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行起身，在质询对方一二四辩的时候，一反常态地没有咄咄逼人，节奏不疾不徐。对方逃了一个问题也没有追究，按以前叶景行的作风绝对会点出来给评委听，再追着打一次，直到对方认下那个点或者跳进自己设计的圈套里。

倒不是今天叶景行没追问，只是对方第二次逃的时候他没有点明，而且很快收手了，转而换了个问题。也不是说这种打法不可取，毕竟对方如果一直逃战场就推进不下去，而时间有限，如果在这方面纠结太多就会导致后面准备的质询问题无法进行，得不偿失。

只是木凝奇怪叶景行怎么突然换打法了。

木凝有点没看懂，不知道是叶景行留有后手还是真的失误。

可就算是留有后手，叶景行在质询对方一二四辩的环节里的发挥也只能打七十分，不好不坏，不上不下，不应该是他拿了好几场mvp的水平。

颇有种高开低走的感觉。

难道因为对面被质询的人是何思诚？

原来直面何思诚的压力这么大吗......

木凝略带同情地看了眼刚刚和何思诚正面刚的于垚。

不看还好，一看便看到于垚正和身旁的文逸谦小声说了句话，很短促，说完还很狡黠地笑了下。

这边木凝还没想清楚于垚这一笑是什么意思，那边已经轮到京大质询南大一二四辩了。

京大三辩是京大辩论队队长，能力自然不弱，若不是何思诚珠玉在前，锋芒太盛，京大队长也算个人物。

但显然文逸谦和于垚也不是吃素的，四辩学姐也丝毫不让，所以京大质询南大一二四辩的时候也没讨得了好。

赛制规定，文逸谦他们三人都是站着接受对面质询，所以就叶景行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位子上，但他却不是一本正经地坐着，而是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冷淡，手上的笔倒是没停，一直在写着什么。

五分认真，三分警惕，一分懒散，一分倨傲。

叶景行的长相是偏稳重冷峻那挂的，可现在却忽然有点邪气的好看。

这不是叶景行平常打辩论的状态。

木凝也依旧没看懂。

但这也让木凝隐隐觉得叶景行藏了一些东西。

他在藏什么？

于垚没这么无聊，也没那个心态在被对面何思诚虐了之后还若无其事地玩笑，所以那个笑一定有别的含义。

这么想着又看向为了这场比赛而特意打开的放大舞台的电子屏，叶景行于垚偏头朝叶景行说话，叶景行仍低头在写东西，眼风都没给于垚一个，但吐了两个字：

等着。

场上兜兜转转已经到了正反双方三辩做小结发言的阶段，叶景行再次起身，快速而利落，周身气场也在瞬息之间变得有些凌厉。

“对方刚刚一直拿啤酒肚举例子，说男朋友有啤酒肚，所以自卑，是一种烦恼，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和女朋友去分担这个烦恼，这就是对方犯的第一个错误。”

叶景行略微停顿。

木凝一愣。

这话头直指何思诚。

“为什么？因为爱情永远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的。就像如果一对男女要变成情侣，不是一方告白就算在一起了，爱情是两方心甘情愿的结果。”

“说到对方今天举的例子上，对方说的只是一种偶然情况，即女朋友在面对啤酒肚的时候恰好说‘没关系啊我依然爱你呀’，但是万一她不爱怎么办？她接受不了怎么办？你能确保她一定可以悦纳你吗？不能确保的话为什么要单方面地自私地分享烦恼？”

反问一个接一个，语气一个比一个强烈。

观众席里的掌声顺势而起。

叶景行等了一两秒，继续：“再举一个例子，假如今天我和我女朋友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打输了。我心里期待她说‘没关系，四强也很棒了，我最欣赏的还是你’，但是如果她心里真正想的是‘哇对方二辩好帅啊，能力好强啊，其实我喜欢打辩论最强的男人’，那怎么办？”

