荆三娘那儿听来的易敛与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满是激动:那么“醉颜阁”中的离奇一遇;那么片言之中缘定三生;那么“永济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时艰;这样的情缘是不是也是好多人的心中一梦?只要那梦不醒,人生就还是好的、可以期盼与留连的——

哪怕那只是别人的梦。

“世间万般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骆寒很静,瞎老头的胡琴响起,弦涩音寒。荒村寂落,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梦破梦园?

骆寒那晚没有宿在柴房,他把柴房让给了那祖孙二人,自己一个人去了村外。冬很冷,他还是躺在了一块略干的地上。这些天经历很多很多,他只想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天上的云太多,星也不再是坦荡无遮的了。云是看不见的,暗暗的阴翳在那里,如人世间所有看不见的伦理、秩序、道德与障碍。骆寒的眼再利,也穿不透那云层,握不住那星光。

只有冷是一种确实的感觉,让你觉得实实在在地在活着。

他后来一个人牵这那骆驼到了江边,衣履去尽,裸身一浴。他在十二月的长江里酣泳。水中更冷——反正哪儿都是冷,为什么不让它冷得彻底一点?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乐有人愁,有人夫妇同罗帐,有人飘零在外头。十二月十七,他就要面对此生以来最严酷的一个挑战。可是他觉得很累,生活总是不断把你打击成碎片,所有顽强的人不过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将之再粘合起来。

但粘起后的人形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呢?骆寒想摸摸自己的剑,剑在岸上——但怕连剑都不再那么可靠了,他在很累很累中浮在水上睡了。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状态最不好的日子。但在这样的日子中,他要迎来与袁老大的一战。

数天之后,紫金山下。

这一天只怕是江南武林近十数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了——哪怕十六年前的文昭公归隐也没这等喧闹。

紫金山下‘有寄堂’。那一天,整个‘有寄堂’都被江南文府给包了下来,到场的都是一方巨擘:比如天目瞽叟雷震九、比如辰州言家的言悟语、再如江湖六世家人物……,官面上的也有左金吾卫李捷亲至,外加宫中李若揭的三大弟子。另外苏北落拓盟庾不信、秦府长史韦吉言也不期而至。

却有一人独坐一桌,左臂已缺、包裹处血迹犹新,右肩上用夹板吊着一臂、似已粉碎。这人居然是虽重伤在身,犹未挫尽其雄心的金日殚。

‘有寄堂’并不是一个酒楼,而是一家世族的郊外园林。堂外,草木规整,大有格局。堂内,精雕细刻,缕绘双绝。——怕也只有江南文府才有这等面子,借下偌大庭院。

文家出面招待的主人正是文翰林。他脸色稍显苍白,但精神还颇健旺。毕结忙前忙后,招待布置,杂务繁重。有一个路过江南的武林人士见状不由奇怪,与同桌的说道:“文家今日怎么肯下这么大力气,用上这么多银子,弄起这个大会?——江南一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人不由笑了,只听一个老者道:“老兄,快别这么问。别人听到了,怕真要笑掉大牙了,八成还以为你来自世外桃源。”

那问话的更是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到底什么事?今儿的主客是谁?竟值得文府这么出面招待。对方与他交情之厚一至于此吗?”

旁边人哑然失笑道:“要说主客,倒还没来,但提起来别震坏了你的耳朵,吓破了你的胆。说他们与文府交好,那倒真是个大笑话了。你什么时候见文家对故交友好做事这么大方体面了?能让他们这么费心费力的,除了强敌大仇外,嘿嘿,还有什么人?文府算不会为什么真正‘交好’之辈下这么大本钱的。”

那人更是一头雾水。旁边一个老成的人不忍戏他,忍笑道:“主客就是缇骑统领袁老大,还有一个就是近来轰动江南的‘弧剑’骆寒。”

见那人面上犹有疑惑,旁边一个少年已慨然吟道:“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这话你都没听过?只怕这话倒不是那骆寒传出来的,而是江南文府。他们期盼的冬至一会已拖得太久了,好容易等到这一决到来,他们怎会不欣然开筵?”

旁人自顾闲话,文翰林却正在主席上陪着李捷、韦吉言、金日殚、庾不信与李若揭的三大弟子。

他们设案于高堂之上,正对着大门。门外,是冬日下午暖意融融的红日。今日竟是个绝好的天。文翰林把盏一让,笑道:“列位,余话就不多说了。近日我文某与文府多有倚仗之处,劳烦诸位。所有谢意,尽寄此酒。这杯酒,也算咱们预祝今日功成之意。”

“干!”

