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送嫁
作者:伊晞      更新:2019-06-13 07:45      字数:3300

从正殿出来,我似是猛然食下了一株千年山参般,全身燥得慌。

明明才开春的天气,身上还穿着几层的衣裳,半凉不暖的春风拂在面上,冰冰的,却撩拨得人燥热的心愈发猖獗。走了几步,只觉鼻腔内一阵暖暖,碧瓷惊呼着,拿起绢白的帕子便捂住了我的面颊,扶着我就近在小凉亭坐下,仰躺着靠着栏边,捂住这满腔的燥热。

碧瓷慌慌张张的又将随身带着的荷包摘了,就近在留仙湖里洗了洗,待我鼻腔里的血止住之后,才替我揩干净鼻下的秽物。

这一阵头昏脑花的来得太快,诚然此事在我的心里,并无我想象中那样大的波澜,只无奈这鼻血流得有些莫名其妙。

才靠着凉亭歇息了会儿,欲回青鸾宫,却见元曼的轿辇停了下来,她款款的从那轿子上下来,步步摇曳生姿,浅笑着朝我走来。

唇红齿白、肌肤胜雪、纤纤水蛇腰堪堪一握,月色的衣衫,也就是她这样冰肌玉骨的人儿能衬得起这样的颜色了。她的声音也不似方才在大殿内那样的倔强,反而有了几分女儿家该有的姿态,巧笑嫣然的福了福身,才糯糯对我道,“母妃,儿臣谢过母妃成全。”

我将她扶了起来,携着她的手站在湖畔,“女儿长大了,心便开始向着外了。扶苏儿眼看着就要婚娶,没想到,你却也要在此时嫁人了。我的好孩子,告诉母妃,你这样执意的要嫁给王翦,以后无论过上的是什么日子,以后哪怕他会走得比你早,你都不后悔吗?”

她浅浅冲我笑着,“母妃,儿臣认准了王将军,此生定不后悔。”

我叹息一声,“你这孩子,性子比你父王还犟三分。这要强的劲儿,还有你的手段,母妃现在对你亦是望尘莫及了。”

我本以为,她在此时总会同我顶几句嘴的,不料她却也跟着我一同叹息了一声,“儿臣,其实从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自从见过了精卫与她心上人,儿臣才觉得,如若当真是爱了,那就不该顾及任何阻碍,哪怕撞个头破血流,只要最后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儿臣爱王将军,是铁了心的爱,此生就爱这么个人,哪怕他比儿臣老了太多,都足够当儿臣的爷爷了,儿臣,依旧想嫁给他,和他厮守终身。”

不禁被她这执念惊得后背起了一背心窝的凉汗,远远地,瞥见那轿辇里还摆着那棵郁郁葱葱的黄杨木,嫩嫩的新绿分外招摇。

一棵垂死的树,都能被她养活了过来,兴许,她和王翦在一起也挺好罢。

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浅浅笑道,“正好,为你扶苏弟弟准备婚事,也一同将你的婚事操办好了,你两个连婚事都凑一块儿,倒也叫我省心。”

华阳公主,当你的封号为华阳的时候,是否就意味着,你这心智也同承了祖母。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便能将自己母妃也算计进去,元曼儿啊,倘若你母亲还在,看见这样的你,她该是欣慰的罢。当年,她最愤恨的事,就是既没有权势傍身、也无半点与公族强权对抗的心智。而现在,你这两样却占得最精。

阳春三月,纳吉问亲,卜卦问命都是极好的结果。蒙恬将军家倒也乐得充当一回媒人,如此,扶苏儿与蒙恬将军走得更近了,甚至扶苏儿还经常去蒙将军家切磋切磋刀法剑术,一时也成为咸阳街头的一大谈资。

扶苏和紫菀的婚事很顺利,二人亦是郎情妾意长久时,也只差举行个婚礼了。紫菀乖巧懂事识大体,长得又灵气十足的,看着都叫人不得不喜欢。我对扶苏儿倒没别的担忧,唯有一点:快些让我与阿政抱个乖孙儿才是。

扶苏的婚事操办完,就是送元曼出嫁了。

楚地本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李信将军三番两次伐楚无果败归之后,阿政顺理成章的谪了李信的官职,而另觅将才以伐楚。

当适时,王翦谢病居于家中,以蒙恬为首的群臣力荐王翦,阿政为表信赖,亲驾王翦家所频阳,又亲授上将印佩于王翦身,授兵六十万。不出阿政的所料,王翦虽养病在家,可气色却也极好,二人在频阳短晤之后,不过三日,王翦乃整顿军风,始发兵楚国。

