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要用你的美丽作赌注
作者:傲爷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4425

在柯密特的坚持下,他为杰罗德的那只脖子作了简单的处理,用身上扯下的布条和三根木棍做了一下固定,才不至于让那只脖子以及连在脖子上面的脑袋立刻就掉下来。

“对了,为什么我父亲从来没跟我说过您呢?”柯密特想了起来。

“这要从我认识你的父亲整整五年的那天说起……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的父亲咳嗽得很厉害,所以我做出了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到过溪边,再没有见过他了……”

“为什么?”柯密特忍不住问。

“你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实在不忍心每晚让他费时费力,置自身的健康于不顾,却仅仅为了陪我这样一个老怪物说话解闷……没错,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才要离开他……我这样不顾而去,他也许会以为我忘恩负义罢。”

“难怪,父亲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你和你的事。”柯密特恍然道,“每次说起九头蛇,他总是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讲到底,动物始终是动物啊……’这也许……是我屡次杀死你们的原因吧。”柯密特脸上火烧一样难受,心里更是一阵阵难过,父亲毕竟也有看错的时候啊!

“嘿嘿……”杰罗德惨笑,“这是我自找苦吃。我早该想到,你父亲这么强,你又怎会弱?”

“父亲他并不会武。”柯密特说。

“什么?他不会武?”杰罗德仿佛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一句话,狂笑起来,全身蛇肉乱颤,“他若是不会武功,那么你的武功是哪里来的?”

“这……”

“你是难产,出世的时候身体非常虚弱,为了不让你夭折,你父亲把全部功力都转移到了你的体内,而自己却变得比常人还不如……他总是这样,牺牲自己来保全别人,”杰罗德说,“当然,这个他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吧?”

柯密特如受重击,踉跄退后了几步才站稳。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罪孽感紧紧地摄住了,痛苦得要窒息……是他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父母的死亡!这个疑问隐藏在他心里很久,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尽管如此残酷,如此难以接受,不幸的是他很清楚,杰罗德没有撒谎。

“这不是你的错……”杰罗德低声对柯密特说,后者明显陷入了自责的泥潭。对自己的亲人产生的罪恶感也许是世间最可怕的感觉,纵然柯密特曾经面对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打击,忍耐过艰苦恶劣的生活和绝对的孤独,可他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几近崩溃过。

他坐在雪地上,对杰罗德的劝说充耳不闻。不断飘落的雪花,已经在他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远远看去,倒象是一个形状可疑的雪堆。杰罗德的几个头不停地摆动,快要冻僵了。除了它之外,山谷里的九头蛇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凭借腹部一前一后的两个大吸盘,它们不论多陡的山壁都可轻松翻越。

“康密克?哦,见鬼,柯密特?站起来!”他已经是第无数次这样说了,然而柯密特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嘿……小子……快点站起来……你会被冻死的……”

雪下得很大,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渐渐停住。对眼下的这个严寒世界来说,太阳显得过分遥远。

柯密特从浑噩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被冻僵了的杰罗德的尸体。地上那副犀牛的遗骸,也早就不见了踪影。他默默注视这具陌生的巨大冰雕,眼里的悲痛却逐渐加深。

过了一会儿,柯密特拂去身上的积雪,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又重重摔倒。他索性摊开四肢在雪地上平躺着,抓了两把雪艰难的咽下去,然后大口地喘着气。遥远,但还算耀眼的阳光,来到了他苍白的脸上。给予了他这么多活力的阳光,此刻却被柯密特紧闭的眼睛拒绝了。

正如他此刻第一次拒绝阳光一样,柯密特第一次对自身的存在感到了深深的怀疑,甚至有些厌恶了。

母亲之死,柯密特一直隐隐感到不安,父亲却从未与他有过具体的谈论。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自我保护的意识,也阻止他去仔细思考。可是,当得知父亲也是为了保全他而导致身体严重受损时,他心中的那道脆弱的防洪大堤终于决口了,这些问题如疯狂涌出的洪水般扑来,柯密特被淹没在对自身的责难中。

可怜的杰罗德大叔,也是为了自己而死!可怜的迪尔丝,因为自己而不得不冒险穿越危险的森林!为什么这么多人为了我牺牲?柯密特,你值得吗?

