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盘12
作者:魂飞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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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南市以南多为崇山峻岭,山谷之中遍布一些村落。近些年乱砍乱伐,资源遭到破坏,加之道路崎岖,交通不便,这些村落还处于半封闭状态。

由于贫穷落后,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姑娘不易说婆家,近亲结婚的现象很普遍,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傻子,形成山区村落的一种丑陋的标志。

这些傻子在村落文化中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而又必不可少。他们是大家娱乐、嘲笑、欺负、害怕的对象,没有这些傻子山区的生活就没有优越、没有尊严,将会是多么单调!

傻子的一生是一出独角戏,最后在无情的岁月中无声地落幕。

如果你的童年在农村,傻子成为童趣的一部分,不知道在你生命成长的过程中是否悄然埋下了疯狂?

竹英一踏进沈家村,荒凉和冷漠依然如故。她听到一阵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独白,仔细听这独白却模拟了两种语调进行富有生活味的自问自答式交谈。随后她看到了路边的山岩上一个褴褛的人形在砍柴。

他就是沈家村的傻子五九,五九除了傻还半瞎,眼睛始终看着45度角的一片模糊的天空,所以他砍柴每一刀都不能准确地重叠,而是一刀比一刀距离远,最后他不得不借助蛮力将其扳断。

不管什么时候,五九都像说单口相声似的自言自语,在这个村里他成为一个有声的存在,多少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平添一份畸形的活力。

竹英惊讶地现从记事时起到现在五九都没怎么改变过,他的苦难生活,他的悲惨命运,他的傻样,都没有变化,就像一种守恒定律,一种象征。

傻子分为好傻与坏傻,好傻等于弱智,没有暴力倾向,你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几份可爱。坏傻接近精神病,反复无常,缺乏自制力,有一定的危险性。

五九是好傻,孩子们都不怕他。他们说:五九,‘舞狮子’!他就抓着耳朵转圈。说:五九,‘抬花桥’!他就举着双手,一颠一颠地走。

竹英虽然在沈家村长大,但是贫穷的悲哀和痛苦的记忆使她对这个村庄不存眷恋,然而当她看到五九时胸中却升起一种复杂的柔情,不仅是因为小时候五九给自己带来乐趣,还因为五九是安全的。

她走到石岩下,五九依然声情并茂地进行着他的人物对白,竹英唤道:“五九!”

“哎!”

“你知道我是谁?”

“竹英。”

“今天几号了?”

“5月16号,阴历4月3o号。”

如果说五九傻,但是有一点不得不令人钦佩,那就是他对日子的推算准确无误,随便说哪一年的几月几号,他立刻能回答出阴历是几月几号,屡试不爽。还有,不管过去了多少年,虽然他看不清你,哪怕你乡音已改,只要你一开口,他就能猜出你是谁。

竹英每次回家见到五九都是这么开始他们的对话。

正因为在村口遇到五九,竹英的心情多了一些愉快,但是当她一步一步靠近家门时,心却越收越紧,她的家像一口岁月悠久的古井,越是被它吸引,越是感到彻骨的寒冷。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歪歪斜斜,风吹日晒,墙壁剥蚀得很厉害,干裂的大门上往年贴的门神、对联已经破烂,褪色。

此时大门关一扇开一扇,半爿幽暗透露出陈旧、冷酷和不祥。开阔的庭院里非常杂乱,散落着一些生活用品和农具。好像爸爸和伯伯突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或者家里刚生了一场毁灭性的灾祸。

倒底生什么事情了呢?

虽然是一个鳏夫和一个光棍,但是爸爸和伯伯干活都是一把好手,非常爱惜农具,绝不会这么随便乱丢。新的磨刀石摔成了两截,二齿锄扒倒了烧开水的炉灶,但是破坏只进行了一半,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终止了。水壶扔在地上,椅子下是一只死鸡,家里唯独一只下蛋母鸡显然是被这飞来的椅子砸死的。

爸爸磨得雪亮的柴刀砍在土里,粘满了血污,几只苍蝇兴高采烈地围着嗡嗡叫。

竹英惴惴不安,既陌生又熟悉,以半是主人半是旅客的心情推开另外半扇门,出痛苦和坚涩的吱呀声,有灰尘在浮动,因为外面的强光,屋内反而显得很昏暗,加上墙壁和屋檩都是烟熏火燎一般的焦褐色。

银白色的钟摆在红色座钟的木盒里晃动,嗒、嗒、嗒,宣告在这死寂的屋里时间并没有停止。

中堂是灰白的墙壁,爸爸很早的时候请村里的阴阳师在上面画了一只水墨狮子,是那种古代建筑上夸张、变形,脸普式的狮子,张牙舞爪,面露狰狞,更像是一个图腾。

狮子图的右上方挂着从没有见过的爷爷***黑白遗照,他们都有一张威严的,锋利的面孔,冷漠地俯视着这个家。仿佛他们的灵魂依然在这个家里,这些爷爷奶奶用过的桌子椅子也带着旧时代的阴凉。

这间屋里找不到富有现代气息的挂历或年画,是一个衰败的、隔膜的、苍白的空间。竹英成长在这样的家庭,冰手冰脚地走过那些岁月,骨子里不可避免地感染了冷漠。

竹英的嗓子干涩,很想喝口水,但是看到桌上的茶壶茶杯已经好长时间没清洗了。她的嘴巴像是胶住了一样,开不了口,哪怕喊一声:“我回来了!”