李捷与韦吉言都是满脸推欢。

众人把酒而尽,只有庾不信略略举杯示意一下——他练的功夫原是要滴酒不沾的。连金日殚的面上也不见郁悒之态。他虽失一臂,右臂也就此如废,复不复得了原还难讲,但他似也颇期待一睹今日之一战。

——当日石头城荒坡之上他已迭翻见识‘辕门’之士的出手,更见识了骆寒一剑之锐。能见‘辕门’之帅袁老大与骆寒亲自出手对撼,实已成为他平生之快。

忽有人在文翰林耳边低报了一声:“袁老大来了。”

在座都是耳目灵敏之辈,堂上众人不由齐齐停盏。堂下之人不知,却还在那里喧闹如初。

文翰林才才站起,门口迎宾之人还未及通报,就见满堂之人忽静了下来。

堂上堂下,一时只见人人屏息。

文翰林一愕,只见大门口,一人当前走来,却是一脸惨白的米俨。

还有一人在他身后,相貌平常,身材壮伟。他才一出现在大门口,说不清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此迫出,令满堂之人一时惊觉,齐齐住口,转目看向那大门口。

那男人四十有余,正缓步登阶。他脚下是平整的青石台阶。他的态度凝重而认真,并不有意做出威仪肃肃的样子,但还是有一种威压让人人都能感觉到。

有人轻声道:“袁辰龙?”

话才出口,因为四周太静了,他自己都嫌这口开得太过唐突。

主席上李捷面上一怔,和韦吉言低声道:“袁辰龙今日怎么好重的杀气!”

韦吉言轻轻颔首——不错,袁辰龙今日是好重的杀气。他与袁辰龙相识已过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如此难以遏制、就这么无可遮掩也无意遮掩地蓬勃开来。

一直滴酒不沾的庾不信这时却出人意料地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身边陪坐的三祭酒之一严累都一怔,只听庾不信轻轻吐了两个字:“英雄!”

他这二字说得极轻,座中人都未闻得。严累一怔,他还从未从庾不信口中听到他对人如此的评语。

不说严累面上一愕,文翰林却已满脸堆欢,笑着向堂下迎去。文翰林人未到,口里已先笑道:“袁兄,你总算来了,幸甚幸甚!小弟渴慕袁兄久矣,今日得会,三生有幸。来来来,请堂上高坐。”

他的声音清畅,知道的人就会感到他已无意间运上了他苦修精擅的‘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有人还以为他有意显摆。但文翰林为人一向处事低调,熟悉的人不由就小吃了一惊。连文翰林自己话一出口,都自己吃了一惊——袁老大未曾开口,已迫得他露上一手真气方得开言,似不如此已不足以镇定声调!

他眼角一跳,心中戒意顿生。他与袁辰龙江南对峙已近十年,是越来越感觉到袁氏对他的压力。这次石头城出手前,他自认已把袁辰龙研究得透澈,哪知出手之后,才惊觉大谬不然!——袁辰龙未出马就已借萧如之手破了他久为自负的文府绝艺‘袖手刀’,他如何能不将之深惮?

袁辰龙依旧未开口,走到堂上,冲李捷、韦吉言、庾不信三人抱了抱拳。他目光已扫到金日殚。金日殚一向平静的神色也跃跃欲试,就等着看他对自己的招呼。袁辰龙却只看了他一眼,就似没看到一般,转目静静道:“今日来的人不少啊。”

文翰林笑道:“袁兄杀骆之局,大家虽知袁兄必胜,但骆寒也是近年来驰名大江两岸的一个少年高手。如此好斗,但有听闻,谁会不赶来?文某窃居江南一地,算有半个地主之谊,怎能不代袁兄好好招待,让大家伙儿聚聚,以观袁兄今日的威风勇慨?”

袁辰龙面色不动,淡淡道:“文兄费心了啊。”

他气度沉凝,当座都是高手,彼此一触,都已觉出袁辰龙对待自己的态度。

——袁辰龙将眼向四座一扫时,凡他目光扫过,众人心中不由都紧了紧,心中明白他是在估量自己的修为,在心中给自己打分定品。

袁辰龙目光扫过金日殚时,他似并不想将他多看,但还是不由地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扫过李捷、韦吉言、和李若揭的三个弟子。李若揭那三个弟子感觉他看着自己时那眼神象看的象并不是自己,而是遥遥望到自己远在临安的师傅李若揭。

然后袁辰龙目光掠过庾不信,他目光微凝,这一凝如落在平常人眼中,只怕心中就会一跳,知道袁辰龙已小许自己算是个对手。然后他扫过毕结,眉头微皱,才又看向文翰林。

他一扫之后,还是全不顾文翰林殷勤之态,淡淡道:“文兄还是给我单设一桌吧。今日都是看戏之人,我这个演戏的,单坐了才可以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也更加心欢意满。”

他话中并无愤激,只有一种寥落难言的怃郁。

文翰林正为他刚才目光中对自己的轻忽之意心中几乎升起了种几近一个女子遭人轻视时的心态——那是一种怨愤嫌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恨意。然后他心中一惊——自己不能让袁老大这么一招未出就将心绪落入他的控制,以他的一顾一盼为念。

但此念虽起,他心中还是放不过那一丝愤恨之念。只听他轻笑道:“袁兄真会说笑。”

袁辰龙沉凝不语,姿态间分明是在说:‘我不是玩笑’。

文翰林受他目光不过,只有吩咐道:“给袁兄另设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与袁辰龙单设一席,偏设于大堂左首一侧。

袁辰龙入座后,并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脸寥落,一只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轻弹。

李捷忽隔座笑道:“袁兄,喝酒。”

