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前尘极误
作者:伊晞      更新:2019-06-13 07:45      字数:3462

烈烈的冬日寒风,刮得人骨头都生疼,他的话,每一句字里行间都带着冰碴儿,寒透人心。

王翦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可待我一向忠心耿耿的画眉,怎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论如何,她都是不会害我的,如今她既然说让王翦带我走,只有可能,是咸阳宫内太过凶险,我若此时回去,少不得是没命的结局。就算不是没命,怕也要大损元气。

元曼在这私宅中,有许多话,我都是不便与王翦说的。她还是个孩子,不该参与到这阴谋阳计中来,我不想这孩子最纯粹的心过早的被宫中人心所玷污。

“此地不便说话,今夜丑时三刻,我幼时习武的湖心亭见。”我在王翦耳畔小声嘀咕了一声。

王翦点点头,不再提及此事,似是轻松模样的在我面前笑了笑,喃喃着,“没想到,青凰的手竟然这么巧,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我嗤笑两声,不再与他多言,遂回了自己房间。

毕竟是冬日,黑夜降得特别快,夜也是那样冗长。我待在自己房间里,将散碎银钱拿出来细数了数,还是足够施家今年过年的时候吃一顿好的,遂小心用布包包好,准备明日交给哑婆婆,在年前去买些菜来。

待快丑时时,元曼这孩子和施帛厮闹了一天,早已念叨着困乏得不行,早早的便上床歇下了。我加了件暖和些的里衣,才越过墙头,往我幼时跟着师父练剑的地儿去。

这儿是个武馆,如今这儿当家的早已不是我幼年的师父,听说这儿还开着,只是生意大不如前,门前冷落了不少。但到底曾经是承过华阳宫的情,这儿建得这般庞大,也就一直留着。

王翦早就到了这场地的湖心亭,地儿不大,湖面上,月色寒寒,波光粼粼的,愈显几分冷清。

他身着灰衣,与这夜色倒似不谋而合了。那是我替他做的衣裳,他穿着倒也合身。

脚底的瓦被我踩得咯吱直响,我没在墙头多逗留,便下去了。故地重游,不想已是将近十年,这儿的变化虽然不大,可人,到底却不再是当年的那些人了。

缓步走到湖心亭,见王翦还弄了个小火盆,上面烫着酒,还准备了些小点心和肉。他想得倒也周到,这大半夜的,有酒暖身,也不怕寒凉了身子骨。

“酒是夜市买的,还算好酒,掌柜的厚道,不是个爱掺假的掌柜。牛肉是我自己烤的,上次杀的那牛,我留了些肉一直藏在冰窝子里,今夜正好拿出来吃了。”王翦说着,从怀里拽出个蒲团来,还包着一层薄薄的毛毡,将那蒲团放至另一侧,才抬手示意我坐下,“我先帮你捂热了,这样你坐着便不会太凉。”

我浅浅一笑,承了他的情,便坐下了。

“你倒是颇有心思,做事精细起来,不比女儿家差。”我调侃着。

王翦苦笑两声,“从前我也没有这么精细的,大王将箐月许给我时,恰逢吕氏地位步步及危,她是家中至幼,又是个孩子般的心性,相国从前最宠她,将她养得很娇。嫁给我这个老粗人时,经常因我的照顾不周而落下五病三灾,加之她那么孝顺,看着自己爹一步步踏入火坑,她的身子也就愈发不似从前。她病得太厉害,以至有一次在我面前咯血,我才知晓她的体质素来吃弱,嫁给我之后又一直不为我所关注,才落下一身毛病。翦心中有愧,这才渐渐学会照顾人。”

小月儿,这名字,我却也有许久没有听过了。

如若不是这孩子的心病太重,如今,她与王翦应该也过得很好罢?她是个温婉娴静的性子,素来最不喜麻烦人,这样脾性的女子,沉静似水,最能与人一世长情。

王翦说着,自斟一杯,叹息道,“可惜,翦与她到底无缘,当翦慢慢学会照顾人时,她也似残烛一样,慢慢熄灭,再无回返。”

斯人已逝,总是易惹人唏嘘的,湖心亭内,还没暖起来的酒,就已经被这接连的叹息声先给浇凉了。

我坐在那蒲团之上,没有半分凉意,可见王翦来得许早,怀中抱着这蒲团,也捂了许久。

“王翦,今日夜谈,我想你不会是给我来叙述你对亡妻的思念的罢?”我浅笑着,不欲与王翦再多讨论这个问题,如今我最关心的,是画眉既然已与王翦会晤,缘何又要让王翦带我走。

他痴痴一笑,“本想与你再多话几句家常,可你着实心急。”

