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壬辰日是凤姐儿叔父、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夫人寿辰，王家早一日就派人来请贾母和王夫人。只是贾母身上不舒坦辞了，王夫人因贾母的缘故，也不曾去，只有薛姨妈同凤姐儿并三春、宝钗一齐都去了。

后来丽人回报，原来王夫人有意让宝玉去王府庆贺，但被贾母以“书院课业不可随意耽误”之由驳回了。

听这话的时候黛玉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闻得贾母之言，不由得笔下一顿，正巧一个豆大的墨点滴落在玉版纸上，污了已写一半的序文。

“哎呀，可惜了姑娘的墨宝了。”一旁侍奉磨墨的佳人连忙上前接过黛玉手中的雪狼毫玉笔，收拾残局。

“无妨。”黛玉摆了摆手，到花厅的绣凳坐下，又道：“太太可说了什么？”

丽人摇了摇头，道：“太太听了也只是淡淡地说学业为重，并未多说什么。”

她能多说什么呢？王夫人再是当家，也没那个胆子屡屡跟贾母对立，要知道贾政虽然迂腐，却是出了名的孝子，王夫人还没那么傻去惹火贾政。

只是经此一事，她倒是更加明白了贾母对王夫人的不满已经牵连到了整个王家，就连宝玉，她也不愿意他和王家亲近。贾母也不知是身上不舒坦，还是心里不舒坦了。

宝玉现如今虽不十分成器，到底也比以前有担当许多，遇事也更稳重些了。就像昨日北静王邀请他到府中吟诗作赋，这个呆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窍，竟然以病回绝了。离这些权力层的人远些也好，纵使你人脉再广，也不如正经统治者的一道圣旨管用。

丽人见自家姑娘眉眼含笑，因道：“姑娘还有什么事吩咐么？”

黛玉接了佳人倒的枫露茶，一听丽人这话，忽想起今日既是王子腾夫人寿辰，她虽不去庆贺，到底身在贾府，也不能没有表示，因道：“你倒提醒我了，凤姐姐这时候动身了么？”

丽人道：“我刚从外边回来时，见三姑娘院子还未开门，二奶奶应该还没动身。”

黛玉略略颔首，又道：“你去找你雪雁姐姐，让她开库房，把那尊和田玉弥勒佛找出来，用松鹤延年的紫檀木盒子装了，送到凤姐姐那里。就说我这几年蒙凤姐姐照顾，适逢夫人寿辰，这弥勒佛并不贵重，只是寓意好，请凤姐姐代为送给夫人，愿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丽人点头应道：“奴婢知道了。”因自去外间寻雪雁不提。

待丽人拿着礼物出了园子到凤姐儿小院子，平儿正好在门口吩咐小丫头们看理门户，远远望见她带着礼盒来了，不免有些奇怪，面上仍是笑道：“你这个时候怎么来了？”

丽人原是贾母身边丫头，与平儿都相熟，倒也不用拘束，只笑道：“是我们姑娘打发我过来，二奶奶可在？”

平儿便知是有事，一面笑着领她进去，一面道：“你是来得巧了，奶奶正在更衣，一会儿就要动身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消息已传进了凤姐儿房中。待丽人进屋，凤姐儿已经整妆齐全在花厅等候了。

丽人先行了礼，凤姐儿命平儿拦了，爽声笑道：“你这个时候来，总不是给我送礼的吧？”

丽人将礼盒交给平儿，便将黛玉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凤姐儿听，又道：“姑娘说身上不好，不方便亲自过府庆贺，请夫人不要怪罪。”

凤姐儿笑道：“难为你们姑娘记挂着，我替婶娘谢过了。只是我要出门，就不留你喝茶了。”

丽人忙告辞道：“奴婢就不打扰奶奶了，姑娘那里也有事呢。”

凤姐儿轻轻一笑，吩咐平儿：“你替我送送。”

平儿依言送了丽人出去，并打赏了一串铜钱。觑着丽人走远了，平儿方折回来，有些疑惑道：“林姑娘与咱们家素无什么往来，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送夫人寿礼？”

