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乱(三)
作者:16K四菜一汤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39

(三)赌局

雨连着下了七天七夜,终于停了。天一晴,春天柔和的暖意就扑面而来。

玛瑙缠丝的碟子里用冰镇着凉茶,喝了几口才觉得舒爽,华煅伸了个懒腰,斜斜的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琴心见了,手上的扇子也扇的渐缓,华煅却突然睁开眼笑道:“难不成见我睡了你就躲懒?”琴心脸一红,笑着啐了一口:“公子,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到了夏天,你可真得进冰屋子里躲着了。”华煅一把握了她的手:“从前不也过来了?你现在倒操心,”他含笑睨了她一眼,“到底是不同了。”琴心飞红了脸,却也不舍得抽出手来,只任由他握着,寒意丝丝自掌心渗上来,她低头凝望他,想起下人们偷偷议论的话,不由把脸贴到他的手背上,好似这样就能温暖他一般。

“公子。”她低低的唤了一声。华煅重新合上眼,另一只手不经意的拨弄着她的耳环:“怎么了?”

“人家都说,你是冰雪雕出来的,一丝儿热气都受不得呢。”

华煅微微一笑,那笑容虽然仍旧没有温度,却眩目得令琴心心头一跳。只听他悠悠的笑问:“我冷不冷,你自己还不知道么?”琴心颊上更热,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人报道:“公子,老爷来了。”

华煅嗯了一声,却不动弹。琴心知道不妥,连忙直起身子,要站到后面去,却被他死死的拉住了手。琴心急的低声喊:“公子,到底是老爷。你不怕,我做下人的以后怎么办。”华煅听她真的急了,方松开了手,脚步声已经近了。

来人跨进屋里,见华煅正慢悠悠的坐起,不由皱眉道:“大白天的,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华煅懒洋洋的给他请安:“爹,您老来了。”又转头吩咐道,“琴心,快给老爷沏上昨儿薛真送来的茶。”华庭雩听见薛真这个名字,心头怒极,愈发厌恶,转过身去冷冷的说:“尽枫河水暴涨,锦安附近房屋农田冲垮毁坏无数。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明儿你给我进宫面圣去。”华煅眉头一跳,却仍是漫不经心的应了。华庭雩看他一眼,拂袖而去。父子两人数日未见,交谈不过三四句。而华庭雩的眼神,同从前一样,疏离中又带着些许哀痛。华煅已经放弃揣摩。

见华庭雩去的远了,琴心吐了吐舌头:“公子,你是故意的吧,抬出薛真的名字来。”华煅眨了眨眼:“你说的什么?”琴心给他揉着肩膀笑道:“你明知道老爷最厌恶薛公子这样的人,还要我沏他送的茶,老爷不发火才怪呢。不过公子你现在也是朝廷重臣了,老爷一向注重礼仪体面,不责罚你,你就仗着这点气老爷。”

华煅一笑:“琴心,你怎么这么聪明。女人太聪明了可不好。改天我带你去薛真府上,瞧瞧他的可人儿,你就懂了。”琴心知道华煅对女子历来宽容,这话看似责备,实为调侃,于是笑嘻嘻的问:“听说薛公子花了千两黄金买了个小小美人,可是真的?”

“连你都听说了?那可人儿真是不同,才这么高,却是绝色,依我看,一百个正常的女子里都挑不出一个似她那么媚到骨子里的。”

琴心听他赞不绝口,到底有些恼了,撅着嘴道:“原来公子喜欢这样的,下次可不能叫薛公子拣了便宜去。”

华煅听见此话,不知为何,瞳眸更黑,好像忆起了很久远之前的事情,琴心语气里那遮掩不住的醋意也没放在心上。“我喜欢什么样的?这个,可真不好说。”他自嘲的一笑,转头唤琴心,“过来让我瞧瞧。”

琴心听他语含调笑,羞得低下了头走上前来。华煅见她今日打扮素净,淡白色的衫子上绣着浅粉的花,只梳了双髻,戴了副小巧的珍珠耳环在颊边一荡一荡,脂粉施得也极淡,不由目光柔和起来:“你这个样子最好看。”琴心抿嘴微笑,过了半晌才道:“公子出去了一趟,回来口味就变了。以前你可最爱娇艳的颜色了。”说着似笑非笑的瞟了华煅一眼,许多话尽在不言中。华煅面不改色,躺回去:“再过来给我扇扇。”想了想又吩咐道:“今天晚上把我上次叫她们绣的东西备齐了,我要去薛真那里。”

到得薛真府邸,华煅见下人正将两个大瓮搬进屋来。他一边擦手一边道:“这又在闹什么呢?”薛真笑眯眯的说:“我特意命人收集了雨水,将来泡茶喝。”

