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漫长的征程，她的长袍变得更加破旧，而她终于失了力气，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古蔓梭罗上的鸟儿不停的鸣啼，阿邯看到那伏在地上的身影动了动，又支撑着一点点爬起身来，艰难的向前走去。

古蔓梭罗的尽头，有一片异常开阔的土地，一棵巨大的树长在那里，无比自由的姿态，枝干遒劲斜逸，托起翠色的树冠，树冠片片相连，仿若一片碧色的苍穹。

过了人境，日光炽烈如火，道路两旁没有古蔓梭罗的遮隐，她整个人都曝在日光下，原本麻木的感官瞬间都被激活，饥饿感就像一只手在她胸腔里掏来掏去，原本她眼中只有那延伸向远方的路，而现在她眼中却渴求那棵树的阴凉。

天光逐渐变暗的时候，她就倒在那棵树下。

龙女的生命比人类更漫长更坚韧，经年的风霜雨露与不眠不休没有击垮她，但是她支撑至此，也只剩一缕残息。

她在这棵树下躺了三日，天空中星子明暗，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海湾边的朴实渔村，渔村里燃着彩色的蜡烛，恍惚闪过谁的笑脸，她躲在一艘没点鱼灯的船里，用一把刀来剥自己的鳞，每剥一片，她都疼的浑身颤抖，燃着白光的血滴落在船上，灼出大大小小的洞。

渔村平静，海风拂过，远处的巨大礁石发出凄冷的低吟，她忽然听到“咕咕”的鸟叫声，渔村的灯一点点熄灭，海边明月的光也一点点变暗，整个世界变得黑如漆墨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

睁开眼睛，是明媚天光，她睡在树下，最先映入眼帘是那棵苍翠繁茂的树，斜逸的树枝，羽状的叶将天空筛得破碎，鼻尖飘来不知名的馨香，仔细看过去才发现，绿叶间开满了粉白色的蓬绒花球。

“咕咕”。

她又听到在梦里听到的那声鸟叫，闻声看去，一只雪白的鸟儿落在她的胸前，鹅黄色的翎羽正上下摆动，十分灵动。

她正出神，风轻轻，飘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你醒了？”

她一惊，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可这里极为空旷，并未发现一个人影，她以为是那只白色的鸟在说话，复又仔细去盯着那只鸟儿。

这一人一鸟的气氛瞬间很紧张，小鸟转着滴溜溜的小眼睛好奇的看着她，有点嫌弃似的“咕咕”着飞走了。

这时头顶忽响起戏谑的笑声，“我在这里。”

一枚紫色的树果坠落在她面前，她抬头在树叶窸窣间发现了一个斜倚在树干上的少年。

这是千年前的一个炎炎夏日，天有灿灿明日，远处静水泛着金波，江息从开满粉白色蓬绒花球的水樨树上跳下来，走进她卑微又彻骨如寒冰的生命。

水樨树随风抖落漱漱落花，她一眼不眨地打量落在她身边的少年，眼里克制的没有任何情绪，阿邯也解读不了她的任何情思，阿邯当时在想，如果她不是天生的迟钝，就是她对这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冷漠至极。

很多时候，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破冰需要一句暖心的话，显然江息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递给她一枚紫色的树果。她怯怯伸出一只手去接，伸到半途又抬头确认他的表情，他郑重点头，她才缓缓接过，她看到树果上结了一层蓝色的果霜，她细长的手指却不留神触到了他温热的指尖。她一顿，他却一点也没有在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白烛，”她没有抬头。

“我叫江息。”他望着她。

她抬头也望了他一眼，低头咬了一口紫色树果，汁液迸进嘴里，感觉苦涩异常。

江息看着她被树果苦到，蹲下身子，语气说不出的惊奇，“这个果子不能吃，你竟然不知道？”

她木然松手，果子滚落在地，裹上一层泥土，他在戏耍她？

“你不是龙女吗？你们族类与我世代不相往来，你不知道？”

她瞪眼看他，什么也没说。

两人相对而觑，片刻无言。

江息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从哪里来？”

“人间……”白烛声音虚弱，眼神只试探性地瞄向他，充满了戒备。

“你不是从龙域来？”江息凑近她，“世间所有龙的族类不是都住在龙域吗？”

“龙域，龙域你不知道？”江息看她一脸茫然，将她一把拽起，向前走去。

她踉跄地跟着，沿着水樨树蜿蜒在地面的根系向前，走到断崖的边界。

眼前突现的一片宽阔天地令她一惊，灰棕色的瞳孔陡然放大，隔着云海，她看见另一个世界，白色的的山，天上飞满了白色的禽鸟飞兽，中心是金银建造的连绵不断的宫阙，巍峨庄严，她不知怎的就心生向往。

耳边江息笑问，“看呆了？”

她没回应，看着远处悬浮的巨大山石。

“这里是不同于人间的异世，也不是神境，只是一片浮渊，浮渊中心就是龙域，四方都有海水流通，连接人间的四海，浮渊生长着明珠，水岸永不会枯竭。”

江息的衣袖被悬崖边的风吹的呼啦作响，他脸上却是一片享受模样，“这块巨大山石就是这里的整个世界，它足够广阔，所以孕育一切。”

白烛听得入神，“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哪有山石可孕育一切的道理？”

听她发问，江息忍不住发笑，“你是做什么的？”

白烛想起母亲背着斗笠在晨阳的海边站立向巡抚大臣回话的样子，那时候海边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的，还有母亲微笑的脸。

她道，“大海里打鱼的，撒网捕鱼……在松子岛。”

江息当然不知道松子岛在哪里，他又是笑。

白烛正想向他说明松子岛的位置，想起自己在人世的时候没有离开过松子岛，她只知道岛里有树，有屋舍，有渔船，不知道岛外有什么。

江息笑罢严肃起来，看向她，好听的声音在风中响起，“石是金产生的本源，金银可修筑宫殿，岩石流出精华而生成水，云气接触山石也可生出雨气，生出的水可供养生命，水又生出树木，而树木又蕴含着火，火又生出土。”他瞧着她又笑，歪着头，“这就是山石可孕育一切的道理。”

看着江息，白烛想起了那个讲话高深莫名又文气邹邹的巡抚大臣，她低着头，默默从江息身边向后撤出几步，不再跟他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