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送秋声入小窗，香迷夜色暗牙床。

已是半夜凌晨，清寒之气幽生，梧桐院中的小屋依旧灯火摇曳。

穆初辰嘱托好春鱼，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静静趴着的冷言，沉叹一声，出了门去。

“公子有恙在身，还是早些休息吧。”春鱼见他心事重重不像是回屋的样子，便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知道了。”门外的穆初辰摆摆手。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连草虫都不再鸣叫，只有清风吹动天上浓云，一片阴冷死气，道是月黑风高杀人夜，不无道理。

乳白月光勉强照亮小路，穆初辰闲庭散步来到院门口。

还没接近便能听到阵阵呼噜声，大黑熊睡得很死，双掌紧紧抱着一块大牛骨，做梦都在傻笑，口水直流成了一滩汪洋，小山一样的身躯一起一伏，在这朦胧夜色下确实有点恐怖。

穆初辰失笑，定是夏槐这丫头的杰作。

他与穆初灵本意是要夏槐教它几招棍法和拳法的，多少比使用蛮力来的厉害，结果堂堂一森林霸主，愣是被夏槐当成了看家狗在驯养，越来越不见熊样，骑出去都丢人。

穆初辰放轻脚步从旁边绕过，没打算惊醒它，刚将手搭在门环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冷言受了如此大罪，你居然没杀穆林杰？”

穆初辰放下手，转身看向那道模糊的身影，没好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别说你不知道我的真实目的，否则你也不会这里等我了。”

“谁会等你，休要自作多情。”穆初灵佯嗔，缓缓走近，又淡雅一笑，“我只是见你许久未回，这才出来看看，就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她刚站定在穆初辰身前，带过一缕幽香，旁边沉睡的大黑熊鼻子一动，果断撇开怀中的大骨头，就要下意识地去蹭她的长腿，鬃毛上口水粘稠，甚是恶心。

穆初灵还没动，穆初辰倒先忍不住了，十分嫌弃地踹了它一脚。

黑熊吃痛，仍旧没醒，梦见夏槐在教训它，于是狠狠打了个机灵，四处摸索着捡回骨头，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最后慢慢平静下来，继续打起呼噜。

“鬼鬼祟祟是你眼花了，偷鸡摸狗是你想太多。”穆初辰收回脚，笑着说道。

“那也没办法，毕竟你今天又瞒了我一次，我不得不胡思乱想。”

穆初辰面色一正，“这可不能怪我。今天早上我刚从你书屋出来，就见到了小冰儿受伤，春鱼可以作证的。我急着为她讨说法，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而已。”

“那炎叔怎么知道的，穆家那些大人物又是怎么知道的。”

“呃。”穆初辰咋舌，讪讪笑道，“最后我的仙女姐姐不还是来了吗，霸气外露，绝代风华，镇压全场，连穆风都很忌惮你的样子。”

“少跟我打哈哈。”穆初灵轻轻捏着他脸，让他不断变化表情，“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去见他，可有十分把握确定他不是骗你？”

穆初辰眼神一冷，嘿嘿笑道：“我倒希望他是骗我的，这样也不必费心费力替他们谋活路了。”

“唉，你现在长大了，一切由你决定吧。”

穆初灵轻叹着松开手，表情突然犹豫起来。

“出了什么事？”穆初辰很敏锐。

“沐南阳已经召集四域亲王、二十八国公进京，商讨伐武之事，而且父亲的威慑力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们时间恐怕不多了。”

穆初辰很是意外，“哟，姐姐终于舍得跟我说了，我还怕你让春棠她们永远都避着我，不让我向她们询问呢。”

穆初灵脸色淡然，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行行行，我错了。”穆初辰吓了一跳，赶紧满脸赔笑地拉住她。

“小弟诚心向姐姐询问，不知李明风赵讫他们这些名门正派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穆初灵挣脱了他不安分的手，清冷道：“现在还算平静，但已有内斗的趋势。”

“内斗？”

穆初辰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面对朝廷大军，江湖一盘散沙，各执己见，如何应对？只有团结一心或许还能勉强抵抗。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要团结，必然需要一个服众的领头人来发号施令，谁来当这个领头人，恐怕需要一场腥风血雨才能确定。

“比我想的还早。看来江湖平静了数百年，其实也是压抑了数百年，如今有了爆发的机会，不知会是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场面，还真是期待啊。”穆初辰自语，语气激动。

“先处理了穆家之事你再去期待吧。”穆初灵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穆家？穆家已经没救了。”

“你决定了？”

“本来还有些动摇，可经历了上午你那件事，我便决定了。”

