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古家人的抱负
作者:吴少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39

汪成即将调回上海工作,虽然是组织上的“正常调动”,在支内职工中还是引起了反响和震动,大家觉得受了欺骗。是受了汪成的欺骗还是受了组织的欺骗,没人说得明白。信誓旦旦的言犹在耳,领导干部却最先跑路,骂骂咧咧的声音就不断冒出来。

厂区内贴了许多大标语,“举国上下同心同德搞四化”之类。而三线军工最难的就是同心同德。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就有五花八门的个人愿望。

因为生产任务锐减,加上汪成的离去,厂里就刮起了下马风,一时间谣言四起。上海人希望工厂下马,大家都好回上海,回不了上海回江苏也行哪,只要能往长江下游走……

生活少了闲人就多,闲人多了劳动纪律就更差。从春节上班开始,厂党委就要求职工上班得翻牌牌;上班时,每个厂房门口立一面敞开门的扁木箱,里面挂上写有人名的牌牌,自己把自己的牌牌翻了扣过去就算上班。半小时过后就把木箱关了并锁上,再集中清点缺勤的人。

开始翻牌牌大家都还规矩,时间一长就搞水了,大家也就懒心无肠的,但厂党委要求必须坚持。东山厂抓劳动纪律的花招,没得坚持到一年的,一般半年就水了……

吴阳和卢小兰就互相帮着翻,哪个先到就把两人的牌牌都翻了。其实,卢小兰偷不了懒,行车工要给很多人配合,随时都有人叫喊,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吴阳溜号的情况要多一些,他本来就反感翻牌牌,如果有生活做谁不争先恐后?拿奖金嘛。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把大家关在车间里仍然是耍嘛。

气候炎热,上班时间改为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休息。

一大早就闷热,吴阳到车间又晚了一点儿,翻牌木箱已经锁上了。他心定,就径直往厂里走。经过电焊班和大五金仓库,在办公大楼下,贴着一张对私烧电炉者的处罚通告,他驻足看了一会儿,最重的罚到了一百多元,在初犯的基础上翻了三倍。

生产大楼斜对面的仓库大楼下,二车间的材料员夏兰英扛一大箱肥皂回车间。吴阳要搭手帮她提,她却不干:“我行,不能乱了规矩,自己的事体自己做。”吴阳就跟在她后头继续往前走。上海女人干活儿豁得出去,她累得气吁吁的仍然精神抖擞,汗水滴滴答,脚步咚咚响;走过五号厂房、机动科,就到了二车间。

据说,上海女知青下放到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她们那种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精神和干劲,连北方大汉都刮目相看。可见上海女人并非真的那么娇滴滴,起雌威来,不会输给花木兰。“妇女能顶半边天”,就是**在评价上海女工时说的。

车库的宋三妹儿,驾一辆敞篷叉车,像骑着一头硕壮的铁牛,轰轰隆隆从三车间里头开了出来。

吴阳出二道门。朝宋三妹儿点点头。再左拐往山上爬;那是一条通往总降压站地小路。他不是去降压站。他是去古菜花家。

吴阳没有想到。古菜花一个弱小村姑。居然做得出惊世骇俗地决定。

高考结束以后。当她得到四川师范学院地录取通知书时。第一个就向吴阳报了喜。吴阳看得出来。她是真高兴。一家人都欢天喜地。视吴阳为恩人。

没过几天。菜花妹儿就变卦了。她懊悔没上到第一志愿复旦大学地档线。她决定不读四川师范学院。明年再冲复旦。一定要实现自己地理想。

直到这次古菜花参加高考。吴阳才搞明白。复旦大学是在上海。他心头就有了一丝隐衷。

尤其令他不安地是。菜花妹儿是晓得了当初自己考上复旦而没有去。才决定要为吴阳了心还愿地。虽然接触时间不长。吴阳对古菜花地影响却很大。她固执顽强。一定要冲击复旦大学。吴阳隐隐体会到。她对自己地一种崇拜和情愫。

古菜花的父亲和哥嫂都骂她犯傻,望了这山那山高,贪得无厌。昨晚上,古大山到和尚庙专门找过吴阳;他明白,只有吴阳能够说服她。

古大山的家是土墙瓦顶,屋基垒得高;虽然是平房,在古家这一带也算是高门大户。正门口的地下,有一块嵌入了好多年的踏脚石,石板上用錾子凿了个笔迹稚嫩的“私”字。那是当初“忠”字流行的遗物——“头顶公字,胸怀忠字,脚踏私字”。贴在门顶的“公”字,和门页中间的“忠”字是纸写的,早就没得了;而遭受脚踏泥辱的“私”字却成为了永恒。那一年翻修房子,将就老屋的土墙,掀了茅草顶盖瓦,门口的“私”字踏脚石仍然保留下来了。