“家常有的是时间叙,可如今你我性命朝不保夕,还是先关心该如何回宫罢。”我淡淡说着,“既然画眉与你相见了,却又未随你前来私宅见我,想来她如今行动亦是颇为不便。咸阳宫,如今到底发生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画眉想必也跟你说了,如今,你便再复述给我听一次罢。不管眼下局势再如何不堪,我承受得来。”

王翦的眸子里印着一弯明月,淡淡的散着莹莹光辉,坐在那儿浅笑着为我斟酒的模样,倒也颇为恬静。

今夜无风,湖心亭虽然寒气重了些,但有热酒热菜相配,足矣御寒。

“咸阳宫,呵,翻天覆地的,又岂止是咸阳宫呢?”他低声喃喃着,“如今整个儿咸阳城,乃至整个大秦,整个天下,哪里不是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韩国始灭,余下五国惶惶然早已隐隐动荡,秦,又何尝不是动荡不安呢?如今,想要大王性命之人,怕是不必想要你我性命之人少。”

我听得心口一紧,“阿政有危险?”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王翦微微有些惊讶的瞥了我一眼,“翦,不过是在分析如今天下局势,青凰,你当真那么紧张他?”

我脱离这尘世太久,很多东西,如今我都不知长短,但凡是关于他的消息,我又岂会不在意呢?

自觉王翦这话问得有些好笑,我禁不住嗤笑了两声,“你我如今在此避世,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去?王翦,今夜约你出来,我是想听听画眉到底怎么说的,如若你说话再是如此文不达意,我想,我也是时候回去歇着了。”

闻言,他被我只逼得无奈叹息一声,才道,“真是拗不过你。”

“我与画眉是在今日晨起时,我去卖兔子时遇见的她,她身后隐隐跟着几个人,看身形,都是拳脚不错的,故而她也不敢大意。幸而那几个人应当是不认得我的,她才敢上前来买了那只兔子……”

王翦缓缓叙述起来,讲得颇为详尽。

幸而这年节前,咸阳城内卖吃食的铺子,但凡口味尚佳的,生意都极好,画眉便借着去城西一家热乎的烤肉铺的由头,约了王翦到时在那儿见。

王翦去那地儿,果然生意火爆,等着买烤肉的人颇多,大家都耐心围桌坐着寒暄着家常,等着自己订下的烤肉,画眉不过片刻便跟了过来,与他相邻而坐,很快便与大家笑成了一团。

那些人一直都跟着画眉,只是人多眼杂的,铺子里人又多,他们便只远远看着,这才给了王翦与画眉短晤的机会。

画眉说,如今咸阳宫早已翻天覆地,自大王那日去接我没接到人,大王便将青鸾宫都封锁了起来,言说栖桐夫人在王陵铸下大错,借此机会禁足让她好生反省。可因着百灵刚诞下孩子,大王也未太过为难她,百灵日日假寐言说没多少食欲,想吃宫外的东西,故而大王才应允画眉偶尔出宫一趟,给百灵带些她喜食的点心。

百灵诞下了女儿,阿政在她诞生之际,便给她封号为华公主,更是将一直不得升位的王美人,赐号王世妇,一时之间,宠冠后宫。

得宠的不仅是百灵,连带着杜鹃,如今都成了杜良人,只是这杜良人,如今却也愈发不与百灵她们这一拨合群了。

虽然青鸾宫被禁足了,可画眉偶尔能出来走走,宫内的事她多少还是知道两分。青鸾宫得宠而被禁足,暖春殿那一位,更是趾高气昂。如今公子高已然和公子扶苏地位不相上下,尽管公子高还是个孩子,却能与公子扶苏同上学堂,同听朝政,暖春殿那一位,更是赐居新修葺的玄水宫里,气势之恢宏,不亚于青鸾宫多少。

宫里新添了不知多少的少使,可说来也奇怪,不管多倾城的姿色,大王只是宠幸一夜之后,便再不回头。他如今去的最多的就是玄水宫,青鸾宫,他很少踏足,即算来了,也只是在百灵或者杜鹃那儿小坐片刻就走,小坐时,旁人谁都不许待在身边。百灵说,大王阴鹫着面色进来,就只是在那儿静静坐着,不说话,也不作甚,坐了会儿觉得该走了,又不声不响的走。

栖桐夫人未归,可宫内上上下下的都传得沸沸扬扬,言说栖桐夫人被大王禁足了,不许外人去瞧,许是因为栖桐夫人病重了,将不久于人世,大王不允旁人打扰。

扶苏偶尔得了大王的应允,能去青鸾宫待会儿,得了机会,画眉才从扶苏口中知晓,那日,大王带着大队人马手持玉节去接夫人,却发现那儿死伤不少,严防紧备,询问之后,那儿的人居然供出,将军王翦带着栖桐夫人私奔了,华阳公主更是偷了王陵中随葬的重要之物,一同逃走。在此之前,将军与夫人经常私相授受,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直至大王来了,才敢将这苟合事同大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