阳光却始终不离不弃,静静地照着他,根本不理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阳光的照耀下,冻得麻木的双腿,慢慢恢复了知觉。

一阵响动让柯密特再次睁开了眼。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群九头蛇已围在了杰罗德的尸体旁,忙个不停。当柯密特看清楚它们在做什么时,震惊使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没错,它们正在吃这具尸体,一块块被冻得发脆的皮肉被它们撕咬下来,咽进腹中,有的地方已可见到森然的白骨。柯密特大怒,正要冲过去驱赶,“我们从不浪费。”杰罗德的这句话却在柯密特耳边响起。柯密特略有所悟。

难道它们并不是在进食,倒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不停地有九头蛇怪叫着从四面的山壁爬下,围过来。越来越多,宽阔的谷地渐渐变得拥挤。

柯密特静静地、慢慢地后退,当背部碰上冷硬的岩壁时,他知道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手脚并用,慢慢往崖顶爬,不在乎吃力与否。充塞于耳中的九头蛇的悲鸣声,以及被体温融化了的山壁上的积雪,竟让他有了生的欲望和生的快意。

在岩壁上摸索着寻找合适用力点的右手,无意中碰触到一个微温的光滑物体,他握住了,拿到眼前,摊开手掌。

一颗白得发青的蛋,躺在他的掌心,在阳光照耀下竟有些透明。

靠左手和双脚把自己稳稳地固定于山壁上,柯密特凝视着手中的这颗蛋,尽管不知道是什么蛋,他却可以感受到这层薄薄的壳里,生命那脆弱的颤动,和象征生命尊严的重量。

真是奇迹……这么冷还能够生存下来……它的母亲呢?

柯密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处,往左边横移几步,准备继续向上爬。

一只火红的凤凰在他头顶上方出现,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声,盘旋着掠过他的头顶,抓起那颗蛋飞走了。也许是因为这颗蛋,才不愿意跟他发生冲突吧。如果是平时,凤凰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不好。

他感动着,微笑的叹了口气。对生命的意义的重新领悟,让他的四肢再一次充满了力量。还有什么比活着,自由自在的呼吸空气更重要呢?

终于,他站在了山顶,从两天前失足的地方向下望,九头蛇们已变成黑乎乎的一片,连悲鸣声也几不可闻。

朝着住处迈开脚步的一瞬,柯密特感觉这一切仅仅是场梦而已。唯一证明这不是梦的,是他褴褛的衣衫,和在他破旧的衣袖下隐藏着的、默默流转着诡异红光的手镯。

********

哈皮们载着迪尔丝和魔族战士飞行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魔族首都克力特拉达,这片大陆最繁华的都市。

虽然裹着厚厚毯子的迪尔丝已快被冻僵,但当她被迫地从空中鸟瞰这座伟大的城市时,仍然被感动得忘记了自己的不利处境。纵横交错而宽阔笔直的、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彼端的街道,密密麻麻的各式建筑,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在半空中都可以听到的喧闹声,对于在寂静密林中长大的她,实在是一种震撼。

哈皮们径直飞向城市中心的庞大建筑群——一大片全部由黑色花岗岩砌成的建筑。其中有三座高塔,远远地高出了它们身边的所有房屋。三座塔呈等边三角形分布,不动声色把高耸的黑色塔尖刺向天空。

有一些庞大的黑影围绕着塔顶在不停地飞舞,还在很远的距离之外,就让迪尔丝赶到隐隐的不安。近了,才看清楚,这些黑影原来都是壮年的黑龙。

三座塔之间,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广场。哈皮们在广场上降落之后,累得瘫倒在地,立刻有一群全身被黑色铠甲包得严严实实的士兵围了上来,扶着它们下去休息了。

