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宅，平阳公主拿着一面铜镜，照了照脸上的花钿，然后用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刮下来，放进一个小锦盒里。

杨柔儿在一旁嘴上说着一些女儿家的趣闻，眼神却在一眨不眨，盯着平阳公主的一举一动。

她看到平阳公主拢住了背后披散的乌黑秀发，随手拿起了一支镶玉步摇，这些动作本是女人梳妆常见的动作。但不知为何，杨柔儿总觉得眼前这位精致美艳的女人，在做这些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地从容大气。

仿佛，这种从容，这种大气，是平阳公主与生俱来一样。

由此，杨柔儿明眸眨动了一分，当即开口道：“姐姐，还是让妹妹帮你吧。”

平阳公主并未拒绝，口中称谢后很自然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方便杨柔儿帮她梳拢秀发。这样的动作，令杨柔儿一瞬间便知晓：这位女人必然出自大户之家，对于他人侍候梳拢之事早已习以为常。

只不过，就在杨柔儿已经帮平阳公主盘好发髻，平阳公主即将插上那支镶玉步摇时，两人忽然听到了一阵连绵不绝的鼓声和梆子声。那一瞬，杨柔儿陡然从铜镜里看到，平阳公主的拿着步摇的手陡然停在了半空，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而盈满杀气的光。

那种目光，杨柔儿很熟悉，那是很多大将在突闻战事时最直接的反应。而且，杨柔儿搭在平阳公主身上的手，也敏锐感觉到平阳公主身体瞬间一阵紧绷，犹如即将扑食的雌豹。

可就在那一瞬后，杨柔儿便看到一张疑惑且略带害怕的俏颜，她的手也感觉到平阳公主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仿佛刚才的一瞬，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发生什么事儿了，外面怎么乱糟糟的？”平阳公主开口问道，顺便将那支步摇稳稳地插在了自己头上，甚至她还问了一句：“好看吗？”

“姐姐丽质天生，怎么打扮都好看。”杨柔儿也展颜一笑，可随后她却脸色陡然一变，阴冷而略带讽刺地言道：“至于外面发生了何事，若妹妹猜测的不错，应当是李傕的从子李辰奉中郎将牛辅之命，率西凉铁骑前来扬县斩杀白波俘虏！”

医者华佗所著《青囊书》有言：“人以眴时最朴”。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他的瞬时反应最为体现出本心。

虽然此时《青囊书》并未问世，但杨柔儿却深深懂得那句话的意思。她之所以这般，就是想要在平阳公主猝不及防的时候，看清她最真实的一面。

她做到了，不过，很快她就后悔这样做了。

因为，平阳公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露出了一抹轻松而解脱的笑意：“你果然一直在盯着我，装了这些天，我也的确装累了.不过，你确定你想好这样做的后果了吗？”

平阳公主在笑，但她的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明眸当中的森寒，犹如庖丁手中的解牛刀，以无厚入有间，坚定地渗透进杨柔儿身体的每一寸肌理。

“妹妹，你不用怕，你是李郎中派来监视夫君的密间。我再怎么蠢，也不会做出杀了你这样的举动。”平阳公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且饶有兴致地围绕着杨柔儿走了一圈，然后继续说道：“我只是奇怪，并未有人前来告知，你如何便知晓了县衙外之事？”

在平阳公主陡然绽露出的气场面前，杨柔儿感觉自己全身都好像麻木了，不听自己使唤了。不过，坚韧的意志让她还未放弃抵抗，她艰难地昂起头，努力作出如平阳公主一般的笑：“既然姐姐如此深藏不露，那不妨猜测一番？”

“我非寻常女子，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心情！”平阳公主并未顺着杨柔儿的语境思路走，反而一摆手道：“我做事向来只考虑后果，以及解决问题的办法，对于猜测，我自是没什么兴趣。”

说到这里，平阳公主俯下身来，直视着杨柔儿的眼睛冷厉开口道：“所以，我现在只想知道，李儒是否已经做好了逼反我家夫君的决心！”

被如此事关重大的话语击中，杨柔儿仿佛中了一箭，身子不由后仰了一下，面色苍白：她不傻，事实上她还十分聪明机敏。只不过，身为女子又没有接受过系统而良好的教育，使得她的眼界并不宽阔，做不到知一反三的推论。

