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去东方
作者:李红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192

所得诺东南的这个港口是博萨瓦上唯一不属于卡非曼家的出海港,这里是许多小船主聚集的小镇,它没有大到成为一个城市的程度,因而这里的船费要比卡非曼家大的海港城市里出海的大船便宜许多,与此同时,旅客们也要承担更大的风险作为代价。这里的海岸线都是嶙峋的石头,不像特尔拉贡拥有细致的沙滩。几艘中型或者小型的客船泊在木板搭制的简陋的港口,他们中的大多数肮脏破旧,有些尽管有鲜艳的漆皮,但从摇曳的海面下偶尔露出的船底可以看到残旧的痕迹。它们的主人多数都是过去的水手,长年的海上生涯为他们赚取了拥有一艘小船的报酬,船主本人就是这艘船的船长,而他们所拥有的也很可能仅仅就是这一艘船。

这里的交易十分简单,旅行者挑选看中的船,如果价格合适,船主为一位旅客也可以开船,而这些船所做的旅行经常也就是从这里到博萨瓦的另一个海港城市,或者仅仅是到近海去寻找珍珠贝。

海港周围参差地建有简陋的房屋,作为船主和他的水手的临时住处,有各种各样的小贩在海面上搭建的木板上跳来跳去,兜售他们自制的食品或者粗糙的海路图。有些船主正在和客人讨价还价,一群有触角的尼埃族渔夫正围住一艘中型驳船仔细查看,船主飞快地和他们的首领说着什么,那个尼埃人的触角不停的在空中兴奋地颤动,闪烁着微微的荧光。离他们不远一个全身都罩在黄褐色的袍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和一个船主交谈,他的身后似乎是他的家人,女人和孩子们都穿着同样的黄褐色袍子,女人的眼睛里是慌乱羞怯的神情,她死死地抓住几个孩子的袍子,孩子们的眼睛却好奇地向四周张望。再前面的一个船主竟然像是刚刚把他的船卖给了和他攀谈的顾客,一只手拎着钱袋,一只手举着一枚白金币,在明亮的天光下眯起眼睛笑着。

阿什亚,索伦和那罗从这些人中间穿过去,那罗四下打量着港口的船,最后来到一艘小型的客船前,这是一艘没有漆皮的木船,船舷和客舱都是整块的方梗木,显得低矮而笨拙,那罗几步走过搭板,跳上船,敲了敲桅杆,踏了踏甲板,又跳下船来,回过头来向着人群高声叫道:“船主在哪儿?”

一群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跟着大叫:“船主!船主!”

一个男人从不远处一座低矮的房子里跑出来,跑到他们面前,刚好把最后一口东西塞进嘴里,这是一个并不健壮的男人,像许多常年在海上漂泊的水手一样看不出实际的年龄,褐色的脸孔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和锐利的眼睛,他的头发是一种被晒退了色的深灰色,在脑后束成一束,这种发型一定为他带来了不少生意,因为这可以使人清楚地看到他耳后的两道裂隙,这说明他是属于一个海洋族类和陆地族类的混血种族,一个可以在海里像鱼一样呼吸的船长几乎可以获得顾客最大程度的信任。

“客人,好眼光!”他一边嚼着一边对那罗,阿什亚和索伦说,同时打量着他们,尽管阿什亚明显异样的头发和眼睛让他犹豫,但他最后还是凭着生意人的本能把目光盯在那罗脸上。

不管什么时候,商人们似乎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在众多顾客中找出谁才是拥有决定权的那一个。

“您是个内行,客人,”他对那罗说,“这是这里最坚固的船!”

他说着把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呼哨,几个年轻人马上跳下海,像是丝毫也不在意冰冷的海水,他们潜进水里,很快船就在水面上倾斜,露出一截湿漉漉的船底,船主顺手从旁边一个人手里拿过一根长杆,去敲露出的船底。

“听听这声音!”他说,“我的船虽然旧,但这船底是一年前刚刚换的新木头,”他说着把长杆塞回旁边那个人手里,同时凑近那罗的耳朵说,“如果这里还有一艘船底没有被蛀的船,也一定是我这艘!”