阿夫罗特上尉放开一路上一直抓着住迪尔丝的手,走上去跟几位等候多时的魔族军官互敬军礼,于是迪尔丝趁机踢了他的膝盖狠狠一脚。

猝不及防之下,阿夫罗特应脚而倒,摔在雪融后满是积水的地上,狼狈万分,几位士兵赶紧把他搀扶起来,一齐对她怒目而视。

“嘻……”迪尔丝看到阿夫罗特鼻子上来不及擦掉的泥浆,感到非常滑稽,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根本不在乎对方恶狠狠的目光,总算出了口闷气,心中大感痛快。

“哈哈,古塔雷斯小姐真会开玩笑。”一把雄浑的笑声响了起来,把迪尔丝的笑硬生生地打断了。如果说迪尔丝的笑声是苍白无力的,那么这个人的笑声则包含着无以伦比的自信和力量。

一位身披红色披风的高大魔族,鼓掌走了过来,包括阿夫罗特在内的所有军官马上原地立正,目不斜视,个个把身体挺得标枪般笔直。

“欢迎来到克力特拉达。”高大魔族走到迪尔丝面前很近才站定,微笑着对她说,声音浑厚柔和。可是他身上散发着的气息,却让迪尔丝感到极度的危险和不安。

她必须要仰着脸才可以看清他的相貌,然而这正是她的骄傲所不允许的。平视着他胸前制服上一排锃亮钮扣

,她听到钮扣的主人说道:“抱歉用这种方式把你请来,古塔雷斯小姐……”

“……”

“一路上辛苦了吧?”

“……”

“……看来,我们之间有很深的误会。”迪尔丝的不理不睬让声音有些尴尬。

“……”迪尔丝紧紧地抿着嘴,看着钮扣上精致的雕刻,默不作声。

“……来人,请古塔雷斯小姐到地魔宫的住所休息,要好生照顾。”他转身离去,披风背面绘着一个双臂高举、面目狰狞的的巨大金魔,在太阳下熠熠闪光。

“遵命!陛下。”

陛下?魔族的魔王?迪尔丝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重视到这种程度。很快,惊讶被强烈的愤怒代替了。

“喂!我哪里也不去!让我回家!”迪尔丝抬起头来,冲着那个飘动着渐渐远去的金魔叫道。回答她的只有挂过广场的一阵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

“凶手!畜……”刚刚骂了一半,她的嘴被捂住了。

********

精灵族宣布一级战备之后,侦查的范围开始向外大幅扩张。柯密特的破屋很快被忠于职守的半人马巡逻兵发现,并迅速上报了。

因为之前发生的内奸事件,精灵族高层非常重视这个发现,视以之为重大进展。为免打草惊蛇,首席大法师席娜更是自告奋勇,独自前往监视。罗兰德和众大臣一致认为,以她的实力和细心,确实比派出众多人手更为妥当。

到达目的地之后,席娜几乎仔细地搜索了小屋里里外外的每寸地方,发现的却只是一些简陋的起居用品。门口那个丑陋到极点的雪人也仿佛在笑她的枉费心机。失望之余,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情,她决定留下来等一等,也许会有所斩获。薰得黑黑的壁炉表明,这里肯定有人停留过。而新鲜的柴灰则指出,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最多只离开了两三天而已。

席娜用心灵魔法直接向坐镇奎特卫里的罗兰德汇报了自己的看法。罗兰德的指示是继续小心监视,但是无论结果如何,席娜明天早上必须返回,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

于是席娜在小屋旁靠近森林的某棵大树上找到了非常理想的监视点,这个位置可以把附近几百米范围的动静尽收眼底。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坐好,席娜闭上了眼睛,将听觉发挥到极至。如果她的运气好,这间小屋的主人正好返回,无论他在哪个方向出现,席娜都有把握立刻发现并采取相应措施。

天道酬勤,她的辛苦没有白费。

黄昏时分,森林方向终于有轻微的踏雪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席娜睁眼看去,一身褴褛的柯密特进入了她的视线。

