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临城下
作者:高拙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918

正月初五,得知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派来的使者即将到达顺安城的消息。为了安抚倭寇,最大限度地麻痹敌人,李如松将大营后移15里扎住,亲率家将500人和60名护兵来到城内,准备接见倭使。

小西行长并非一介莽夫,他的内心深处,对明使的到来还是怀着很大戒心的,自然不可能亲自前来会面,于是在排兵布防的同时,派出了亲信内藤如安,随沈惟敬前来会见李如松。

吸取上次“误战事件”的教训,这一次内藤如安只领了10名足轻小使(普通日本士兵),一名武士也没有带。沈惟敬早就派人先回来报讯。等内藤如安等人到来时,顺安城已经收拾得颇有些模样了,四下一望,只有不多的士兵在城楼上巡视,沿着预定的路线进城,设在顺安城后的明军大营,倭使也无法看到。

李如松脱了软甲,换了一身官袍穿上,端坐厅中,神态威严,身后站着李应轼和朝鲜通译,左右立着孙守廉、查大受、李有异、李宁等战将,这几名将领锦袍下都揣着短刀,以防不测。屋后埋伏了40名家将,手持长枪弓箭,等候招唤。安排好了,传日本使者晋见。

10名轻足小使被挡在门外,只准内藤如安跟着沈惟敬入内,二人来到厅堂,行过礼,引见之后赐座。李如松和气地问道:“日本使者此次前来,可有什么要说的吗?”有通译往来传译,内藤如安见这明朝“礼部尚书”虽然仪表威严,但问起话来还算和缓平静,内心也镇定了许多,便道:“明使大人,我这次前来,是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奉小西行长将军的意思,对前天双方误伤事件深表遗憾;第二件事,是想问明白大人此次来平壤议和,都带来什么建议,需要我方作何准备。”

“唔,第一件事么,完全是因为双方语言和风俗不同而产生的误会,既然各有损伤,也就不需再提了。这第二件么……”李如松顿了顿,看了一眼沈惟敬,道,“你们日本国进占朝鲜,本来我天朝是打算出兵干涉的,还好这位沈将军回来说,这次你们入朝作战是因为和朝鲜王室有过节,只是惩罚性的,不久当还,而且意在封贡(来华贸易),并希望我天朝颁典(封官)。这样最好不过了,朝鲜、日本,都是我大明的近邻,不到万一之地,怎可妄动刀兵?这次我奉朝廷之命前来,一是和说你两家罢兵,二是应你们的愿望,切实洽谈封贡事宜,日本国自关白平秀吉(丰臣秀吉,明朝译过来称为平秀吉)以下,大小头领10余人均可得到天朝的颁典,如此一来,万千杀戮化于无形,中华教化行于海外,善莫大焉。”

其实,这个时候丰臣秀吉为了集中精力指挥侵朝战争,已经将关白头衔转给了他的义子丰臣秀次,自己改任太阁,拥重兵常驻大阪,因为路途遥远,又隔着大海,明朝对日本国内政局的变化并不是太了解,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头衔变来变去,实权还掌握在丰臣秀吉手里,这一点没有错。

“啊,太好了!请问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到平壤举行颁封大典呢?”内藤如安心中甚喜,暗想原来这大明的官员是个蠢材,到这个时候还没弄明白我日本攻朝,乃是为了图取朝鲜和大明的江山,还当是想要些蝇头小利呢!总而言之,先议了和,等援兵一到,再兵发鸭绿江北,剑指中原!

看着内藤满脸喜色,李如松微微冷笑,略一沉吟道:“我大明和朝鲜、日本都奉行同样的年历,既然是正月,不如趁着过新年气氛,庆祝和议的成功,必然会热闹非凡,我看就订在初六午时好了,来使认为如何?”

“是,在下这就回报我家将军,准备锦衣锣鼓,明天在平壤城外的风月楼迎接大人光临,请放心吧。”

“好!”李如松哈哈大笑:“一言为定,明天见!”