他举起面前一杯酒,遥遥一敬,先自一饮而尽。

袁辰龙只略端了端面前之杯,连唇都未沾,就又放下道:“袁某近日有知交谢世,当为之戒酒三年。李兄美意,袁某只有心领敬谢了。”

李捷一愕,他知袁辰龙说的是萧如,只怕还有石燃。——看受伤的狮子如何痛苦在他本是一种快意。他一放杯,正待追问,袁老大不待他开口,已以指弹杯叹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这一句出自西晋初向秀的《怀旧赋》,本为悼念嵇康所作。他的语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弹杯之声铮然传出,一弹之下,竟是五音齐发,满座只听数百件杯盏,一时都“铮铮”地发出回声,映着他那句感叹:悼稽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李捷所有的话也就被噎在喉中,一句也发不出来。

这无意间一指所呈现的内力之雄厚,纵一向以‘块磊真气’为众久识、称名天下的耿苍怀只怕也难以企及。

满堂之人只觉耳中一炸,李捷本是一向贱视他人性命如粪土之辈。可论及萧、石,袁老大一言即出,竟令他也无法再对他人生死之事视同玩笑。

只听他尴尬了下道:“那、那就请袁兄自便。”

文翰林本还待含笑点及袁老大心中创口。见他已自承神伤,不知怎么,倒出不了口了。但他犹要挑起袁、李二人深嫌,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风慨,当今天下,可与袁兄一共樽酒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饮一杯的还会有谁?”

堂下有老者听得了他这句话,轻轻一捅身边的后辈,低声道:“听听,听听人家文家人是怎么说话的,以后可学着点。”

袁老大静默无语,就在旁人已认为他不会答言之时,他却忽毫不顾他人之忌地道:“自然是淮上的易杯酒。他号称‘一杯酒’,嘿嘿,‘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若得他杯酒相奉,我袁某自然要痛饮如鲸!”

袁辰龙自再度在朝中出仕后,一向自隐锋芒,似此般言辞间锋锐俱出,十余年矣已未曾有过。米俨目光一敬——他也已好多年未曾见袁辰龙那无意掩遮、顾世无俦的神彩了。那个平日沉默自敛的袁辰龙每每让他敬而生畏,可这么语意斩断的袁辰龙才是他所敬仰的大哥。他一抬头,一扫眼前堂上堂下的江湖健者、武林群雄,目光中已有自豪之意。

李捷也感觉袁辰龙今日词锋之锐,大非寻常。看来他为萧、石之死,竟心伤不浅。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文翰林还待挑逗,忽听门口有蹄声传来,奔得极快。众人已一齐向门口望去。门外原有人一直未入、在那儿等着那骑骆驼的骆寒,想抢先看到他一眼。这时只听他们在门外叫道:“骆寒来了,是骆寒来了!”

叫声未已,只见一匹瘦骨峥崚的骆驼已奔至门前。——骆寒也当真无礼,并不下驼,连人带骑,一起奔入庭院。

那骆驼来得极为迅疾。但听骆寒喊了一声‘停’,立刻攸然止步,如飙风骤雨,猛止于人以为断不可止之处。

他所停之处正在大堂下的石阶。

那骆驼竟在石阶之上煞足停步,整个身子庞大而孤瘦,似掩尽了那六扇之阔的大门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顿,都要看看近日这搅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状。

只见骆寒的身影在那驼背之上显出和他骑下瘦骨驼峰一般地孤峭峭的锐。他的一双目光也锐利如电。只见他一扫堂上诸人,于旁人全然无视,一停就停在了袁老大面前。

两人一时都静默无声,似是同时在想:原来——是你!

骆寒忽道:“袁大?”

袁辰龙点点头。

骆寒道:“是你叫七大鬼传言,约我今日一见?”

袁老大又一点头。

他不甘只做回答,反问道:“我属下丛铁枪、冯小玉、尉迟炯、吴奇、田子单、卢胜道都是你杀的吗?”

骆寒点头。

袁辰龙目光中寒意如冰:“你还剑毙了孙子系,伤我二弟?”

他语意紧迫。

骆寒一扬眉:“那又怎样?”

然后他直视向袁辰龙:“你放过淮上之事,我从此不犯缇骑。”

袁辰龙怒极而笑。

笑声一震,只听得堂上堂下杯盏俱裂。他今日已分明全不欲自控,要杀人以泄愤了!

只听得他近座之杯盏都已被他这一笑震得应声而裂,酒水流浸,满席皆湿。

李捷面色一震,向韦吉言低声道:“忧能伤人?”

——‘忧能伤人’是近年来江湖上传言袁老大独创的心法,一向无人得见。今日一睹,果令人震惊。

骆寒却也清韧而笑,他忽翻飞而起,身形在堂上一晃即回,袁老大忽然出手,骆寒却袖影一晃,竟在他案上夺过了那被震碎的酒杯。只听他笑道:“人生几回杯在手,——你又何忍——碎此一杯?”

