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盘20
作者:魂飞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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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小旅馆不远有一家“山寨私家菜馆”,墙壁漆成黄色和橙色,朽木门窗上种着开满小花的植物,藤萝攀爬在窗槅上,大红色的沙软软的,音乐轻轻的,连服务员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在这里所有节凑似乎都慢了下来,时间似乎沉淀了下来。好像没有什么紧迫又危险的事情要生,好像没有什么痛苦和悲哀,好像没有什么死亡。

这里全是生的乐趣,休闲、美食、温情、柔和、爱和光。

竹英第一次细致地看着面前的阳光男孩,个子高挑,略显清瘦,头有些卷,光洁的额头,眉毛淡褐色,又厚又直,一双单眼皮小眼睛,有一点冒失,有一点害羞;唯有鼻子是男性的,刚毅的;嘴唇鲜红饱满,就像在成熟的果实上用刀片轻轻划开,渐渐暴露出果肉。

卢强在竹英迷离的注视下神色闪避,接着又直率、多情地回敬那双美丽的眼睛,嘴巴嚼着嚼着就停止了,有那么几秒种,竹英妥协了,笑一下,托着下巴忽然变幻手形,指着桌上那些菜,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香芹、蒜苔、韭菜?”

“这个嘛,每次在学校食堂吃饭,我都会挑一个能观察你的位置,我现你对葱、姜、蒜这些刺激性的蔬菜都不避讳。”

“啊,看人家吃饭多不好意!我怎么不知道呀?”

“你很少抬头,走路也从不回头。你好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说你古怪,但是我觉得你很神秘,深深地吸引了我,有时看你从操场上走过,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身上就一惊。我以为你能感觉到背后总有一双深情的目光——那一次,记得吗?我去拣羽毛球,慢腾腾的,就是为了等你走近,突然把拍子递给你,说,‘给你打吧!’——你当时的表情就像沉睡千年之后猛然惊醒,太令我震撼了,心里像扬起一片沙子,倒处都蒙了一层似的。”

竹英明明晃晃地笑着,又细又尖的嘴角那么弯上来,双颊像柔软的秘色瓷一样荡开两道笑纹,绷紧的嘴唇薄薄透亮,有一个令人心醉的唇尖,瞟一眼卢强,说:“有那么夸张吗?不过,你那句‘给你打吧!’真是响亮,在我耳里响了好几天呢……呃,这些叫什么菜名啊?”

“这个,紫苏怪味鱼,这个,翡翠腊肉,这个,芋头耠子炒香芹、野韭菜、酸菜煎鸡蛋;还有这个,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不就是蒜苔嘛,好奇怪的名字!”

“我问过服务员,这是土家族菜馆。”

“哦,没想到啊……”

卢强去了一趟卫生间,在盥洗池洗了手,抽张纸擦干净,在走廊里掏出手机面对墙壁给家里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老妈接的电话,如果是老爸交谈就简单得多了。

“妈,我强子,明天或后天就回去了。同学遇到麻烦事,我得帮帮她。”

“你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也别逞能。你妹妹给你看着店,也没啥的,村里好多人得了流感,感冒药卖了不少,你回来再进点。你卢大叔非要输液,你妹妹不敢扎,我说等强子回来吧,你卢大叔说两个鼻孔不通气,睡觉怕憋死——”

“妈,你和爸也要注意身体,预防着点,家里开窗通风,没事多洗手,别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了。”

“乡里乡亲的,一点小病就不待见人,显得咱们多贵气似的……”

“好了,你叫小妹听电话!”

有些事卢强怎么也说服不了父母,一来二去自己难免焦躁。现在电话里传来家人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很怀念。但是自己语气不重点,老妈只会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

“哥,偷偷见女朋友是不是?把个摊子丢给我,怎么谢我吧?”

“好,过了今晚,你要我怎么谢都成,说吧!”

“给我带肯德基!”