她像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或是梦里对自己熟悉的地方一种焦虑的探寻,带着盲目和好奇,一定要亲自检查那些门窗、家俱背后倒底隐藏了什么?

掀开尸布一样的脏帘子,穿过黑暗的走廊,竹英来到的厨房。

若大的灶台像一个坟冢,锅里正煮着什么,冒出缕缕白气。灶堂里的火光在对面墙壁上摇晃,燃烧的木柴出噼啵之声,显得厨房更加寂静。

窗台上那些坛坛罐罐落满了灰尘,罐里腌菜的卤汁长了蓝色的霉菌,漫延到罐口。污迹斑斑的碗橱又宽又大像一座庙。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湿的、开水烫禽类羽毛的臭气,那冒着白气的锅盖吸引了她的注意,忽然有水珠擦着鼻尖滴落,低头一看,现自己正踏在一滩血迹之上。

溅开而扩散的血迹已经凝固成褐色,只有中间水汪汪的一块鲜红夺目。竹英不禁抬头向上看,黑糊糊的屋檩上吊着一个大篮子,那正是冬天贮存白菜用的大篮子,现在却装满了肉,篮子的底框被血染成暗红。由于重量篮子已经变形,并且轻轻晃动竹英跨过血迹,然后再抬头辩认那些伸出篮子外的是些什么肉?这一看她的心险些敲出心房,那分明是手和脚!不错,毫无生气的,大理石般的手脚,垂下的指尖还凝结着悬而未滴的血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使她转身撑在灶台上,而那锅盖里冒出的白气熏在脸上,使她的意识出现了紊乱,恶臭又使她哇地一口将胃液吐在锅盖上。在这种最恶劣的情形下,她为自己的忍耐感到震惊,猛地揭开了锅盖。

一股白雾腾起,她看到锅中一个肿胀的、破烂的、白的人头,漆黑的头,在沸水中颠动。

竹英脚下一软,心似一截香灰,无声地跌落,自己绊了自己,扭几扭,撞到墙上,溜下来瘫坐在地,正好看到灶门前的地上蜷缩着一个灰头灰脸、汗津津、瑟瑟抖的人。他的脸上、身上、手上都是斑斑点点干了的紫色血污,正把红萝卜一样的手指塞在嘴里,龇着牙专心致志地咬着指甲,火光在牙齿上闪亮。

“爸爸……”竹英有气无力地喊道。

神精错乱的男人忽然睁大双眼,慢慢转过来,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头直颤,看到竹英怪叫一声,两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飞快地抬起,蹬着双脚,拼命地往几捆引火的柴禾堆里退缩,干燥的树枝在背后出一连串的噼啪声。灶门前的一些枯树叶在地上跳着。

然而竹英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恐惧,最终逼迫他一骨碌爬起来,哭嚎着嗖地逃进了正屋,门帘粗暴地飞起来又轻柔地垂下来,地下丢了一只潮湿的鞋。

一刹那,竹英眼前黑,紧接着一个重负袭上她的身,重重地压住了她。她不能站起来,去追她爸爸。她的目光从那只鞋子到门帘再到怵目惊心的一篮子人肉,然后是徐徐上升的蒸气,她惊奇地现一片欢快的咕嘟声是从锅里传出来的,而刚才她还以为是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妈妈的怨灵比她早来一步,致使爸爸了疯,杀死伯伯,并且肢解了他。竹英期待自己会有一场眼泪风暴来祭奠家庭的破灭,然而她没有流泪,她只感觉到家庭罪孽深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竹英可以站起来了,他要找到已经疯了的爸爸,告诉她最后的真相。她进入主卧室,这是爸爸睡觉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地上有一张笨重的大床,床下的小便壶被踢翻了,尿液携带着灰尘朝低洼的地方汇聚,说明刚才有人仓促地跑进来。

床上乱糟糟的,肮脏的蚊帐扯了下来,罩在一堆被子上。竹英看到被子外露出一只腿胫在颤动的脚,爸爸像驼鸟一样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爸爸害怕成这个样子,要他诚实地把真相告诉自己恐怕不可能。有的疯子之所以时刻处于惊恐状态,是因为他们最想忘却的记忆成为大脑里唯一清醒的记忆。这个记忆有时强烈得如同辐射,影响到身边的事物,无法摆脱梦魇。这种被记忆和幻觉困扰的疯子精神崩溃之后最终会衰竭而死。

怨灵要毁灭一个人,先要使他疯。强烈的怨念是一股无形的能量种植在这个人体内。只有像竹英这样具备一点能力的人,才能接收到怨念所包含的信息。

床单已经撕破了,露出下面的棉絮,那只脚似乎还在使劲,脚跟朝上,五个脚趾折叠起来,脚心出现几条很深的皱褶。灰指甲像堆积的鸟粪,脚跟上是硫磺熏过一般的死皮,小腿胫上满是红疹,红疹上又长出油污的、卷曲的黑毛。

竹英闭起眼睛,颤抖地伸出了手,握住那男人的、野蛮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