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沐家子，为宗为族，不论是沐雪野，还是我，我们皆可以付出性命。”沐褚桥轻笑，可是她的笑容却是冷的，“人皆惜命，我们自己的命都是如此，若有人犯我华门，必杀之。”她又说，“若我沐氏受辱，几个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他们几个的性命算得了什么，你又算得了什么。”沐褚桥的脸沉沉的，冷硬似铁，她看殷无书，下巴微抬，清凌凌的眸子中含着清冷得光，似乎，还有些讽刺。
殷无书脸上的所有复杂情绪也慢慢的归于平静，可是，一脸无波的殷无书面上看着无比镇定，但他的心里却莫名的发冷。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看到沐褚桥表情，不知为何竟然有了一种想要夺门而出，不再听沐褚桥接下来任何话的冲动。
动物对于危险，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殷无书预感到，沐褚桥接下来的话，可能是他不想听到，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殷无书低头，不看沐褚桥，就那么低下了头轻唤沐褚桥的名字，他收敛所有情绪，想要让自己极力镇静下来，可是他开口时，语音稍稍颤抖的尾调还是把他不安的情绪泄露出了几分。
“褚桥……”他只唤她的名字。
除了唤她的名字，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沐褚桥说完一番话，想到她的年少，与年少时遇到的这个已经长大却还不如没有长大的、曾经属于她的这个少年，再想到她之后要走的路，以及他与她注定的陌路，心里有些难受。
成年之后的沐褚桥，一贯习惯于将自己的所有情绪，敛在她风轻云淡吊儿郎当的浪子皮下，此刻，她情绪终是泄露出了几分。
她低头，抬手将自己试穿的巫族正规军的军装还有些凌乱的袖子慢条斯理的整理整齐，没有扣好的扣子也一直扣到最上面的那一颗，自始至终，动作优雅无匹，却矜贵的生了疏离，或者说……距离。
殷无书久久没有听到沐褚桥再开口，他以为她已经挂了通讯，熄灭了屏幕，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虚拟屏幕，可是，他刚一抬头，就看到沐褚桥整理衣袖的动作。
殷无书的瞳孔不由得一缩。
——他记得，不久之前，与他还算相交莫逆的沐雪野也是像这样，像此刻的沐褚桥一样低头，抬手将自己挽起的袖子慢条斯理的放下来，动作优雅矜贵，让人不由自主的就让人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口中的话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雪野有时间一定叨扰，还希望到时候阁下不要感觉到……”沐雪桥理好了袖子，抬头，望向殷无书，脸上也带着温润笑意，可是眼睛却很冷，“打扰。”她补完那一句话。
而他们会面之后还没有过一天，沐雪野就跟发疯似的追杀他麾下的那几个人。
殷无书也记得，那天，沐雪野脸上的表情跟此刻的沐雪桥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几近重合。
沐褚桥终于理好了衣袖，抬头，望向殷无书时，再没有刚才翻涌的情绪，
反而，她眼中带着一丝可惜。
“殷无书啊……”沐褚桥轻叹，殷无书的心一下子高高抬起。
沐褚桥似乎没有注意到殷无书的忐忑，她一声叹息，望着殷无书的眸光更加的悲哀。
“殷无书啊，你也是荒原狼族的大家继承人，未来不可期，若是你们殷氏一族的脸面被人撕下来丢在地上踩，你们殷氏一族处理方法可能不会比我沐氏缓和多少。”她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看，就你们族里像殷奈这样什么阶位都没有的一个小崽子失踪，你就敢无凭无据的把水泼到我沐氏一族未来族长的头上，现在到了你们头上，你们这般不可，那般不行，还敢接二连三去找我沐氏族长，妄图撤销我沐氏对你殷氏的对外族令，此刻竟然还敢找到我的头上。”
沐褚桥声音渐厉，容色也带上一丝戾气，“将心比心，我沐氏是不如你们殷氏怎么的？我沐氏一族未来少族长还不如殷奈那小崽子？或者说，我沐氏少族长就合该被你欺辱？现在求到我们头上，你跟踪沐雪野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沐褚桥的眼眶慢慢的红了，“别的族里，就你们族里，像你这样，还没有加冕为一族少族长的还在排位的继承人被外族跟踪了，处理稍有不慎，都可能引起两族误会，你跟踪沐雪野，一族少族长是那么好跟踪的吗？啊？！”沐褚桥声音嘶厉，“一族少族长是那么好污蔑的吗？”沐褚桥抬头揩了揩眼角，手放下来时，眼角微微泛红，可是并没有水迹，“我知道你殷氏一族在荒原狼人里地位贵重，我也知道你殷氏一族就你跟殷奈两个嫡系血脉，你未来肯定是族长，所以殷无书，他们都捧着你，荒原每个人都捧着你……”