华煅略一皱眉:“小薛你也越来越不长进了,跟人学这个玩意,只学个皮毛,真是效颦之举。我跟你说,这头遭的春雨最要不得,脏。何况今年雨水来得晚,雨势又猛,不知道憋了多少脏东西,你就这么接了,将来泡出来的茶非但不如寻常井水泡出的味道,只怕更糟。且等上几天,春雨如油的时候雨水才是清香净透。”

薛真顿足道:“前几天叫你来你又不过来,否则我自然要请教你。”连忙吩咐着将那些雨水倒了,才转头问华煅:“以为你要来吃晚饭,没想到这么晚才来。我给你留了热汤,你要不要?”华煅点了点头:“千万不要太烫。”薛真笑道:“我知道,热气儿越少越好。你在什么上都留心,偏偏这吃饭,最要滚烫鲜香的,你又怕热,享受不到这当中的好处。”

正说着话,门边探出一个脑袋来,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直转。薛真微笑:“云珠,你来了,还不过来拜见华公子。”门口立刻站了个身形不过六七岁样子的女子,那容貌却是一等一的绝色美女,媚入骨髓,眉宇间却带着一种天真。她甜甜一笑,奔上来,对华煅行了个礼,见华煅深黑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脸上一红,躲到薛真怀里,埋住了头。

华煅与薛真见她可爱,都笑了起来。

“你请我过来不是为了喝碗汤罢?”华煅只喝了小半碗,就放了下来,漱了口擦了脸,慢条斯理的问。

云珠突然脆生生的接口道:“今天可有好玩的呢。”边说着边偷看薛真的脸色,暗自吐了吐舌头。薛真一笑,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我得了一个人,可了不得,据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华煅见他说得郑重,不由莞尔:“你也信这个?”那股克制不住的倦意再次浮上来,他揉了揉眉心,又道,“天底下人总说无敌,天下第一。世间这么大,哪里会真有什么人强过所有人呢。”云珠离他不远,竟觉得丝丝点点的凉意从他身上渗透过来,再看看他浓密漆黑的睫毛垂着,在白玉一般的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俊美倒是俊美,却让人心生疏离之感。

薛真觉察到云珠打了个冷战,将她搂紧,大大咧咧的笑道:“你就是爱较真。反正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白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就算他吹牛,死了伤了也是他自家的事,我就在旁边凑个热闹,不好么?”

华煅倒笑了起来:“是,是我迂腐了。不过你找了什么人跟他比试呢?”薛真一笑:“我叫了老朱老周他们来。他们手底下伺候的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人才。今晚的赌注可不小。”华煅挑了挑眉:“难道你要把云珠给赌出去?”

云珠扭了扭身子,薛真搂着她的腰哈哈笑道:“你就爱吓唬小孩子。我今晚压的可是十万两银子的东西。怎样?有没有兴趣?”见他兴致盎然,华煅只是微笑:“等你真赢了他们两再说。”

薛真早命人收拾了大厅,除了四张几案其余一概不设,案上放着精美小食各色果品和美酒。朱凤山和周紫青坐了左右最边上的位置,中间是华煅和薛真.

不消片刻,只见门前进来一个精瘦的男子,一身短打显得格外干练,冲四人抱拳行礼。朱凤山就坐在华煅旁边,连声称此人一看就与众不同,而薛真面有得色,瞟了华煅一眼。华煅嘴角微挑,照例冷而散漫,心想这人一副护院保镖的模样,也能给吹得上了天,不由索然无味,当即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朱凤山倒有些尴尬,忙着给华煅敬了杯酒,薛真却不着恼,连声呼喝着要周紫青先出人。周紫青笑道:“人我倒是带来了,只不过比试规则还没说清楚呢。”薛真拍了拍案面,将云珠捧到嘴边的酒一饮而尽,方笑道:“你们的人想比什么就比什么,你的人输了老朱的人再上,楚容可不怕什么车轮战。”这话一说,倒有十分的把握要赢,不过三人都知道薛真的脾气,俱是一笑。

周紫青对身后的人吩咐了两句,那人出去,一会回来,身后跟了个人,连薛真见了都叫了声好,只有华煅含笑饮酒,不动声色。只见那人比常人高了一倍不止,腰圆膀粗,一张脸黝黑,铜铃大的眼睛只那么一扫,就叫人心头打了个突。

华煅略偏了头,看薛真派出的那个楚容,那人见了对手,脸上神情未变,沉静镇定。楚容觉察到有人看他,也转了头,只见席上一个极漂亮的白衣公子正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己,一双眼眸如冰一般,便不卑不亢的轻点了一下头。华煅一笑,拍手道:“你们赌我看也没意思,不如这样,我也下注,买其中一家可好,我要是压对了,不要输者的钱,要是压错了,赢的那个人可以把我的这份拿去。”薛真摸了摸后脑勺:“这叫什么赌法?合着就是让人占便宜。不成,你出多少,我总补上才对。”那两人也连声附和:“没错。我们都压上自己的一份,再和公子的一份也压上,算成两盘赌局。”