袁老大已朗声道:“好轻功,无怪‘九幻虚弧’之名驰誉如此!话不必多说,你我紫金山顶见。”

他发完话即已挺身离席。

骆寒闻言早驱驼而奔,直卷向庭外。

袁老大身形拔地而起,他轻功不如骆寒之飘如疾风,但衣袂一带、风声之激荡,却让人大起云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极快,只一刻就都已出了庭外。庭中之人如何肯错过这等决战?人人顾不得有礼了,竞相追出,以求一观。

驼背上的骆寒却忽飞身而返,袖中弧剑一出,已斩断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发带。那人长发登时披垂,骆寒已飞跃回驼背,喝道:“要试我弧剑之锋的,尽管跟上来。”

他翻飞之势极迅,剑断一人发髻后,犹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骆驼。

众人微微一顿,犹有胆色豪勇之辈欲泼胆疾追,袁辰龙已追了上来。他忽缩步停身,回头一喝道:“回去!”

他这两字极重,只见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几人人人耳中浸血,竟无人当得住他‘忧能伤人’的一喝之威!

后面还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声势与疾奔而远的骆寒,不由躇踌不前了。这世上——还何人敢挡他二人同时之怒?

一时只见人人面色憾然。众人徘徊多时,追亦不敢,不追亦不舍,惆怅良久,犹不欲折返。

只听一老者叹道:“唉,唉!横槊之击、横槊之击!九幻虚弧、九幻虚弧!可惜不得一见,可谓怅憾此生!”

旁边人大有同感。好半时他们才重归座中,只听得重又座好的席间响起了一片长嘘短叹。

李捷也是有一刻才缓过神来,只听他笑向庾不信道:“以庾兄高见,此战究竟是谁会取胜?”

他问完之后,又向主席上满座之人做了个手势一让:“空坐无聊……袁某人与那骆小哥儿又不让大家跟去看。我李捷爱惜性命,怕当他二人同时之怒,只有在此静待了。大伙儿何妨都说说,——以各位之见,今日却是谁胜谁败?”

他见庾不信似不想开口,便转向韦吉言道:“韦兄,你见识素高,连我叔父也常私下暗赞的,且由你开头,说说高见吧。”

他这兴头竟似平时在临安看斗鸡走马时的兴致——骆袁之争在他不过如人间一戏。

韦吉言微微一笑道:“李若揭老才真是一双慧眼老而弥辣,在座之人,只怕无人及得上他那‘天下武学之宗’的声誉,也及不上他的见识。李兄有幸得以常待李老身侧,得聆月旦,以李兄所闻,如由若揭老来评述,却是何人会胜?”

李捷不由一笑。如果是在私室,他定会一拍韦吉言大腿,大骂他一声“滑头!”但此时倒有些不便了。心下想起自己此来前也曾动问李若揭:“骆袁相会,不知究竟是骆寒剑利,还是袁大势雄?”

李若揭却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沉默,先自猜测道:“我看还是袁大胜吧,他垂名江湖二十余载,会过高手强梁无数,该是他胜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犹不舍地追问道:“那会是谁胜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会大一些?”

李捷不由无语愕然。

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

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头三十剑。”

李捷面上神色一安,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也就好办了?”

他也是允称高手之辈,对自己也颇为自许,心想:“三十招虽不算少,但毕竟不多。自己出手,难道就挡不住头三十招吗?”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过,生死立现。”

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怕还实在些,便问向金日殚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殚身负重伤,李捷对他已不似前日那般尊敬。金日殚却似并不在意,口中语音古怪地道:“难说。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殚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

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剩下几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却耐不住,他本是话多之人,见金朝蛮子不肯多话,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庾不信微笑道:“我赌文兄胜——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所布于山下的人手。文兄,所以看来你已必胜,在下所说可对?”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无力再起。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入主缇骑?

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全算的。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象一向料事极明的叔父也会出错。

他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较他要有耐心。他原不惯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旨意,那再久他也等得。他心里不由愤愤:何物袁大、骆寒,竟累你家老爷如此久候!他看看门外日影,不由打了个哈欠。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原来还有这一番意思。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过了两柱香时辰。渐渐渐渐,连金日殚、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象重有兴致,重又开心起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眼看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下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紫金山顶,此时却肃寂无人。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磨折、语笑、轻谩、鞭笞、笙歌……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争竞就那么藉着屋瓦的遮掩认真地匍伏着、拚力地向前挣扎延伸。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仿佛、那才是让人难奈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正都端坐于地——旁人怕以为他二人一到山顶就会如何凌厉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然对坐。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真正杀劫的开始。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何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个‘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

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全无唇音,只是模呼而吐,如呼如啸。那声音吐自于肺腑,低沉厚重,有如远古足音。

只听他慨然吟道:

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

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

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

他却不止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极者”,原来骆寒的轻功心法出于这里!他眼中遏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里了。

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还了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出其胸中丘壑了。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能,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再度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一种睥睨沧海的豪情!就纵算豪杰如曹孟德,却也有着“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的徘徊之虑啊!而袁辰龙一向镇定,他心意中究竟怀有何样之犹豫呢?戳力上国,至君尧舜,就足以慰他平生之志吗?