虽然距离还很远,对方身上那股孤独的味道却已令席娜的心莫名地重重颤动了一下。走近些,她看清楚了,是个人类。奇怪的是,尽管在精灵族眼皮底下活动,这人居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席娜深深吸一口气,左手微抬,聚起魔力,准备趁其不备先制住再说。

柯密特低着头,慢悠悠地从森林中走出来。在席娜将要出手的一刻,他的身子忽然一晃,横移到那棵树下,抬起头,冷冷地盯住了席娜。

这一眼,顿时令柯密特大喜过望,而席娜手一抖,一束催眠音波打偏了。

“迪尔丝!你躲在树上做什么?小心别摔下来……”不等对方答话,柯密特纵身而起,大鸟般飞快地跃上席娜栖身的那根树枝。

树枝在两个人的体重的压迫下剧烈地上下晃动起来,柯密特连忙伸出左手,紧紧搂住她的细腰,右手抓住另一根树枝,以保持平衡。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席娜手足无措,敌人那只紧紧按住她小腹的手掌,随时有可能发出致命一击,难道堂堂精灵族的首席大法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栽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手里么?

暗暗提聚全身能量,准备跟敌人来个玉石俱焚,席娜扭过头,盯住离自己近得呼吸可闻的柯密特,语气和天气一样冷:“你想怎么样?”

一阵轻风适时地吹起她的长发,发梢扫到柯密特的脸,有轻微的刺痛。

“……”柯密特目瞪口呆。眼前这张俏脸,有着一双淡绿的、酷似迪尔丝的眼睛,五官亦是美得让人呼吸停止,不过却绝对是另一个人。

从极度惊喜到极度失望,柯密特突然觉得很累。半天,他才把手收回,讪讪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席娜预料,失去依附的身体立刻往下急坠。她只来得及张口惊呼一声,娇贵的臀部已经重重地撞在雪地上。

柯密特呆坐在仍晃动不已的树枝上,树上的积雪被摇落下来,到处飘舞。低头看着树下狼狈不堪的席娜,忍不住问:“对不起!你没事吧?”

“你!下来!”席娜忍痛站起来,指着一脸无辜的柯密特大叫。这种灰头土脸的事,在素来养尊处优的她身上还是第一次发生,难免有些懊恼。但是,恼怒归恼怒,她明白他并无恶意。

柯密特“呼”地跳了下来,稳稳落在席娜面前,鼻子几乎碰到席娜的。

席娜又是一惊,退后了两步。

“我有什么可以效劳呢?女士。”虽然心里很不舒服,柯密特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友好。

“你是谁?”

“柯密特-卡尔穆,很高兴见到你,女士。”

“见鬼!你在这里干什么?”

“好像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你住在这里?”

“没错。”

“住了多久?”

“啊,我想想……二十几年了吧。”柯密特搔搔乱蓬蓬的头发。

“你一个人?”

“是啊,我一个人。女士,你不必问得这么清楚吧?”柯密特冷冷地说,他开始不喜欢席娜的语气,像在审讯犯人。

“刚才你叫我什么?”对方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但冷漠的语气让席娜无名火起。

“叫你女士,不可以么?女士。”柯密特摸着下巴说。从浓密的胡须判断,肯定很久没刮过胡子了,哼,这家伙……。

“活见鬼了!我是问在树上的时候!”席娜火冒三丈。

“呃……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女士。”柯密特再次道歉。

“你!……我问你,你认错的人叫什么名字?!”出了名涵养高深的席娜,此刻却一再失控了。这一点让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柯密特冷淡的态度深深激怒了她。

“一个朋友……不关你的事。”柯密特懒洋洋的语气,起听来越来越刺耳。

“别罗嗦,快说!”席娜强忍怒火。

“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

“好极了。”席娜怒极攻心,左手一指,一束无形的催眠音波射向柯密特。

柯密特闪身躲过,板着脸道:“别逼我伤害你,女士。”

