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悦，原本疲惫不堪的脚步又生出源源不绝的力量。

绵绵细雨如丝如雾，山巅上的水汽尤为充足，薄雾氤氲之中，那张娇俏的脸也更加浓淡相宜。

他以为她在赏云开云散，雾里霞光。

李彧拥住她，头抵在她的肩上，向山下望去时，他一瞬间呆滞了――

乌烟瘴气，死尸遍野，乌烟瘴气，所过之处，血红与死寂不断蔓延。

她守护了七年的乐土终于还是走向崩塌。

李彧一瞬间懂得了，懂她为何骗他离开雒国回到芜州，懂她为何早知连铮所图，却还束手就擒……为了这片土地，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要了。

而他，终是亲手毁了她誓死维护的这片土地。

这时，他感觉怀里僵硬的人轻轻动了动，似要不动声色的挣脱他的怀抱，他轻轻松开手，看着她低下的头颅，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额前的碎发，也看着她回避的眼神。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终于有了痛觉，那深入他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叫嚣着，一口鲜血咳出来，全身抽了力一般跌倒在地。

他知道，如果在这寒冷的山顶上睡一夜，他必定会死在这里。但他不想呼喊，他倔强想等她回头。

那抹白色渐行渐远，在他的视野里逐渐模糊，他瞪视着，想把她的身影锁在眼眶里，锁在心里，可片刻后，他还是决定闭上了眼睛，让那从未自由过的身影从此跳脱，从此自由。

寒霜在那一夜降下，烽火炙灼过大地，又覆上了这白色的寂冷，入骨的寂冷……

七

朱门锁，锈春光，碧苔宫已经荒芜了一整个春秋。

她踏上土花碧绿的台阶，绕过长满湿苔的青墙，穿过青石板的长巷。

空中柳絮飞舞，像极了那天雨丝纷扬，那天凉山一别，她终在山回路转之时遥遥一望，却在看见倒地那人时目眦欲裂，她踉跄而至，抱着他嚎啕大哭……

李彧的身体不容乐观，得知央觉死讯时的急火攻心，以及一天一夜的颠簸，行军数日不眠不休，再加上那把深入他肋下的刀伤，他累了……

身疲神竭再加上寒气侵体，御医长叹，恐要睡上一年半载，能不能醒却不好说……

安顿好李彧之后她回了雒国，开仓赈灾，救扶老弱，凉山漫山绿意时，她又终于回到了芜州，去看看魂牵梦萦之人。

晴空如洗，绵云似梦，夹道之内，绿树如荫，兰草芬芳。

碧台宫后有一潭碧绿的深水，叫镜池，荷与莲共生，荷叶深处，有阳光絮絮而落。

这池后便是李彧的寝殿了，央觉推开虚掩着的重门，奇怪的是，寝殿竟空空如也。

身后忽有清丽的笛音空尘绝俗，洗耳而来。

她一回头，忽见那藕花深处，有一红衣男子泛舟而来，他立于船头，衣袂飞扬，笑意盈盈地拈了一枝荷花。

一如那年，青垣关外，他单枪匹马。

“阁下是？”

“芜州侠客！”

“所为何事？”

“跋山涉水，前来娶你！”

她眼里漫出水汽，模糊了记忆中他执花跨坐马上的身影。

这时船驶到岸边，船上人向她张开双臂。和煦一笑，胜过四月艳阳。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摆脱一切，只为向他奔去……

一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头正在人群之中侃侃而谈，摇头晃脑之际还下垂着嘴角、绷紧了只有稀疏几根胡须的瘦削下巴，装模作样倒哄的不少路人驻足倾听。

“世间有一幻境，名九阳境。世人皆知，九阳幻境藏于西海之上九万里云巅……”随着手臂上扬，那洗的发白的麻布衣袖下滑，露出了他枯瘦黝黑的胳膊，他又绷紧下巴，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神秘兮兮道，“虽说，九阳境位于西海，可这千百年来，却着实有不少人曾于南方冥海之上目睹过九阳幻境啊！实乃奇事！奇事！”

一位书生模样的人便问了，“那九阳幻境可是如桃源仙境一般，行踪不定？或是这九阳境本就有两个，一个在西海，一个在南冥？”

老头笑着摇头，“非也，非也。”

见众人均面露疑惑之色，这老头忽然大喜，从一个布袋子里掏出一个铜盆来，“只需两文，只需两文钱，老朽便为众人解惑……”

原又是个骗人的江湖术士！众人面露鄙夷，不一会儿就纷纷散去了。

老头收起铜盆，兀自念叨，“生意惨淡！生意惨淡！生意惨淡呦……”

“生意惨淡呦！”归乐返回九阳境时，还在念叨这句话，他这一声长叹，惊得镜池边休憩的黄金鲤倏忽间就没了踪影。

一阵欢快的笑声突然响起，打莲影频频处走出来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来，“那是因为，祖师爷要你去人间讲道，寻访有灵根慧性之人，而你偏偏走歪门邪道，骗人家穷苦百姓的钱财！”芪苃提起裙角，踮起脚尖在水面行走，生怕打湿了她藕色的仙裙。

碧色的水面波纹点点，映出一个男子年轻俊朗的脸来，“芪苃，你这样说可真屈煞我了，我此行也是为帮你寻太虚列，要知道，太虚列再不回九阳境，可就捱不过下月初九了！”

闻言，一身藕色绫罗烟裙的芪苃滞下了脚步，她立在水面上，看向脚下，黄金鲤成群结队穿过藕花菱草，却唯独不敢越过那道镜池与万丈南冥的蓝色边界。

她抬起头，换上笑容，“什么呀？我才不信，你明明一直想着去人间的乐坊听曲子，找你心宜许久的那个叫满夫子的歌女……”

归乐羞赧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人间真是一派繁华景象，我可没有骗你哦，等明年你完成羽化之后，就能亲自去看看了……”一想到人间的灿烂灯火，他眼里满是沉醉。

芪苃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轻轻地从水面腾升而起，衣裙如烟，几个旋身落在一旁的榕树上。枝上栖着一只白鸷，她懒懒地一个翻身坠到了鸷鸟广阔的背上。

白鸷振翅，载着她一下子飞出老远，鸣声阵阵中，芪苃看到远处的归乐还在向她挥手，她垂眸，“可惜啊……我等不到羽化之期了。”

二

是啊，她等不到了。

太虚哥哥在人间还好吗？

当年众神遣散生灵，围堵灵魍时，芪苃只是一只凡蝉，尚无神识，灵魍落败逃亡，将死之时寄了一丝残识在她身上，于是当年芪苃因身上沾上了灵魍的味道而受到归乐和另外两个小仙惨无人道的追杀，三个小人像模像样地把她围困起来，接着就发动起一阵天雷地火……

芪苃翻倒在地，气息微弱。彼时归乐还是贪吃无知的孩童，或许是闻到了火烤的香味，将芪苃捡起来就往嘴里放。祖师爷一把老胳膊老腿，急忙奔过来，一巴掌拍到归乐后脑勺上，生生让他把烧焦的芪苃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