那些年轻人这时都浮上海面,每个人晒成褐色的脸上都挂满了水珠,在天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他们的眼睛。

“这些都是你的水手?”那罗指着他们问。

“全都是!”船主马上说,又打了个呼哨。

这些年轻人都游向岸边,干净利落地一撑岩石跳上岸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十分健壮。

“那个也是?”那罗笑着指着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子。

“那是我儿子!”船主大声说,愉快地笑着,“别以为他小,”他说着,突然就大叫道,“戈斯里,给客人弄条鱼来!”

那男孩子向父亲一挑拇指,漂亮地一旋身子跳进水里,几乎就在一瞬间又从水中直冲上来,手里抓着一条不停挣扎的鱼,一把扔向他的父亲。

船主一只手就接住了滑腻的鱼,牢牢地抓在手里,向那罗咧开嘴一笑。

“很好,”那罗把胳膊搭在船主肩膀上,嘻嘻笑着,说,“很好,老兄,远处去不去?”

“特尔拉贡,沃都岗,克索克脱,随您的意!”船主说着,又嘿嘿笑着凑近那罗,“真是好眼光,客人,我这船不出远门都是浪费!”

那罗低下头一笑,然后抬起头来直接说:“耶塔拉苏去不去?”

船主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呆了呆才转过头看着那罗,愕然地说:“您,您要去哪里?”

“耶塔拉苏,”那罗一笑,说,“冥界最美丽的万湖之地。”

船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阿什亚和索伦,说:“五年前的战争,它……”

“我们知道,”那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可是,”船主不知所措地说,“既然您知道,那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幽灵,鬼魂,也许,还有魔鬼……”

“那里有什么都跟你没关系,”那罗打断他,说,“你只要说去还是不去。”

船主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去那里了,据我所知,战争结束后,再也没有任何船到耶塔拉苏去了。”

那罗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船主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那罗,接着说:“那要快三年,就算走丘陵沼海,运气好的话也要一年半……”

“现在是冬季风最好的时候,”那罗轻描淡写地说,“走死灵谷地只要两个月。”

船主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看着那罗说:“客人,我只是想赚点小钱,不想发大财……”

“财运来了,你挡都挡不住。”那罗嘻嘻笑着,把一个钱袋塞到船主手里。

“不不!客人……”船主像是突然接到什么滚烫的东西,全身一颤,把钱袋往回推,看到那罗的脸,突然又是一惊,硬生生地停止了动作。

所有的笑容全都消失了,那罗的脸上全是森然的寒意,湛青的眼睛冷得可怕。

“客人……”船主几乎是嚅呐着。

那罗只是看着他。

船主垂着头,拿着钱袋的手轻轻地颤抖着,却始终也没有再动。

那罗转过身,那种寒意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依旧挂着懒洋洋地笑容,向阿什亚和索伦眨了眨眼,说:“一切顺利,明天出发。”

阿什亚只好沉默地看着那罗,点了点头,然后他看看索伦,失望地发现索伦已经又垂下头去,恰好躲开了他的目光。

巴拉伊西斯海上的清晨依旧美丽,破晓的奇妙景观同阿什亚上次坐船所看到的没有区别。他们在黎明出发,舷窗外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光华闪烁,小船不像大船那样沉稳,在巨大的海洋里,它在颠簸摇荡中保持着似乎脆弱的平衡,尽管水手们愿意把这形容为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而在大多数人看来,一艘驶向远海的小船更像是被卷裹在风中的树叶。海洋有着最变幻莫测的脾气,也许陆地上的森林中存在着未知的魔兽而产生危险,而海洋依靠它本身就几乎可以颠覆一切,对于妖灵来说,海洋本身就是不可琢磨的灵物,用巨大的海洋隔开各个大陆的事实,让所有人都不得不认为创世神就是在最彻底地实现他要妖灵们成为最卑微生灵的意图。因为恐惧,妖灵们不敢远离自己出生的地方,更因为恐惧,妖灵们一代又一代地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海洋,固守着属于自己的大陆。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去碰触大海的威严,而这勇气的来源,往往就只是无穷尽的利欲熏心。