“哼!伤害我?你还真有幽默感。”席娜双手连挥,几十束音波绵绵发出,欲将柯密特击倒而后快。若在头脑冷静的时候,她应该会考虑一下柯密特的警告,毕竟,能够在如此近距离内躲开她的突然攻击的人,绝对是有资格出言警告她的。可惜正在气头上,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啪!”席娜眼前一花,脸上一辣,被重重打了一耳光,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半个圈,双脚在雪地上滑行着退后了几步远才停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席娜喃喃地说,捂着火辣辣作痛的脸呆在当场。不仅打痛了她的脸,柯密特更打痛了她的心,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没有人忍心,没有人敢,更没有人能够。

柯密特抱臂而立,冷冷看着她。他已手下留情,如果对方不是长得有些像迪尔丝,恐怕就不会这么幸运了。其实,在人类看来,精灵与精灵之间外表的差距本来就不太明显。

“对不起,我道歉。”这记耳光无疑是一服清醒剂,席娜终于冷静下来。

“没关系。”柯密特抬头看越来越暗的天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呃……卡尔穆先生,您听我说,”席娜慢慢走了过来,左边的脸颊有几个红红的指印,看起来楚楚可怜,与先前的女暴君形象相去甚远。此刻若是有人告诉柯密特,眼前这位就是精灵族的首席大法师,他多半会怀疑说话人的大脑进水或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刚才是我不好。”她柔声说。

“喂!站在那里说就行了!”柯密特心有余悸。

“好吧……”席娜依言站住,眼里有泪光闪动,“我是席娜-麦卡,你可以叫我席娜。”

“你好,麦卡小姐。”柯密特不为所动。

“……是这样的,卡尔穆先生,我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向您请教。”席娜抬手,将一缕乱发轻轻地捋到耳后,语气认真而诚恳。

“……说吧。”看着对方眼里泫然欲滴的泪水,柯密特心软了。

“嗯……刚才,……在树上的时候,你叫我什么来着?”同样的问题,这次的语气却让柯密特不好意思再不回答了。

“迪尔丝,我把你错认成她了。”柯密特搔搔头说,“怎么?这个问题很重要?”

“迪尔丝?”

“是的,她也是个精灵,长得又跟你差不多,所以我才会不小心认错人。”

“迪尔丝-古塔雷斯?”

“是的!怎么?你们认识?”

“我们当然认识……她在哪里?”席娜觉得不虚此行。

“我不知道。怎么?她不是说回家了吗?”柯密特感到事态严重。

“啊?回家了?什么时候?”

“很久了……准确地说是一百零四天以前……”柯密特落寞地说。

“哦……”席娜松了一口气,看来柯密特跟此事无关了,“不过,你怎么会认识她呢?而且你怎么能连日子都可以记得这么清楚?”

柯密特于是把上次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席娜跟在他身后。误会澄清了,敌意自然也就消除了。

“迪尔丝这家伙真是麻烦啊……”席娜叹了口气。

“她到底怎么了?”柯密特迫不及待地问。

“唉……”

“怎么了?”

“卡尔穆先生……你跟她是朋友吗?”席娜想了想,说。

“绝对是!”

“好朋友?”

“好得不能再好了的好朋友!”

“看得出你很挂念她。”席娜有些嫉妒地说。

“天哪!你快说啊,迪尔丝她到底怎么了?!”柯密特急得快要跳起来了。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席娜盯住他的眼睛,缓缓说:“你的好朋友迪尔丝,被魔族劫持了。”

********

鲜血……飞溅的鲜血……

这里是地魔宫有着森严戒备的豪华宫室,在室内随便看看,每一种摆设和器具都精美考究到了极点。角落那个有刻度的沙漏,不紧不慢地把洁白的细沙倾泻,现在是凌晨四点,万籁俱静。

