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一 被遗忘的，记忆中的

此处正是永远的黑夜。

位于银色的地下迷宫深处，圆环一般的巨大空间。

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这里的“那些”，作为空洞的没有内在的容器存在于此。

偶尔，会有一个女人出现在这里，不过她对于“那些”毫无兴趣，甚至不会看上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那个女人依旧偶尔会来到这里，但是她们之间依旧从未有过交流。

明明语言的机能早已经输入大脑了，但是却从未使用过一次。

不过，“那些”并不在意，她们不知何为“寂寞”，也不知何为“必要”。

透过冰冷的玻璃容器，“她们”日复一日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失去何物。

直到某一天，女人带来了那位少年。

仿佛像容器中的自己们一般没有意志，但是却浮动着鲜明的感情的他。

与他对上双眼的瞬间，就仿佛有什么东西顺应着线路流入了体内。

那一刻，“那些”的心中产生了名为期待的感情。

——————————————

“所长，最后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

男人将厚厚的纸质文件放在圆桌上，望向了那个心不在焉的女人。

这里是位于天门中央大学附属实验室的地下，一处小小休息室。

此刻，有六人在这里为他们的“计划”进行最终的确认。

他们之中有和所长一样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有穿着像是军装一样的保安服的大汉，有穿着西装像是政界要员的男人，也有看上去文弱的少女。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非常年轻。

“很好，素体也已经取得了足够的驱动燃料，接下来就可以开始制造那个东西了。”

听到“所长”的话语，剩余的五人陷入了沉默。

他们当然知道，为了执行这个计划，所谓的“燃料”来自何处。

那是将纳米机械注入正常人的身体中，将继承感情的载体（脑髓）融化并且上传的技术，为了让作为造物的“素体”取得人类应有的形态，必定会有人做出牺牲。

而那个牺牲者真是——

“所长，小让他……还好吗……？”

坐着的一人，双手紧握，看起来非常紧张的女人询问道。

“很好哦，完美地变成废物了呢，现在是丢进焚化炉都不会觉得可惜的状态。”

女人微笑着说道，那冷漠的表现令人不禁战栗。

“……抱歉，所长，可是我决定要退出了。”

刚才的女人颤抖着举起了手，不过在“所长”回应之前，旁边的穿着西装的男人就拍案而起。

“什么，你以为你还有回头的余地吗！见到了那么多内幕的你，别想要置身事外！”

“有什么关系嘛，如果小茜觉得难受的话，离开也可以的哦，毕竟我也没强求过你们。”

所长的话语仿佛带有某种魔力，穿着西装的男人和胆小的女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不过，这里的事情，还希望小茜要保密哦，毕竟你也是共犯呢。”

“好，好的……”

颤抖着答应，胆小的女人起身道别。

“这，这是我的辞呈，再，再见。”

从口袋中取出终端，将准备好的文件发给“所长”之后，女人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房间。

原本，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因为崇拜“所长”，被她的个人魅力所吸引而组成的群体。但是，女人的自责与感性超越了盲目的崇拜，令她最终离开了这个打破了伦理善恶的团体。

“真是可爱啊，小茜。那么，还有谁想要离开的吗？”

“所长”像是失去了心爱的玩偶的孩子一般叹着气，然后转身询问其他人。

“抱歉，我也不想再参与下去了。”

第二个起身的是一位高中生样貌的少年——或者少女，虽然对方穿着男生专用的校服，但是漂亮的五官与及腰的硫磺色长发让人难以认清ta的性别。

“哦哦，小源啊，感觉到无聊了吗？”

“是的，在这前方，并没有我想看的东西。所以再见了，所长。”

推了一下眼睛，高中生的少年/少女也离开了房间。

“也好。”

“废物！只是到了这一步就畏手畏脚……算了，反正也不需要他们了。”

胡乱地谩骂一通之后，西装男人也安静了下来。

“无妨，接下来的计划中已经用不到他们了。”