有寄堂中,人人自谓“有寄”。可有人会想到袁老大与骆寒其人其志?其风慨其执念,究竟何寄?

袁辰龙的目光忽转沉痛。他这一套“忧能伤人”,先是以‘观沧海’以述其志,那志向非只限于这营营扰扰的人世间,而是面对天地,云垂海立前的一点生人之慨。

接下来,他就转向‘冬十月’了。

述志已罢,他手中掌力忽沉重如铅,如压迫在每一个细弱生者身上的命运。他袁辰龙是不甘于这个命运的。他的目光中似横起了一副画卷……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鵾鸡晨鸣,鸿雁南飞;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

骆寒的身影忽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线,自然瓷肆。

袁老大目光一沉——

“幸甚至哉!”

文翰林也自疑惑,这时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正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忽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

他手里正拿着只精致银杯细细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么突然闲话。庚不信江湖传言,一向滴酒不沾,难道他刚才喝了一杯,已有些醉了吗?

他也不好轻忽于他,闻言含笑道:“庾兄素来忌酒,倒怕少得这酒中之趣了。所谓‘但识酒中趣,无为醒者传’,这其中的趣味,倒是不可与庾兄轻易知道的。”

他面上含笑,口中闲闲而言。门外紫金山方向忽传来了一声呼哨,文翰林就神色一变。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脸上,目光急切,俱含问询之意。文翰林沉吟了下道:“象有人快要下山了。”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扫松泄之态,齐齐注目门外。

袁辰龙目光中远景的画卷忽收。忽然从那个“鸷鸟潜藏,熊罴窟栖”自然界冷酷的冬中一转又转向人间。

他手中的招意也一下从天地那无语的肃杀之味一转而入纠缠,那纠缠中斩荆开路的锋利之中,不知怎么,竟让人感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暖。

难道坚忍如袁大的心中,竟还会有一丝温暖?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

流澌浮漂,舟船行难。

……

乡土不同,原来无论是谁,只要是个汉人,只要他成长于这个文化中间,是断无法抛开这“乡关”之念的。以袁大之卓绝斩断,竟也有怃然于族人之叹。

——‘河朔寒’之味原在于此。

袁辰龙心中似忽想起南渡初年——这世上,值得他用上这套‘忧能伤人’的人不多了,他象是很享受且快意于这一次的出手,这样的出手,这样的两人执念与信念的对战,似才可以一明他那一向遭到压抑的心中积念——骆寒,枉你说什么独逸天外,又苦习那什么列子御风,可这世上,又有几人有资质、有机会如你得效那列子之御风而飘?你可有见过南渡初年?——那时的江水之上,流澌浮漂,可并不仅只是‘斫冰击雪’,那是有无数的百姓之尸‘流澌浮漂’的!当真也是‘舟船行难’!

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间,私仇与公益孰重?威名与胸怀又当谁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个他极疼爱的幼弟袁二伤后的脸;却同时也浮起了萧如那宛如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边际的脸;还有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心中不由一痛一叹——

锥不入地,芜藾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勇者贫,勇侠者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这人世,当真是‘士勇者贫,勇侠者非’啊?他袁大贫居已久,他贫于这天下苦乏同心之人,苦无经世之才。骆寒骆寒,你可知你所为已非!

骆寒却正击铗高歌:“停杯、云起江湖……”

门外却又是一声呼哨从山脚传来,这次的却更近些。文翰林已翻然色变:“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问道:“他活着下山了?”

文翰林点点头。

李捷微笑道:“那不是该文兄出手了?”

满座之中,人人含笑。李捷有李捷之笑,韦吉言有韦吉言之笑,庚不信有庚不信之笑。只有金日殚面上却其色憾憾:袁辰龙下山了?可他怎么下来的?这一战未得一见,可真是……

堂下此时有不少江湖健者也听到了,座中有少年们便闻声惨然——骆寒败了吗?他怎么会败?他几乎现在已成为江湖一代少年游侠儿心中的……,还是——他已身死于袁辰龙‘横槊’之击之下?

难道孤锐如骆寒,也当不得那袁大的横槊九击?

难道袁大那纵横宇内,经纬天下的横槊九击,以他几无所不包的心法度量,毕竟是容不下这样的一个少年?

文翰林一挥手,他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这一弹之间,‘杀袁’之局已动。

然后只听一声声唿哨甚紧,分明紫金山下已动起手来。文翰林神色一变——袁老大决战之后,难道犹有余力,竟象要冲过他一道道围袭,直扑‘有寄堂’而来?

相搏至此,袁辰龙已不能端坐不动。

他心中也诸念俱至。一般武学高手相搏,求的是一个静心凝虑,但这一向并不妨碍袁大心中思虑万端。

以他轨则天下之欲,他是要除了这个骆寒!

可这个少年,他那一种翻翥远逸之态,是他也不忍心轻易杀之的。纵算忍心,他是也无把握可以真的杀之的。

那一种高飞远逸之态,如耿苍怀所说,是得之于“语言之前”,也是真正的直达人生最深底处的质问,那一种由直达本质而得的奇思冷利,就算是袁辰龙识尽天下武学,却也是无自信将之控搏的。

袁辰龙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一套之“神龟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成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以永年。

六合门永济堂上之瞿百龄曾经有言:“耻逢七十瞿百龄”——养怡之福,当真可以永年吗?

