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后巷
作者:没移星      更新:2019-08-07 00:55      字数:5192

陆鸣阳睡着了。

他是看着蒋芷风饱含眼泪的那双眼睛睡着的。那双眼睛,把他带回梦里的凤鸣园。他睡着了,手里仍然不自觉地摸着胸前的玉如意。

theresa悄悄走进卧房,看见陆鸣阳少有地睡得正酣,身旁扔满了乱成一堆的报纸,每一张全部是头版头条地报道陆芷遥和蒋芷风千百度酒店那事。

theresa轻轻地喊了两声“鸣阳,鸣阳。”

陆鸣阳全无反应。

theresa蹑手蹑脚打开保险柜,拿出陆鸣阳的公章私章,悄悄地在一叠纸上迅速而安静地盖上。她本来已经非常镇定非常熟手了,她一直一点虚惊也没有,但这回她冒出了冷汗,甚至有瞬间的迟疑和不忍。但她马上把自己稳住了:这或许是生理作用。我得狠,得快!

突然,陆鸣阳轻轻地喊了一声:“澄舒!澄舒!”。

theresa吓了一大跳!当定陆鸣阳是在说梦话,她马上把一切恢复原位,轻轻带了门走了出去。

当陆鸣阳依依不舍地从梦中的凤鸣园回到现实中的清醒,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芷遥两道浓浓的眉毛耷拉成两条可怜的毛毛虫,眼睛挂着大滴眼泪满含委屈地看着他,喊了一声:“daddy。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吧。”

陆鸣阳无奈地笑了,摸摸芷遥的脸说:“算了,以后做事要分轻重。小女孩的脾气影响公司和家族形象就不好了。知道吗?”

陆鸣阳对芷遥一向宠溺得毫无原则。他睡着前,把芷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过后自己又心痛又内疚,累得要回房间歇歇,结果被芷风引到深深的梦里,贪睡了过去。

芷遥嘟噜着:“知道了。可是daddy你刚才太吓人了。我以为你要把我吃了!”

陆鸣阳笑一笑说:“谁叫你做错事了?以后不许再犯。再犯还得再教训!”

“可你真的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推她。”

陆鸣阳摆一摆手:“别再说这事了,我相信也没用,全世界都认准确你推了,你就是推了。知道吗?什么时代,都是能把白描成黑的时代。”

芷遥还想趁爸爸睡够心情好了再解释,但陆鸣阳的心情明显没有好起来,还一个劲地盯着报纸上的蒋芷风看。芷遥知道没门了,只能嘟着嘴往外走。陆鸣阳叫住了她:“芷遥,叫unclemichael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芷遥忿忿不平地把嘴巴嘟得更长,大声地嚷嚷:“是!unclemichael!daddy要出去。”

陆鸣阳对这个直率任性的女儿摇了摇头。

michael探头问:“陆生,就要入夜了,约了谁吃饭吗?去哪?”

陆鸣阳说:“去凤鸣园。”

秋天的傍晚,天早早降下一层晦涩的黯,按捺着凤鸣园后巷曾经所有的生气。后巷是窄窄的长长的,名城古时候就遗留下来的长条麻石板铺成的路面,不能进车,也幸亏不能进车!两个男人走在麻石板上,不是这边翘起来,就是那边陷下去,松松垮垮地却每一块都完整无缺。

陆鸣阳一路走得心惊胆颤,不为什么,只为他心里十分清楚,这里一下就能翘起来抬走的每一块麻石板,都至少有300年的历史了!却神奇地能在没人跟进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出奇地保存完好!这些古石板是当年陆家鼎盛时期,一批次采出来铺在陆家园林里的麻石板,每一块背后都有编号,得按顺序一块接一块地铺,地面便会平整紧凑,甚至个别可达不留间隙的吻合程度。而现在凤鸣园后巷这凹凸不平的光景,很明显是从已经被毁掉了的陆家园林里搬出来随便拼凑的。