沐褚桥情绪渐渐平稳下来，脸上又带上之前没有落下来的讽意，“你被捧了这么多年，谁都捧着你，他们是捧着捧着，把你的脑子给捧坏了吗？殷无书，你只是殷氏一族继承顺序第一的继承人，你还不是少族长呢，”她又冷笑了一下，“就算你是殷氏一族少族长，我沐氏少族长被污蔑，你殷氏该付的代价一个也少不了。”
殷无书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你只是殷氏一族继承顺序第一的继承人，你还不是少族长呢。
她说。
而与这句话相似的话，在不久之前，殷无书也说过。
——沐雪桥他们下不夜城欢迎海皇西南和大祭司东南夫夫时，曾遇荒原来人对【杀青】不诡。
为了打消他们的念头，为了警告他们，他是怎么说的呢？
“虽然这几个人，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就是第二顺位继承人，不过最厉害的，还是白衬衫的那少年……就刚刚把人踩在脚下的那个，别人还是在排位的继承人，而他已经是少族长了。”
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少族长之名一出，那些个都是各个家族排位第一第二的人都不敢生出什么心思了——他们都是家族继承人，可是，同样身为家族还在排位的继承人的他们并不畏惧，但……少族长不一样。他们明明与殷无书同岁，有的甚至要比他大一些，可是，他们对上殷无书，不得不避开锋芒，甚至作小
伏地，原因就是，他们只是还在排位的继承人，而殷无书已经是公爵——在他们一族，已经是少族长了。
少族长和还在排位的继承人，其中的地位差别，身为当事人的他们，最是明白了。
“褚桥……”殷无书终于想起这一点，他的脸色白了，心里也有些难受。
他听到沐褚桥跟他说这些，心里也有些难受。
他嘴唇动了又动，却又只是唤了一声沐褚桥的名字，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沐褚桥含在眼底的期待又渐渐湮灭。
看沐褚桥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下去，殷无书慌了，他嘴唇动了又动，最终只嚅嗫出一句，“褚桥，你刚才说错了，你离开时，我的确是殷氏一族继承顺序排位第一的继承人，可是如今，我已经是少族长了。”
沐褚桥被生生的气笑了，“那你很棒棒啊。”
沐褚桥眼底神色彻底冷了下来，这次，她连虚假的笑容都懒得挂了。“你是少族长又如何，辱我沐氏，你殷氏一族该付的代价，一点都少不了。”
殷无书一下子慌了。
沐褚桥沉沉呼吸，等到气顺了下来，她脸上的疲惫再也遮不住了，“天涯巫族沐氏一族与荒原狼人殷氏一族，永不建交，永不来往，永不结亲，我们以后……也就这样吧。”
还没有等殷无书说话，沐褚桥按了通讯，他们两个人面前，屏幕彻底熄灭了下去。
殷无书身子颤抖，沐褚桥的话一句句在他的耳边不住的回响，最终只剩了一句。
“天涯巫族沐氏一族与荒原狼人殷氏一族，永不建交，永不来往，永不结亲，我们以后……也就这样吧。”
“永不结亲，我们以后……也就这样吧。”
“我们以后……也就这样吧。”
就这样……散了吧……
殷无书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水迹不断的从指缝间渗出来。
沐褚桥站在那里，看着屏幕彻底熄灭，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眼眶却越来越红，可是并没有人看到。
——当屏幕熄灭时，满室的灯火也同时熄灭了去。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看见的，只是一片虚无，与比虚无更深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终于响起压抑的悲拗的哭泣声，哭声绝望，像是一个丢了世界上最美好东西的孩子。
“阿离，我们永不分离可好？”
“阿离，老子心悦你。”
“阿离，等我娶你。”
“……”
昔年童稚，轻许平生，可是，很多人，一遇便是一生。
“天涯第七层我去，但是，你们得彻底端了他们。”沐褚桥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犹带着哽咽，“二伯，他们杀了我的爱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