一时无声。

二人相对而视。

良久。

穆初灵说了一句‘早些回来’，默默离开。

穆初辰欣慰一笑，推门出去。

院外有一个魁梧人影，身高七尺，面色冷酷，不苟言笑，正抱胸背靠着门口的樟树，闭目养神。

“三哥久等啊。”穆初辰走过去，遥遥笑道。

此人正是穆林杰的亲哥哥，穆家嫡系排第三的穆林豪。

穆林豪是个出了名的修炼狂人，痴于武学，迷于武学，往往一闭关就是十天半个月，一外出就会带一身大小伤痕回来，在穆家属于独行客，实难见到他的身影。可不知为何，这三更半夜的，他竟会出现在此。

“我也才刚来。”穆林豪回答，他的面貌与穆林杰有八分相似，少了一丝不羁，多了一份稳重。

“这么说，刚才我与姐姐的谈话，三哥都听到了？”

“五妹都没在意，你还在意？”穆林豪笑着瞥了他一眼。

穆初辰点点头，“我确实在意，但我在意的是三哥你的答案。”

穆林豪严肃起来，沉声道：“六弟你也说过了，你在为我们谋活路，我又岂会做那无耻小人欺骗你们。”

穆初辰摆手，有些痛苦地说道：“不是小弟信不过你，只是你也知道冷言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今天为了帮你从穆风手里夺回你弟弟，我牺牲了太多太多，甚至打破了自己的底线，拔了自己的逆鳞，三哥应该明白。”

穆林豪有些愧疚，同时又坚定道：“对于冷言妹妹的事我很惭愧，如此大恩我实在无法回报什么，但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不会反悔，六弟若不信，大可给我一些穿肠毒药吃下，若我哪天有违誓约，便不给我解药，叫我化作一滩脓血。”

“好！有三哥这句话就足够了，一切都值了。”穆初辰大笑，自然不会真的给他什么毒药。

穆林豪的为人他十分了解，重义气，讲原则，有底线，完全与穆林杰天地之别，否则兄弟二人也不会因性情不合，闹到共处一族却两不相见的地步。

“对了，四哥现在怎么样了？”

“哼，这个蠢货知道自己废了丹田，一时无法接受，现在对着铜镜傻坐着，还算消停，真是自作自受。”

穆初辰点点头，他最后确实没有杀穆林杰，而是废了他修为，逐出穆家，也多少让族老和穆海他们少了许多压力。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是穆林豪的要求，是二人之间的交易。

否则，以穆初辰的性子，就是捅破了天也必杀他。

这时穆林豪狠狠打了粗壮树干一拳，留下一个拳印，落叶纷飞。

“唉，这个蠢货，我早就多次叫他远离那个满身邪气的穆风，他就是不听，结果越陷越深，如今成了一条狗都还不自知，低声下气，全无人性尊严，若再不管他，只怕迟早会被穆风害死。失了修为与失去性命相比孰轻孰重，希望他自己能明悟吧。”

穆初辰来了兴趣，好奇道：“三哥觉得穆风有问题？”

穆林豪冷笑一声，“那家伙，我从三岁起就看他不顺眼了，表面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事实上邪异的很。每次看到他的笑容，我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来自内心，发自灵魂，甚至莫名生出危机感。或许是我修过佛门禅定神通，所以对妖邪鬼气比较敏感吧。”

听到‘邪异’二字，穆初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词。

三十三天！

没有什么比他们这群妖魔鬼怪更加邪异的了。

穆初辰清楚地记得，当初闯进皇宫救穆初灵时，曾被一个黑袍人击中一掌，当时天上浓云密布，天色虽有些昏沉，却丝毫不影响视线，他在一瞬间，看到那个帽子下竟不是人头，而是一团扭动的黑雾，心里瞬间发凉，深感震撼和惊恐，后来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那正是三十三天的人。

从此，他就对三十三天有了直面的认识。

邪异！

“难道不止穆天罡与三十三天有关联，连他儿子都……”穆初辰心中猜测，留了个心眼。

他拍了拍穆林豪，“三哥，不管穆风如何神通广大，既然四哥已交到你手，而且从族谱上划名，就算穆风再不甘也无法出手留下他了，三哥大可放心。”

穆林豪听出了穆初辰的意思，抱拳道：“六弟之恩，我谨记在心。如今家主与父亲都不在，穆家垂危，我自履行约定，带着林杰和部分心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日后随时听候差遣。六弟保重，告辞。”

“保重。”穆初辰伸开双手同他拥抱了一下，目送他离去。

穆初辰静立了一会儿，嘴角勾起微笑。

他前几天曾在床上写过一封给穆林豪的书信，大概就是述说了一下穆家此时的危机，包括失踪的穆天钧三兄弟，穆风的野心，以及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在暗中窥视，随时可能出手剿灭穆家。没想到穆林豪竟然也早有察觉，直接相信了他的话，只是穆林豪放心不下弟弟，这才与他立下约定，他帮穆林豪拯救鬼迷心窍、走火入魔的弟弟，穆林豪答应他带着一些高手远离穆家，令选隐蔽之处建立势力。

现在，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下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