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彧回到碧苔宫，这一阵儿，他一直在吞噬李罙的势力。他一身严谨白衣，眼里的都是沉思与睿智，他处理正事时，总是一派沉静姿态。然后他透过窗棱，看远处凉山的一抹淡影。
三月后，便是她红妆花嫁，可十年期许，真能一朝成真吗？也许会，李彧这么想。
可三月后的一个下午，快马送往碧苔宫的急报却是，大婚当日，连铮举兵谋反，央觉当场被杀。
李彧浑身一颤，手里一只茶杯被生生捏碎，鲜血沿着手腕，坠入浓浓秋意。
李彧一夜没合眼，快马加鞭赶往凉城。
凉山破败，横尸遍野。
他远远地瞧见了那一抹红色，一身红色嫁衣躺在泥沼中，散乱的黑发掩着苍白的脸颊，早已没有了生机。
他踉跄地奔过去，将那血泊中的女子颤抖着捧在了怀里，
天上乌云翻滚，暴雨在此刻兜头而下。
这种神鬼共泣的静默里，他怀里的女子突然有了极其微弱的呼吸。
突兀的暴雨让央觉感受到了疼痛，雨水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流向她焦灼的五脏六腑，让她有了些许生命的气息。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她想一直看着他，可目光却控制不住地涣散，她先是感到欢喜，而后是巨大的悲凉。今生今世，她一心赴死，却还有幸再见到他，可是，与李罙博弈的这一局，她注定输了……
这一战，李彧起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杀机，烽火连绵之中，这明明是一场精心谋算的陷阱，李彧却是硬生生地将其撕破出一个缺口。
他不能败，可就算他胜券在握，交战已然十日，两军疲弊，若李罙此时发兵雒国，他必败无疑。
李彧冷笑，千算万算，李罙的命还攥在他的手里。
果然，第十一日，李罙的七万精兵瞄准时机，打着支援鹤宣王的旗号出了青垣关，直奔雒国。
当晚，太子李罙于东宫暴毙，据说是与众舞姬饮酒作乐时引发旧疾而亡。
七万精兵过了青垣关便都被赵金截住，在得知李罙已死后尽数为李彧所用。不过月余，鹤宣王李彧终以破敌之势将叛将连铮诛杀于凉山。
重伤初愈的央觉便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这年初春，李彧刚回芜州，她知道李彧一直在查连铮，于是派人在漠北截了送往芜州碧苔宫的密信，才最终肯定心中猜测，连铮没死，包括七年前他被俘都是假的，他与李罙串通，投敌卖国，雒国亡国之后，他去了漠北……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因为连铮深爱着她的姐姐、因为父王将姐姐北嫁燕地、因为姐姐十日后于燕王寝殿拔剑自尽、因为姐姐死前还怀着他的孩子……
她在山顶看到连铮的军旗倒下，看到他的兵将四散，看到鹤宣王的王旗高举，她知道连铮死了，她十三岁时，对于连铮的痴念，早也一并散去，毫无犹疑。
而心却疼了，她知道，那是旧伤。
而她蓦地想起李彧，看着山下的胄甲兵戈，烽烟四散，却觉得一下子失去了力气。
六
李彧大捷而归，可却面对一个空荡荡的营帐。他问过侍女，在凉山山顶找到了央觉，她一身白色单衣，在纷纷细雨里单薄得如破碎的蝶翼。
他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悦，原本疲惫不堪的脚步又生出源源不绝的力量。
绵绵细雨如丝如雾，山巅上的水汽尤为充足，薄雾氤氲之中，那张娇俏的脸也更加浓淡相宜。
他以为她在赏云开云散，雾里霞光。
李彧拥住她，头抵在她的肩上，向山下望去时，他一瞬间呆滞了――
乌烟瘴气，死尸遍野，乌烟瘴气，所过之处，血红与死寂不断蔓延。
她守护了七年的乐土终于还是走向崩塌。
李彧一瞬间懂得了，懂她为何骗他离开雒国回到芜州，懂她为何早知连铮所图，却还束手就擒……为了这片土地，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要了。
而他，终是亲手毁了她誓死维护的这片土地。
这时，他感觉怀里僵硬的人轻轻动了动，似要不动声色的挣脱他的怀抱，他轻轻松开手，看着她低下的头颅，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额前的碎发，也看着她回避的眼神。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终于有了痛觉，那深入他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叫嚣着，一口鲜血咳出来，全身抽了力一般跌倒在地。
他知道，如果在这寒冷的山顶上睡一夜，他必定会死在这里。但他不想呼喊，他倔强想等她回头。
那抹白色渐行渐远，在他的视野里逐渐模糊，他瞪视着，想把她的身影锁在眼眶里，锁在心里，可片刻后，他还是决定闭上了眼睛，让那从未自由过的身影从此跳脱，从此自由。
寒霜在那一夜降下，烽火炙灼过大地，又覆上了这白色的寂冷，入骨的寂冷……
七
朱门锁，锈春光，碧苔宫已经荒芜了一整个春秋。
她踏上土花碧绿的台阶，绕过长满湿苔的青墙，穿过青石板的长巷。
空中柳絮飞舞，像极了那天雨丝纷扬，那天凉山一别，她终在山回路转之时遥遥一望，却在看见倒地那人时目眦欲裂，她踉跄而至，抱着他嚎啕大哭……
李彧的身体不容乐观，得知央觉死讯时的急火攻心，以及一天一夜的颠簸，行军数日不眠不休，再加上那把深入他肋下的刀伤，他累了……
身疲神竭再加上寒气侵体，御医长叹，恐要睡上一年半载，能不能醒却不好说……
安顿好李彧之后她回了雒国，开仓赈灾，救扶老弱，凉山漫山绿意时，她又终于回到了芜州，去看看魂牵梦萦之人。
晴空如洗，绵云似梦，夹道之内，绿树如荫，兰草芬芳。
碧台宫后有一潭碧绿的深水，叫镜池，荷与莲共生，荷叶深处，有阳光絮絮而落。
这池后便是李彧的寝殿了，央觉推开虚掩着的重门，奇怪的是，寝殿竟空空如也。
身后忽有清丽的笛音空尘绝俗，洗耳而来。
她一回头，忽见那藕花深处，有一红衣男子泛舟而来，他立于船头，衣袂飞扬，笑意盈盈地拈了一枝荷花。
一如那年，青垣关外，他单枪匹马。
“阁下是？”
“芜州侠客！”
“所为何事？”
“跋山涉水，前来娶你！”
她眼里漫出水汽，模糊了记忆中他执花跨坐马上的身影。
这时船驶到岸边，船上人向她张开双臂。和煦一笑，胜过四月艳阳。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摆脱一切，只为向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