※※※

正月初六午时,平壤城外,风月楼。

小西行长情绪正好,身着锦衣,迎风而立,身后排着百余名鼓瑟乐手和亲信武士。眼看午时已到,他手搭凉篷不断地朝顺安方向眺望着。

“将军,当心他们使诈,咱们派到北边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的,到底明军入朝有多少人马,是不是真心议和,咱们是一点也没底。如果他们趁着将军急于求和的心理,派大军突袭平壤,倒是很值得人忧虑啊!”远藤又次郎道。

“远藤殿,这种可能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在城防方面,咱们也做了认真的准备。”小西行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是,大明毕竟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啊,现在我们兵疲粮少,岛津义弘的援军又被朝鲜水军阻隔,至今无法到达。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议和才是惟一的正确选择,我已经想好了,举行完颁封仪式后,主动退出平壤城,以示诚意。”

“什么,退出平壤?将军,你真的要把辛苦打下的城池放弃掉吗?如果加藤清正将军知道这件事,肯定会笑话你的,而且这也不是太阁大殿的意思吧?”

“孤城不可守,虽然我这次把平壤交还给大明,但是作为交换条件,我会以天气寒冷不利撤兵行动、等候天皇陛下给明使的回书等理由,争取和明使达成一个协议。大同江以南的庆尚、全罗、忠清、京畿四道,暂时由日本辖属,然后伺机而动。加藤那个莽夫不必提他,我现在是为全军的安危着想,至于丰臣老爷么,如果他还保持着当年平定关东北条氏时的敏锐头脑,我认为是会赞同我的意见的。”

“听将军这么一说,我有些明白了,其实照现在这种情况,就是想进兵也不太可能啊,还不如暂时忍耐一下。只要大明不出兵,朝鲜没了外援,就是我们彻底征服这个国家的时候了。”远藤又次郎看了小西行长一眼,使劲点了下头道。

“呵呵,希望如此吧,丰臣老爷在京都时大肆派官,连大明关白的官儿都封出去了。其实我倒觉得,如果这次出兵能够把朝鲜征服,就已经是一件很辉煌的战果;至于攻打大明朝,夺取中华土地,或许后人经过努力可以做到,我们这一代,嘿嘿,有些难啊!”小西行长一边望着顺安方向,一边和远藤说着。

“将军快看,有人马出城了!”一名武士手指前方,小西行长忙伸长了颈子看去,果然远远望见从顺安城中驰出一队人马,向平壤方向而来。

“来了啊!”小西行长兴奋地扭头向众人道,“鼓乐准备,待会儿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地吹奏,可不能因为这个,让明朝使者以为我们日本不懂得礼仪啊。”

“将军,好多人,似乎有些不对。”远藤又次郎迟疑地观望道。

“总得这样吧?毕竟是他们明朝派来的有地位的官员嘛。”小西行长口里这么说着,还是顺着远藤的目光看去,这一看也有些不安起来,从顺安城中出来的人马排成一条长龙,快速行进,照这样子,怕是有一两千人不止呢,太夸张了吧!中国人就是讲究排场,早知这样,我应该多派些人出来迎接,以示对等之姿。小西行长心里嘀咕着。

“不好,真的是圈套,快看那边!”远藤又次郎惊叫一声,这个时候不但从顺安城里源源不断地驰出队伍,从城两边,也有大队兵马涌了出来,成扇形张开,向平壤城扑来。虽然还离着40多里路,但是从风月楼高处望下去,好似乌云遮日般黑压压的一片,旌旗招展,盔甲明亮,总有三五万人之多,竟是一支极庞大的军队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是明朝的军队。”小西行长试图压住内心的巨大震撼,但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听出来是带着颤音了,小西行长担心失态,不敢再张嘴,只好把手一摆,扭头冲下风月楼去。

“快回城!敌人攻来了,准备打仗吧!”远藤又次郎拼命大喊着,众人先是愕然,继而明白了,鼓乐队顿时大哗,群起转身奔逃,锣鼓喇叭扔了一地,众武士喝骂着,用马鞭和拳脚来掩饰自己的慌张,最后终于止不住也跟着奔逃,好在离城只有半里路许,虽然狼狈,但总算安全退回城去,沉重的城门死死地合住。