袁辰龙此时的掌力却已至极致,有盈有缩。因盈而缩、又因缩反盈。骆寒弧剑一击,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剑掌一交,同时翻飞而起,也几乎在同时地道:“杀了你可惜了!”

身外江风猎猎,而他二人同翻飞入丈许高空,那里的风是否较紫金山下那白墙黑瓦间的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感受到的犹为酷烈?

是否如萧如所说:“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那里所感受到的生之压迫与生之执念的争竞也更逼人?

无论如何,两大武学高手,对局之终章也如歌:

幸甚至哉,

歌以咏志!

……

其后,袁辰龙独自走下紫金山。

文府杀袁之局已动。

堂下之人虽欲旁观,但都是知机之辈,知道接下来马上就是‘文袁’之争,文家人只怕是不想有人旁观的,也就只有强自按捺。

文翰林面上却象只是神色难信。他忽一拊掌,冲四座道:“怎么,当今天下居然真的已混乱至此?我听得属下人来报,好象下了山的袁老大竟又遭到人的伏击?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还有谁敢惹他?难道他手下缇骑这些年不是治理得江南一带野无宵小,路不拾遗?居然会有这等奇事,各位何不出外一观?”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奇,但马上心下明了——虽然文翰林欲杀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与秦相均欲杀之而后快,却必也不肯当此声名的。

他这话除了撇清,要众人出外一看,那也是他已期必胜,于此已不在意了。正要借杀袁以立威。而他所布置的人手,看来也不会直接由文府字号出面了。

众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杀袁之事就此入主缇骑,这一役正是叱喝江湖健者以立其威之时。堂上人半为好奇、半为如不出去一看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时都涌向门外。耳中只听文翰林笑道:“些许小伏,袁老大应该无险。他即连骆寒都杀得,这当然更是绝无大碍的了。李兄,韦兄,不如我们还是在这儿温酒相待。”

李捷、韦吉言同为在朝之人,不好眼见袁辰龙受戳的,心下虽憾,却一笑点头。

文翰林心怀大畅,满饮两杯,与座之人俱都举酒成欢。

金日殚却忽眉毛一皱,他此前深以此身已伤不能与袁辰龙一较胜负为憾。此时见袁辰龙怕已是最后一击,他身为北朝之人,并无避忌,已长身向外扑去,要看袁辰龙危绝一战。

文翰林为今日之事,已请得金吾卫与秦相联力出手,不惜调动秣陵城驻防之军,困住虎头滩华胄、胡不孤及‘长车’、‘铁马’常青所有袁辰龙于此地能调用的力量,就是要迫袁老大独身赴会。他已不用担心袁辰龙手下辕门此时会来增援。

此时袁辰龙已入重围,又在他杀骆之后,必已内负重伤,而又外乏援手。文翰林抚须而笑——江南局变,已局定此刻了。

有寄堂中一时空了起来,堂下之人去了个尽,只有堂上数人还在。他们谋定而动,要等袁辰龙万一可突出重围时,再给他绝命一击。文翰林举盏相邀道:“李兄、韦兄、庾兄,来,喝酒、喝酒。”

李若揭手下的三个弟子却无雅兴喝酒,他们人人提气运功,准备着应付还可能突围的袁老大。

他们此来,想来已领了师傅的严命。

文翰林几人才才含笑传盏中,远处忽闻杀伐声烈。文翰林一惊,袁老大还有如此气势?

他招来一人道:“可是只有袁老大一人重伤下山?”

那名弟子道:“不错,骆寒的骆驼只跑下个空鞍。”

这句话说出来,文翰林手底下的有个年轻人目光中都神色一暗——江湖子弟江湖绝,纵孤锐如骆寒,最后的结局竟也是……剩下那骆驼跑下个空鞍,那年轻子弟的眸中神彩都寂寞了。

堂下树影里还有个手持一截精制短棍的少年也神色一恸,他是赵旭,他的眼中空了一空。有寄堂四周,这时绝不只堂上的几个人在。江湖多隐逸,但只怕隐逸如赵氏双老辈,也抛不开热情来旁观这一战的。

但……战局终有结时。

死的是谁,都只怕让人感慨。

席上韦、李二人却相顾一笑。他们再次传杯。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他们喝得可谓志得意满。

可不上一刻,忽有一声极凄厉的叫声刺耳传来。那声音高亢已极,叫的似是金人的语言。

李捷已闻声一震,韦吉言惊道:“金日殚!”

李捷也极快地道:“是他?”

韦吉言应道:“不好,看来他靠得太近。——虎死危犹在,他此时怎敢靠近?袁老大对他下手了!”

说着,他二人人影一扑,已无暇和文翰林客气,已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疾扑而去。

——他们可不敢再让金日殚有何闪失,以招北朝之怒,以招秦相之怨。

因为金日殚本是应秦相之请才出手,秦相有言,不得让他轻易遭算!

