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作者:末烬      更新:2020-07-16 12:53      字数:2810

却说百花节黛玉芳诞,众人用过午膳后来到外面游廊听戏,探春亲自为贾母捧上戏单。

贾母因让莞玳,道:“你今日是寿星,先点吧。”黛玉却笑着辞道:“老祖宗先点一出,让玉儿沾沾老祖宗的福气。”贾母这才接了,点一出《哪吒闹海》。

其实黛玉同学很无奈。好像谁过生日贾母都要来这么一出,就像以前朋友一起吃饭,突然上了一道两个人都喜欢的菜,互相你推我让,最后其中某个人才勉勉强强地吃下去一样。

贾母点完了,其他人也就无所谓先后了,各自点两出爱看的也就罢了。轮到宝钗,她这次倒是没点热闹戏,待探春拿到手里细看,方知她圈了《相骂》。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喜好什么,但探春知道就算是为了讨好贾母,宝钗一向都会点贾母喜欢的热闹戏的,这次却点了这么一出,不禁有些奇怪。

不过探春晓得利害,且不会当着众人直白地问,因交代下去让小戏子们依样装扮起来。

哪吒闹海自然要最先的。如果说看戏免不了喧闹,那这出戏就是喧闹到极点。

黛玉在贾母身旁勉力装作兴致勃勃的模样,不过那微蹙的眉心还是出卖了她。

相处日久,宝玉早知道黛玉不喜欢看戏了,只是今天这场合偏偏她不能坐在后面,遂心生一计,假装举起酒杯要向黛玉敬酒,趁黛玉举杯之时,悄悄手一歪,将酒液倾在黛玉袖口。

黛玉本有些倦怠,还在想宝玉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要敬酒,却不防被洒了一袖子的酒。一旁雪莺见了,连忙上前为莞玳擦拭。

宝玉冲黛玉使了个眼色,瞥了一眼戏台,方赔礼道:“是我莽撞了,还请妹妹容谅。”

贾母本在听戏,这会儿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宝玉不等黛玉回答,摆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回道:“都怪我莽撞,不小心把酒倒在妹妹衣服上了。”

黛玉原来还纳闷宝玉怎么如此莽撞,忽见宝玉眼神余光看着戏台,这才回味过来,微微笑道:“不碍事。玉儿回去换件衣服,还请老祖宗见谅。”

贾母一心疼爱黛玉,哪里会怪,只是到底说了宝玉两句,因命雪莺好生服侍,便又回头看戏了。

湘云心里也正腻烦这出戏太聒噪,听说黛玉要回去更衣,因起身道:“我陪林姐姐一起。”

这本来就是黛玉的住处,换衣服不过是一会儿功夫的事。不过黛玉和湘云是一样心思,换完衣服也不急着出去,在房间里说些体己话。

待雪莺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才携手出去,正好哪吒闹海唱完了,宝玉点的妆疯刚刚开场。

“是我不经心,本不该选这么吵的戏。”宝玉带着些许歉意,悄声道。

黛玉一愣。

她想说你没有错,是我自己不喜欢吵闹,何况你还为我周全,承了老祖宗的责怪……

万匝思绪萦上心头,她一时失语。

黛玉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某本小说里写道: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她自认不足以惊艳时光,可那人却依然为她温柔了岁月。

“林姐姐,下一出就是宝姐姐点的了。”

黛玉立时回神,借喝茶让脸上不知何时升起的热度褪去,便看见湘云拿着戏单又道:“我记得宝哥哥说大姐姐省亲的时候也点了这个,只是我不在,没听过。林姐姐,你说说里面讲了什么?”

黛玉仔细看去,戏台上小旦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可不正是当日的龄官?说起来前次宝钗生日,她和宝玉避到了后面说话,也不知龄官出来了没有。没想到她这场原著里没有的生日宴,倒是见着了龄官。

说起来龄官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有浓厚的脂粉在脸上,看不出她原来的样貌。她大约也不是跟黛玉很像,美人总有相似,原著里又有凤姐儿提着,大家才会先入为主地觉得她们长得像吧?