迪尔丝颓然地放弃了睡一睡的最后努力,虽然她非常疲倦,并且还睡在用黑象牙和宝石装饰的、柔软舒适的床上。只因每次闭上眼,克拉克在乱箭下痛苦挣扎的模样以及它飞溅的血肉就会清晰地再现。这些残酷景象,让迪尔丝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到了,原来所谓的恐惧就是深入骨髓的寒冷,而所谓的愤怒,则是神经的尖锐刺痛。双眼瞪着华丽的天花板,她双手紧握,指甲深深陷进肌肤里。

身心历经了近七十个小时的劫难后,滴水未进的她,眼眶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些凹陷,原本丰润的嘴唇亦因缺水而开始干裂。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为止,迪尔丝一直拒绝进食是。虽然她饿得发昏,对门边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的、换过了三次的丰盛食物却不屑一顾。

平躺着,把双手伸向空中,衣袖顺着手臂滑落到最底,露出令人心痛的白玉般的肌肤。一个深蓝色的魔法水晶球从迪尔丝额头飞了出来,漂浮在空中。

“卡芒弗劳尔……”迪尔丝念出一个咒语,数朵火红色的凤凰花慢慢在两只手掌之间的虚空中显现,沁人心肺的幽香随之蔓延开来。

身为首席大法师席娜的心爱学生,迪尔丝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去琢磨种种只是好玩,却无实际用途的魔法,“花之舞”即是其中的一种,通过召唤花之精灵,她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得到任何一种她所能想象的鲜花。

此刻,迪尔丝沉醉在花的美色和香味里,得以逃离她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对她来说,这一点才是至关重要的。她只想忘记现在的处境,重回那些自由自在地流连于森林中的美妙时光。

咒语的时效很快过去,凤凰花开始慢慢消失。但不等它消失完全,迪尔丝已再次施法,这次召唤的是几朵紫色的兰卡花,淡淡的兰卡花香在空气中飘动。接下来,白色的奢曼丝花以及粉红的飞醉花相继登场……随着她梦呓般的浅唱,一样又一样的绚丽花朵出现又消失了,空留满室的芬芳。

水晶球的颜色,从充满魔力时的深蓝,随着魔力的一点点消耗而逐渐变浅,终于完全透明。

在最后一次的召唤宣告失败之后,在她被俘的第三天的黎明时分,在满室的花香中,迪尔丝的眼角流出了无助的泪水,心里升起关于那个人的宽大手掌的无限回忆。

********

门没关,因为没有门可以用来关。不时有冷风夹杂着雪花从外面飘进来,提醒屋内二人,眼下是什么季节。

由于席娜占据了那张唯一的“床”,所以柯密特只好站着了。

席娜把背靠上粗糙不平的墙,伸欠了一下。她看了看对面的柯密特,正低头慢吞吞地踱来踱去呢!

直到柯密特抬起头看着她说“喂?后来呢?”的时候,席娜才猛然省起,自己又走神了。

“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里了?”她吸了口气,问。

“你说到迪尔丝被劫持之后,所有有嫌疑的贸易官都被灭口……”柯密特回答。

“对!当时……”席娜收敛心神,继续往下讲述。她从迪尔丝如何遭到劫持讲起,大概地说明了魔族如要胁、奸细嫌疑们如何被灭口等等经过。当然其中有很大部分只是推论。也许是因为柯密特和迪尔丝的关系让她认为他值得自己信任,所以也就把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了。

她讲故事的水平令人不敢恭维,往往讲着讲着自己就走神了。柯密特虽然无从有身临其境的感受,但在对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总算是弄清楚了。只是她有意无意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对此她的理由有以下三点:第一,柯密特根本就没问起,第二,不久前挨了一耳光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第三,他不刮胡子。

……

“就这些了。”最后她说。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柯密特也用背抵着墙,摸着下巴语气沉重地说。此刻,他的脑子里根本是一团乱麻。要知道,对于晒着太阳、数着星星长大的他来说,这几天的经历已刺激得有些吃不消,“劫持”这样的字眼尤其令他感到心烦加头痛。如非是迪尔丝被牵涉其中,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老老实实做个专心听众,听一个不太会讲故事的人,讲一个根本不动听的故事。

在听到这个坏消息的第一瞬间他的反应是拿起剑去救人,然而席娜的话让他冷静了下来。因为他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或者是一群敌人,而是整个的魔族!