那满座奔出观看袁老大与文府一战的人早已赶到紫金山下的竹林战场。

那伏杀之局却埋伏在一片竹林之间。竹枝遮掩,如不是冬深,竹林枝叶已枯落干耸,只怕众人也无法见到那竹林中对战的人了。

密竹修影之间,众人凝目细看,时时可见一二兵刃白光与衣袂闪动,果见袁辰龙臂上溅血,正苦搏于此。但苦于见不到人物全身。

袁氏一向于江湖少有知交,何况文府安排得这么细致,所以也就无人插手相助。

文府所伏之人均为密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无露面。袁辰龙身陷围中,‘步出夏门行’之招式掌法虽挫不颓、朴钝沉厚,每一招,必重伤一人。旁观之人一见之下,心惊他的伤势虽看似颇重,但身上浴血,竟犹有余力。

一见到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不由都心丧若死,只觉不说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气慨,就是自己此生也难修炼到的。

金日殚落后了些才动身。他身上有伤,腾挪不便,所以过了片刻才到。

他不比常人,不甘心隔竹而观,身形一跃,竟跃入密竹林中,要亲历战局细看!

他身影才至,却见袁辰龙忽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郁怒勃发,却为他一向宁默的神采所压,看起来有一种格外暗哑的灿烂。

只听他低喝了一声:“你来了!”

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等迫人的神采?

——说着,只见他竟不管身后伏击之人,忽腾起一跃,一掌向金日殚飞击而去!

他是在想起那日石头城上的一片广袖吧?

只听他口里低声道:“阿如,我与你了此大仇!”

袁辰龙执掌缇骑十余年,出道江湖数十年,旁边人还未曾见他口里提起过一句“私仇”,更未见他曾为私仇而轻杀过一人!

但此时,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受极了伤害,因伤而痛,痛得象一个正常男人,象一个年轻小伙儿,那出柙猛虎般的痛恨之念!

他声音极低,旁人听不清。

说话间,他已一脚踹飞了一个追击之人。但他身在阵中,伏击立起。他身后空门大露,却等如何?

金日殚大惊,他终于见到袁辰龙的出手了!

可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样的出手,他躲不过。

自己原来一向自信太过,自己一向以为自己已极高地估量了这个袁大。但这样的出手,就算自己全未负伤之时,就算运起“搏兔图”中自己苦研二十年的所有心法,只怕也注定躲不过。

“死!”

金日殚有生以来,脑中还是头一次划过这样一个字。

但他唇露狞笑,他已看到袁辰龙身边伏击的人的出手。

袁辰龙如定欲杀他,他自己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却忽听一声呼哨,旁边暗林之中忽有人影杀出,来势极厉,竟向文府之人杀去。

旁观之人大惊,却见伏袁之人中,竟也有人挥刀连斩,一场伏袁之局,竟然祸起萧墙!

有寄堂上这时却只剩下了文翰林与庾不信。文翰林尴尬笑道:“袁老大果非常人,竟能临死反扑,闻声好象还一击已搏杀了金日殚。”

庾不信低声一叹道:“这世事本来就难以尽料。”

他还在玩弄着手里的那只酒杯,口中轻慨道:“就比如这一杯酒,天下饮酒之人尽多,但又有谁能尽识得其中滋味呢?”

文翰林强笑了下。不知怎么,他心中忽有不安。门外忽有人疾奔而来,浑身浴血。文翰林一愣,那人却是他门下弟子。只见那弟子已不及走近文翰林身边耳语,才至堂前就已扑倒。他重重地倒地,却戳起一指直指庾不信,嘶声喊道:“老爷,‘落拓盟’之人突然向伏袁之局出手!他们三祭酒俱在,另外还有一个高手好象是稼穑先生,他蒙着面,另外好象还有‘十年五更’中人,那是淮上易杯酒的人了。主人,‘杀袁’之局已败!”

他一言方出,已然力尽。

文翰林闻言大惊,一回头,就望向庾不信。

只见庚不信面上正含蓄地笑着。文翰林一时心中只觉羞怒相激,忿极而笑,怒道:“好庾兄!你在顺风古渡与毕结一会,原来一切都是虚与委蛇,那都是假装的。”

庾不信淡笑道:“你只道我在顺风古渡中就见了一个毕结吗?”

他淡淡道:“你消息太不畅了。”

然后他目中若有憾意,他见的还有另一人……那个江湖驰艳,仅此一面、就已让自己觉得其潇洒风慨、举世难及的人……

……可那个人却已不在了。

庾不信出身悍匪,这一生生死见惯,不是自己兄弟的死一向他已无动于心了。可那人的死……

只听他寥落道:“只可惜我见的另一人却已经死了。”

他声音忽厉“她好象就死在你手!那就是萧如——那个江船九姓中,唯一还活着的可以允称六朝风流集于一身的女子萧如。你以为我‘落拓盟’与你联手能够心甘?哪怕为了抗袁——他起码——我庾某人素来厌他——还足以允称英雄!”