“就知道吃!对了,那些感冒药要是不知道价钱,就拆开来散给他们吃,不用收钱了。才放完长假你把心收一收用到学习上,别在我店里绣十字绣,那跟女红是两码事,多看看书——”

“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挂了,挂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那头的电话挂断之后,卢强兀自对着话筒说:“不会……”

吃完了饭已是夜幕降临,他们回到小旅馆拿上铁锨、镐头、装尸骨的蛇皮袋,还有矿泉水,乘坐出租车直奔溪南河长长的河堤,从那里穿过一片防护林,走进荒草地,差不多一百米的距离就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后墙。

拿着工具当然不能从医院的大门直接进去了,而且在这关键时刻竹英轻易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等该做的都做完了事情自然会有一个水落石出的。

这里就像是城市的背面,是另一番景象,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宽阔的溪南河在月光下波光鳞鳞。河堤上有人骑着破自行车飞快地走过,挡泥罩咔啦咔啦的响。

他们进入昏睡、梦呓、斑驳的防护林,蓬松的沙地吞没了脚步声,一只默不作声的鸟,拍着翅膀低低地飞过。

然后,他们踏入荒草地,野草旺盛、柔舒、多汁,散着微苦的气味。小虫撞击着他们的面孔,还有蜘蛛网,最担心的是蛇,所以拿着铁锨在前面开路。

医院大楼像一个巨大的电视墙,每个窗户都是一个画面。竹英和卢强避开灯光慢慢向前潜近,竹英却在搜寻那个窗户,那个窗口里有一排文件柜,麦主任穿着白大褂只露出半身侧影,他的眼镜偶尔反射着亮光。

卢强想,不会又有病人到这里来哭泣泄情绪吧?其实他人已到达那根排水管旁了,回头见竹英还站在草丛里,便压低嗓门招呼她过去,他以为竹英是因为害怕而不敢靠近,但是为了拯救她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他必须坚强,不能退缩。

他想起读小学时,村里修路曾挖开一座野坟,刨出来的骷髅就扔在路边上,放学后他们把骷髅当足球踢来踢去,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是长大了回想起来总是对那个无名死者过意不去。光亮足以让他看清碗上的手表,快八点了。

“你确定就是这里吗?”卢强看着走过来的竹英说。

“排水管下有涵洞,我们再往后一点位置开挖。”

“希望别挖到太平间掉进去……不会惊动医院里的人吧?”

“左边和右边的窗口离咱们远,又是一楼,人都是流动的,不会注意医院后面有的动静。”

“那现在要开始啰。”

“开始吧。”

卢强和竹英都戴上手套,他们先把那些野草拔掉,根茎在土里很不情愿地挣断声,有的根茎漆黑如浓密的头,湿润的泥土被带了起来,沉甸甸地扔在旁边的草丛里。

卢强抡起镐头扎向地面,一下子没进去半截,让人心惊,拔起时又很吃力。看来这里的土质肥沃、细腻,没有石块,所以又改用铁锨,用脚把锨铁踩进土里,借着锨把杠杆的力量,铲起一大块土。

医院像是梦境中透明的蜂房,嗡嗡声生在繁忙的内部,更远处,街道上的汽车声像岩浆一样流动,唯有救护车清晰、急促的鸣笛由远而近,一直到了“蜂房”某个入口处嘎然而止,接着是聚氨脂的小轮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尖叫。

因为一片灯光所以没人留意到天上的月亮隐没于一片薄云当中,一阵疾风使野草颤抖了一下,夏虫也静默了片刻,竹英和卢强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泥块扔在草丛中的滚动声。

泥土的黏性越来越大,像磁铁一样不愿离开地面,铁锨铲过的痕迹光滑得泛亮,进度越来越慢了。

等挖到有半人深时,他们已是大汗淋漓,双臂又酸又胀,已经没力气把土挥出来。丢下铁锨爬出来休息,喝矿泉水。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两个人才刨开这么个小坑,心理不免有些焦急。

因为无法确定棺木是横向还是纵向,卢强决定让竹英休息,避免挖掘方向错误而徒劳无功,自己用镐头垂直往下挖,直到镐头碰到棺木,吃下这颗定心丸后,再研究向哪个方向扩展。

卢强跳进坑里用镐头地下锥,然后换竹英下来把泥土装里蛇皮袋里,他在上面提起蛇皮袋把泥土倒掉,再跳进坑里继续挖。这样轮换十多次,从坑里爬上爬下已经很困难了,镐头在坑里也无法施展。他们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猜想是否是一个错误?他们寻找尸骨试图平息捉摸不定的咒怨是否是一种疯狂?

