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七年1
作者:青叶蓝布槐花      更新:2019-08-04 13:20      字数:2314

华丽的宫殿,四四方方。

那是五月中旬的雨,雨滴刚开始还稀疏,而后逐渐绵密,荡着轻悠悠的步调浸润整个朱红色的宫墙。

央觉在亭子下避雨,素纱的衣袖沾了水,显得沉,更衬出了她胳膊细瘦,皮肤雪白。

朱唇轻启,“春雨如膏,膏泽土壤,嘉生而繁荣。”她如此道。

她忆起家乡的土地,绵绵青山,楚楚绿水……世间少有人会对土地有如此眷恋,而这种人也注定天生就热爱家国。

雨丝朦朦,给琉璃瓦上蒙上一层虚无缥缈的雾。雾笼着树影,笼着远处来来往往的宫人身影。

密集的雨,打在脸上,细碎冰凉。

央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停留在这里。天乌得像泼墨的宣纸,风吹过她的周身,唤起一股冷意。

小雨不停,站得累了,于是她倚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一角宫檐。

她轻轻一个偏头,就跟她以往所有心不在焉的无数个偏头一样,可这一回,她看到了一把烟黄色的油纸伞,雨水在伞面上击打出来白烟,细细薄薄,然后顺着伞骨滑落,掉在地上,化为雨珠跳起……伞柄上握着一只白皙红润的手,手腕上系着一块蜜蜡色的玉石,仔细的看,袖口还露出半截红穗。

伞下有人,站得笔直。

那是温扶禹,算来已有月余未见,这个孩子仿佛很不一样了。

他穿的是非常严正的皇子衣饰,布料较硬,以便时刻可以保持端直,衣袖以及下裳的边缘都有金丝银丝绣出的精致花纹,灯光下定是熠熠生辉。

而此刻他独身一人打着一把淋漓的伞,脚边一丛雪柳开得正盛……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很远,隔着八九步的距离,又很近,好像什么也没有隔着,目光因雨帘而变得断断续续。

阿邯看着眼前幻影,雨声可闻,她本能去看手里的山河佩,两条龙纹紧系……

央觉远远朝温扶禹挥手,温扶禹也回以微笑的凝视。

阿邯以为温扶禹会走近,可抓伞的手指动了动后,他却静静转身离去。

板正的身影在雾气里愈行愈远,急剧的风雨天里,他显得十分从容。

央觉和温扶禹的这次相见虽只是短短擦肩,却也拉开了下一段相遇的序幕。

***

其实成长的阵痛过去,温扶禹偶尔会想念卫央觉。

不知是否是巧合,每当央觉路过考梅宫周边,温扶禹都会凑巧知道,知道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心里像有一只小猫挠啊挠。

五月初七,大晴的日子。

考梅宫院中花草繁盛,高大的树木撑起翠绿的树冠,筛下一片绿荫,缀满绿叶的细枝随风摆动,一下一下地,轻轻搔过翘起的飞檐。

这才刚刚初夏,隐隐可闻早蝉低吟。

整理宫苑的小宫女放下活计,仰脖去听,蓝天悠悠,那蝉鸣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辨别不出方向,此时闲暇,时间在晴空下慢慢流淌,年轻的宫女又低下头,认真忙着手里的事情。

室内凉爽,雕花的书案,摊开的卷本,湿润的毛笔,袅袅上升的香薰……帘幕遮掩一方天地,也遮掩住一片寂寞的空白。

温扶禹端坐椅上,有些心不在焉。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急急放下毛笔,整了整衣裳,想要站起来,呆愣了片刻后又缓缓坐好,手搁在案上,将毛笔又拿起。

没过一会儿,皱皱眉又再将毛笔搁下了……

温扶禹向来沉稳,他身边随侍的小公公看到这一幕,疑惑得眉毛一挑。

内心挣扎了一番,温扶禹站起身,对小公公道,“我要出去透透气,你远远的跟着别靠近。”太监恭敬地颌首。

门口跪坐的一对紫衣宫女将帘幕轻轻拉开,温扶禹过了门帘,跨过门槛,隐隐有些兴奋,连脚步也雀跃起来,直奔那个小亭,那个央觉每日下午常去的小亭。

花开如锦,绿草芬芳,央觉站在明媚的日光之下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时,那个十二岁的少年红着半边脸昂起下巴,淡淡道,“本皇子只是路过……”

说完温扶禹真真地就扭头走了,可不过半柱香,竟又绕回来了。

央觉好像格外喜欢这个小亭,闲来无事总来这里坐一坐,之前是晌午来晒晒太阳,后来就总是傍晚,再后来就是晴朗的月夜。

之后的温扶禹总对月下景致情有独钟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时,他从书卷上抬头就能看见月光清澈,寒洌如水,从考梅宫的方向望来,沉沉碧水上一个小亭,两旁是繁茂嘉木,葱葱郁郁,亭上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这个亭子很少有人经过,一是因为这里荒凉,二是温扶禹生母早亡,这一片被认为风水不妙。

没人来更好,少了些耳目,温扶禹也能更自在。

他白日读书,晚上就会来亭子里和央觉一块儿呆着。

温扶禹很享受和央觉一起静静相处的时光,虽然他仍然不爱说话,可眼睛里的寒冰却不知何时融了,浮出一片软软的水色。

央觉也觉得自己在宫里闷得太久了,便常常在月华满地里,望着一片星辉,将心事讲出来,她说得断续,没头没尾,也不管温扶禹能不能听懂。

温扶禹只静静听着,将余光投在央觉的眼角眉梢。

她的故事里满是异国的山水,有长满风车草的峡谷,有大片的山林原野,还有烈马狂歌、铁骨铮铮的男子,论他如何英勇,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论他如何温润,俊颜倾倒众生。讲到他时,她眼里便闪着光。

温扶禹终于知道她眼里那满是期冀的光来源何处,可终于窥见她的内心,他却发觉不妙起来,隐隐有恐慌从心底漫出来。

他抬眼望她,语意带着斟酌,“你会离开皇宫吗?

央觉点点头,带着肯定,“会。”

“那,你可以带上我一起走吗?”

央觉顿了顿,笑道,“你可是皇子,锦衣玉食,娇生惯养……”

温扶禹没等她说完,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话语间头一回没有了倨傲,“我可以的……我以后可以学着自己束发,也可以不穿金银绣线的衣袍,还可以不用每一顿都吃鱼肉……”

“好啊,那就带上你,”她答得果断,果断得像是再说一个玩笑,“我们三个人一起。”

温扶禹虽不知平白冒出的第三个人是谁,但晚风绕过飞檐,穿过花丛,将央觉的鬓角吹起来老高,他还是在那一刻,心软得要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