显然,没有人知道,岭南古建筑就是路面也有编号的秘密。

陆鸣阳哀伤,却也暗自庆幸着。连他们陆家的后人也不关心这麻石板,甚至整个园林也抛弃我近百年了,还有谁关心谁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呢?他很清楚内地这几十年的发展,翻天覆地得完全找不着原来的半点影子。他一直不敢来凤鸣园,也就是不忍心瞧见不留半点原形的凤鸣园。但现在他很庆幸,真的很庆幸,即便是凤鸣园的后巷,跟廿十年前,几近一样。

只是,又荒凉了许多、又陈旧了许多,又寂寞了许多……

傍晚时分,凤鸣园后巷居然没有人,连狗叫也没有。他知道,二十年前的人,全部不是移向中心城区,就是举家迁走了。因为凤鸣园,包括凤鸣园后巷,全是陆家的祖屋范围,谁也不能买卖,除了城市规定要求,谁也不许拆建。

凤鸣园后巷,几近满目危楼,却在一片安谧中平衡着外面世界用钢筋水泥,用灯饰虚构起来的浮躁。

城市需要这样的平衡。

陆鸣阳一直这么地认为。并不是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都得忙不迭摒弃的,不是所有能促进城市发展的架构都应该忙不迭地打造的;不是所有成功的城市建筑模式都应该忙不迭模仿的;不是每一个城市都非要高楼化别墅化人工石屎森林化,然后又重归仿古化、传统化、重投纯天然绿色化、旅游城市化的……陆鸣阳这些年来对城市建筑一年不如一年地,他失去了几近全部兴致与耐性,甚至连支撑的信念也失却了。他很累……他为什么要建筑?他为什么要参与孩童般抢地盘、争高夺势那么无谓的堆泥沙游戏?他为什么要把踏实亲切温馨、邻里相望鸡犬相闻的民居拆平,然后垒一座让人坐而生畏摩天大楼,把自己、把曾经乐和融融的脸孔困在可怕的凌空的寂寞里?

他在香港受够了那种挤迫、热闹、全无呼吸间隙的建筑群,陆氏地产的办公区曾经就设在中环最高端的商业楼层,他和爸爸的办公室能俯瞰香港的星瀚沉浮与夜泊早航;兴旺然后衰退、衰退而后兴旺……

人那么害怕寂寞,总要往最热闹的争夺里凑,抢个你死我活,而抱着的最终目的,却是要让自己霸道地寂寞于宇宙间,然后享受无敌的空虚!

这是孩童式的幻想与幼稚。房地产的争夺,就是这样一种游戏,企图把自己的建筑出类拔萃地高挺于不胜寒的宇宙之端,自己胜者为王地站在那尖端,饱受凌空的孤独!在空前的成功、历史的辉煌时刻,发出成功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其实我很寂寞”的感叹,让平庸的世人艳羡不已!

陆鸣阳感到很累了,很无聊了,内心里早已疏懒于建筑,疲乏透了地产游戏。然后凭着父亲临终前“保住凤鸣园发展凤鸣园的”旨令决定回乡。他笑了,讥讽地笑了,因为更无聊地发现,这儿正在无聊地复制着的香港。把所有街道里巷的友善与温暖往里挤、往高挤,挤成现代化大都市的冷漠与寂寞。

可是,空虚,就是空虚,无论你身处平房,还是摩天大楼。当空虚侵袭的时候,你只会羡慕劳累了一天喝到一口汽水就开颜而笑的平庸。

内地有那样一句很成功的广告词:山高人为峰!陆鸣阳每每听见,总是低头苦笑。

走在凤鸣园后巷的一片平矮当中,踩着凌乱响动的麻石板,陆鸣阳感觉到,真正的脚踏实地。

michael左嗅嗅右闻闻:“这么香的?是什么得香味啊真好闻!”