降压站早就没人上班了,成为了一座仓库,只是晚上有人来睡值班觉。白天,树圩子中间的古家很安静。院坝外那棵杏子树上,遗有一些熟透了的残果,黄澄澄的,眼看就挂不住了。

菜花妹儿穿着无袖的蓝布短褂,梳一对粗粗的麻花辫,正坐在杏子树下穿针引线、抚红弄翠,身旁放一只装有布头线团的竹笸箩。早先,她热衷于女红针黹是受了嫂子的影响。后来,吴阳反对她在“心灵手巧”的传统女功上消磨时间。

她正用一大一小里外紧扣的两个竹圈,把一块白十字布撑紧、绷平,专心细致地在手绣。吴阳明白,她不是兴趣的倒退,她是在镇定心气、磨砺专注。

怕受到吴阳的批评,她心虚的努了一下舌头,赶紧把绣绷子和竹笸箩收了起来。

吴阳手上提着白衬衣,热得只穿了一件背心。古菜花赶紧递给他一把篾笆扇,要把他领进屋里去坐。

“就坐坝坝外头好,这周围树多,凉快。”吴阳一时不想坐下来,他站着把篾笆扇摇得嘎吱嘎吱响。坝子下头,小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

房檐下挂了好多打豆腐的纱布和箱笼,洗得干干净净的,散出一股淡淡的豆汁清香味儿。古菜花的嫂子余长秀,做得一手好豆腐,在古家场有“豆腐西施”的美誉。她做的豆腐细嫩,水分适中,味道正,口感好,再加工余地大。制作过程的点脑、上箱、压实、切块等工序,都形成了独特的窍门。品种多,有豆腐、活块、活片三大类。活块就是将豆脑放在布包内,用木板压榨成各种厚薄不同的半成品;如豆干、辣块、方角等等。活片就是经过管道泼脑、渗汤、压榨而制成的片块。因为长期打下手,古菜花现在也能独立进行豆腐制作了。

“前段时间准备高考,在屋子里闷出了一身的痱子,”她抱怨道,“现在都还没有消,经常痒抠。”

“据说用鹰毛扇子好,就是那种用老鹰羽毛做的扇子,不但扇的风凉快,还不生痱子。”吴阳说,“鹰的浑身都是宝呢,鹰胆炖天麻专治顽固性头痛,鹰爪泡酒能治风湿关节病,诸葛亮的羽毛扇,象征着智慧……”

歇了一会儿,他又说:“下回赶场,我去买一只老鹰来吃,顺便做一把鹰毛扇子,送给你去上大学。”

“嗨!莫费那个心思,我粗粗糙糙一个人,哪儿消受得起?你喜欢鹰毛扇子,我给你做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再努力一年,我一定上复旦。到时候,该我给你留下一份纪念。”

“你决定了,这次真的要放弃?”

“真的要放弃。我的潜力没有用完,我能够做得更好,我有这个信心,我也不能辜负你。”说着,她踮脚伸手,拉下一枝杏树丫巴儿,小心地摘起杏子来。

一对交尾的瓢虫从树丫上掉下,落地弹起来又摔成了两瓣。它们的色彩很鲜艳,像一只小花球从中间剖开的。古菜花怜惜地把它们捉起来,小心放回到树枝上,再把它们拨弄到了一堆儿。

“信心是虚的,能力才靠得住啊。”

“我有这个能力,你信不过我呀?”

“跳出‘农门’不容易呢,你要珍惜这次机会哟。”

她不作声,小心捧着杏子。

“就像鲤鱼跳龙门,光凭能力也不得行,还要看运气哟。既然叫运气,那就不可多得嘛。”吴阳又说,“七七年恢复高考,主要是考胆子和底子,如果我现在再考,完全可能考不上复旦了。”

金黄的杏子已经熟透,只能用水冲不能搓洗,一搓就搓烂了。

菜花妹儿把水冲的杏果递给吴阳,他扔一只在嘴里,果肉鲜甜糯软,香气扑鼻。不用费力,糜软的果肉满口钻,清凉爽滑,口感柔润。

“古人对杏子和杏花的灵性有很多赞扬,”吴阳雅兴蓬,“‘杏’与‘幸’谐音,所以杏子又寓意‘幸运’。今年你是幸运的,而福无双至,明年是不是还幸运?难得说哟。”