木凝突然被cue，再次一懵，关她什么事儿？

底下这时已笑成一片，又给叶景行鼓掌。

不是，叶景行你给我好好说话！

叶景行敛了语气，开始层次递进：“还是那句话，爱情是双向而不是单向的。今天你西装笔挺的站在这里，我是看不到你有啤酒肚的，所以如果你真的在意的话，应该想着怎么去解决它而不是厚颜无耻地告诉女朋友说‘你来接受我吧，你来悦纳我吧，你来爱我吧’。”

“你得改变啊！爱情是为了使双方变成更好的更有价值的自己，而不是变成裹足不前，依旧残败的你！”

话音刚落又是一片掌声。

三次掌声，一次比一次响，一次比一次猛，一次比一次持续的时间长。

木凝也在鼓掌，一颗心不安分地“扑通扑通”跳着。

“那么，爱人所代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之前大家好像都很纠结‘快乐’和‘烦恼’，但是请仔细看我们的辩题，范围是‘爱情’，如果我们连‘爱情’‘爱人’这样的基本概念都没搞清楚，那一切的讨论又有什么意义？”

叶景行音调不减，语速放缓。

“爱人的真正意义是给我们对抗这个世界的勇气。这个世界太苦了，我们一路走过去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意义，打赢比赛有意义吗？拿最佳辩手有意义吗？我们也不清楚。我们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很正常，也都是阶段性的事，但是爱情不同，爱情是人一辈子的导师。爱人也不同，她是一生的伴侣，是我们与世界为敌的力量。”

声落，铃响。

摧刚为柔，余音绕梁。

即将落座时，叶景行朝后场中央看了一眼，木凝没动，却满眼里都是他。

木凝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涩。

有很多画面在脑海里回闪：叶景行陪自己和寝室里的人聚餐中途被文逸谦打来的电话骂得狗血淋头；叶景行在医院里小心翼翼地道歉赔罪，鞍前马后地照顾自己；叶景行凉风习习的夜晚手足无措地替自己擦眼泪，深情地亲吻自己......

他们因为辩论出过很多矛盾，但是今天叶景行站在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报告厅，站在可以达到千万次播放量的直播前，还是坚定又温柔地告诉木凝：我喜欢辩论，但我也喜欢你。

三辩发言结束，叶景行位子上还没坐热乎便又起身进行自由辩，自由辩阶段两方任意一位辩手都可以起身提问、接应、反驳等，场面很热闹。

自由辩的时候就体现出了京大的短板和南大的优势。京大何思诚是强，但刚刚恰好被叶景行按着头在地板上摩擦了一下，所以自由辩时候叶景行就一直和他对跳，互相压制，谁都别想讨得了好。京大队长对付于垚就够呛，文逸谦和四辩学姐再从中游.走几波，局面基本就掌控在南大这边。

南大每个人单拎出来都很强，所以自由辩的时候就更相得益彰，而京大只有何思诚和京大队长出彩，对上一般的辩论队绰绰有余，对上南大这种全面型站队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四辩总结陈词的时候，南大四辩学姐的发挥也十分稳定，前期默默无闻，最后升华主题的时候打了很漂亮的一仗，京大四辩发挥得也不错，势均力敌。

双方总结陈词完毕，双方辩论队能尽的人事便全部结束。

评委离席商议的时候京大还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小声交谈，风度翩翩，严谨得一丝不苟。

没办法，主场作战的压力是倍增的。

这样倒显得南大这边有些随意，四个人坐在位子上说说笑笑，于垚还开玩笑似的捶了叶景行手臂一下，叶景行也小声在四辩学姐耳边说着什么，大概总是夸赞之类的。

胜固欣然，败也从容。

不久后，评委又三三两两地回了座位，南大所有人敛了神色，准备听评委的点评。

因为是季军赛，评委的咖位很足，不容小觑，任何一位的战绩都能吊打这场上的任意一个辩手。

开场时介绍过这些评委的荣誉，木凝记不住他们所有人的赛绩，但总名头倒是在心里记了一笔。

首先发言是全国辩组委会副会长，他戴着个普通黑框眼镜，看起来四十出头，说：“我们打价值辩，就是为了聆听大家内心的想法，所以双方能够用自己举例我是非常满意的，而且他们也非常坦诚，让我听到了年轻人的声音。但比较遗憾的一点是，除了自身之外，双方都没有用一些经典的艺术形象或者我们所熟知的故事来加强论证，就说服力而言，其实还是有点欠缺的。”