陆鸣阳闭上眼睛,是啊,那股浓郁的芬芳沁人心脾,让人无限眷恋:“是米仔兰和鸡蛋花的香味,还有白兰花。就在围墙那边凤鸣园里,起码有几十年的树龄了!”

michael呵呵一笑:“陆生,咱们主仆二人也算走遍世界了,瑞士的郁金香巴黎成片的玫瑰花园,哪儿及得上家乡的鸡蛋花米仔兰啊呵!”说完又深深地吸入一口,无限陶醉。

陆鸣阳说:“几乎没有人知道,老树溢出的花香味,就是凤鸣园的头号资本。单单是后巷,一拐进来,已经是满巷芬芳四溢,就别说园子里了。”

michael赞赏地说:“真的意境十足,可惜太荒芜太破旧了。陆生,我觉得很奇怪,在内地,其实这一类旧民房早就拆迁改造为摩天大楼或者铲平开路了,可这儿却能保留下来。为什么啊?”

陆鸣阳摇头叹息地说:“凤鸣园是经租啊。”

michael不解了:“经租?内地的地契变化太复杂了,一时一个样儿。这一课我真难补啊。按我理解,经租,不就是没收没了。”

陆鸣阳解释道:“可我们是华侨。开始是托一个远房亲戚处理凤鸣园的。当时凤鸣园也年久失修了,亲戚便经租了免得麻烦。后来我们不同意,于是又晾了起来没有管也没人再跟进了。”

michael摇头叹息:“怪不得光从外表看,也大有破坏了一半又住了手的感觉。呵呵。”

透过眼前的半壁残垣,陆鸣阳看见里面那些比园内所有建筑都要高的老鸡蛋花树、老白兰树和长得异于平常高度的老米兰树。

michael继续他的感叹:“凤鸣园这地点也算刁钻,就处在喧哗商业中心的后背,转一条巷便是热闹非凡,一拐进后巷便是庭园深深。哇,真有诗意哟董事长,你说养个深闺怨妇在这苦苦守候就过瘾啦,古装戏一样有嚼头呢!”

陆鸣阳知道michael这玩笑开得半真半假的,因为这个干净平和的香港男人,对凤鸣园的往事有一知半解。

陆鸣阳忽然看看michael,从廿七、八时候就开始谢的顶,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依然是那一块一样的空缺;二十年前少年老成的michael,到现在依然皮肤细腻白晰。有些人和事,是因为每天相对,因为同时变化所以不能感觉变化;有些人和事,遥遥相隔了二十年,却还能依然一样,那是一种神奇!象凤鸣园后巷!

那蒋澄舒呢?

四十三岁的陆鸣阳,第二次来到凤鸣园斑驳陆离的黑漆门前。那年他第一次来凤鸣园,是二十三岁。

陆鸣阳闭上眼睛,想象着二十年前,他从小巧的黛色眉瓦下,辨别出斑驳依稀在长春藤掩映下,用颜欧柳赵中的赵体书写着“凤鸣园”三个字,笔迹疏落柔软、清秀隽永,显得脉脉含情。

他知道那三个字饱含是他祖辈一生的柔情。

陆鸣阳闭着眼睛,想象推开那依然潮重的黑漆木门,尤如推开层层重叠起来的悠长岁月,依次展开的是天井旁两个陶烧的睡莲鱼池;失去进深只剩下第一道门廊的主建筑;那长得比园内所有建筑都要高的白兰树、龙眼树,和稍低矮的米兰树和鸡蛋花树;然后绕过回廊越过漏雨轩和秋色湖,倚在一角,有飞檐似的勾人魂魄的百年小楼;然后是千层门洞的门廊,黄昏温柔的落日正惊心动魂地落在门洞正中,回射无限金光,鳞鳞于秋色湖、勾勒于百年小楼、倾泻于漏雨轩迂回在长廊!透过刚刚开启的木门穿越凤鸣园全景的目光,顷刻被凤鸣园传说中的绝景----秋色黄昏,一气呵成地反照了回来!