漫天的大雪飞舞着,凄厉的北风呼啸着,撕心裂肺的号角声阵阵传来,数万骑兵的奔驰声如雷鸣般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在这样恐怖的气氛中,如果平壤城有脚,怕也是要转身飞逃的,但是它没有脚,所以只好惊恐不安地立在原地,陪伴着同样惊恐不安的守军。虽然身躬庞大,但在重兵的合围下,这座孤城却仍是显得那样的楚楚可怜。

午时未过,明军前锋5000人已经来到平壤城下,他们没有攻城,而是在弓箭火枪射程之外不停地围着平壤城飞驰着,每经过一座城门,就会有一千名骑兵留下来列队,不一时,除了东面两门外,其余四门均被明军封锁。

小西行长和众武士伏在城上的箭垛后看着明军飞驰来去,紧张得手脚都要僵住了。“将军,要开城门出去冲杀一阵吗?”远藤又次郎小声问道。可是看着明军十三四个千人骑兵队陆续开到城外各门列阵,而后面仍不断出现明军步兵队伍,他马上就说服自己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背信弃义,背信弃义啊!想不到中华人这么狡诈,明修栈道,暗渡什么仓!”望着城下大军云集,小西行长紧攥双拳,愤恨地喃喃自语。

日本受中国文化影响颇深,上层贵族都以懂中华典故为荣,小西也不例外,平常也时时引用中国的成语。虽然说得似是而非,但在手下众将听来,已经是非常的有学问了。看他如此气愤,远藤等人均是连连点头,大骂中华人狡诈,似乎忘了议和一说,本就是他们打算用来骗人的,只不过却被对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望着面前雄伟高大的平壤城,李如松心生感慨,禁不住捋须吟道:“提兵星夜到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明主日悬旌节报,微臣夜释酒杯欢。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探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注:三韩,为公元前二世纪左右在朝鲜地区形成的部落联盟,分别为马韩、弁韩、辰韩。诗中以三韩喻指朝鲜)

“好诗啊!”李应轼抚掌称赞道,“将军此诗,充满一股必胜的信念,让人听了荡气回肠,在下素来只知将军武功第一,想不到文采也这般好。”

李如松欣然道:“让如逢先生见笑了,这首诗是我昨夜登顺安城,远眺平壤有感而发。我大军奉旨入朝,坚韧向前,历经风霜,等的就是和倭寇决战的这一时刻,今日我倒要看看,倭兵到底是如何了得,竟能横行朝鲜这么久没人治他!”

“不错,且看我中华儿郎和倭寇虎狼到底哪个更强!”

说话间各部队已经全部到达预定位置,35000明军,刀如山,枪如林,人如海,杀气如虹。战马暴躁地嘶鸣着,骑兵斥侯往来飞驰。看到这一切,李如松和身边的众将不由得豪气勃发,杨元、李如柏、李如梅、张世爵、查大受、祖承训,明朝当时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名将差不多全都在这儿了,从中随便挑一个出来,哪个不是吃人的老虎?更何况还有虎王李如松坐镇,此时兵压平壤,其志势在必得!

“承训,倭人的厉害你是见识过的,怕了么?”李如松侧目身旁一员武将。

“我怕?我,我恨不得生吃了这些倭子!”祖承训抬起头来仰望城上,双目喷火,钢牙紧咬。“大帅,攻击吧,敌人想不到咱们来得这么快,实力这么强,让我打头阵,一天之内保证拿下平壤城,把倭子全赶下大同江喂鳖去。”祖承训情急难耐,请战道。

“急什么,忘了上次冒进的教训吗?算你命好,这可是你第二次来平壤吧,怎么还是那么性急。”李如松冷冷道。祖承训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李如松忽地哈哈大笑,用马鞭一点他的肩头,沉声道:“我自有攻城的安排,一军先锋,只可死进,不可生退,辽东悍将祖承训谁人不知?你乃东晋名将祖逖之后,难道本帅还怕你不肯向前么?只管届时听命便是!”