阿政往频阳去的时候,我则负责收拾着元曼这边,她并无多余要带的,唯一强行要求抱着的,就是那棵翠盈盈的黄杨木了。

华阳公主,荣宠盛极一时的华阳公主,终于也眼见着要嫁人了。我在咸阳宫挑了百人为媵女,加之自幼伺候她的茵陈,华丽彩轿五十顶,陪嫁金玉珠宝无数,浩浩荡荡从咸阳启程,往他们行军的方向而去。

相遇之时,是在王翦行军五十里后的地方,与我同行的是碧瓷和画眉,两人也颇为熟稔的提点着我一应该注意的事项。

相遇之时,他首先看见的是我,摘盔下马前来行礼,我站在原地,讷讷了许久,才将诏书宣告:“受命于天,秦王政诏:今悍将王翦,多年寡居,孤悯爱卿战功赫赫而不得佳人相伴,遂将嫡长女华阳公主下嫁之,并赐予黄金……”

将这冗长的诏告读完,我才惊觉,心竟也一抽一抽的,撕扯着微微的疼。

至此,我才发现,我对王翦,并非不曾动过半点情的。是了,当一个女子,知道一个男子自她幼年时便时时关注,在明知她已嫁为人妇、再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时,选择的亦是默默地守候着,哪个女儿家会没有半点动情呢?

可也亦是在此时,我也明白了阿政和元曼二人的算盘打得有多精:将嫡长公主嫁给王翦,这不仅仅是为了安王翦的心,光是公主随军行这一点,便可见秦对伐楚一事的信心与重视,战将们岂有不奋尽余力的道理呢?至于我与王翦,让我来送行,就是彻彻底底的了断,从此,便连半点念想都不该有了。

也好,这样,再无了半点牵挂的理由,也再无半点被阿政怀疑的理由了。

王翦跪在地上,默了许久,到底,是哽咽着接了诏,低沉如醒狮般的咆哮在这一方荒无人烟的土地响彻,“臣,叩谢大王恩典。”

待接了诏,他再站起身时,顿然许久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那皱纹已然有些明显的桃花眸,依旧灼灼,只是不再含情。

我冲他笑了笑,“王将军,多年不见,将军的脑袋也麻了。”

他都已年过半百,岂有青丝依旧的道理呢?

而王翦则是憨憨而腼腆的摸了摸鬓,“老了,老了。这两年不带兵,在家闲着养病,倒是将白发也养出来了,这花麻的头发,莫教公主瞧见了笑话才是。”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我亦如是,可在这泱泱六十万大军面前,我与他哪里敢再有半分逾越的举动,即便泪水在眼中打转,却也只得忍住,生生的又忍回了眼中。

当日,就地扎营,六十万大军将这一对新人围在正中间,搭起了锦帷,我作为栖桐夫人、亦作为华阳公主的母妃,见证了这一对新人的婚礼。

他们牵着手,双双跪伏在我面前,叩首、饮合卺酒,军中将士大分麾炙,处处都洋溢着欢喜与高歌,士卒们无不传颂着秦王这一善举。我似乎看到,喜帕之下,元曼那张笑靥,璀璨堪比桃花般媚人。她心心念念着要嫁的人啊,当时我与阿政皆不为看好的人啊,在她再三的努力与坚持下,终于是在一起了。

我就含着泪欢喜的看完了这一对新人拜天地、入洞房,与将士同欢饮酒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临时搭起的营帐内。当日,百名媵女当下便被华阳公主下令先行送回了王翦居所,而她,则是要同军随行伐楚的。

我喝得有些多,这水酒下肚,尝出了太多的滋味,酸、辛、苦、涩、咸这粗浅的滋味,岂能轻易比拟?当我带着七分熏醉,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入锦帷中,不想却是一脚踩得太过轻浮,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着。

碧瓷心疼的过来担着我,忧心忡忡只道,“夫人今日怎么喝了那样多的酒?”

我扬扬手,“不打紧的,今日是吾儿元曼的大喜日子,又是我的旧友王翦的大喜之日,他两个成亲,我是最欢喜不过的,贪杯多喝了点儿。不打紧的,不打紧……”

相比碧瓷的心疼,画眉则说话有些不客气,只是端了盆热水来,颇有些不畅道,“将公主送嫁送到了就该启程返宫的,你这不是自找的难受吗,还非要在这儿再待一夜?”

碧瓷白了她一眼,“你少说两句。”说着,便拧了热帕子替我洗脸。

这热水敷面之后,我醉得晕晕乎乎的脑袋才清醒几分,面色发烫的瞧着这两个陪我前来送嫁的婢子,神似清明之后,才又自己接过帕子拧了再洗了把脸,无奈叹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守着她两个洞房花烛夜?大王旨意,没拿到元曼的落红,我哪回得了咸阳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