中华名辩盟理事，京市审计大学辩论队教练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庞白净，他点评道：“在我看来正方开局和中间问题较多，但在后半程达到了高潮；反方前半场强势，后面就有点走下坡路，所以整场比赛在我看来是挺纠结的。关于举例子，我和上一个评委的意见是一样的，难道‘分享快乐’和‘分担‘烦恼’的例子只有讲笑话和啤酒肚吗？那你们谈论的爱情还是有点肤浅吧。有点欣慰的是正方三辩做小结的时候升华了一下，抬了点格局，但是后面没有很好地贯彻下去，也是有点遗憾的。”

......

最后一位评委看起来更年轻，好像比场上的辩手都大不了几岁，木凝隐约记得他是带领武城大学拿下多项赛事桂冠的前任队长，目前是武大的执行教练，冠军赛他为了避嫌不能去评，所以被安排在了季军赛现场。

“整场比赛如果要梳理的话，正反双方是从两个论域展开的，坦白来讲这两个论域没有高低之分，但在我看来反方的立场更为巧妙，而且逻辑上反方也更犀利一些。还有双方对对方提出的方案的风险攻击，这点正方做得比较好，比如提出如果爱人从心底不能接受啤酒肚怎么办，但是反方就弱势一些，提的很少，只在结辩的时候提到了一下，而且起的作用仅仅是削弱而非攻击。不过总体而言，反方的论证在我看来是比正方更有力一些的。”

五位评委都按照各自立场和喜好做了点评，本来就不是实力很悬殊的比赛，评语没有很明显的偏向性，而且听评委的语气他们对这场比赛双方的表现都不算很满意。

所以，结果会更扑朔迷离。

木凝忍不住从座位上直起身，有些紧张地看着工作人员将最后的记分卡交给主持人，掌心微湿。

她是个高中毕了业就没碰过辩论的局外人，和评委们的眼界和思路自然还是差了几个档次，原本以为会胜券在握的她，听评委的点评听到一半的时候心里便开始惴惴不安。

她觉得，结果或许不能如意。

主持人仔细看了眼记分卡，清了清嗓子，道：“好，现在我手里已经拿到了本次比赛的最终结果。”

主持人停顿，大屏幕上切换着南大和京大两队人的脸，到叶景行的时候，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没什么波动，两手却十指交叉着放在桌上。

木凝看了眼叶景行，又继续把目光放到主持人身上。

“下面我宣布本次比赛得分，正方比反方——”

木凝紧紧盯着。

“3比2！”

“恭喜正方南城大学代表队！”

“也恭喜南城大学获得本届全国大学生辩论赛季军！”

还好。

木凝呼了口气，前场南大辩论队瞬间传来欢呼，掌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这一刻，无论是哪一个学校的人，都为这场艰难而充满思维碰撞的比赛所打动，每一个人都为场上的辩手鼓掌。

是赞美，是认可，是鼓励，是尊重。

场上叶景行他们也在笑。

年轻，肆意，张扬。

“而此次比赛的最佳辩手是——”

木凝想，这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正方三辩，叶景行！”

“恭喜！”

尘埃落定。

叶景行礼貌地致谢，九十度弯腰，静默了三秒才起身，掌声一直不断。

木凝看着他的发心，心底没由来一软。

叶景行接着去和京大他们握手，南大辩论队一行人也都跑到了下场口，准备他们握完手就互相来个熊抱。

木凝也蹬蹬蹬地跑下去，只是才跑到一半便听到主持人又喊住叶景行：“叶景行同学，请留步。”

主持人声音甜美。

“根据组委会网络评选，你以6666票当选为本届全国大学生辩论赛的人气辩手，现在你可以发表一下你的获奖感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