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渊,”她默念几遍,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地方,转念一想,急急问道,“如果我没有被驱逐,那应该是怎样的?”
江息一愣,低头扫过她脸上斑驳的血痕,还有血肉模糊的手臂,若有所思。
白烛很不幸,造成这些不幸的缘由可能主要就是被同类驱逐,她呼吸的起伏很大,带着杂音,被太阳晒的破碎的灰色斗篷半遮半掩地盖着一只向里凹陷的眼睛,想必早就不能视物,另一只眼睛则是完整的,抖动着长睫,眼里满是急切和渴望,亮晶晶地看着他。
江息知道,有时候实话实说,只会让不幸的人变得更不幸而已,他故作不在意,“谁知道呢?相必也没有多么好。”
白烛低下头,跳跃的心又冷了下来。
江息指着树上结的一枚枚紫色树果,“这大千世界里只有龙域这唯一一棵水樨树,水樨树天生无种,我只知道数万年前,它是从一只龙的尸体上长出来的,所以水樨树结的果子你们龙类自然也吃不得。当然我不知道水樨树生长的这数万年有什么意义,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一生都要守在这棵树上有什么意义。”
之后的白烛就倚在树下,无论江息再如何关切,也不说话了。
这日的正午,江息找来一些野果子放在她身边,然后兀自翻到树上坐着,向下透过枝叶观察她,大半天也没见她动一下,也不吭声,野果子更是连看也没看一眼。
江息看着白烛,觉得她像一个孤僻的绿色怪物。
傍晚,太阳落山。
日光不再炽烈,白烛起身,离开了水樨树的树荫。
“你要走了?”
白烛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
“你要去龙域?”他从树上跳下来,落到她的影子上。
日光西斜。“你知道去龙域的路吗?你的伤还没有好,就算……”
白烛转身向他,面容沉静。
她不知道未来应该怎样,她只知道要不停的走,走到生命耗尽的那一天,然后死在路上,结束一生。
“就算你可以走到龙域,你如今这般模样,也不会被接纳。”江息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她的心境,懂她的执着和悲戚。
“不如,不如留下来,让我来帮你。”
她将信将疑,看着他的眼睛,疏离中带着怀疑。
江息
天边一片火红夕阳,“咕咕,”早上的那只身体雪白、长着鹅黄色翎羽的小鸟又飞了回来。
“咕咕,”它在江息肩上上下跳动。
江息用手理顺它胸前的绒羽,对她道,“这是会寄魂之术的灵鸟,能将人从噩梦中唤醒。”他低头继续梳理羽毛,“它叫小火,晚上它会在这里停歇。”
江息将手一扬,小火就飞进了水樨树的茂密枝叶里,不见踪影。
日头彻底隐没后,天地间一片漆黑,星子在天边亮起,发出柔弱微光。
水樨树的紫色树果发出幽幽蓝光,将树下照得明亮。
雾气越来越浓,偶尔起大风,白烛裹紧灰袍,半梦半醒间,她看见,狂风吹散悬崖边的雾气,对面连绵的宫殿,在黑夜里发出耀眼的银辉。
白烛在人间生活了十六年,她死在十六岁的冬天,而后她奇迹般从碎石堆里站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尘世应该遗忘,她遵从着某种召唤,听从着那好像是从自己骨血里传来的声音,踏上了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路,这一走,就是三十四年。
三十四年,她从松子岛走到这棵树下,遇到这个少年。
从她的生命伊始,一共过了五十年,相当于人间一个人的半生。
水樨树下,三十四年前的过往又一次造访了她的梦。
江息半醒着,那双黑夜里也不影响视物的眼,透过层层迷雾,探入了白烛的梦。
那是一片开阔的天地,海浪拍打着礁石,远方半人高的稞丛随风摇曳。
螺号声儿清脆响亮,岸边驶来归航的渔船,正是渔民满载而归的傍晚。
男孩儿搬着鱼篓,扯着大话往前走,几个女孩穿着单鞋短裤,扛着渔网,背着斗笠,唱着歌儿,随着大人们的步伐去迎不远处房屋上的缕缕炊烟。
在这片喜乐祥和里,江息看见了白烛,她的小腿细腻白皙,手臂光滑细瘦,小脸儿仰着,对着一个身旁慈爱的男人,甜甜地叫着“阿爹。”一路上话甚多,鱼篓虽然沉甸甸,那收获的欢喜也是沉甸甸。
白烛回了家,出门来迎的是一个勤快的渔妇,桌上摆着朴素的吃食,烛火发出明亮温暖的光。
白烛家就是做蜡烛的,院里搭着篷子,棚子下摆着煮蜡的大锅,过滤用的纱和瓦罐。
一大早,白烛的阿娘去找集上养蜂人收蜂蜡,顺路买了棉线芯子和米面,妇人走走歇歇,挺一挺腰板儿,不忘从路边给白烛带些零嘴儿。
白烛熟知做蜡烛的步骤,取蜂蜡放入大锅煮化,用纱布过滤几次,再将那蜡倒入搓好棉线芯儿的容器就成。虽然说着轻巧,做蜡烛还要靠力气和些巧劲儿,但他们一家三口老幼齐心、夫妇协力,便没有什么能难倒了他们。
吃罢了饭,白烛还会跟松子岛的孩子王出去跑一跑,踩着夕阳里的浪花,在礁石上跳上跳下,打打闹闹,被人推倒了也不生气。
江息看见白烛天真烂漫的笑脸,可他定睛看着水樨树下那个孤僻的绿色怪物,发现正在做梦的她嘴角也微微上扬着。
她就那样蜷缩在树根的缝隙里,耳后的龙鳞泛着幽幽绿光,半张脸躲在灰袍下。一只眼流血,一只眼流泪,别样的凄苦与怪异……
第四章
江息很难想象到,曾经的白烛也会这样的快乐。如果她能这样简单快乐的过一生……不,她没有如此快乐过一生。
噩耗来临的那一天,是海上极少见的恶劣天气。
铅色的云极低地压下来,低沉得让人无法呼吸,狂风裹挟乌云,海浪击碎礁石,给海上本就不稳的渔船新的一轮激荡。
大海很少如此哭泣。这一次,松子岛上出海的渔船,十船有八船未归……
礁石上,白烛定定地立在风中。
午后,抢险的船只纷纷出海,算是老天开眼,暴雨迟迟未下,许多渔船得归,可依旧迟迟不见白烛的父亲。
暴风雨马上就来,白烛任谁相劝也不愿意回去。李家的二伯,张家的大婶……好多热心肠的人连哄带拽的将她往家里带。
终于在暴雨倾注而下之时,她看到了巨大海面上有一艘晃晃悠悠地渔船,白烛还未来得及欢喜,就看见一个巨浪紧追在船后,势要将它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