说着他胸中似也郁懑难言:“——萧姑娘也不愿见袁老大与淮上轻启战端,更不愿他与那骆寒轻生一战。易先生这次遣我来本也就一致彼此媾和之意。只不过那袁大为了要这一局做得真,或者怕是当时还有执意要杀骆以定江南之局之念,不肯轻结淮上之盟,故以石头城一役引发所有江南之乱。嘿嘿,你以为袁大就是那么好杀的吗?哪怕已动用你们文府与秦相甚至北朝之力。你以为小英子祖孙一路卖唱,不远千里寻来,找那骆寒,只是易杯酒要他传言对付袁老大吗?”

他悲凉一笑:“我那次去顺风古庙却就是要见萧如、托她穿针引线与袁辰龙重盟当年之约。——‘淮上之人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可惜聪颖韶秀如萧女史,竟会命丧你手!”

说着他声音一转激越。

“今日不为别的,只为她,我也要出手与你一战!”

文翰林心中大怒。

——此局已败,但他并不慌,因为他还有‘谈局步’、‘袖手刀’与名驰天下的‘玉堂金马九重深’。

他还有文府。

文府的人,是败得起一局两局的。

他一抬头,眼中极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气已贯注筋脉。

文翰林冷哼一声:“欺我者死!”

一语未落,他已然出手。他出手的就是他驰名天下的“袖手刀”。

他这时已动杀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边初始时对萧如的招意。

庾不信却冷笑道:“我早已数次说过,‘你可真正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可惜你冥顽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堂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在。

庾不信的‘烟火纵’之术也已提至极限。他诱发了文翰林全力攻击后,人却向后疾闪。他正闪向那大堂的正中。

文翰林全力追击而至。

他要杀这庾不信以泄愤。此战已败,败后,叫他如何回去面对文昭公与由此必然到来的毕结那小子更强有力的挑战?

就在这时,忽听大厅牌匾上的有人低低说了句:

山、有、木、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文翰林大骇。

他已感觉到剑意,这叫出的几字分明是一招剑法。

而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骆寒!

他才一转头,就见空中有一抹弧剑微微颤抖的剑意向自己胸口浸来。

这一剑,当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无痕迹。

文翰林适才力袭庾不信,此时已无暇收手。只听他只来得及一声轻慨——我是什么都算到了,江南之人、无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该忘掉的还远居于淮上的那一杯酒。

我不该轻信有北朝金张门的牵制,他已无力南顾啊!

他纵未曾亲至,但破局之力,也犹较我为胜!

然后,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门外、文翰林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驼鸣——那他本以为空鞍而返的驼的鸣声了。

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渐渐浸开——袁老大为顾江南之局与文府之势,不肯轻易与自己闹翻。骆寒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来杀自己。看来,淮上与‘辕门’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门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与韦吉言赶至时,袁辰龙已诛金日殚。而落拓盟突袭之人这时已得空而撤。毕结心忧文府实力,也不敢尽出全力,只有也撤。旁观之人见局面不好,谁不开溜?

只见李捷与韦吉言同时色变。只听袁老大道:“看来李兄所言不错。江南之地,确实江湖未靖,宵小横行,是兄弟管治不力。我与骆寒战罢,他一剑得遁。我才下得山来,就见山下竟有江湖仇杀。兄弟重伤之下,只有全力驱之而去。哪想还有这么个故扮伤势欲就此袭击我的一个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殚:“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望着李捷与韦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变道:“他就是北朝金使带来的金日殚!”

袁老大似很吃惊道:“他就是金日殚?怎么会已受此重创?是李兄已暗里抢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惨白,与韦吉言互顾一眼。

只见地上的金日殚似气息间犹有余丝,他当下抱起,和袁辰龙只客套了下,目中犹带恨意,就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飞身而去,犹欲图将金日殚全力施救。

袁老大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意兴萧索——有寄堂上的骆寒此时也该成事了吧?以他一剑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谋深算,想来不会出错。他眼前似又浮起骆寒那一剑难掩难遮的光彩。今日他与骆寒在紫金山顶为顾及易杯酒调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

——易杯酒遣庾不信明里以‘落拓盟’与江南文府结盟,暗里却托萧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卖唱,寄语骆寒他所谋之局,几已诱转了整个江南关注此事之势力。这一招局变,当真是高呀高!

袁辰龙轻轻一叹:华胄他们在虎头滩中该还在等着自己。这个江南危局,目下总算暂避过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为他筹谋,应付过这一险局的那一个女子。他眼前似极痛极痛地浮起了一个女子曾那么倩影轻歌、巧笑相看的脸。

——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

他似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

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

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识那个女子。甚或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深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慨、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

——是呀,‘忧能伤人!’

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的。那暗哭象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顺风老庙时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攸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负你如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暗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风飘飘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袁辰龙脸上的泪长划而下。那泪如刀割一样的割过他那张一向沉稳、无动声色的脸。绢上字句寥寥,一读已尽。可这一读之间,他的眸中神采,面上的纹理,攸然已黯——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犹似还有一个女子倦极而唱的声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第八章尾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象老了很多。

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象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

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象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奸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

赵无量梦破此夜。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

——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象要踩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日有寄堂上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讲着——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象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做为底色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把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略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