“罗兰德陛下还在考虑,”席娜咽了口唾沫,停了停又说,“可我们只有八天时间了。”

“八天后会怎样?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无法解决问题?”柯密特有些粗鲁地问。

“……恐怕,有些大家都不愿意发生的事将要发生吧。”这样说的时候,她倒是很平静的样子。该来的终究会来。

“魔……族……”柯密特低下头缓缓地低声说,谁都可以听出这两个字里包含的仇恨。

“其实,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席娜知机地说。对于二十年前的那场人魔战争,她知之甚详,不难明白柯密特心里在想什么。像他这样强大的战士,为了精灵族的利益,席娜当然希望能收为己用。当然,柯密特身受的由魔族所赐的痛苦,又岂是一个局外人可以想象的。

对柯密特来说,那不仅仅是失去双亲的痛苦。族类被击败而自身只能苟且偷生,这样的耻辱更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不可否认的是,长期的逃避生活,已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从第一次在父亲的严厉督导下练功时起,这阴影就深深地种在了他幼小的心里。

“是时候了吗……”柯密特在心中说,一边紧紧握起拳头。

“卡尔穆先生……”席娜柔声说。

“叫我柯密特吧。”

“好的,那你也要叫我席娜。”席娜第一次笑了,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没问题,席娜。”

“柯密特,可以告诉我一些事吗?”

“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你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呢?”

“……”

“不想说?”

“真的想知道?”

“真的。”

“好吧……”柯密特开始再一次向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她说这些的时候,一再想起的却是和迪尔丝在草地上相拥的情景。席娜静静地听着,偶尔开口问一两个简单的问题。逐渐,她看着柯密特的眼神多了一种东西。

“你有一个好父亲。”席娜轻轻地说。

“……谢谢。”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天黑了。”席娜转头看着外面,油然说,借机擦掉一颗危险地悬挂着的泪。

如她所言,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只有雪地泛着微光,令她仍可看清门口那些散乱的脚印,也同样令柯密特看到她侧脸的指痕。

雪光掩映下,她美丽的脸部轮廓仿佛出自世间最伟大画匠的精心勾勒。寒冷的空气让她的脸绷得好紧。

“席娜……”柯密特低声说,歉意在暗夜的空气中流淌。

嗓音如此低沉,以至于她的身体只是微微颤了一下。对于他的呼唤,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柯密特默默地跨出一步,慢慢地伸出左手,轻轻地把手贴在席娜的脸上。出乎柯密特的意料,触手的不是冰凉,而是火烫。

她的身体一震,然后放松了。

山野中万籁俱寂,世间一切似已静止。

唯有接触处血液加速循环引起的轻微振动,让这间陋室中的二人生动地感受着生命的汹涌。

她闭上眼睛,任由脸被一只宽厚的手掌贴住,任由掌心传过来的、无比舒适的热流,顺着自己血液的流动,渗透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去。席娜有些迷乱了,思维仿佛已经停止,只知道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感受这股热流,并试图把握热流中所包含的东西。

当柯密特把手收回的一瞬,席娜被微妙的力场牵引着转过身来,脸上的红肿奇迹般消失了。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柯密特确确实实地看到了美丽得夺人心魂的淡淡红晕。

深深看进她发光的双眸,他的嘴角慢慢构成上翘的弧线,一抹久违的微笑在脸上荡漾开。这个冬天原来不太冷啊。

“好吧,柯密特。”席娜站起来往屋外走,“我必须赶回去参加上午的会议……你有什么打算吗?”席娜说完,脚步停了下来,看看柯密特是否会“趁机”问起她的身份。

“嗯……我想知道。”柯密特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说。

“嗯?”