凤姐儿看了一眼盒中的弥勒佛，轻笑道：“这林姑娘，看起来不问世事，其实心里明白着呢。你看宝姑娘次次挑事，哪次得了好？前两年要不是她替林姑父传话，让我停了印子钱的事，烧了往来账本和欠条子，这会儿说不定也被抄了去了。”

一提起这事儿，平儿也觉着后背发凉。当时凤姐儿也是因为碰上官家的事，不敢大意，一狠心把东西烧个精光，还将经手的旺儿夫妇远远地打发了。没想到也就半年的光景，就打听到礼部侍郎赵家被查出来放印子钱，连带出一大摊子事，被圣上下旨抄家，那经手的二房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

从那以后，凤姐儿再没敢沾染这事儿，更有心整顿贾府内务，□□一大群蛀虫。有几次她跟着去也吓一大跳，贾府各个管事真是雁过拔毛，光是从这些奴才身上抄来的钱都能让贾府上下过好几年了。

当然，凤姐儿暂时还不敢动赖家，毕竟赖家祖上为荣府老祖宗挡刀而死，这情分在贾母那里就不一般，只能慢慢理会。左右有凤姐儿这一番整顿，还有李纨探春几个帮衬，贾府的经济状况也改善许多了。

平儿把凤姐儿的话在心里转悠转悠，道：“难怪老太太这般疼林姑娘，看来林姑娘也是个有主意的，只是太太那里……”

闻言，凤姐儿不由得哂笑道：“如今谁还不知道太太的意思？说是薛家家财万贯，宝姑娘好才干，好容貌，真是这么好的姑娘，至于及笄了还没有人家相看？不过是哄老太太罢了。”

平儿一向是个伶俐人物，听了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因道：“辛苦奶奶总是为宝姑娘周全了。”

闻言，凤姐儿冷冷笑道：“哼，到底不比林姑娘是正经官家千金，林姑父是三品大员，那是什么出身？太太就是看不明白，满心里是薛家的钱财。呵，就他们家那个呆霸王，守得住多少钱？最总管总，在这个世道，连我一个深宅妇人都知道，权永远比钱来得管用。”

平儿深知凤姐儿的脾性，也是难得看见凤姐儿把对薛家和王夫人的不满宣之于口，便在一旁唯唯诺诺地劝了几句。一时三春等也动身了，这才一齐乘车往王子腾府里去了。

这边丽人回了潇湘馆，将与凤姐儿的话一五一十回禀黛玉。黛玉点点头，笑道：“好丫头，话说的明白，下去到嬷嬷那里领一副银三事吧。”

丽人得了两处赏赐，自然喜不自胜，忙谢恩下去了。一时妙人又端着一盏古铜带玻璃罩子的油灯进来，道：“姑娘，这是外面郑嬷嬷带进来的，姑娘晚上写字读书，用这个明亮些，也不像烛台烟熏火燎的。”

黛玉看了一眼油灯，忽想起晚上的一出公案，因道：“收在书房里吧。妙人，你等一等，我交代你些事。”

妙人放了油灯，垂目道：“姑娘吩咐就是。”

黛玉啜了一口龙井，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几天不用做什么，只去赵姨娘屋子外围打量着些，如果看见二哥哥的干娘马道婆去那里，就多留心，再回来告诉我。去的时候，你拿一套豫秀斋的文房四宝，有人问你，你就说替我给环兄弟送东西的。记住，万事小心些，尽力而为便可。”

妙人从姑苏跟着黛玉到京城，自然明白她的规矩，遂道：“奴婢明白了。”也无二话。

黛玉又唤来伊人，道：“你下午去怡红院打听打听，问问二哥哥晚上去不去太太那里，自己斟酌着分寸说话。”

等伊人走后，黛玉又命佳人磨墨，展开一卷太白诗选，静静抄写，只是起了波澜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就像这所宅院，永远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