“你放心,我想好了,最大的失败就是考不上复旦大学,跳出‘农门’不成问题。最多就是耽搁一年时间嘛,我输得起。我一定考上复旦,为你也为我自己争一口气。”沉默一阵,她又轻轻说,“只是又得麻烦你一年,害得你劳神费力的,甚至担惊受怕。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不远处响起隆隆的闷雷声,还爆出劈里啪啦的闪电。一场大雷雨即将刮过来。

也许是现吴阳来了,古菜花的嫂子余长秀,早早就溜回来烧火煮饭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大家偷奸耍滑,能做到肥私不损公、利己不损人就已经不错了。

古菜花床头的扁桶上,叠放了一摞书籍。除了课本和复习资料外,还有《世界简史》、《从生活到艺术》、《波斯人信札》、《党的好女儿张志新》等等,都是从吴阳那儿拿来的,还有一叠吴阳式专用长稿纸。

有些书吴阳并不赞成古菜花看,如《**诗抄》和《陈毅诗词选》,太主义化。他认为还是读唐诗宋词好。

厨房里拉风箱的声音噗哧噗哧响,煤烟味儿顿时弥漫开来,烟味中混合着浓厚的泥腥味,乌云铺天盖地,风声呼啸,天色也暗淡下来了。

猪圈里传过来一阵一阵的猪嚎声,它们好像在打架。屋子里头,有一股农村特有的腥腐味儿和山骚气,吴阳也闻到了庄稼和粮食的清香。

古菜花的卧房是个杂屋,除了一张薰黄的蚊帐床铺外,还摆了四只扁桶、一堆农具,墙角里叠放了几大圈准备囤粮的竹围席、晒簟,还有一堆破鱼网。吴阳感到有点儿憋闷,暴雨之前的气压不正常。

不一会儿,男人们被大雨浇回来了……

古大山不大健谈,除非他视你为知己。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古家大队的老支书。虽然他早就不当支书了,因为正宗大姓和德行,他在这一片算是说一不二的乡贤人物。

工厂的总降压站,与他家比邻而建。对于上海人到自己家乡来建工厂,他感到很兴奋。

在东山厂以前,他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工厂。五八年大办钢铁,说是要建炼铁厂,他开始也高兴了一阵子。后来却是遍地开花,哪像个工厂呀?整得到处都是小高炉和土高炉,大的几米高,小的容量只有一立方米;像一个个宝塔状的砖瓦窑子,炉膛用土坯砌成,拱形门洞,泥封的顶上只留一口烟洞……山上的树木就是炼钢铁给砍光了的。最后,烧出来的铁疙瘩没得用处,至今古大山的院坝边上,还有几块锈死了的铁坨坨,像牛屎疙瘩。

当时全国蜂拥而上,几百万土高炉,一亿人炼钢……这些都是听说的。

而他亲身经历的就具体了。没得技术员怎么办?公社书记硬要把场上那个叫“水棉絮”的老中医拖来想法子。“水棉絮”果然了得,他按照中医的路子,大胆试验中药炼钢,在土炉子里加入龟甲、槐角和鸡内金等中药材,说是可以除氧、脱硫,还能调解炭素……土高炉没得人抓安全、没得人真正懂技术,以为炼铁就跟煮猪食一样简单。因而事故频繁生,一些人不明不白就死掉了;被溅出的铁水烫死,被倒塌的高炉压死,被过度的疲劳累死。古家这一带大伐林木,树烧光了就扒民房;铁矿石不够就砸锅找铁,连老百姓家里的菜刀、剪子、铁门环、直至女人头上的铁夹也不放过。折腾得万户萧疏,鸡犬无声。最后还是失败了,没有见到真正的炼铁厂和合格的钢铁,只有比粮食还多的铁疙瘩、铁渣渣和铁锅巴,整得天怒人怨呐。

人民公社化,大刮“共产风”,自留地也全部没收了,断掉了农民最后的依靠。不仅是生产资料,连家具、被服等生活用品也充了公。当时的口号是:“一碗一筷归个人,一草一木归集体”,“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还说:“无产阶级就得一无所有”。一切都被剥夺,这就是生那场人间惨剧的根源。三年“大跃进”成了三年大灾难,饿死了好多人。他的小儿子就是那时死掉的。

后来,古大山得出了一条基本的经验教训——农民种粮食,工人做工,应该各守本份,这社会不能乱了套。个人好了集体才会好,集体好了国家才会好。为人和做事都要安分,自己不懂的事情千万不要去碰……

而“大跃进”也给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修成了从古家场通到万山县的这条二十公里长的土石公路。

