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好，”然后他拿起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她的膝上，取一颗黑色浆果儿，指下用力，将饱满的果肉和汁液都挤在她胳膊上。

“鳞片的根是连着皮肉的，若是太干燥了，就会脱落，”他将挤尽汁水的果子放在一边，又从另一边再拿一个浆果，“龙女的身体是很强大的，所以脱落了也不怕，就算你嫌翻翘的龙鳞太丑，将它拔除，要不了多久也会长出新的……”

白烛叹息道，“我知道，半月后就会长出来，拔不尽的……”

浆果的汁液清清凉凉，洒在胳膊上很舒服。

江息又道，“你的鳞片上有风的颜色雪的图案，他很美的，绿色就是大地和春天，”他包扎好这只手臂后，又抬起她另一只胳膊，“待你修养好身体之后，残缺的鳞片就都会长齐。你就可以回到龙域，去找你的家人。”

白烛的眸子亮晶晶，“家人？”

“没错。”

她突然发问，“你的家人呢？”她指着龙域的方向，“你的家不在那里吗？”

江息笑着摇头，“龙域与我为敌。”那笑容不带仇恨，也不带痛苦，不轻不重地像开玩笑。

第五章

但说到是谁救了三娃，大娃他们几个就都支支吾吾的，说是不敢说。逼问得急了，才交代是白家的烛妹——白烛。

几个孩子讲得绘声绘色，说白烛分开了海水。问如何分开海水，几个孩子说海水见白烛便向后、向左、向右退避。

骇得庄二娘一把抓起孩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庄二公作势朝孩子后背打去，“教你长个嘴巴胡乱地说！”

庄二娘攥住丈夫的手，“你可还记得，月前的那次大暴雨，白家大哥是如何脱险的，分明……分明是他家小妮止住了风浪……”

“真是愈说愈叫人头皮发麻。”庄二公瞪圆了眼睛，“噫，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哪里有那通天的本事！”

庄二娘镇静下来，“终究是我没亲眼见着。”

庄二娘披头散发地跑回村里，撕心裂肺地喊，“有怪物啊……”

三娃怯怯地说，“不是白烛，是水鬼，海边有好多水鬼。”

急疯了的庄二娘几巴掌拍在孩子头上，“瞎说！那是个浑身是血的怪物，我看清了啊，就是白烛。”她又凄惨地嚎起来，“白烛，白烛变成水鬼了……”

孩子捂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渔村连连有人失踪。

哪怕是变成怪物，也要保护村里的人。

白烛在晚间跑出去

“如果我没有出现，会怎样？”

“我就一个人，坐在水樨树上，度过一个又一个百年。”

“你没有别的去处吗？”

江息摇头，“我必须留在这里。”

客观来说，仇恨已经淡忘，伤疤已经结痂。

江息却让那恐怖的过去在她梦里真实重现，揭开了那丑陋的伤疤。

让她在每一个黎明醒来，都心有余悸。

白烛现在就是格外地怕疼。

以前受过的那些伤害成了她一夜复一夜的噩梦。

你可知道要如何丢弃一只衷心的家犬。

“将它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扔了便是。”

“不，它会循着气味找回来，扔多远都没用。”

“那要如何办到。”

“自然是先用棍棒将它打个半死，再挖掉它的眼睛。”

松子岛的渔民就是这样对白烛的，她的手臂上生出了鳞片，持棍的人心生恐惧，已经完全不把她当成昔日里那个乖巧的孩子。

“那怎么下得了手。”

只要有一个人，闭着眼睛打下第一棍，杂乱的棍棒就会纷纷落下来。

想想确实如此。

众人闭着眼睛，有力的棍棒一下下的打在白烛身上。

小火在她膝上使劲啄。

白烛出手极快，一把抓住了小火的脖子，手指僵硬有力，杂乱的白羽从她指缝里露出来。

一直攥的它叫不出声响，无力地拍打翅膀。

命运都已经被安排好，祖师爷却还说，“他们自有命

我想我才懂得什么叫福祸无常

虫渊深处积淀了世间最凶恶的死魂，一层一层如同腐烂的秋叶，填满每一个沟沟壑壑，他们埋伏在烂泥里，石缝里，扑杀失足落入虫渊的活物，依靠少量新鲜的骨血来延续肮脏的生命，这些死魂注定无法逃脱虫渊，就算逃出来它们也无法在世间生存，世代龙皇都默契地将虫渊作为刑场和坑杀政敌之地，死魂是他们精心饲养的刽子手。江息在虫渊里跋涉了三天三夜，借助微弱的光影，从积水里趟过，他脚步匆匆，虫渊里蜿蜒的山谷充满了他一声声呼喊虹风的嘶哑声音。

虫渊里的迷雾和灰暗仿佛无穷无尽，压抑着人的内心，一点点瓦解着人的意志，江息的额头被汗水浸湿，腿脚也有些不稳，他已经疲惫不堪，终于在一片湿滑中重重地摔倒在地，鼻尖传来浓重的腥臭，喉间是鲜血的腥甜。伺机而动的死魂扑上来，像黑色的光影，团成一团，形似棉絮，实则重若千钧。

江息被它们压进腥臭的积水中，无法呼吸的那一瞬，背上传来皮肉撕裂的剧痛，死魂们再啃噬他，江息悲戚地想，虹风会不会就是这样被死魂困住，在绝望中被这些怪物蚕食干净……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设想，胸口传来一阵一阵酸痛的抽搐，他不敢相信虹风已死，理智又不得不使他相信她已经不再这世间了。

我想，暴怒中的江息之所以没有立即从积水中站起，将死魂消灭干净，是愧疚在压着他，是对虹风的愧疚，他一点点品尝着被蚕食的感觉，那痛觉细细密密，他要替虹风记住这痛觉，他要知道她死去之时经历的一切，他不能忘记。

虫渊里的风凄凉的呼号而过，然后只见一簇光芒从江息的身上升起，在半空中爆裂，沿着棉絮一样的黑暗边缘燃起，辉煌的火光照亮了整片龙域。大火传递着无比炽热的温度，有黑色的东西从这片光明里坠落，那是死魂烧焦的尸体。

那簇火焰慢慢暗淡下来，江息从水中站起，水声一片，他背上的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形成一朵朵暗红色的涟漪，他低着头，看着水里的光影，看清了自己在火光照耀之下绝望又颓唐的面容……

突然，他怔住。

从那火光里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愈来愈清晰，浓密的长发，额间缀着九百颗璀璨云泪，江息恍然想起，那水樨树下的银衣姑娘，曾骄傲地指着额间，骄傲道，“这种叫做云泪的宝石，世间只有九百零一颗，而我有九百颗……”

那魂影逐渐清晰，勾勒出来的面容逐渐与银衣姑娘发生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