这次嘛……黛玉悄悄瞥了一眼正和探春说笑的凤姐儿,微微一笑。

黛玉摇了摇美人扇,向湘云笑道:“上次我只顾着看烟火,也没着意看这出戏,依我看,怕还没有刚才的妆疯有意思呢。”

另外一桌安静了许久的宝钗却忽然笑道:“云儿快别听她的,林妹妹只喜欢宝兄弟点的那出。这出相骂出自钗钏记,扮相好,戏词也好,娘娘看过也称赞呢。”

湘云一向心大,根本没留心宝钗话里有话,只笑道:“林姐姐偏心,既然大姐姐都喜欢,必是有趣的。”

话音刚落,湘云见黛玉的笑容有些寡淡,心中疑惑,她看了看戏台,又看了看宝钗,突然觉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黛玉对于宝钗一直是满心无奈。宝钗无非是想提醒旁边的人,元春都夸赞的戏曲却被她说成无趣,想要挑着别人不喜她罢了。

可惜宝钗忽略了身边人对她的好感实在不高,她这话说得又太刻意,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如此了。凤姐儿虽留意到,却因之前跟黛玉交情不错,竟也不理会,只顾和李纨等说话。

贾母就在黛玉旁边,怎可能听不到。事实上这出戏刚开锣,贾母就有几分不悦了。大宅门里的老人家,一辈子玩的就是心机,别人只以为宝钗是挑事儿,贾母却是往这出戏的内容里头想。

《相骂》出自钗钏记,讲的是富家的岳父嫌弃穷女婿,嫌贫爱富而退亲,将女儿另许别家。将这故事套在自家的事情上,贾母也就以为宝钗是别有用心,影射自己嫌弃她的出身了。

这么一想,贾母心里便腾起一股无名火:你薛家再是皇商,也不过是末业,都不如父母双亡的湘云,人家还是正经侯门闺秀呢,更何况是黛玉?

这边厢黛玉也终于压下了无奈,轻轻笑道:“圣人说格物致知,我没看过这出戏,自然也就无法判别。如果只因为大姐姐喜欢就说好,云儿看后若是不喜欢,恐怕要说我一味地奉承大姐姐呢。”

此言一出,是谁一味奉承就显而易见了。黛玉鲜少这样刻薄地说话,今天也是因为话赶话到这儿了,也算是给宝钗一个警告,以后安分些吧。

宝钗脸色白了白,强自笑道:“这是我妄自以己度人了。因我那日看了这戏,也听闻娘娘夸赞了这个演戏的小旦,方这般说了,却不知妹妹并没看这出戏。”

“玉儿率真,从不人云亦云,这才好呢。”贾母适时地笑道,慈爱地抚摩着黛玉的发心,再看向宝钗时已换了微寒的目光,道:“薛大姑娘既说这小旦好,鸳鸯,你叫她过来,我有赏。”

宝钗又一次被贾母记了挂错,古代是不会阻止姑娘看戏,可是她薛家大姑娘夸赞戏子,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因讪讪地笑笑,再不敢多言。

鸳鸯依言去了,不多时便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过来谢恩。凤姐儿看了一眼龄官容貌,便看向黛玉,正要开口玩笑,恰好看见黛玉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右眼皮一跳,遂咽下了话头。

贾母也不是真的觉得这出戏如何,不过是要岔开话题,免得场面太尴尬,毕竟也是黛玉的生日宴。怎料这一见,也看龄官着实可怜,遂赏了小戏子们一人一副福禄寿喜小金锞子,说是为黛玉添福。

宝玉看了半天热闹,偏偏不方便说什么,这会儿尘埃落定,方偷偷拍拍黛玉的手,笑意深柔,眸光似星辰璀璨。

待到宴席结束,夜深人静之时,黛玉悄悄打开宝玉送来的礼盒,里面竟是一块与那通灵宝玉极相似的玉佩,其上镌刻着“念君念卿,世缘佑宁”八字。

那字迹不甚精致,分明是初学者所作,却极为工整,用心昭然。

玉佩下面,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用汉隶书写着质朴凝重的两行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