陆鸣阳闭着眼睛,想象沐浴在那一片金色的光芒中。

凤鸣园隔着低矮的描线残墙,颤娓娓地传来一个女子的粤剧唱腔:“相思红,断肠红,花名虽异本相同,一样相思肠断,泪飘红啊!只是夜夜夜凭栏,岂贪残月冻,谁知我有怀难寐愁听五更钟。春自怡人我自情惨痛,凄酸无过那日步芳丛,杨柳悲风《钗头凤》……”

年青的陆鸣阳只见从米兰老树后,探出一张白晰的脸一双汪汪的眼。他故作镇定地咳嗽两声问:“这首粤曲,有点熟悉的?谁在唱?”

女孩整个儿从一片绿意中清晰地走出来,长得特别地清秀特别地苗条,白白的脸上出现一抹粉红,俊得比什么香港小姐世界小姐好看多了去。

女孩说:“《钗头凤》啊,我跟奶奶新学唱的。”

陆鸣阳笑了:“新学?这曲我小时候就听了。”

女孩不信:“是吗?这是后来作的新曲,奶奶说从前的《钗头凤》词曲都不是这样的,失传了。”

陆鸣阳比较得意:“那我小时听的,就是没失传之前的《钗头凤》”

女孩一双凤眼睁得很圆,眼神迷离如早秋雾气:“你是谁?怎么会进来这儿?”女孩的嗓音与里面传出来尖细的子喉很不一样,是温和得让人舒坦的平喉,说话时候气息缓缓的,带着极致的温柔、轻软。

陆鸣阳说:“我是这里的主人。”

女孩争辩,但胸无成竹地说:“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谁说你是这儿的主人?”

陆鸣阳奇怪了:“这里是我的祖居,你是这里的主人?谁说的?”

“我妈妈说的,我一出生就一直在这儿,从来就没见过你!”

陆鸣阳笑了:“呵,我们在爷爷那一辈便举家迁往国外,现在我又随爸爸迁回香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回国回祖居,你当然没见过我。”

女孩惊讶了:“你姓陆?你是陆家的后代?”

陆鸣阳显然知道这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孩肯定与陆家带点牵连:“你怎么知道?喂,凤鸣园一眼可以看完了,哪能住人?你住哪呀?”

女孩朝秋色湖外,紧贴凤鸣园的一座两层高小楼说:“我住那边的小楼。”

陆鸣阳一看,明白这女孩的来头了:“呵,百年小楼。我知道了。是我爷爷的爷爷,为给你奶奶的奶奶建的。她是我爷爷的爷爷一生最爱的女人!”

女孩十分吃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鸣阳。凤鸣园的继承人。你呢?”

女孩一听,朝陆鸣阳的脸掠过惊鸿一瞥:“我叫蒋澄舒,蒋鸣凤的后人。”

他们彼此在好奇地对望着。

名叫蒋澄舒的女孩吃惊与好奇的样子美不胜收,陆鸣阳每每闭上眼睛,就会重新浮现。

“陆生,陆生。”michael纳闷地叫陆鸣阳。陆鸣阳张开了眼睛。四十三岁的陆鸣阳,第二次呆呆地站在凤鸣园潮重的黑漆木门外。

门里面,此刻正颤娓娓唱着那一段:“字字泪,声声悲,尤甚阳关三弄;宫墙柳,难攀折,四目交投,无语吞声。剧可怜人隔蓬山千万重!转眼惊鸿杳,水亭空,又是一场恶梦啊……”

陆鸣阳眼里全是泪。

michael一看,震惊了,焦急了!

陆鸣阳却一挥手说:“michael你先上车,等我。”michael顺从地点了一下头:“是的陆生。”于是从来路走出凤鸣园后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