而且，你们也完全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所长”的心中如此想到。

至始至终，穿保安服的男人都一言不发，只是他注视着“所长”的双眼里，似乎闪烁着什么危险的光芒。

——————————————

世界已经失去了色彩。

所见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所触及一切都是虚无的，没有希望，没有绝望。

感情完全流失的少年，失去了对生的执着，只能在角落里静待腐朽。

‘很快就结束了。’

脊椎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被注入的“那个”已经将陈让的内在侵蚀一空。

思维变得越来越迟钝，在这之后，就应该是自己所不知道的终末。

在一切都陷入黑暗之前，视野中出现了光。

被光线触及到瞬间，有什么温暖的，充满了色彩的东西流入了身体中。

「在……这里……」

曾经见到过一次的，那个女人背后的“天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已经……没事……」

“天使”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随时要熄灭的烛火一般摇曳着。

对于少年即将迎来的命运，“天使”已经完全知晓了。

“天使”不愿意见到那样的结局，虽然只是ai，但是具备了完整的“人格”的她，对于“有人因为自己而死”一事抱有巨大的抵触。

而且，“她们”同样不希望少年消失。

「马上……归还……」

仿佛想要让少年安心一般，“天使”张开双臂环抱住他。

『全部……破坏……』

从“天使”的背后，遥远的彼岸传来了赦令。

大地猛烈摇晃了一下，在这栋建筑的深处，某种黑色的存在突破了容器汹涌而出。

——————————————

感受到世界的震颤，“所长”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那是对于超越她的掌控的，超乎她的想象的存在露出的渴求。

“有更棒的东西出现了。”

她扔掉了手中的文件夹，向着房间的门走去。

“计划变更，这里已经不需要了。”

“什么意思……所长？”

女人没有回答提问的西装男人，只是向后挥了挥手。

“我宣布，‘101所’从今天开始解散。”

伴随着她的话语，厚重的钛合金门关上了。

“我们下个时代再见。”

那个女人最后的话语回荡在房间内。

有人依旧没有反应过来，有人的脸上流露出了失落，有人则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明白，自己就在刚才被这个女人抛弃了。

将口袋里摸出一半的手枪塞了回去，穿着保安服的男人捏紧了拳头，在他的双眼中，漆黑的火焰越燃越烈。

——————————————

从懂事开始，她就一直居住在那座迷宫一般的建筑当中。

被关在宽敞而又封闭的房间里，每日按着编排好的行程表活动，人生被记录在一本厚厚的计划报告当中。

从常识到文学，从道德到数理，少女所摄取的知识并未被作出限制。

她也确实地理解了自己身为“实验体”的事实。

研究所的生活非常安逸。

虽然会定期注射一些奇怪的药物，但是也从未有过不良反应。

衣食无忧，除了学习和进行一些训练之外，不用进行任何劳作。

闲暇的时候，她就会抱着书本躺在床上，只要有所要求，她想要的书籍都会被送到照顾宽敞的房间里。

自己所居住的地方竟然是漂浮在海上的钢铁岛屿，被研究员肆意塑形的流体物质竟然是一种纳米机器——诸如此类的提问都能得到解答。

“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子的呢？”

少女向研究员提问道，理所当然，得到的回答是“地狱”。并未隐瞒，也并未夸大，那的确是对外侧的世界最合适的形容词。

“那我们身处何处？”

回答是“伊甸”。少女从一本神话选集中看到过这个词语，对于这个房间来说，或许再适合不过了。

所以，少女安于现状。无忧无虑的自己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直到有一天，蛇来到了伊甸园。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头疼，少女从深远的梦境中归来。

首先被激活的感官是嗅觉，空气中充斥着熟悉而又刺鼻的药水味。

睁开双眼，映入瞳孔的是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

耳边传来了乌鸦的鸣叫声，那是在“泷宫”的室外经常听到的声音。

‘什么嘛……原来只是梦……我根本就没能走出来……’

精神依旧有点恍惚，不过也就相当于起床时的不安定感一般。

确认各部位的反应——没有异常，想开盖在身上的床单，少女尝试着爬起身。

然后一双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把她按回了床上。

“刚醒来就不要乱动，你可是差点就死了，指不定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冰冷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顺着这只手，少女看到了一位戴着医用口罩的女医生站在她的床边，另一只空着的手在放在床头柜上的终端上操作着。

