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五、坚冰
作者:酒洗残剑      更新:2019-08-30 23:52      字数:2905

第一次用了近九天时间,阿二才劈开第一根柴,这件事便成了半山书院外院弟子们口中经久的笑谈了。

“好好努力吧,不然,一辈子就像阿二那般劈柴去!”

“一个憨叔,一个傻徒弟,绝配啊!”

“那个憨叔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够在我们外院白吃白喝?”

“噤声!若教憨叔知道了,也把你收为弟子,你也就变得和阿二那般傻不愣登的了!”

“怕个鸟!一个憨老头,一个傻徒弟,我可是我师尊最得意的弟子,我会怕憨叔?”

这些人,说归说,笑归笑,却是久闻憨叔的古怪,并不敢主动冒犯,时日久了,劈柴的阿二仿佛变成一件活的摆设,被众人直接忽视了。

砰砰,砰砰,钝斧斩劈,不分昼夜,阿二就像一具永不知疲倦的傀儡,一刻不停,劈着手底坚硬无比的柴禾。

第一次劈开圆木用了九天时间,第二次劈开用了七天,第三次用了四天,最后,不到一天,阿二就能劈开圆木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未来的一天,阿二终究将所有的圆木劈成柴禾,整整齐齐码在院角,他还没有来得及洗把脸,就受到了憨叔严厉训斥。

“柴是你这么劈的么?用这样的柴禾做饭,多半会夹生,更会糊锅,你可知道粮食的金贵?你知道这每根圆木都是半山上长了数十年的良木?罚你三天不准吃饭!”

憨叔似乎气得白胡子都飘了起来,训斥了半天,末了取来一根圆木,举起钝斧,连连劈落,就见那分开的四根柴禾,断面极其光滑,看去极其均匀,又哪里像是柴禾,分明就是一根根亲手雕成的木工活计。

“以后就像这般劈,劈不好,不是我徒弟!”

憨叔背着手气呼呼走了,下人们和外院弟子们一方面讨厌阿二榆木疙瘩,一面忍不住说道憨叔古怪无情,却是拿这一对憨师徒没有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砰砰,砰砰,喀嚓,喀嚓,一日日,一天天,那一柄钝斧,就像不停浮沉的日月,砥砺着汗水和艰辛,由起初的闷响,渐而变得清脆,直至铿锵悦耳,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了外院的一道风景。

若然阿二稍稍间断劈柴,便会有人变得极不适应,便会埋怨,甚至会跑来偷窥,直到阿二重新恢复正常了,方才满意地回去继续休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二劈柴的地面,由平地变成深坑,再被填平,再度凹陷下去,继而重新填平,周而复始。

“老师,按照您的要求,柴禾我劈完了!”

阿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憨憨地朝着憨叔咧开了大嘴。

憨叔哼了一声,道:“这山上的木柴有三千零十三种,你这才刚开始,物有本末,各得其法,你差得还远!”

“是,老师!”阿二恭敬行礼,那种真诚完全发自内心。

憨叔手一抄,一垛码好的崭新柴禾,立时消失不见,换成了另一堆新鲜的圆木,他吩咐阿二继续劈柴,便自顾自走了。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日落月升,外院中最勤奋的一个人,正是阿二,他时下不仅劈柴,还连带起担水和清扫,他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骆驼,一天天操息着既定的杂务,沐浴着人世间的风霜。

一次次完成劈柴工作,一次次接受憨叔下达的新任务。

那柄钝斧,随着汗水的日月浸淫,渐渐散发出逼人的光华,无论阿二使多大力,都再未从斧柄上脱落,心血,汗水,日月,觉悟,凡此种种的各类历练,已然将斧头和木柄死死熔铸为一体,也同时和阿二的肉身,以及灵魂,水乳、交融在了一起。

喀嚓,喀嚓,一段段崭新的木柴在阿二的斧底蜕变出来,散发出天地赋予它们的固有香味,下人们看着这些仿佛艺术品的东西,显得不可置信,烧火的都有些不忍心将这些木柴塞入炉膛,那烧出的火,也仿佛可人心意,不烫手,却将饭食,煮的恰到好处,香味扑鼻,令人胃口大开。

于是乎,会劈柴的阿二的名声,在外院不胫而走。

不过,也仅仅是会劈柴而已,何况,还是一个傻子,在那些内院弟子眼中,不值一提。

阿二依旧一丝不苟地劈着柴,落下的每一斧都从不有怠,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终于劈完了最后一根柴,阿二站起身来,舒了舒懒腰,却蓦地发现,憨叔早就悄然站在了身后,慌忙行礼,道了声老师。

“这柴劈得还算勉强吧,斧头你收好,从今天开始,你去厨房烧火吧!”