他们精疲力尽,双手起泡,浑身湿透,头粘在前额上,衣服也蹭满了污泥不成样子。而且坑内有一股腐臭和阴冷的湿气令他们很不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活埋一样。

当卢强丢下镐头准备爬上来休息时,却听到沉闷的一声响,他迅扒开泥土,一块平坦、腐朽的棺木露了出来。

“她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卢强兴奋地喊道,觉自己的声音好象在天空里回荡。竹英像是摔倒了,匍匐在上面,伴随一阵泥土的坠落,卢强无处躲藏,冰凉的泥块钻进汗湿的衣服里。他抬头看竹英,黑暗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卢强分辨出棺木与医院墙壁呈纵向安放,由于恢复了信心,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开始向旁边扩展。现在快要接近午夜了,医院大楼已是一片安静,夏虫的鸣叫也变得稀落,反倒是他们一下一下挖掘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地上回响。

两人最后一次休息时,已经累得沉默无语,卢强把喝完的矿泉水瓶在手里捏得哗啦一响,两人听来像爆炸一般,浑身颤抖。

“你……在学校里暗恋过我吗?”突然的,小心的、温柔的。

“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始终暗恋你……”

“那时候你要是说出来,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爱像果实,酝酿足够久时自然会成熟,纵然不是你希望的那个人来采摘,同样也给别人甘甜。”

“如果还在青涩时就邀请别人品尝,就会坏了别人的胃口,也浪费了一个果实。”

“可有的果实专等一个人来采摘,等不到它就在树上烂掉,然后坠落了。”

“也许过不久,他心里又长出一棵小果树来……”

等这件事结束,完全结束,卢强会像成熟的果实一般裂开来,请求孤独干渴的旅人品尝他爱的甜美。

没有多长时间,整个棺盖已经显露出来,看不出是什么木材做的,腐烂程度比想象的要好。几乎找不到缝隙,卢强不得不用镐头砸开边角,原来木头里面还很干燥,镐头弹了起来。

终于,棺盖裂开了,咻地一声冒出一缕白烟,卢强呯地贴在坑壁上,心都快震碎了,呆了片刻,一股恶臭呛得他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竹英趴在坑沿上急促地说,头从两侧垂下来。

“你往后站!别看,跟我说话就行了!”卢强异常愤怒,他觉得坑上面竹英的身影十分恐怖,第一次心里生起厌恶,但是又包含着一重关心,怕她被有毒的气体熏着。

看样子这个棺材密封性很好,有一股气体或是一种力量被困在里面,得到释放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是难以忍受的恶臭久久不散。

镐头还插在裂缝里,卢强振作精神抓住镐柄准备将棺盖撬开,棺盖和棺体之间是用榫头对接的,在撬起的过程中出刺耳的怪叫声。镐柄已经接触地面了,这是它所起杠杆作用最大的范围,好在棺盖已翘起一尺高,卢强便放弃镐头,用手抓住棺盖将它整个掀起。

棺盖沉重而又充满韧性,到最后几乎是自己猛地弹开了,于是,朦胧之中,卢强看到棺内有一具面目狰狞、四肢蜷曲的干尸,大张的嘴巴是一个黑洞。

一声痛苦的呜咽,卢强丢开棺盖,转身了疯似的往坑壁上爬,但是一次次地滑了下来,四肢绵软无力,最后蜷缩在那里,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下来,流进坐在**下的球鞋里,他嗓子里出几声似笑似哭的咕噜声便失去了知觉。

……恍恍惚惚中,他听到坑上传来哭声。

“……妈妈——妈妈——我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磨难,他们都欺负你,虐待你……我知道你恨……恨透了这个世界,但是我找到了你,我要送你回家,他们都受到了惩罚,你该安息了……我有小孩了,你应该欣慰,我不想肚子里的小孩成为你的诅咒……妈妈停止吧……我们回家……”

一道眩目的探照灯划过去,忽然又晃回来照着坑上面泪流满面,披头散的竹英,她虚弱、纤瘦、粘满泥巴的身子在灯光中变得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