然而，此时平阳公主直言不讳地将最坏的恶果摆在她面前，一下让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身为一名密间，职业的敏感让杨柔儿从来就不相信，公孙昱会真心诚意屈服在董卓麾下。非但是她，包括李儒、董卓也都有这样的担忧。

在她看来，如今公孙昱之所以跟随董卓，只是因为毫无选择以及还有着看似不错的未来。所以，此时的他还能与董卓和平共处。

可是，这并不说明公孙昱就是一只软柿子，尤其现在公孙昱还握有一定的实力！

更可怕的是，杨柔儿之前认为公孙昱不过恃才傲物、百无一用的狂生。可此番击败杨奉一部，真切让杨柔儿见识到了公孙昱的用兵之法。

再联系到她近日收到关东各地的情报，那片大地上举动正如公孙昱之前所料一般，正在风起云涌酝酿着一场惊天的风暴。杨柔儿不敢想象，假如这个时候将公孙昱逼反，会造成怎样不可收拾的后果！

这时公孙昱手中有着五千精卒，以及四千余感恩戴德的白波俘虏，还有董卓牛辅大量拨付的军资，又占据着杨县且深得民心。只要他振臂一呼，整个扬县易主不过翻手之间。

而且，以公孙昱的才能，他必然还会将周边那些白波贼联络起来。甚至，曾经大将军旧部的张杨，以及穷途末路的南匈奴单于於夫罗也会归附。

届时，公孙昱手下的兵力会超过四万！

拥有人数如此众多的部卒，困守扬县自然会是个笑话，公孙昱下一步必然会反戈一击，南下与牛辅大军战成一团。届时，整个河东局势立时陷入一片糜烂，董卓西归之路被切断，只能困守雒阳。那时关东群雄一旦起兵，后果将......

那样的后果，杨柔儿根本想都不敢想。由此，她当即从袖中掏出了一片竹简，递给了平阳公主道：“姐姐请看。”

平阳公主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用手掠过了一下杨柔儿的脸：“不用担忧，我家夫君忠心耿耿、心系苍生，又怎么可能造反呢？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哪能不知道跟那些贼寇混着一块儿根本没有前途，只会被天下人共诛之呢？”

“姐姐适才是在诈我？”杨柔儿定了定心神，仔细想想好像的确如此：公孙昱或许有造反的可能，但他绝不会这么蠢。至于说如自己想象地那样急速扩充部卒，更是不可能。

毕竟，公孙昱的身份得不到白波贼的真心认同，而南匈奴於夫罗也狼子野心。届时各股势力混杂一块儿，公孙昱也只能南下赌上一把转移部卒注意力了，否则这些势力内斗就够他先喝一壶的。

只可惜，现在木已成舟。杨柔儿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眼前这个比自己聪明多了的女人给吓住了。

“永汉元年十二月六日晨，别部司马于平阳城密会牛辅心腹巫女，知李傕构陷一事。”平阳公主缓缓将竹简上的字读出，随后便了然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此事乃李傕从中作梗，而夫君也知晓了此事？这样看来，夫君想必很快就会归来处理此事了”

“哼，不见得吧？”杨柔儿心有不甘，不由反驳了一句：“此事李傕做得毒辣且隐秘，公孙昱不见得就能解决。即便可以，也根本来不及了！”

“你怎么能如此小瞧我家夫君呢？”平阳公主再度一笑，神态中似乎还有些妩媚。杨柔儿看得出，那种妩媚和自信，是一个女人充分相信一个男人才会有的表露。

这一刻，不知为何，杨柔儿忽然心中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酸痛：自己的任务，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有这样一位女人挡在身前，她恐怕都入不了公孙昱的眼.

就在此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贾玑、许凉、吴匡三人匆匆入内，三人神色惶急。可一看到平阳公主，三人又同时一愣，似乎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平阳公主却从容地又坐回了自己的梳妆台，背对着那三人道：“你们三个，是为李辰那个蠢货而来吗？”

三人一听这话，登时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神仙：“主母（嫂夫人）神机妙算，恳请主母（嫂夫人）出手相助！”

平阳公主最后照了一下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带着一点抱怨道：“些许小事儿，还劳妾身出手。你们三个大男人呀，真是越来越惫懒了，待夫君归来，必让夫君狠狠责罚你们”

三人一愣，可听到平阳公主只说他们懒，却半分没说他们没用，知道这是亲近他们，不由放松地嘿嘿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