然而在阿什亚看来,现在的海洋就只代表着美丽。在幽界是没有海的,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巨大蔚蓝的水体的时候,一种远远超乎他的想象的美感刹那之间就让他忘记了脚上铁镣的沉重,他第一次看到海,是在奴隶商人迪朗的船上,在那间有着小小窗子的房间里,他不分昼夜地望着这片就在他身边,近得似乎伸手可触的蔚蓝,妖灵们的世界有太多奇妙的色彩缤纷,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一定是不会寂寞的,那时,他就是这样想的。

“这是第几天了……”阿什亚说。

那罗就躺在他旁边的床上,手边放着一壶刚刚泡好的热茶。

“第二十天,”那罗懒洋洋地回答,喝了口茶,然后皱着眉咽下去,说,“奸商,那么多钱还不够他买一包好茶,哪怕只有一包也好。”

“用命换来的钱可不是随便乱花的。”阿什亚说。

那罗坐起来,看着他,然后一笑,说:“你信任我,是么?”

阿什亚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那罗凑近他,接着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带的是正确的路,你又怎么知道我能够把大家活着带到那里?”

阿什亚淡淡地一笑,看着他,说:“我信任我自己。”

“可是,”那罗慢慢喝着茶,说,“你知道我是不想去的,而且……那个印对一个盗贼的吸引力也足够大了。”

他说着,把胳膊搭在阿什亚肩膀上,在他耳边说:“这一整船的人可是已经都被我买下来了……”

阿什亚很宽容地笑了笑,看着那罗闪闪发亮的青色眼睛,说:“在这里,除了信任你我还能做什么?”

那罗也看着他,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望着,然后那罗一笑,收回胳膊,又躺了回去。

这条中型客船只有一层客舱,又因为船体需要加固修缮而把半层客舱改做了驾驶舱和储藏室。客舱低矮而狭小,每次进门都好象要低着头,舱里只有简陋的木板床,被子是潮湿的,火炉很少,而且很小,只能把两个火炉挪到一间客舱里才勉强可以抵御冬季的寒冷。尽管阿什亚,那罗和索伦都住在一间客舱里,可实际上却像是只有两个人,索伦自从上了船就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了,在这二十天里他不但几乎没有说话,而且连看都很少看他们,他总是自己坐在一个角落,像是一整天都在睡,或者从另一边的窗子向外望,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知是沉重还是迷茫的神情。这总会让阿什亚情不自禁地回想在所得诺的地下这个飘族人把一把药草按在他的伤口上的情景,现在想来,那时他们的熟悉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而现在,他们就像最彻底的陌生人,让人自己都怀疑他们还曾经真的一同经历过那些事情。

船主这时敲了敲舱门,他穿着海狗皮的紧身航海衣和轻便的软皮靴,手里拿着一个小的罗盘,对那罗说:“先生,我要再向您确定一下航线,因为照现在的速度,我们晚上就要到那里了。”

那罗一翻身从床上跳下来,笑嘻嘻地说:“当然,我们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船主为难地看了看阿什亚和索伦,见他们没有发表意见的样子,只好对那罗说:“先生,我还是想提醒您,时间虽然是个问题,可是,只要您活着,就总会有时间的,是不是?”

“如果你做了水手,就得做好死在海里的准备,”那罗盯着他,说,“至于我准备怎么用我的性命,那跟你没关系。”

他说着,把手里的茶壶塞给船主,说:“续水。”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船主看着他离开,又看了看阿什亚和索伦,一边走过来拎起水罐向茶壶里倒水,一边像是考虑着什么,然后他还是慢慢直起了身子,阿什亚一直看着他,索伦仍旧毫无反应,船主只好走到阿什亚身边,踌躇地说:“这位先生……”

阿什亚转过身,温和地看着他。

这双银色眼睛里的温和让船主不那么紧张了,他吐了口气,说:“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急事一定要赶着去耶塔拉苏,但是,我必须告诉您,您的同伴要走的死灵谷地是所有船只的禁区,几百年来没有人能够成功地穿越这片禁区,我是说,看起来,你们二位像是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阿什亚听他说完,然后一笑,说:“死灵谷地是什么地方?”