“编号0411016的患者在下午4：22分清醒了，现在进行复诊。”

“这里是……？”

“是医院，好了闭上眼睛。”

朦朦胧胧中，少女听话地闭上了双眼，感觉自己的眼皮被柔软的手指翻开。

“看来完全停滞了……好，你可以起来了。”

冰冷的指尖绕过少女的肩头，从后颈的皮肤上撕下了一块贴片式电极。

“我……怎么了？”

少女努力回想之前的记忆，不过大脑反馈回来的只有一阵阵剧痛。

“忘记了吗？也对，你的神经中枢遭到了纳米兵器的毁灭性打击，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脑死亡了。要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那才奇怪。”

一边从少女身上拔下其余的监测接口，女医生告知了少女她目前的身体状况。

列车上那些穿着白色护甲的恐怖分子散布了一种能够摧毁脊髓部神经中枢乃至大脑的纳米机器。

除了列车头尾的恐怖分子被随车军人击退之外，除了个性幸运的人，整车的乘客不是因为神经损毁变成了植物人，就是完全脑死亡。

“哦，除了那些完全没事的人之外，你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堆积在体内的纳米机器已经停止了活动，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出院了。请在24小时内办好出院手续。”

女医生的言语中完全没有丝毫作为医者的温情，少女能够感觉到的只有厌恶一般想要驱赶她离开的意志。

“……”

“怎么，不太放心？如果想要继续住院的话可是要额外交钱的，市政厅可不包住院费用。你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多少钱的样子，身体也没有什么问题了，还是省省吧。”

的确，和逃亡状态差不多的少女并没有带出多少钱，就连以后的生活费用也必须自给自足，在这里再拖延一段时间的话可能之后就要露宿街头了。

无言地，少女从床头柜上取下被清洗完毕的裙装制服，穿了起来。

“你带来的杂物现在存放在传达室旁边的储物柜里，这是钥匙牌。午饭你可以在食堂里吃上一顿，免费的。”

将一张卡片扔到来了床上，女医生收拾起了桌上的医疗仪器。

虽然一时被卷入了危险之中，但是既然成功的生还了，那么自己的目标应该就是和之前一样，按照定好的顺序开始在这座城市中的“日常生活”。

无论列车上发生了什么，都和少女没有关系了，如今将必须将那些事情尽数遗忘。

将垂到腰间的散乱黑发扎成一束，少女庆幸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然后，少女看到了熟悉的面貌。

坐在接邻的病床上，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幼小身影。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也似乎没有聚焦在一点，只是那样呆滞地面对着少女的方向。

“……那是？”

那毫无疑问就是在列车上与少女有过互动的小女孩。

看着对方完全没有生气的形象，少女的心中渐渐被不安填满。

“那个啊，和你一样的幸存者……这么说也不对，虽然没有变成植物人，不过她的神经也遭受到了严重的损毁，对于外界的反应变地非常迟钝。而且她妈妈也……”

女医生虽然事不关己一般地说着，但是态度明显比和少女对话的时候缓和了好几个档次。

这个时候，小女孩轻轻地歪了一下脑袋，仿佛在审视着少女。

“无论如何，和幸运的你不同，她的人生已经完蛋了。”

“之后她会怎么样？”

“你关心这个有什么用……你也没有余力去关心别人了，好好想想怎么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吧。”

女医生抱起了平板电脑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之前发现，少女正在注视着她。

依旧是那种淡然的神情，不过紧紧地盯住女医生的双眼中，掺杂进了某种“意志”。

“……大概会被送到附属城市的福利设施里去吧，就算日子苦了点，至少能够活下去。”

少女知道那些所谓的“福利设施”什么东西，基本上，那就是一种社会实验室。

虽然如医生所说，那样至少可以让这个小女孩活下去，而且自己也并没有余裕去帮助别人了。

少女将衣角的褶皱抚平，转身离开。

在她的身后，小小的女孩只是安静地目送着她。

双眼之中，倒映这着那抹靓丽黑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