这次国家搞的“三线建设”,古大山感觉,与当初的“大跃进”就不一样了。看这阵势,那是有板有眼;看这一帮上海人,那是知书识理,分明是内行人在干正经事。而且都是国家出钱,不占农民的好田好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建厂的同时,还给周围的农户接上电灯和自来水管,不收钱,只管用……

“三线建设”比“大跃进”好,这是古家这一带老百姓切身的感受。现在,古大山和家人站在家门口,就看得见东山机械厂的动静,那可是一天一个样啊。眼看着一座大工厂,就这么从山沟里冒出来,着实让山里人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自从做了东山厂的邻居,古大山就再也不穿那种对襟式农民装了,而改为穿工人一样的旧劳保服。工人领取劳保服是以旧换新,厂里就经常处理破旧劳保服,一块钱要买好大一堆。

古大山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后期,辞掉支书职务的。谈到为什么要辞职,他摇摇头、还叹口气,讳莫如深。他只是说了一句:“他们把人往死里整,要不得嘛。”

对于东山厂的建设,古大山只有一点搞不明白。旁边的总降压站,据说花了二、三十万,啷个没投入使用就不要了?直到这时候,吴阳才告诉他,那是因为建成以后,国家电力网络不能按原计划通到这儿来,所以,就不能验收使用;而工厂的实际生产规模收缩,国家计划有变,也不需要它了,就只能报废处理……

外头风雷喧天,雨雾腾腾。

洪水又漫过了学生上学的两座石桥。石桥没得护栏,每次下大雨山洪,学生家长都要去那座细长的石桥上拉**链,护送孩子们过桥。

在雷雨喧嚣、激流齐胯的桥面上,手挽手的人链被冲得偏偏倒倒、趔趔趄趄,大人的吼叫和孩子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后来,厂工会的人用拔河的粗麻绳,固定在桥两头的固定物上,或两边用人力像拔河一样拉住绳索,这才稳住了人链的队列。厂里的孩子们开始战战兢兢地涉水过桥,一些农村孩子也混夹其间,一时间秩序乱糟糟的。

不经意间,一股浪头裹挟着一团树枝冲过来,两个大人稍有松懈,稳不住往后退,脚下顿时踩空沉水了,很快就被激流冲走,人链一下子就断开了,立即又有一个大人和两个小孩被冲走……

疾风暴雨刮野扫地,东山厂更多的男人投入到寻救落水者的行列,消防车和救护车也呼啸着犁开水波向下游奔去。

古菜花放学回家的侄儿,全身被淋得精湿,他一进屋,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东山人落水救人的场面。吴阳不能安心吃饭了,他放下碗就奔了出去。

工厂的马路上,还有倔强回家的人。暴雨迎风走,两人组合的多;一把伞遮挡下落的风雨,一把伞顶住横来的雨风……

河沟从南边和西边过来,在古家场外汇合后拐两个大弯,又向东北方流去,把近万亩展阔的杜家坝劈分为二……

消防车和救护车沿着新公路往东北向跑,更多的人则沿着河沟两边的田埂堰坎往下寻找。很快,两个孩子找到了,一个卡在了石缝中,一个拉住了水边的树枝。不久,两个大人也成功自救,他们是自己爬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没得下落,这么久了,一定凶多吉少。一些经常钓鱼和打猎的人心头明白,要是冲到更远的“三落凼”,那就没得救了。所以,车子拼命往“三落凼”方向跑,想在“三落凼”前头截获落水者。

吴阳跑到杜家坝的时候,风雨已经停息了,但到处泥泞不堪,一片狼藉。河沟里,泥黄的波浪摧枯拉朽、裹挟着残枝败叶汹涌奔流。杨泽金和赵家国他们奔前跑后,溅了一身的泥水。

汪成和李力康心急如焚,他们反复清问落水者的人头:“究竟是哪几个人,一定要搞清楚。”

当时场面混乱,好多人是后来才跑来救人的,能够说明白具体人头的亲历者并不多。熊中武和廖土匪、张金扬的主要精力,就用在了找亲历者落实人头上。最后终于搞清楚了,失踪者是三车间的汪亦根。

“汪亦根哪?”唐孟初吃惊地说,“汪亦根已经回家了嘛!”

“是不是哦?”熊中武瞪大了眼睛。

“是的、是的,我看见的嘛,他一身的泥水,我还问过他,他说在河沟里摔了一跤,没事儿。”

“那是的,”顾筱乐也说,“我出来时在工矿商店外头也看见他的。”

“日他妈哟!”廖土匪气恼地骂一句,“***,爬起来了要说一声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