船主看着他,说:“您不经常出海,也不住在海边,是么?”

“对”阿什亚说,“这是我第二次出海。”

船主吸了口气,说:“好吧,从博萨瓦到耶塔拉苏我们一般向南走,饶过中央大陆,沿着意图卡玛的航线走,这样要三年的时间,或者我们向北走,经过诺伦布里斯大陆到耶塔拉苏,这样可以缩短一半的时间,但是这条航线上有一片叫做丘陵沼海的海域,那里海水和泥流交杂在一起,而且海底有不规律的暗潮,非常危险,基本上没有人会选择这条航线,只有经验最丰富,最勇敢的水手才敢这样做。”

阿什亚说:“可是我们好象也不是要走这条航线,是么?”

船主看了看角落里的索伦,说:“除了那罗先生,你们都不懂航海么?”

阿什亚也看了看索伦,然后一笑,说:“我们都同意那罗的方案。”

“可是,”船主有点着急,说,“死灵谷地是一片突然下陷的海域,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人们都说是因为在它海底是恶灵出没的通道,传说中它充满了风暴和巨大的旋涡,尽管它可以使得从那里经过的船只获得十倍的速度,但我们有关它的所有知识都还是从三百年前一个成功穿越的航海者的日记里获得的,从那之后,没有人能够再次穿越它。而且,自从耶塔拉苏被血洗之后,更没有人想要穿越它了,死灵谷地靠近博萨瓦,除了去耶塔拉苏,它不在去往任何一个大陆的航线上。”

他说完,急切地看着阿什亚的反应。

阿什亚却依旧非常平静,他看了看索伦,对他说:“听到了么,你怎么想?”

索伦抬起头来,神色也依旧冷漠,说:“我不认路。”

船主更加着急,对索伦说:“先生,您……”

索伦却又垂下头去,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船主只好转向阿什亚,急促地说:“这位先生,您要想清楚,就算那罗先生愿意冒这样的险,您未必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的送掉性命……”

“钱是他付的,”阿什亚微笑着打断他,说,“事情就应该由他做决定。”

“但是,”船主着急地说,然后他又顿了顿,眼珠一转,稍稍向阿什亚走进了几步,低声说,“那罗先生是您的朋友么?我觉得您像是一个贵族,而那罗先生却不大像个规矩人,他是怎么想的您确定自己很清楚么,您能到耶塔拉苏去做什么呢,这里面难道没有什么别的意图么?您的那位朋友看上去也有点奇怪,如果是他们要您到耶塔拉苏去的,您确定您……”

阿什亚笑着向他摇了摇手打断他,看了看他,片刻之后,说:“很抱歉让你也跟着要冒险,但是,事实上就是我要去耶塔拉苏,而且,越快越好。”

船主愕然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可是,先生,那里有什么是比生命还重要的?”

阿什亚轻轻地笑了笑,对他说:“按照那罗先生的话去做吧,我们同意他的安排。”

船主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慢慢向后退去,在门口,他轻声说:“你们都疯了,先生们,都疯了……”

说完他转身跑了回去。

阿什亚听着他跑走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转向索伦,说:“我说了我们,我想,这样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索伦没有抬头,只是冷冷地说:“随你的便。”

那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说:“你们决定了,听我的?”

阿什亚转过头看着他,顿了顿,一笑,说:“随你的便。”

那罗走过来往床上一躺,端起了茶壶。

“很好。”他说,开始喝茶。

窗外隐隐地传来了船主大声斥骂水手的声音,这声音里充满了焦躁的不安和恐惧的紧张。