“好的,老师。”

劈柴的阿二不再劈柴了,使得那些见惯了的下人们,颇不适应,然而,当他们吃了阿二烧的火做成的饭,便险些将舌头吞到肚子里,他们从未发现,那些普通的食材,为什么今天变得这般好吃,便纷纷夸赞大师傅的烹饪手艺好,大师傅变得满脸红光,走起路来也挺起了头,脸上浮现起从未有过的自信。

这也还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便看似相同的食材,也会散发出历久弥新的味道,春复夏,夏复秋,时序更迭,同一食材,在相同的锅灶里摔打翻滚,释放出因时的独特芬芳。

厨房的大师傅从未发现自己的厨艺,竟然高到了如此地步。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大师傅的厨艺终于传到了内院长老那里,内院长老破格提拔,大师傅便成了内院的大厨。

阿二对这些却充耳不闻,依旧在烧他的火,怪异的是,即便大师傅提拔了,继任的师傅,手艺依旧不一般,做出的饭菜依旧倍香。

不久之后,继任的师傅也被破格提拔到了内院,很多厨子托关系,打破头想进外院的厨房,有的甚至向外院的长老贿赂了重金。

终于有一天,阿二不再烧火了,他被憨叔领走了,走进了半山的林子里。

于是乎,这一天的饭食立时变得难以下咽,厨房的大师傅甚至被外院长老骂了个狗血淋头。

时下正是隆冬,大雪封山,到处白茫茫一片。

憨叔板着脸,指着一块坚冰,吩咐阿二将之劈成一块块木柴形状。

冰又硬又脆,如要劈成一根根精致的木柴,难度可想而知。

憨叔走到一块大石上盘膝入定,奇怪的是,漫天落下的雪花,一点都沾不到他身上。

于是乎,阿二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劈柴,只不过,手底圆木却换成了坚硬的冰块。

喀嚓,喀嚓,一块块坚冰被劈得粉碎,碎冰飞溅,打得阿二遍体鳞伤,他却全然不顾,手底一刻不停,他知道冬天很短暂,留给自己的时间很有限。

喀嚓喀嚓,坚硬的冰,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诱人的虹彩,在阿二的眼里变得栩栩如生,便如一块块活生生的生命。

锐利的斧头,一次次落下,所求的不再是杀戮,而是为了,将那一块块冰中的天性激发出来,让其发光,使其辉煌。

终于,在冬天行将结束的时候,阿二终于停止了劈冰,因为,所有的冰已然劈完,整整齐齐的冰块,都码成了一座小山。

“将这些石头劈成它们本来的面目,你觉得该怎么劈,就怎么劈!”

憨叔指着满山的石头,下达了新的任务。

于是乎,这师徒二人,便开始在整座半山上四处游荡。

小到巴掌大小的石块,大到如岭的巨岩,都成了阿二手底的活计。

石头的斩劈,不同于冰块,更不同于圆木,阿二的每一次任务历练,都仿佛被推倒重来,从零开始。

他却毫无怨言,孜孜以求,他将一块块石头看做鲜活的生命,当成朋友,和它们交流对话,最后按照彼此达成的心意,删繁就简,去芜存菁,使得那些大小石块,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以致于那些内室弟子们,只过了一夜,便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那些栩栩如生的山石,便如活转过来,表面却看不到丝毫斧凿的痕迹。

因为修炼的缘故,他们却也难得去追根问底,无不全身心投入到寂寞的修行之中。

在这一年的秋天,半山书院的聚贤钟终究当当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