“我想知道你们的决定,因为你们迟早会有决定的,对吗?”

“为什么?”

“呃……我想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柯密特以一种不太确定的口气说。毕竟这是牵涉到精灵族和魔族的大事,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是渺小的。

“……”席娜回头看着柯密特,啊,这个人类。本来这是她期待了很久的一句话,此刻听到了,却只是感到内疚。他怎么是你的对手?席娜,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默默的回视着她。

“好。”

“谢谢你,席娜。”柯密特走到她面前,双手按住她的双肩,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么?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问我。”

“好吧,可是……需要多久的时间?”

“最多半个小时。”柯密特说完,走到屋外那个已经长胖了不少的雪人(也许称之为雪堆更贴切一些)面前,伸手把它推倒,把埋在雪地里的盒子拿了出来。

虽然在寒冷的雪地里埋了这么久,盒子本身居然还是温润如昔。柯密特盘腿坐下,把盒子横放在膝盖上,长长的吸了口气,澎湃的能量开始向右手中指贯注。有了圣龙手镯的帮助,他明显感觉到这次聚气的时间比以往缩短了很多,而且能量的强度也得到很大的增强。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一长串的口诀,这就是解开封印的唯一办法。右手红得透明的中指按照他烂熟于胸的顺序,重重地点在古老纹章中的那三柄剑的交汇处。

“罗尔吾神,赐吾神兵;秩序之剑,七月为证。”柯密特收回手指,低沉而庄严地念道。盒子像幽灵般慢慢地离开了柯密特的膝盖,无声无息地上升到他的头顶上方。

柯密特拜了下去。

脸颊一凉,一把剑从空中落下,贴着他的脸插在了雪地中,盒子却消失了。

柯密特再拜,起身用双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信手挥舞了几下,心中叫道:“父亲!你该来看看!我成功了!”

这是一把巨大的剑,剑身极其阔厚,由剑尖到剑柄至少有两米长,真想不明白那个盒子里怎么会装得下。剑重七十公斤,就算是大力士也必须双手才可以使用。从来,敢用双手巨剑的人,必然有着傲人的实力,因为这意味着要抛弃用于防守的盾牌,而追求更加犀利而完美的进攻。

“父亲大人,我该改练双手剑了。”他吻着冰凉的剑刃喃喃地说。

席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变戏法般出现在柯密特手中的大家伙。尽管是没有照明的晚上,刻着血槽的剑刃上仍然有冷冽的寒芒流动,看起来很是锋利。其实,被她看见的只是柯密特神神秘秘磕了几个头,然后这么大的一把剑就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了下来。不过既然答应了柯密特不问,她也只好忍受好奇心的煎熬了。

席娜一半懊恼一半庆幸地想,如果早先搜查时发现有这把剑,那么她用来对付柯密特的,绝对不会仅仅是催眠音波……天知道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父亲留下来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柯密特左手将这剑扛于肩,转过身来面对着席娜说。

“但愿不要派上用场才好。”席娜苦笑。来自他身上的淡淡杀气,让她越来越后悔不该就这样把他拖进整个事件中来。

“但愿,走吧。”柯密特倒是显得若无其事。不管今后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他,至少他已不会再面对寂寞。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什么比寂寞更难以面对的了,甚至包括敌人的刀锋。

黎明时分,二人站在小屋外的雪地中。雪下得更大了。

“抱住我。”席娜说。

柯密特站到席娜左边,横过强壮的右手,把席娜的细腰紧紧搂住。

“别这么紧……闭上眼睛。”

柯密特依言,闭眼前他最后看了一下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正好有一团雪花,受不了自己的重量,从屋顶坠落下来,“噗”的一声轻响,坠入雪地里再也分不出彼此。

“赛泊多儿…”席娜神情肃穆地念动了异次元门的咒语,来自虚无的红光将二人的身体包围。红光淡去的时候,他们已消失不见,就连唯一留在空气中的体温,也瞬间被冬天的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