祖承训闻言精神一振,拱手行礼道:“愿听大帅调遣,末将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很好!”李如松点头嘉许,环顾众将道,“虽然我军兵强马壮,可是平壤城防坚固,又有大批敌兵守卫,急切攻打不下。今天先扎下营盘,围紧敌城。北面牡丹峰被倭人占领着,居高俯视我军,实在是一大威胁。大战之前,必须先拿下牡丹峰不可,否则后患无穷。不知哪位将军愿请令去攻打此峰?”

“末将愿往!”话音未落,只见一名武将挤出将群,李如松抬眼望去,见是蓟镇参将吴惟忠,不由得暗自点头,援朝明军中辽兵多骑,步卒以南兵派系为主。吴惟忠所率5000蓟镇步兵堪称一时精锐,这攀岭攻峰之役,非得他去不可。

当下赞道:“甚好,那就有劳吴将军了,等明天拂晓攻城之时,你率本队步兵同时攻打牡丹峰!我会让查大受率骑兵500做你的接应。”

“遵令!”吴惟忠是南兵中的老将,名帅戚继光的旧部,60多岁的人了,可血气不减当年,与查大受得了将令转身拨马,各归本阵调兵备战。

“祖承训,你带领旗下1000精兵,换上朝鲜民服,藏甲于内,暗至平壤西南和朝军李溢部3000人会合,朝军战力平平,倭人素来轻视,等明日攻城时,你可随李溢部掩杀至城下,突然显露我明军旗帜,杀倭兵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遵令!”祖承训领了军令,急急回归本阵,调兵往城南去了。

“以中军杨元、右军张世爵领兵5000攻七星门,配大将军炮12门;左军李如柏、参将李芳春领兵5000攻普通门,配大将军炮6门,我亲率大队和神机营鸟铳兵压阵,全军环城扎寨,准备明日攻城!”“遵令!”众将齐声暴喏,纷纷拍马离去,各率本队兵马结营围城。

“大哥,小心倭贼今夜偷营啊。”李如梅提醒道。

“嘿,就怕他不来呢,我之所以围而不攻,就是要让倭贼心浮,首先出战,敌军总兵力有两万余人,若龟缩城内死守,倒真是不太好对付。现在让他沉不住气,四下里出击,只要兵势一分,我军便可分而歼之,趁机夺城了。”李如松冷眼望着城上随风飘动的日本将旗,自信地说道。

※※※

“我们不能就这样被困死,既然明军围城扎寨,我们就应该率先出击,今晚偷袭他们的军阵!”远藤又次郎坚决地说道。“不错,让我们去攻击他们吧,杀杀明军的锐气!”众武士异口同声地赞成。

小西行长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心想明军重兵围城,单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取胜的。当务之急,是和驻凤山的日军取得联系,希望他们能尽快地赶来增援。到时候内外夹击,或许可以形成一次势均力敌的大会战。否则的话,再怎么坚持,也不能从根本上解除被围困的窘境。

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何才能在援兵到来之前努力地和明军展开周旋呢?正摸不着头绪,此时见众将请战心切,不由得暗暗点头,或许这也是个办法啊!敌众我寡,只有趁着风高月黑偷袭,靠着日本武士的勇猛,才能最大限度地给强敌沉重的打击。

想到这里,他慨然道:“既然大家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犹豫的了,咱们就主动出击,给他们一个教训吧,也让他们知道,我们日本武士的厉害!”

“太好了,还是小西公说得对啊!”众武士用亲切的口气兴奋地附和道。

“只是,我们要防备明军的伏击,明军太狡猾了,难保他们不在城外设下什么圈套,等着我们上钩来呢。”小西行长担心地说。

“将军阁下请放心,我会以铁炮三段阵做掩护,如果明军有准备,我们用铁炮队压阵,也会全身而退的。”铁炮侍大将松下小笠道。

“很好,就这样办吧。大家努力地杀敌,想当年元朝的军队侵略我们日本,我们也是在劣势下取得了胜利,要做到这一点,没有超人的勇气和拼死的决心是不行的。我相信,今天在平壤城下,顽强勇敢的日本武士同样能做到前辈们所能做到的事情,大家说对吧。”

“是这样的啊!”众武士手握剑柄,齐声应道。(注:铁炮三段阵是日本战国时期一种非常有效的火枪射击术,下文会有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