这下情势更加有趣,出人的两家固然互相赌,场外两人和出人的两家也是一盘赌局。华煅笑了笑:“那就这样吧。我先压十万两。”薛真一抹额头的汗,拍掌笑道:“你够狠。压谁呢?”眼睛企盼的看着华煅,倒象早已知道华煅会压周紫青。华煅给了他个安抚的眼神,微笑道:“我压小薛的人。”薛真有人壮胆,就算丢人也有华煅作陪,自然高兴。那边朱凤山却是乐开了怀,径自压了周紫青的人。

那个大力士走到场中,楚容也稳步而入。周紫青笑道:“不如就比比拳脚功夫罢。兵器不长眼,随便伤了人也不好。”这场面话说的漂亮。他自己这边占尽了便宜,那大力士一巴掌就能把楚容扇飞了,却好像极照顾薛真。薛真才不点破,微笑道:“没问题。不过我这二十万两可不好挣。”说完拍了拍手,示意比武开始。

大力士与楚容互相行礼。那大力士钵大的拳头当头砸下,携带呼呼风声,云珠啊的叫了一声,把头埋在薛真胸口。她的心砰砰乱跳,只觉得脚下的地在摇晃,桌上杯盏叮当相碰。这大力士进退之间竟隐约有地动山摇的威势。薛真搂着她的手臂也渐渐发紧,想来是楚容落了下风。她终于忍不住扭头去看,只见楚容不住闪躲,要避开大力士的拳风,极为狼狈。

那大力士虽然行动不甚敏捷,但是招招都有置人与死地的威力,而且仗着身材优势,随手一捞就能将敌人控制在自己拳风范围之内,楚容眼看着凶多吉少,有几次险些被击中肩膀,衣服竟被拳风划破。云珠捂着嘴,不忍看此人就在自己面前死于非命。却见他脸色愈发平静,突然之间不知怎的一闪,手掌好似拍向大力士腰间。大力士猛地低头,他一矮身子,自大力士手下穿过,转到大力士身后,以手为刃,斜斜劈下,先后正中大力士左右膝后方。这招本不起眼,众人混没在意,哪知那大力士狂吼一声,砰的跪下,震的桌上几个杯子啪啪的摔到地上,摔得粉碎。而那大力士竟再也站不起来,众人眼睁睁瞧着他额头冒出冷汗。原来楚容掌缘之利,犹如刀锋。

华煅微笑起身,优雅鼓掌,其余三人方反应过来,周紫青脸色铁青,直喝道:“快扶出去。”朱凤山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薛真笑眯眯的递了个眼色给华煅。

下一场却是朱凤山出人。他带来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道人,薛真一见就愣了愣,低声问朱凤山:“你搞什么鬼?”朱凤山一笑,朗声道:“这位玉和道长,乃是岐山派从前的掌门,后来传位于弟子,自己出来云游天下,刚好被我碰上,请他出来会一会这位天下无敌的楚公子。”这下连华煅都微微变色,即便不是武林中人,他也听说过岐山派乃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门派,历代掌门都武功独步天下。华煅眼角瞥了朱凤山一眼,心想此人倒有些能耐,居然请这么一个人来为自己打架。不过堂堂一个前掌门,居然出场为人做赌,就算武功再高,也终不入流,这么想着,华煅心中已是鄙夷,于是将方才从周紫青和朱凤山那里赢来的二十万两,再加上自己先前的赌注一共三十万两银票随便扔了出去,淡然道:“我仍压小薛的人。”

连薛真都没料到在华煅此举,怔了怔方笑道:“好,你既然这么捧场,我也陪着你。”说着将三十万两也压了出去。周紫青和朱凤山对视一眼,无论面子还是利益上都不容他们再做他想,于是两人也笑容满面的将赌注升高持平。

玉和面上无甚表情,见四人说的妥当了,方缓缓自腰间拔出剑来,一泓青光幽幽流转,分明是一把绝世好剑。岐山派以剑术著称,这一场自然是比剑。楚容后退一步,行了个礼,尊玉和为前辈,然后再自后面兵器架上随手抽了一把剑,抱在胸前。玉和见他恭敬,反而不喜,喝道:“你先出招罢。”楚容摇头:“晚辈不敢。”玉和冷笑一声,立刻出招,众人只觉得剑光晃得眼睛都睁不开,这铺天盖地的寒意都自玉和剑中发出。却听叮咚三声,似乎是两人的剑身相碰,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华煅与薛真往场中看去,只见地上掉了三截剑,而楚容手中只剩剑柄,却已经从背后架在玉和颈间,玉和脸色灰败,剑尖不住颤抖。原来玉和剑锋无敌,三次与楚容的剑相击,击断他的长剑,却仍然没有摆脱落败的命运。众人如何料到楚容居然三招之内就以断剑击败玉和,皆为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